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洗好的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沥水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尽量避开那块伤疤。
手腕上那块烫伤,已经结了第三层痂。
颜色是那种难看的、混着暗红的深褐色,像一块黏在皮肤上的烂泥。
每次洗碗,热水一冲,就针扎似的疼。
我把洗好的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沥水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尽量避开那块伤疤。
厨房的窗户起了薄薄一层雾,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快六点了。
陈阳快回来了,豆豆也该放学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就腌好的鸡翅,还有一把翠绿的西兰花。
开火,倒油,刺啦一声,香气和油烟一起升腾起来。
我的生活,好像也就是这“刺啦”一声。
听着热闹,闻着也香,但内里全是油烟火气,呛得人眼泪直流。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陈阳。
他回来了。
我没回头,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
“回来啦。”我说,声音平淡得像在报天气。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是放下公文包、换鞋的窸窣声。
他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
“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他只关心这个。
永远只关心这个。
我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苗,又“蹭”地一下冒了起来。
我把火关小了点,转过身,把裹着纱布的右手举到他面前。
“你猜?”
他愣了一下,视线终于从我手里的锅铲,移到了我的手上。
“手怎么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看到了一件与他无关,但又有点碍眼的东西。
“上周二烫的,你不知道?”我问,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合った的讽刺。
上周二。
整整八天了。
这八天,我用这只疼得钻心的手,给他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甚至还帮他赶完了两份加急的PPT。
他现在才问我,“怎么了?”
“哦,忘了。”他挠了挠头,表情有些不自然,“那天你不是说不严重吗?”
“不严重?”我气笑了,“不严重我就不用包成这样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去医院看了没?”他走过来,想碰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的关心,总是迟到。
而且迟到得理直气壮。
“看了,医生说二度烫伤,得好好养着,不能沾水,不能用力。”我把医生的嘱咐一字不差地背给他听。
然后我看着他。
我看着他,等他的反应。
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哪怕是一句,“辛苦了”。
或者,“这几天我来洗碗吧”。
但他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那你小心点,别感染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厨房。
“饭快好了吗?我饿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手腕上那块烫伤,好像直接烙在了我心上。
疼。
比刚烫到的时候还疼。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重新打开火。
油烟呛得我咳了两声。
我把菜盛出来,又去热了汤,摆好碗筷。
豆豆自己拿钥匙开了门,一进屋就嚷嚷:“妈妈,我好饿啊!”
“洗手去,马上就能吃饭了。”我摸了摸他的头。
饭桌上,陈阳在刷手机,时不时发出一声轻笑,大概是在看什么搞笑视频。
豆豆埋头苦吃,鸡翅啃得满嘴是油。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两口饭。
“妈妈,你的手怎么了?”豆豆终于发现了我的“新装饰”,指着纱布问。
孩子都比他爹有心。
我心里冷笑。
“不小心烫到了,没事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疼不疼啊?”豆豆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我的伤口吹了吹,“老师说,吹吹就不疼了。”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又酸又涩。
我差点就没绷住。
“不疼了,豆豆一吹,妈妈的‘超能力’就回来了。”
陈阳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
“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个。”他嘴角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
我没理他。
我低头,看着豆豆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在这个家里,好像也只有他,会问我一句“疼不疼”。
吃完饭,陈阳照例把碗一推,瘫在沙发上继续玩手机。
“我今天加班累死了,碗你洗一下。”
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看着堆在水槽里的油腻碗碟,又看了看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我手疼,今天你洗。”我说。
他从沙发上抬起头,一脸诧异,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你不就烫了那么一小块吗?至于吗?”
“你来试试?”我把手伸到他面前。
他一脸嫌恶地往后缩了缩。
“行行行,我洗我洗,真是越来越娇气了。”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向厨房。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夹杂着他的抱怨。
“这洗洁精怎么这么滑?”
“这水怎么这么烫?”
“哎呀,我的新衬衫!”
我坐在客厅,听着这一切,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他不是不会做。
他只是不想做。
因为他觉得,这些都应该是“我”来做。
我叫林微,今年三十二岁。
是个自由设计师,也是陈阳的妻子,豆豆的妈妈。
我们结婚七年。
七年,足以把一个风花雪月的文艺女青年,磨成一个满身油烟味的家庭主妇。
我曾经也以为,婚姻是两个人的同舟共济。
后来才发现,很多时候,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而他,是那个站在岸上,偶尔给我鼓鼓掌,甚至还嫌我划得不够快的人。
半夜,我被手腕上传来的痒痛弄醒。
伤口在愈合,痒得钻心。
我不敢挠,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着。
身边的陈阳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还带着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
他是隔壁公司的项目经理。
我们是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
他主动过来跟我搭话,夸我的设计有灵气。
他说:“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多老土的情话啊。
可当时的我,就那么轻易地被打动了。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姜茶。
我加班晚了,他会开车一个多小时,就为了给我送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我随口说一句喜欢某部电影,他会立刻买好票,给我一个惊喜。
那时候的他,眼里心里全是我。
我的一点点不开心,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
我切菜不小心划破了手,他会紧张得大呼小叫,抓着我的手冲去医院,好像我要失血过多而亡了。
而现在呢?
我烫伤了这么大一块,八天了,他视而不见。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我辞职,决定做自由设计师开始?
还是从豆豆出生,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孩子和家庭上开始?
我想不起来了。
好像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理由永远是“加班”、“应酬”。
他不再关心我今天过得开不开心,画稿顺不顺利。
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孩子,就只剩下“今天吃什么”、“水电费交了吗”、“我爸妈生日你记得买礼物”。
我成了这个家的“首席运营官”。
负责所有琐碎的、具体的、看不见价值的事务。
而他,是那个只负责“战略决策”和“资金投入”的董事长。
偶尔,他还会视察一下我的工作,指出我的不足。
“地怎么没拖干净?”
“孩子的成绩又下降了,你平时怎么辅导的?”
“我那件蓝色的衬衫呢?你熨了没有?”
我曾经试着跟他沟通过。
有一次,我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赶一个设计稿,身心俱疲。
而他那天晚上,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吐了一地。
我忍着恶心,收拾了半天。
等我终于能躺下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跟他谈。
我说:“陈阳,我太累了,你能不能多分担一点家务?”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你一个在家工作的,能有多累?我又不像你,天天在外面看老板脸色,跟客户喝酒,我那才是真的累。”
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付出,都抹杀了。
我的累,不是累。
我的辛苦,不值一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他提过这些。
说了也没用。
在一个装睡的人面前,你永远无法证明天亮了。
我把我的伤,我的痛,我的委屈,都自己扛。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隐忍,这个家就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可我错了。
我的忍让,换来的不是他的体谅,而是他的变本加厉。
他把我做的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
谁会去感谢空气呢?
手腕上的痒痛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我实在忍不住,起身去了客厅。
我从药箱里找出医生开的止痒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周围。
冰凉的药膏,暂时缓解了那股磨人的痒。
我坐在沙发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这个我亲手布置起来的家。
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甜。
那时候,我们是真的相信,会爱对方一生一世的。
可誓言这种东西,说的时候是真的,过期的时候,也是真的。
茶几上,还放着陈阳随手丢下的车钥匙和烟盒。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个烟盒,抽出一支烟。
我不会抽烟。
但我就是想试试,他每天沉溺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瞬间涌进喉咙,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原来,烟的味道,是苦的。
跟我的生活一样。
周六,我约了闺蜜佳佳出来逛街。
或者说,是来倒垃圾的。
我需要一个情绪垃圾桶。
佳佳是我大学时的室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职场女性,至今未婚。
用她的话说,“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我们约在一家新开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点好了我最爱的焦糖玛奇朵。
“哟,这是谁家的小媳-妇,一脸的怨气,都能赶走三桌客人了。”佳佳上下打量着我,嘴上不饶人。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把手腕伸到她面前。
“看见没?战损版林微。”
佳佳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她小心地托起我的手。
“怎么搞的?这么严重!”
“上上周二,煎鱼的时候,油溅出来了。”
“陈阳呢?他死了吗?让你一个伤员自己出来?”
佳佳的愤怒,总是这么直接,这么解气。
“他在家陪儿子呢,美其名曰‘亲子时间’,其实就是俩人对着电视打游戏。”我喝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一丝甜。
“我早就跟你说过,陈阳那样的男人,就是个长不大的巨婴,你还把他当个宝。”佳佳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额头。
“那你当初还劝我嫁给他?”
“当初?当初他装得多好啊,二十四孝好男友,谁知道婚后就返厂重修了,还修成了残次品。”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的郁结也散了些。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从他对我伤口的漠视,到洗碗时的抱怨。
佳佳听得火冒三丈,一拍桌子。
“离!必须离!这种男人留着过年吗?”
“说得轻巧,豆豆怎么办?”
“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他陈阳也有份。别拿孩子当借口,林微,你就是怂。”
佳-佳一针见血。
是的,我就是怂。
我害怕改变。
害怕面对离婚后的一地鸡毛。
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害怕豆豆在单亲家庭里长大。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什么你?”佳佳 leaned forward, her eyes sharp. "你是不是觉得,你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现在放手,太不甘心了?”
我沉默了。
她猜对了。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七年的青春,我所有的心血,最后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林微,你听我说。”佳佳的语气软了下来,“沉没成本不是成本,及时止损才是王道。你才三十二岁,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你还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才华,你干嘛非要吊死在陈阳这棵歪脖子树上?”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苦笑,“可我一想到要重新开始,我就害怕。”
“怕什么?怕没了他,你就活不下去?”
“我不是怕活不下去。”我摇摇头,“我是怕,我再也遇不到一个……能让我奋不顾身去爱的人了。”
爱,这个字,我已经很久没说出口了。
它像一件压在箱底的漂亮衣服,舍不得穿,也舍不得扔,时间久了,就蒙了尘,失了光彩。
“那你就甘心跟一个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佳-佳反问。
我再次沉默。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英文歌。
歌词我听不懂,但那旋律,却像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心上的那块伤疤。
痒,又有点疼。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佳佳指着我,“面色蜡黄,眼神黯淡,你有多久没好好给自己买件衣服了?你看看你这件外套,都起球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是一件驼色的针织开衫,确实,袖口处已经磨出了细小的毛球。
我有多久没关注过自己了?
我的衣柜里,大部分都是方便做家务、接送孩子的休闲装。
我的化妆台上,护肤品用得最快的是护手霜。
我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
一片属于客户的设计稿,一片属于豆豆的作业,一片属于陈阳的胃,一片属于这个家的柴米油盐。
唯独没有一片,是完完整整属于我自己的。
“你再这么下去,就真成黄脸婆了。到时候,陈阳更不会多看你一眼。”佳-佳的话,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虽然残忍,但却是事实。
男人是视觉动物。
没有谁会透过你邋遢的外表,去欣赏你所谓有趣的灵魂。
“回去,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不是为了取悦他,是为了取悦你自己。”佳佳握住我的手,“把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林微,找回来。”
眼睛里有星星的林微。
那是我吗?
我对着咖啡馆的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模糊的人影。
那张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哪里还有什么星星。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夜空。
和佳佳分开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去了商场。
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不是为了给陈阳或者豆豆买东西,而是纯粹为了自己逛街。
我走进一家我以前很喜欢,但婚后就再也没逛过的设计师品牌店。
店里的衣服,设计感很强,价格也不菲。
以前的我和陈阳,收入都不错,买这些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
现在,我看着吊牌上的价格,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习惯了精打细算,突然要为自己一掷千金,竟然有种负罪感。
一个穿着得体的店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小姐,喜欢可以试试。”
她的目光,在我那件起了球的开衫上停留了一秒。
我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最终还是走进-了试衣间。
我换上了一条酒红色的真丝连衣裙。
裙子的剪裁很特别,衬得我的皮肤很白,腰身也显得格外纤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原来,脱下那身油烟味的“战袍”,我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那个自信、张扬,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女孩。
“小姐,您穿这条裙子真好看,特别显气质。”店员在外面由衷地赞叹。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就要这条了。”
刷卡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
这条裙子,花了我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但当我提着那个精致的购物袋走出店门时,心里却有一种久违的畅快。
这钱,是我自己挣的。
我花我自己的钱,取悦我自己,天经地义。
除了裙子,我还去做了个头发,修了指甲。
我选了一个亮眼的红色。
除了那只受伤的手,另外九个指头,都涂上了漂亮的颜色。
当我顶着一头新烫的栗色卷发,穿着新裙子,踩着高跟鞋回到家时。
陈阳和豆豆正瘫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吃着薯片。
满地都是薯片渣。
茶几上,还放着两个吃完的泡面桶。
我新买的裙子和刚做的头发,在这一片狼藉中,显得格格不入。
“妈妈,你回来啦!”豆豆先发现了我。
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我面前。
“哇,妈妈,你今天好漂亮啊!”
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他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
陈阳也回过头,他看到我,愣住了。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就被疑惑和审视所取代。
“你……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穿成这样?”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去逛街了。”我把购物袋放到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他的心上。
“逛街?你买的?”他指着我身上的裙子,“这得不少钱吧?”
“还行,花我自己的钱,不心疼。”我把泡面桶扔进垃圾袋,语气平淡。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你现在怎么回事?说话阴阳怪气的。”
“有吗?”我直起身,看着他,“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他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林微,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可以啊。”我点点头,“那你先告诉我,我不在家这半天,你们俩吃了什么?”
“泡面啊。”他答得理直气壮。
“家里冰箱没菜吗?我昨天买的肉和蔬菜呢?”
“我……我不会做啊。”他有些心虚。
“不会做,可以学。不会学,可以点外卖。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家吃泡面,你好意思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耳朵里。
他被我说得面红耳赤。
“我不就是偷个懒吗?至于上纲上线吗?”
“偷懒?”我笑了,“陈阳,你不是偷懒,你是懒。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一切付出,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我在家,你是个甩手掌柜。我不在家,你连自己和儿子的温饱都解决不了。你扪心自问,你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了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他彻底哑火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今天吃枪药了?”
“对,我吃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而且,药效还挺长。”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进了卧室。
我把新裙子换下来,小心地挂进衣柜。
然后,我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设计稿,明天就要交初稿了。
我必须集中精力。
至于外面的那个男人,和这一屋子的烂摊子,我暂时不想管了。
我累了。
那天晚上,我们冷战了。
谁也没理谁。
他大概是被我的“反常”吓到了,竟然自己动手收拾了客厅,还辅导豆豆写了作业。
虽然,地还是没拖干净,豆-豆的数学题,他也讲错了两道。
但至少,他行动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书房传来的,他跟豆豆小声讨论题目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不是不能做。
只是看他想不想做。
而我过去七年的任劳任怨,只是让他失去了“想做”的动力。
第二天是周日。
我一早就起来了,给自己化了个淡妆,换上了一套干练的裤装。
我没有做早餐。
我给豆豆叫了肯德基的早餐外卖,然后拎着包,准备出门。
“你去哪?”陈阳堵在门口,脸色不善。
“去见客户。”我说。
“周日见什么客户?”
“客户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你不是最懂这个道理吗?”我学着他平时的口吻。
他再次被我噎住。
“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回,你们自己解决。”
说完,我绕过他,径直出了门。
我没有去见客户。
我去了我们市最大的图书馆。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我从包里拿出画板和铅笔,开始画画。
画画,曾经是我最大的爱好和梦想。
我大学学的就是这个。
我曾经梦想着,能成为一个像几米那样的插画师,用画笔,画出温暖人心的故事。
可是,毕业后,为了生计,我进了广告公司,画着那些我不喜欢的商业广告。
结婚后,为了家庭,我成了自由设计师,画着那些能换来柴米油盐的logo和海报。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纯粹为了自己而画画了。
我画窗外的梧桐树,画埋头看书的学生,画在阳光下打盹的猫。
我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里一片宁静。
那些积压在心里的烦躁、委屈、不甘,好像都随着笔尖的流动,慢慢地消散了。
我发现,当我把注意力从陈阳和那个家里移开,重新聚焦到自己身上时,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天,还是那片天,但好像更蓝了。
阳光,还是那束阳光,但好像更暖了。
我好像,又找回了那种对生活的热情和掌控感。
中午,我没有亏待自己,去了一家很有格调的日料店,点了一份精致的定食。
陈阳发来微信。
“中午吃什么?”
后面还跟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会用这种表情了?
我回了他两个字:“外卖。”
然后,关掉手机,开始享用我的午餐。
下午,我又去看了场电影。
是我一直想看,但陈阳总说“没意思”的文艺片。
一个人,一个爆米花桶,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感觉也不赖。
当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家里灯火通明。
厨房里,竟然传来了饭菜的香味。
我愣住了。
我走进厨房,看到了一幅让我震惊的画面。
陈阳,那个连洗洁精和酱油都分不清的男人,竟然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笨拙地炒着菜。
豆豆在一旁,给他递盘子。
“爸爸,你盐放多了!”
“啊?是吗?那怎么办?”
“加点水?”
“好主意!”
父子俩手忙脚乱,像在打仗。
但那画面,却莫名的和谐。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你回来了。”陈阳发现了我,表情有些尴尬,脸颊因为热气,红扑扑的。
“妈妈,爸爸今天做饭了!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豆豆邀功似的跑过来。
我看着桌上那几盘菜。
番茄炒蛋,蛋炒老了,番茄还是生的。
清炒西兰花,颜色发黄,一看就是火候过了。
还有一盘,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盘“黑暗料理”。
“可乐鸡翅……”陈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忘了放可乐了,好像……”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大概是我这一个月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行了,我来吧。”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锅铲。
“不用不用,我来,你手还伤着呢。”他赶紧拦住我。
“那你把火关了,重新开火,锅都快烧干了。”
“哦哦哦。”他手忙脚乱地去关火。
那顿晚饭,我们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虽然菜的味道,一言难尽。
但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陈阳一直在给我夹菜,虽然夹的都是他自己炒糊了的。
“多吃点,这个……有营养。”他指着那盘发黄的西兰花,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结了冰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改变,或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
至少,他开始尝试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陈阳开始学着做家务。
虽然,他还是会把洗衣液当成柔顺剂,会把地板拖得水漫金山。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当甩手掌柜了。
他会主动问我:“今天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开始关心我的工作。
“你那个稿子,客户通过了吗?”
“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的世界。
有一次,他看到我在画插画,凑过来看了半天。
“你画的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不开心?”
我画的是一个坐在秋千上,仰望星空的小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落寞。
“因为,她想摘天上的星星,但是摘不到。”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让她旁边,多一个帮她扶着梯子的人,怎么样?”
我愣住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温柔。
我点点头:“好。”
于是,我在小女孩的旁边,画了一个男孩。
男孩仰着头,指着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对女孩说着什么。
画完之后,我感觉,那个小女孩,好像真的开心了一点。
我的手腕,在精心养护下,也渐渐好了。
那块难看的痂,终于脱落了。
留下一块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枚丑陋的勋章。
陈阳买了很多祛疤的药膏,每天晚上,都坚持给我涂抹。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疼我。
“还会疼吗?”他问。
“不疼了。”
“那……这里呢?”他指了指我的心口。
我没有回答。
有些伤,看不见,但-直在。
不是涂点药膏,就能好的。
我们的关系,在慢慢缓和。
但那道裂痕,依然存在。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谁也不敢去触碰。
直到,我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天。
我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前几年的纪念日,他要么忘了,要么就是一束花,一顿饭,敷衍了事。
今年,我以为他也会一样。
那天,我照常工作,画画,接豆豆放学。
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晚上,我做好了饭,等他回来。
他比平时回来得晚一些。
门打开,他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盒子,而不是我以为的花。
“这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送给你的。”他把盒子递给我,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
我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包,不是首饰,也不是化妆品。
而是一整套,顶级的画具。
从各种型号的画笔,到进口的颜料,再到不同材质的画纸,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一个我念叨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买的专业数位板。
我愣住了。
这些东西,加起来,价格不菲。
“你……”我抬头看他,有些说不出话。
“我问过佳佳了。”他说,“她说,你最想要的,是这些。”
他竟然,会去问佳佳。
那个在他眼里,一直“教坏”我的女人。
“我还给你报了个班。”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单。
是一个国内顶尖插画师的线下分享课。
时间,就在下周末。
地点,在另一个城市。
“我已经跟公司请好假了,下周末,我带豆豆,你安心去上课。”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不是因为这些昂贵的礼物。
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用心。
他不再只是用钱来敷衍我。
他开始,真正地去了解我,去支持我,去做那个……愿意为我扶梯子的人。
“怎么哭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喜欢吗?”
我摇摇头,扑进他怀里。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陈阳。”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嗯?”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需要确定,这一切,不是我的一场梦。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天,你穿着那条红裙子回来。”他说,“我承认,我当时很惊艳,但更多的是……心慌。”
“心慌?”
“嗯。我突然发现,你好像,随时都准备好,要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不再对我抱怨,不再跟我争吵,你开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这些安排里,好像……没有我也没关系。”
“我害怕了,林微。我真的害怕了。”
“我怕,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原来,他不是感觉不到。
他只是,在我吵,在我闹的时候,觉得我离不开他。
当我沉默,当我开始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他才感到了危机。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想了很久。”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你的梦想是开一个画展。”
“我想起豆豆刚出生的时候,你抱着他,又哭又笑,说这是你这辈子最棒的作品。”
“我想起你为了省钱,给自己买地摊货,却给我和豆豆买名牌。”
“我想起你手烫伤了,还给我做饭,我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林微,我……我是个混蛋。”
他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对不起你。”
“我把你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把你的伤,都让你自己扛。”
“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你一句……”
他顿住了,声音哽咽。
“疼不疼。”
那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把锁了很久的门。
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恨,在那一刻,都化作了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我扛了太多的东西。
扛起了这个家,扛起了孩子,扛起了他的懒惰和理所当然。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我以为我百毒不侵。
可原来,我只是在等。
等他亲口问我这一句。
疼不疼。
那次之后,我和陈阳,像是重新谈了一次恋爱。
他开始,笨拙地,学着爱我。
他会早起,给我做一顿算不上美味,但至少能吃的早餐。
他会在我赶稿的时候,把豆豆带出去,给我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
他会记住我的喜好,在我来生理期的时候,默默地把家里的凉水,都换成温水。
他不再把“我累了”挂在嘴边,而是会问我:“你今天累不累?”
这些改变,都很微小。
但就像水滴,一点一点,慢慢地,填补着我们之间那道裂痕。
下周末,我如期去了那个城市,上了那堂我期待已久的分享课。
那是我第一次,把豆豆完全交给陈阳,一个人,出一次远门。
走之前,我还是不放心,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
豆豆的过敏源,常备药的用法,睡前故事要讲哪一本……
陈阳接过清单,看都没看,就塞进口袋。
“放心吧,有我呢。”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两天一夜的课程,我上得心无旁骛。
那位插画师,是我的偶像。
他的分享,给了我很多启发。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重新浸入了水中,吸饱了养分。
课程结束的那个晚上,我和几个聊得来的同学,一起去吃了宵夜。
我们聊梦想,聊创作,聊未来。
我喝了点酒,有些微醺。
回到酒店,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
陈阳给我发了很多照片。
有他带豆豆去科技馆的,有他给豆豆做饭的(这次的鸡翅,没有糊),还有豆豆睡着后,他偷偷拍下的睡颜。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拍的。
他对着镜子自拍,豆豆像个小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是满足的。
他发来一条微信。
“老婆,带孩子,的累啊。”
后面跟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着那条微信,笑了。
是啊,很累。
你现在终于知道了。
我回他:“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他秒回:“申请常驻,可以吗?”
我没有立刻回复。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很平静。
我曾经以为,我的世界,就是那个小小的家,那个需要我照顾的男人和孩子。
现在我才明白,我的世界,应该更大。
它可以是画纸上的星辰大海,可以是另一个城市的陌生风景,可以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家,只是我停靠的港湾。
陈阳,是我并肩作战的船长。
而不是我需要伺候的大爷。
我给他回了三个字。
“看表现。”
第二天,我回到家。
家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豆豆看到我,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妈妈,我想你了!”
陈阳站在他身后,笑着看我。
“欢迎回家。”他说。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答案。
或许,婚姻的本质,不是谁为谁付出更多。
也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童话。
它就是这样,在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我们不断地摔倒,争吵,冷战。
然后,再笨拙地,为对方包扎伤口,扶持着,一起往前走。
我的手腕上,那块粉色的新肉,颜色已经淡了很多。
但它永远不会消失。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也提醒着陈-阳。
不要把对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
要记得,时常回头看一看,那个为你扛起了一切的人。
然后,走上前,抱抱他。
问他一句:
“疼不疼?”
后来,我的那幅《扶梯子的人》,入围了一个全国性的插画比赛。
虽然,最后没有拿到大奖。
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肯定。
我把那幅画,打印出来,装裱好,挂在了我们家的客厅。
正对着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婚纱照。
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晚上。
想起陈阳在我耳边,说出的那句话。
也想起,我自己。
那个曾经眼睛里有星星,后来被油烟熏得黯淡,如今,又重新闪烁起微光的,林微。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会为了赶稿而熬夜,陈阳依然会因为工作而应酬。
我们依然会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而争执,会为了今天谁洗碗而斗嘴。
但不一样的是,我们都学会了看见对方。
看见对方的辛苦,看见对方的脆弱。
也看见,在彼此的伤口之下,那份从未改变过的,对这个家的爱。
这就够了。
来源:风拂相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