摘要:自己开了家食品加工厂,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一年到头,也能落下个百八十万的利润。
我叫陈阳,不大不小,算个老板。
自己开了家食品加工厂,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一年到头,也能落下个百八十万的利润。
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是我一袋方便面掰成两顿吃,一天睡四个小时,跑业务喝到胃出血,跟人点头哈腰,一分一厘挣回来的。
前阵子,我老家那所中学的校长,王德发,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我的电话,一天三个地打。
电话里,那叫一个亲热。
“哎呀,陈阳啊,咱们学校的骄傲啊!”
“我是你王校长,你不记得我了?你上学那会儿,我还给你上过两节物理课呢。”
我搜刮了半天记忆,实在想不起来他那张模糊的脸。
我上学那会儿,穷得叮当响,整天琢磨着下一顿饭在哪儿,哪有心思记哪个老师就上了两节课。
但我这人,在社会上混久了,场面上的事儿还是懂的。
我哈哈一笑:“王校长,瞧您说的,哪能忘了您啊,您可是我们所有学生的领路人。”
花花轿子人人抬。
他听着受用,话锋一转,就到了正题。
学校要翻新教学楼,要给孩子们建个新的图书馆,还要搞个什么“爱心午餐”计划,专门给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提供免费午餐。
说到最后,他长叹一口气。
“难啊,陈阳,学校经费紧张,我这头发都愁白了。”
我心里门儿清。
这是来化缘了。
别的我可能没感觉,但一听到“爱心午餐”,我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软了。
我想起我上学那会儿。
冬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学校。
中午,别的同学都有家里带来的热饭,或者去食堂买一份两块钱的菜。
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啃一个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已经冻得跟石头一样的玉米面窝头。
那滋味,又冷又硬,剌嗓子。
有一次,被我的班主任林老师看见了。
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中午,塞给我一个饭盒。
打开一看,白米饭上铺着一层油汪汪的红烧肉。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从那以后,林老师隔三差五就给我带饭,一直到我毕业。
她总说:“陈阳,多吃点,长身体,将来考出去,别再回来了。”
可惜,林老师前几年就因病去世了。
我连报答她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王校长提的这个“爱心午餐”,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当年的我,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啃着冰冷的窝头。
电话这头,我沉默了很久。
王校长在那边试探着问:“陈阳?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说:“王校长,这样吧,我个人捐一百万。”
王校长那边明显愣住了,随即是狂喜的声音。
“一百万?陈阳!你……你真是我们学校的大恩人啊!”
我没心情听他那些吹捧。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
“王校长,这一百万,我希望专款专用。五十万翻新图书馆,另外五十万,全部用来做‘爱心午餐’计划,一分都不能少。”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王德发拍着胸脯保证,“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我信了。
或者说,我选择相信。
我相信的是那个计划,是那些能吃上一口热饭的孩子,而不是他王德发的人格。
钱很快就打过去了。
学校那边搞了个挺隆重的捐赠仪式。
红毯、鲜花、横幅,本地电视台都来了。
王德发把我请到主席台正中央,亲自给我戴上大红花,那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他拿着话筒,声音洪亮,情绪饱满。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迎来了我们的杰出校友,陈阳先生!”
“陈阳先生致富不忘桑梓,心系母校,慷慨解囊,捐赠一百万元善款!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怀!”
下面掌声雷动。
我看着台下那些孩子们稚嫩的脸,心里挺感慨的。
轮到我发言,我没说什么场面话。
我只是讲了我和林老师,还有那盒红烧肉的故事。
讲到最后,我有点哽咽。
我说:“我希望,从今以后,我们学校再也没有一个孩子,需要躲在角落里啃冰冷的窝头。”
台下很安静。
很多小老师,眼圈都红了。
王德发带头鼓掌,手都拍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们一定不辜负陈阳校友的期望!”
那天,我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比我签下任何一份几百万的合同,都让我有成就感。
我甚至开始想象,图书馆建好了,孩子们在里面看书的样子。
想象着食堂里,那些穷孩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狼吞虎咽的样子。
这感觉,的好。
这种好感觉,持续了大概两个月。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我初中同学李伟打来的。
他毕业后没出去,在县城里当了个小公务员,为人老实本分,有点怕事。
电话一接通,他就支支吾吾的。
“陈阳……那个……你最近……回过老家吗?”
我笑了:“怎么了?想我了请我吃饭啊?”
“不是不是,”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关于你捐款那个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款出问题了?”
“款……款没出问题,”李伟犹豫着,“就是……就是王校长,最近换了辆新车。”
我皱了皱眉:“换车就换车呗,他当校长那么多年,换辆车也正常。”
“不是啊,”李伟急了,“他换的是一辆奥迪A6L,顶配的,办下来得五十多万!”
五十多万。
这个数字,正好是我捐给“爱心午餐”计划的钱。
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他一个校长,一年工资才多少?”
李伟在那头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不过……我听我一个在教育局的朋友说,王校长是拿学校的办公经费买的车,走的账。”
“学校的办公经费?”我冷笑一声,“我们那破学校,一年办公经费有五十万?”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李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大家都在传,说他动了你的捐款……”
“放他妈的屁!”我没忍住,骂了一句。
不是骂李伟,是骂这个猜测,更是骂我自己。
我居然会因为一个传言就失态。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伟,这事儿只是传言,对吧?没证据。”
“是……是传言,”李伟说,“但是陈阳,无风不起浪啊。你那个‘爱心午餐’,我特意去打听了,到现在影儿都没有呢。图书馆也就是找人刷了刷墙,别的什么都没动。”
我的手,攥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我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老婆小洁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
小洁眉头也皱了起来。
“会不会是误会?一个校长,不至于胆子这么大吧?”
“胆子?”我冷笑,“贪婪这东西,能把人的胆子撑破。”
“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去找他对质?”
“对质?”我摇了摇头,“他那种老油条,会承认吗?他会有一万个理由等着我,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说我污蔑他。”
小洁担忧地看着我:“那……那就算了?毕竟钱已经捐出去了,就当……就当喂了狗?”
“算了?”
我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行!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脑子里,全是林老师那张温和的脸,和那盒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那五十万,不是我的钱。
那是给孩子们的饭钱!是孩子们的希望!
谁敢动这笔钱,就是刨我的祖坟!
我看着小洁,眼神坚定。
“这事儿,我管定了。我不仅要管,我还要让他王德发,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
第二天,我直接开车回了老家。
我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到县城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放学。
我把车停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卖部旁边,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看着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涌出来。
有的,在路边摊买一根烤肠,一碗凉皮。
有的,被开着小轿车的父母接走。
还有的,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赶,口袋里,可能就揣着一个冰冷的馒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地疼。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6L,从学校里缓缓地开了出来。
车牌号很新,连临时牌照的印子仿佛都还在。
车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我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驾驶座。
开车的人,正是王德发。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他甚至还摇下车窗,跟路边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
那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证据?
这辆车,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没有立刻冲上去。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在对付王德发这种老狐狸的时候。
我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奥迪车在县城里兜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家高档酒楼的门口。
王德发下了车,一个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我把车停在街角,拿出手机,对着酒楼和那辆奥迪车,拍了好几张照片。
然后,我给李伟打了个电话。
“在哪儿?出来喝一杯。”
李伟接到我电话,吓了一跳。
“你……你回来了?”
“少废话,老地方见。”
半小时后,在一家烧烤摊,我见到了李伟。
他还是那副样子,拘谨,不安。
我扔给他一根烟,自己点上。
“王德发那辆车,你亲眼见过了?”
李伟点点头:“见过了,全校老师都见过了。他还特意开到操场上转了一圈,说是……说是上级单位奖励给学校改善办公条件的。”
“狗屁!”我骂道,“哪个上级单位这么大方,奖励一辆五十多万的奥迪?”
李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我喝了一口啤酒,压下心里的火气。
“李伟,咱俩是同学,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事儿,我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你得帮我。”
李伟的脸一下子白了。
“陈阳,我……我就是个小科员,我哪儿有那本事啊……王德发在县里关系网很复杂的。”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只要你帮我打听点事。”
我把我的计划跟他说了一遍。
我要知道,那辆车的发票是怎么开的,账是怎么走的。
只要拿到这个,王德发就死定了。
李伟听完,手里的烤串都掉了。
“这……这太危险了。财务室那是他的心腹,我根本进不去。”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伟,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班有个叫赵强的?家里特别穷,有一次饿晕在课堂上。”
李伟愣愣地点头:“记得。”
“那次,是林老师自己掏钱,送他去的医院。回来后,林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说,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她说,我们这些走出去的人,将来有本事了,一定要拉扯后面的人一把。”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李伟的心上。
“我今天做的事,就是林老师当年教我的。你帮我,不是帮我陈阳,是帮那些和当年赵强一样的孩子。也是帮我们自己,守住林老师教给我们的那点东西。”
李伟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再抬起头时,他眼里虽然还有恐惧,但多了一丝决绝。
“好,我试试。”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也许是王德发太自负,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敢查他。
也许是李伟那个在教育局的朋友,也早就看王德发不顺眼。
三天后,李伟给了我几张手机拍下的照片。
照片很清晰。
一张,是购买奥迪A6L的发票,抬头,赫然是学校的名字。
金额,五十二万八千元。
另一张,是一份学校的账目支出单。
上面写着:教学设备及图书馆桌椅采购,金额,五十二万八千元。
日期,和我捐款到账的日期,只差了三天。
王德发,这个老狐狸。
他用一个虚假的采购名目,完美地把买车的钱,从我那一百万里,套了出来。
至于那五十万的“爱心午餐”?
从头到尾,就是个用来骗我的幌子!
我看着那几张照片,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是心疼那点钱。
我心疼的是那些孩子的期待,是我对母校那份纯粹的感情,是被这个道貌岸岸的,肆意践踏和侮辱!
小洁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样了。
我把情况一说,她也气得不行。
“报警!马上报警!”
“不,”我声音冰冷,“报警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计划。
我让李伟帮我约王德发。
就说,我考察了一下,觉得学校发展潜力很大,准备再追加一笔二百万的捐款,用于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多媒体教室。
但是,因为这次金额比较大,我公司的财务要求比较严格,需要看一下学校之前的账目,尤其是上次那一百万的使用明细,做个审计。
李伟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引蛇出洞?”
“不,”我笑了,笑得很冷,“这是请君入瓮。”
王德发一听到还有二百万,果然上钩了。
他在电话里,笑得比上次还亲热。
“哎呀呀,陈阳,你可真是我们学校的活菩萨啊!看账目是吧?没问题!随时欢迎!我亲自给你汇报!”
我们约好了时间。
就在第二天上午,学校的校长办公室。
我特意穿了一身从前跑业务时穿的西装,打了领带,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小洁看着我,有些担心。
“你……不会打他吧?”
我整了整领带,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放心,我是个文明人。”
我开着我的那辆奔驰,回到了学校。
门口的保安看到我的车,立刻立正敬礼,麻利地打开了电动门。
看来,王德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我把车停在办公楼下。
一抬头,就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奥迪A6L。
它就停在校长专用的车位上,擦得一尘不染,像一头蛰伏的黑色猛兽。
王德发已经等在楼下了。
看到我,他快步迎了上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
“陈阳,你可算来了!一路辛苦,一路辛苦!”
“不辛苦,”我皮笑肉不笑地说,“王校长日理万机,还能亲自迎接,我才是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他引着我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学校的“宏伟蓝图”。
什么打造全县第一的重点中学,什么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听得我直犯恶心。
进了校长办公室,更是让我开了眼。
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老板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奖杯和不知真假的古董。
这哪里是校长的办公室,分明是哪个大老板的会客厅。
他让秘书给我泡了最好的大红袍。
“陈阳啊,你先坐,我这就去把账本拿过来。”
他转身要去隔壁的档案室。
“不急。”我叫住了他。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奥迪。
“王校长,你这车不错啊。”
王德发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说:“嗨,就是个代步工具。上级单位照顾,给学校配的,改善一下办公条件。”
还是那套说辞。
“是吗?”我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我怎么听说,这车是你自己买的?”
王德发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强作镇定:“陈阳,你听谁胡说八道呢?这怎么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心里最清楚。”
我拉开随身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那几张照片的打印件,扔在了他的红木办公桌上。
“王校长,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王德发看到照片,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脸,瞬间从红润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拿起照片,手都在抖。
“这……这是伪造的!是污蔑!陈阳,你不能听信小人的谗言啊!”
“伪造?”我一步步逼近他,“发票是假的?账目是假的?还是说,楼下那辆奥迪车是假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气势也越来越盛。
“王德发!我捐的那一百万,是给孩子们买书,给孩子们买饭的钱!不是给你买车,让你在这里作威作福的!”
“你开着那五十多万的奥迪,心里就没一点愧疚吗?你就没想过,那些连午饭都吃不起的孩子们?”
“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那些孩子吗?你对得起老师这个称呼吗?你对得起我死去的林老师吗!”
我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德发被我吼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真皮老板椅上。
他浑身哆嗦,面如死灰。
“我……我……陈阳,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冷笑,“好啊,你留着跟纪委的同志们解释吧。”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德发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白衬衫。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陈阳……不,陈老板……陈大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扑通”一声,竟然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鬼迷心窍!我猪油蒙了心!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钱,我马上还!我把车卖了,把钱补回去!”
他抱着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咱们是校友啊,你也是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你不能毁了你的母校,不能毁了我啊!”
看着他这副丑态,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恶心。
“毁了你?”我一脚甩开他,“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
“母校?”我指着窗外,“我心里的母校,是林老师教书育人的地方,是孩子们能安心读书的地方!不是你这个贪污腐败的贼窝!”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马上打电话报警,把这些证据交给警察。贪污五十多万,够你喝一壶的了。”
王德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第二,”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自己,把那辆车,开到一个它该去的地方。”
王德发茫然地看着我:“该……该去的地方?”
“对。”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导航地图,放在他面前。
地图上,一个红色的标记点,格外醒目。
旁边是几个大字: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王德发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他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不……不要……”
“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
我不再看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只能听到王德发粗重的喘息声,和我的烟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我的烟抽到一半的时候,王德发终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串崭新的奥迪车钥匙。
那串曾经让他无比风光,此刻却重如千斤的钥匙。
他的手,抖得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钥匙,帮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走吧,王校长。”
我“校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从办公楼到停车场,不过百米的距离。
王德发却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一路上,不断有老师和学生向他问好。
“王校长好!”
他不敢抬头,只是含糊地应着,脚步更快了。
我跟在他身后,像一个沉默的押送官。
到了那辆黑色的奥迪A6L旁边。
王德发拉了半天,都没能拉开车门。
我面无表情地按了一下钥匙。
“滴”的一声,车门应声而开。
“上车。”我命令道。
他坐进了驾驶座,我坐在了副驾驶。
新车的味道还很浓,高级皮革和塑料混合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却让人窒息。
“导航,我已经给你设好了。”我淡淡地说,“开吧。”
王德发双手握着方向盘,却迟迟不敢发动车子。
他转过头,最后一次哀求我。
“陈阳,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把钱还给你,双倍!三倍!行不行?”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前面。
“开车。”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一片死灰。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
开出了校门。
开上了县城通往市区的公路。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里只有空调的“呼呼”声,和王德发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田野,村庄,远山。
这些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风景。
我曾经拼了命地想要离开这里。
现在,我回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有些底线,必须有人去守。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了市区。
周围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
王德发的车速,也越来越慢。
他手心里的汗,已经把方向盘都浸湿了。
终于,导航里传来冰冷的电子音。
“前方两百米,到达目的地。”
一栋庄严肃穆的灰色大楼,出现在我们面前。
门口没有华丽的招牌,只有一枚悬挂在正中央的,闪闪发光的国徽。
国徽下面,一行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王德发猛地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我没有催他。
我静静地等着。
等他哭完。
等他为自己的贪婪,付出最后的代价。
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整个人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然后,他绕到我这边,帮我拉开车门,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阳,谢谢你。”
他说。
“谢谢你,给我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说完,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栋灰色的大楼。
他的背影,佝偻,萧索。
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我看着他,走上台阶,被门口的警卫拦下。
他说了些什么。
然后,警卫打了个电话。
很快,从楼里走出来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他带了进去。
那扇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我坐在车里,那辆他用孩子们的午餐钱换来的奥迪A6-L里,点燃了今天最后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林老师。
她站在阳光下,微笑着对我说。
“陈阳,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
我对着空气,轻轻地说了一句。
“林老师,我没让您失望吧。”
王德发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市纪委成立了专案组,效率很高。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这个王德发,远不止是挪用我那五十万捐款那么简单。
这些年,他利用校长的职权,在学校工程招标、教师职称评定、招生名额分配等各个环节,大肆收受贿赂,贪污公款,总金额高达三百多万。
买那辆奥迪A6L,不过是他众多罪行里,微不足道的一笔。
消息传回县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想不到,那个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满口仁义道德的王校长,背地里竟然是这样一个硕鼠巨贪。
我成了县城的名人。
有人说我做得对,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也有人说我太绝了,不给人留后路,断了人家的生路。
我的手机,那段时间几乎被打爆了。
有来打探消息的,有来求我办事的,还有一些自称是王德发亲戚朋友的人,打电话来骂我,威胁我。
我一概不理。
小洁很担心我的安全。
“要不,我们回市里吧,别在老家待着了。”
我摇了摇头。
“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要是敢乱来,正好再送几个进去。”
我没走。
我还要等着看那一百万的最终下落。
王德发被双规后,市教育局派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进驻学校,主持工作。
带队的,是一位姓张的副局长。
张局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先是代表教育系统,向我表达了诚挚的歉/意和感谢。
然后,他向我保证,王德发贪污的所有款项,纪委和公安正在全力追缴。
至于我捐赠的那一百万,他们会确保,一分不少地,全部落实到项目上。
我听着,没说什么。
经历了王德发的事,我对这些口头上的保证,已经有了免疫力。
我说:“张局长,我不要听你们说什么,我要看你们做什么。”
张局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陈先生,我们用行动说话。欢迎你随时来学校监督。”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真的就待在了县城。
我隔三差五就往学校跑。
我看到,图书馆的翻新工程,重新启动了。
这次不是刷刷墙就完事,是真的请了专业的设计公司,出了图纸,施工队也进场了。
我看到,学校的食堂旁边,专门隔出了一个新的就餐区。
桌椅板凳都是新的,墙上贴着“爱心午餐”的海报。
我还看到了那份“爱心午餐”的补助学生名单。
上面有一百二十三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附有家庭情况的简单说明。
单亲,孤儿,父母残疾,因病致贫……
我拿着那份名单,手有些抖。
我让李伟帮我私下核实了几个。
情况,全部属实。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
张局长又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陈先生,‘爱心午餐’计划,今天正式启动了。有时间的话,过来看看吧。”
我去了。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地点。
我把车停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
但我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场景。
放学的铃声响起。
没有孩子再步履匆匆地往家赶。
他们笑着,闹着,涌向了食堂。
我走进学校。
没有人带路,我就凭着记忆,走到了食堂。
在那个新隔出来的“爱心午餐”区。
我看到一百多个孩子,正坐在崭新的餐桌前,安安静静地吃饭。
餐盘里,是两荤一素,配一个鸡腿,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
孩子们吃得很香。
有的孩子,吃得很快,嘴角沾满了油渍。
有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先把鸡腿留到最后。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看到了那个第一次吃到林老师带来的红烧肉时,欣喜又惶恐的少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张局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陈先生,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们,没有让我的那份心意,最终变成一个笑话。
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我真正想看到的画面。
食堂的角落里,挂着一台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新闻里说,原县城中学校长王德发,因涉嫌严重贪污受贿,已被正式批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画面上,王德发戴着手铐,被法警押着,头发花白,面容憔悴。
食堂里的孩子们,没有人关注这条新闻。
他们正专注于自己餐盘里的美食。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温暖,而明亮。
离开学校后,我没有直接回县城的住处。
我开着车,去了郊区的一片墓地。
在墓地的最深处,我找到了林老师的墓。
墓碑上,是她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她,还很年轻,戴着一副眼镜,笑得温和而慈祥。
我买了一束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我蹲下来,用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林老师,我来看您了。”
“学校……现在挺好的。图书馆在修了,孩子们,也能吃上热饭了。”
“那个欺负孩子的坏人,也被抓起来了。”
“我没给您丢人。”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心里太酸。
我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她的墓前,哭了很久很久。
我跟她讲我这些年的经历。
讲我怎么辍学,怎么去工地搬砖,怎么开小饭馆,怎么一步步有了自己的工厂。
讲我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
讲我的委屈,我的迷茫,我的坚持。
我好像要把这半辈子的话,都跟她说一遍。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林老师,我走了。以后,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我转过身,迎着落日的余晖,往山下走去。
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洁打来的。
“喂,你去哪儿了?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电话里,是她带着嗔怪的关心。
我笑了笑。
“回来了,在路上了。”
“饭给你做好了,就等你呢。”
“好。”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会让你失望,让你愤怒。
但也总有些事情,会让你温暖,让你觉得,一切都值得。
比如,远方那片已经亮起了灯火的,温暖的家。
比如,那些终于能吃上一口热饭的孩子们,满足的笑脸。
再比如,三十年前,那一盒改变了我一生的,油汪汪的红烧肉。
生活,还要继续。
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只要心里的那束光不灭,我就永远不会迷路。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