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这条件怎么了?”老马眼睛一瞪,“技术员,有文化,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配不上个好姑娘了?”
一九八一年,秋风刚起,厂里的梧桐叶子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往下掉。
我叫陈阳,二十三,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不好不坏地混着。
这天,车间主任老马把我从一堆图纸里薅了出来,一脸神秘。
“小陈,给你说个媒。”
我愣了,手里的铅笔差点掉地上。
“马主任,我这条件……”
“你这条件怎么了?”老马眼睛一瞪,“技术员,有文化,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配不上个好姑娘了?”
我心里苦笑,好姑娘谁不想,可我家那情况,三代贫农,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兜比脸都干净。
“是哪家的姑娘啊?”我随口问问,想着赶紧找个理由推了。
老马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林家的。”
我脑子“嗡”一下。
我们这片儿,姓林的有的是,但能让马主任这么郑重其事的,只有一个林家。
林德军首长家。
那是什么概念?住着独门独院的小楼,门口有警卫员站岗,是我们这种住筒子楼的,想都不敢想的人家。
“马主任,您别拿我开涮了。”我连连摆手,“人家什么门第,我什么门第?”
“什么门第不门第的,现在是新社会!”老马拍着我肩膀,力气大得像要给我拍散架,“首长就看上你踏实、肯干,有股子钻研劲儿。再说了……”
他话头一顿,叹了口气。
“姑娘身体……有点不方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腿脚不好,前些年出了点意外,一直坐轮椅。”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恍然,又有点说不清的怜悯。
难怪。
不然这天大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我陈阳头上。
“见不见,你给句痛快话。”老马盯着我。
我能说什么?
拒绝?等于直接打了马主任和林首长的脸。
见?我心里发虚。
“见见吧。”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周末,我换上了唯一一套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的裤子熨了又熨,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娘往我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让我路上饿了吃。
我爹抽着烟,一句话不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
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我进了门,还不得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
林家的小楼在一条安静的巷子深处,灰色的墙,黑色的铁门,门口的警卫员见了我,敬了个礼,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马主任陪我进去的。
院子里种着桂花,香气扑鼻。
客厅很大,红木家具,地上铺着地毯,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林首长穿着一身旧军装,坐在沙发上,不怒自威。他夫人,姓王,我们都叫她王阿姨,倒是很温和,一个劲儿地给我倒水。
“小陈是吧,别紧张,就当自己家。”
我哪敢啊。
然后,我就见到了林晚。
她从里屋被一个阿姨推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皮肤很白,头发又黑又长,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藏着星星。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疏离和平静。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她是首长的女儿,而是因为她那张脸,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好看了。
好看得让人心疼。
“这是小女,林晚。”林首长介绍道。
“林晚同志,你好。”我站起来,手心全是汗。
她冲我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天的见面,大部分时间都是林首-长和马主任在聊,王阿姨偶尔插几句,问问我家里的情况。
我像个提线木偶,问一句,答一句。
林晚始终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垂下。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审视的物件。
从林家出来,秋风一吹,我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
“怎么样?”马主任问我。
“挺好的。”我还能说什么。
“那姑娘是不错吧?就是可惜了那双腿。”马主任感叹,“你要是没意见,这事儿差不多就算定下了。”
我脑子很乱。
定下了?
就这么定下了?
我娶一个首长的女儿,一个一辈子可能都要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回到厂里,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就传遍了。
“听说了吗?技术科的陈阳,要当首长的女婿了!”
“真的假的?他家那条件……”
“嗨,你不知道?那姑娘是个残废,坐轮椅的。”
“哦——怪不得呢!这是图啥啊?图人家家世呗,以后可就一步登天了。”
“这不就是吃绝户,哦不,吃软饭吗?”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尤其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外号“胖子”的李卫国,直接把我拽到了食堂后头。
“阳子,你疯了?这事儿你也敢答应?”
“我……”
“你想清楚了没?那可是个残疾人!你娶回来干嘛?当菩萨供着?你伺候她一辈子?”胖子急得脸都红了。
“她人挺好的。”我辩解道,声音小的我自己都听不见。
“好?你才见一面,你知道个屁!”胖-子口不择言,“我跟你说,这种高干家庭的大小姐,就算身体没毛病都一身的臭毛病,何况她还是个……你以后有罪受的!”
我沉默了。
胖子说的话,难听,但不是没有道理。
我图什么?
我一遍遍问自己。
图她家的权势?图以后少奋斗二十年?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林晚那双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只有一种淡淡的、化不开的忧郁。
第二次去林家,是我自己去的。
我没买什么贵重东西,就揣着一本新出的诗集。上次见面,我注意到她房间里有个大书架。
这次,林首-长和王阿姨都不在,只有林晚和那个照顾她的阿姨。
阿姨把我领进她的房间,就出去了。
她的房间很雅致,有一扇大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
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和药味。
她还是坐在轮椅上,正在看书。
见我进来,她合上书,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像山泉水。
我把诗集递给她。
“听马主任说你喜欢看书,这本刚出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接过去,翻了翻,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谢。”
然后,又是沉默。
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在厂里……都做些什么?”她忽然开口问。
我像是得了赦令,赶紧把我在厂里画图纸、改机床、搞技术革新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我说得口干舌燥,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偶尔,她会问一两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一点都不像是不懂技术的人。
“你好像很喜欢你的工作。”她说。
“是啊。”我挠挠头,“就喜欢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简单,直接,你对它好,它就不会坏。”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她却好像没在意,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书,聊音乐,聊厂里的趣事。
我发现她其实很博学,懂得东西比我这个所谓的技术员多多了。
只是她不爱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
但和她聊天,很舒服。
她不会打断你,也不会评判你,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去了。
临走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她:“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几年前,下乡的时候,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孩子,被冲下来的木头砸到了。”她淡淡地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心里猛地一揪。
原来是这样。
她是为了救人。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关于“图什么”的计较和盘算,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卑劣。
从那以后,我每个周末都去林家。
有时候陪她看书,有时候给她念报纸,有时候,我会用我那个破旧的自行车,推着她的轮椅,去附近的公园转转。
公园里的人,总会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同情,有好奇,有鄙夷。
我能感觉到,坐在轮椅上的林晚,身体会绷得很紧。
我假装没看见那些目光,一边推着车,一边给她讲厂里的笑话。
“胖子昨天操作机床,把扳手掉油箱里了,捞了半天,弄得满身都是油,活像个挖煤的。”
她听着,会轻轻地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那一点点疏离和忧郁,就都散了。
我觉得,为了看她这个笑,受多少白眼都值了。
厂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难听。
有人当着我的面,阴阳怪气地说:“陈技术员真是好福气,马上就要成龙快婿了。”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但一想到林晚,又松开了。
跟他们计较什么呢?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林晚的好。
他们只看到了她的轮椅,和她父亲的军衔。
我爹娘那边,我也去做了工作。
我跟我娘说:“妈,林晚是个好姑娘,知书达理,心地善良。她腿不好,是因公负伤,是英雄。我娶她,不是图他们家什么,是我真心愿意。”
我娘听了,红了眼圈,半天,才说:“儿啊,只要你自个儿想清楚了,不后悔,我跟你爸就没意见。”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林首长找我谈了一次话。
就在他家的书房里,没有别人。
“陈阳。”他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严肃,“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首长。”我站得笔直。
“你可能要照顾她一辈子。吃喝拉撒,端屎端尿,你都想过吗?”
“想过。”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坚定,“我愿意。”
“为什么?”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像刀子一样。
“因为我喜欢她。”我迎着他的目光,“我喜欢跟她说话,喜欢看她笑。跟她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这不是假话。
和林晚相处的这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们都喜欢安静,喜欢看书,都不太会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的世界很小,只有那一间房,一架书。
我的世界也不大,就是厂里那些机器和图纸。
我们俩凑在一起,正好。
林首长沉默了很久,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婚礼,就从简吧。小晚她……也不喜欢热闹。”
我点点头:“都听您的安排。”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林家的小院里,摆了两桌酒席,请的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朋友。
我爹娘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胖子作为我的伴郎,一个劲儿地给我递眼色,那意思是:兄弟,你可真行。
林晚穿着一身红色的新中式嫁衣,是王阿姨亲手做的。
她没化妆,但满脸的红晕,比任何胭脂都好看。
她还是坐在轮椅上,由我推着,给长辈敬茶。
我能感觉到,握着轮椅推手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紧张,是激动。
从今天起,这个我心疼的、喜欢的姑娘,就是我的妻子了。
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我愿意。
晚上,宾客都散了。
阿姨帮着把林晚推进我们的新房,就退了出去。
新房就是她原来的房间,只是重新布置了一下,贴了红双喜,换了新被褥。
空气里,有桂花香,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累了吧?我……我给你倒杯水。”我语无伦次。
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我,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陈阳。”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她却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你……后悔吗?”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后悔什么?”我愣住了。
“娶了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笑了。
“傻瓜。”我握紧她的手,“我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我帮你把脚放到床上去吧,坐一天也累了。”我柔声说。
我准备像往常一样,弯腰去抱她的腿。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晚,她……
她自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就那么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
我整个人都石化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被一道天雷劈中,外焦里嫩。
我……我看到了什么?
她不是……她的腿不是……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腿。
那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腿,稳稳地站在地上。
她不仅站了起来,还朝我,走了一步。
又一步。
她走到我面前,因为我还是蹲着的,她微微俯下身,看着我。
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
那笑容里,有歉意,有释然,还有一点点……狡黠。
“陈阳。”她又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这是怎么回事?
幻觉?
我是在做梦吗?
我伸出手,颤抖着,碰了碰她的腿。
是温热的,结实的。
不是假肢。
“你……你的腿……”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我的腿,没事。”她说,“一直都没事。”
“没事?”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
我后退了两步,扶住桌子,才稳住身形。
“没事?!”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那这是怎么回事?轮椅……你坐了这么多年轮-椅!所有人都说你……”
“是装的。”她打断了我,说得那么平静。
“装的?”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一股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装的?你为什么要装?!”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
我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同情、怜惜、小心翼翼,我顶着全厂的流言蜚语,我跟我爹娘拍着胸脯的保证……
全都是基于一个谎言?
我为了这个“残疾”的她,承受了多少压力和嘲笑?
说我吃软饭,说我图谋不轨,说我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换前程。
我不在乎。
我告诉自己,我爱的是她这个人,跟她的腿没关系。
可现在,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算什么?
耍猴吗?!
“你说话啊!”我双眼通红地瞪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耍我很好玩吗?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推着你,给你端茶倒水,很有成就感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林晚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和慌乱。
“不是的……陈阳,你听我解释……”她朝我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猛地一甩,躲开了。
“解释?好,你解释!”我指着那把空荡荡的轮椅,“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愤怒、被欺骗的感觉,全都爆发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可笑又可悲。
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我只是想……想找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她哽咽着说。
“真心对你好?”我冷笑一声,“真心对你好,就用谎言来试探?林晚,你把人心当什么了?!”
“不是试探……”她拼命摇头,“是考验,也是……保护。”
“保护?”
“对,保护。”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陈阳,你不知道,作为林德军的女儿,我从小到大,身边围着的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厌倦。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是看林晚,是看‘首长的女儿’。他们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想通过我,跟我爸拉上关系,想从我们家得到好处。”
“我谈过一次恋爱。”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那个人,是我大学的同学,对我百般体贴,温柔备至。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爱。结果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
“结果,他背着我,利用我的名义,让他家里人做生意,拿项目。被我爸发现后,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说的却是‘小晚,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们家就全完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怕了。”
“我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爸妈也很为我担心,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对象,都是门当户对的。可那些人,要么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战利品,要么就是言语间充满了算计。”
“我厌倦了,真的厌倦了。”
“后来,我出了那次意外。就是我跟你说的,为了救人。我的腿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在医院躺了半年。那半年里,没人来烦我,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跟正常人一样。可我,却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想,如果我一直‘好不起来’呢?如果我成了一个‘残疾人’呢?”
“是不是,那些带着目的来的人,就都会望而却步了?”
“是不是,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愿意走近我,不嫌弃我,那他……他一定就是真心的吧?”
我听着她的叙述,心里的怒火,在一点点地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能想象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被逼到用这种自残一般的方式,去甄别一份虚无缥缈的真心,她的内心,该是多么的荒芜和绝望。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爸妈。我妈当场就哭了,说我胡闹。我爸……我爸他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他同意了。”
“他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试试吧。但晚晚,人心经不起考验。你这么做,可能会伤害真正对你好的人,也会让你自己,错过真正的好姻缘。’”
“我不信。”林晚摇着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我相信,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他就不会被吓跑,也不会因为被欺骗而离开我。”
“后来,就有了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马主任把你推荐给我爸的时候,我爸去厂里,偷偷观察了你很久。他说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小伙,就是性子有点倔。”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其实紧张得要死。我怕你看见我坐在轮-椅上,眼神里会露出嫌弃和鄙夷。可是你没有。”
“你的眼神里,是惊讶,是同情,但没有嫌弃。”
“后来,你一次次地来。你给我带书,给我念报纸,推着我去公园,顶着所有人的指指点点,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陈阳,你知道吗?那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我越来越喜欢你,也越来越害怕。”
“我喜欢你的真诚,你的善良,你的笨拙。我害怕,害怕当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你会觉得我是一个骗子,一个疯子,然后转身就走。”
“这种感觉,快把我折磨疯了。”
“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真相。可我不敢。我怕我一说出口,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直到今天……我们结婚了。我想,不能再瞒下去了。这对你不公平。”
“所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说完,就那么站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无助又脆弱。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我的心,乱成了一锅粥。
愤怒,委屈,心疼,释然……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办?
像个被激怒的男人一样,摔门而去,宣布这场荒唐的婚姻结束?
还是……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晚风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一丝凉意。
我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想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眼神里的疏离。
我想起她听我讲厂里趣事时,嘴角那抹浅浅的笑。
我想起我推着她在公园里,她紧紧抓住轮椅扶手的样子。
我想起她父亲跟我说“人心经不起考验”时,那复杂的眼神。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她,是我在为她付出。
可现在想来,何尝不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温暖我?
她送我的那支钢笔,她在我感冒时托阿姨送来的姜汤,她在我因为技术革新遇到瓶颈时,用她渊博的知识给我提出的建议……
这些,都是真实的。
她对我的感情,也是真实的。
只不过,这份感情,包裹在一层厚厚的、带刺的壳里。
而那个壳,就是她的“残疾”。
她不是在耍我。
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同时也在寻找一丝可能性。
我转过身,看着还在哭泣的她。
我心里的那点火气,早就被这晚风吹散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这个傻姑娘。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她的身体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不生我气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微微发抖。
我能感觉到,我的胸膛,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傻瓜。”我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说,“我气。我气得想打你屁股。”
她在我怀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哭腔。
“我也气自己,怎么就那么傻,被你骗了这么久。”我继续说。
“不过……”我顿了顿,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过,我也得谢谢你。”
“谢我?”她不解地看着我。
“对。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证明我不是那些只看重你家世的混蛋。”
“也谢谢你,愿意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
“更谢谢你,选择了我。”
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里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得偿所愿的喜悦。
她踮起脚,主动吻了上来。
那个吻,很轻,很软,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她唇齿间的芬芳。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这几年“装瘸”的心路历程,聊那些被她吓跑的相亲对象,聊她是怎么做到在家人面前都滴水不漏的。
她说,家里只有她爸妈知道真相。连那个照顾她多年的阿姨,都被蒙在鼓里。
为了不露馅,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靠看书和听广播度日。
她说,她的小腿肌肉其实已经有些萎-缩了,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我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心疼。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问她,“总不能一直装下去吧?”
“我听你的。”她靠在我怀里,像一只温顺的猫。
我想了想。
“明天开始,你就当是……‘奇迹’发生了。”我说。
“奇迹?”
“对。就说,经过我的‘爱情滋润’和‘悉心照料’,加上你顽强的意志力,你的腿,开始有知觉了,能慢慢站起来了。”
“这……这也太假了吧?”她瞪大了眼睛。
“假吗?我觉得挺好。”我捏了捏她的鼻子,“这样,既能解释你为什么突然能走了,又能全了我这个‘模范丈夫’的名声,一举两得。”
她看着我,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你真坏。”
“这不都是跟你学的?”
第二天一早,王阿姨进来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扶着床沿,颤颤巍巍“练习”站立的林晚,惊得手里的盆都掉在了地上。
“小……小晚!你的腿!”
林晚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剧本,一脸“惊喜”地说:“妈,我……我好像有点感觉了!”
王阿姨冲过来,抱着林晚,哭得稀里哗啦。
林首长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那一下,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于是,我们俩,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康复表演”。
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扶着林晚,在院子里“练习走路”。
一开始,她“走”得颤颤巍巍,需要我大半个身子都架着她。
我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负责一脸凝重地喊着“一二一,左脚,对,右脚跟上!”
她负责一脸痛苦又坚毅地“挪动”着脚步。
那演技,不去拿奥斯卡都屈才了。
林家出了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是瞒不住的。
很快,整个大院,乃至我们厂,都知道了:林家那个残疾的女儿,在嫁给红星厂的技术员陈阳之后,腿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
一时间,各种版本的传说都出来了。
有的说,我陈阳是福星下凡,自带祥瑞。
有的说,我找了什么民间神医,用了什么祖传秘方。
更离谱的,说我俩是天定的缘分,我的阳气正好能治她的阴寒之症。
我听了,哭笑不得。
胖子特地跑来找我,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阳子,你牛!你真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啊!”他抱着我的胳膊,“快,传授兄弟几招,我们车间刘寡妇常年腰疼,你看……”
我一脚把他踹开了。
以前那些说我吃软饭、攀高枝的同事,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那里面,有敬畏,有羡慕,还有一丝讨好。
他们不再阴阳怪气,而是毕恭毕敬地叫我“陈工”。
连车间主任老马,都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小陈啊,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就是个能创造奇迹的人!”
我只能谦虚地笑笑:“都是小晚她自己意志力坚强。”
而这场“奇迹”最大的受益者,是林晚。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那间禁锢了她几年的房间。
我们一起去逛公园,她不再需要坐轮椅,而是挽着我的胳膊,虽然“走”得还有些慢。
我们一起去逛书店,她可以自己去够书架最高处的那本书。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她可以自己走上电影院的台阶。
每一次,她都像个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孩子,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喜悦。
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灿烂。
那双曾经盛满忧郁的眼睛,如今,像一汪被阳光照亮的湖水,清澈而明亮。
我爹娘知道后,专程从家里赶来,提着一篮子鸡蛋。
我娘拉着林晚的手,左看右看,眼泪都下来了。
“好孩子,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我爹还是话不多,但那天,他破天荒地跟林首长喝了半斤白酒,喝到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句:“好小子,有出息。”
我知道,他们心里的那个疙瘩,彻底解开了。
当然,“表演”也有穿帮的时候。
有一次,我俩在厨房里闹着玩,我挠她痒痒,她笑着躲闪,一不小心,来了个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全旋,动作利落得像个体操运动员。
正好被端着水果进来的王阿姨撞见了。
空气瞬间凝固。
王阿姨看看活蹦乱跳的林晚,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从惊喜,到疑惑,再到恍然大悟。
我跟林晚对视一眼,心里都喊着:完了。
结果,王阿姨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果盘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管红花油。
她把红花油塞到我手里,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待会儿给她揉揉腿!刚‘恢复’,别上蹿下跳的,万一‘复发’了怎么办!”
说完,她就走了,走到门口,我好像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
我跟林晚,相视而笑。
原来,父母的爱,就是这样。
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选择,陪着你一起“演”下去。
生活,就在这种甜蜜又略带荒诞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林晚的腿,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好”。
从一开始的需要搀扶,到后来的可以自己拄拐,再到最后,彻底扔掉了拐杖,健步如飞。
当她第一次,穿着裙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为我跳了一支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厂里因为我的“功劳”,加上我本身的技术也过硬,破格把我提拔成了技术科的副科长。
我知道,这里面有林首长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对我个人的肯定。
我和林晚,成了大家眼中的一段佳话。
一个不离不弃,创造奇迹。
一个为爱重生,凤凰涅槃。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个故事的开头,有多么的荒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谎言,如果能换来一辈子的真心,那这个谎言,或许就是最美的情话。
一年后,林晚怀孕了。
当她拿着医院的化验单,羞涩又欢喜地告诉我时,我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十几个圈。
我要当爸爸了。
这个曾经用“残疾”来考验我的姑娘,如今,要为我生一个孩子了。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起我们的过去。
“陈阳,”她忽然问我,“说实话,刚知道真相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想过,要跟我离婚?”
我沉默了一下。
“想过。”我诚实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没走?”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我爸的权势?”她故意逗我。
“不是。”我翻了个身,把她搂得更紧了些,“舍不得你给我念的书,舍不得你泡的茶,舍不得你听我讲笑话时笑弯的眼睛。”
“也舍不得……那个坐在轮椅上,眼神倔强又孤独的傻姑娘。”
她在我怀里,安静了很久。
“陈阳。”
“嗯?”
“谢谢你,没走。”
“傻瓜,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谢谢你,敢用这么大的赌注,来等一个我。”
是啊。
回想起来,我何其有幸。
在那个所有人都追求门当户对、计较利弊得失的年代,我遇到了一个,用最笨拙的方式,追求纯粹爱情的林晚。
她像一个出题人,出了一道全世界最难的考题。
而我,幸运地,成了那个唯一的答题者。
并且,交上了一份,让她满意的答卷。
我们的儿子出生后,取名叫陈诺。
一诺千金的诺。
这是我给她的承诺,也是她给我的信任。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一年的那个秋天。
那个被车间主任叫去谈话的下午,那个走进林家小院时,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我。
如果当时,我因为世俗的偏见和内心的怯懦,拒绝了那场相亲。
如果当时,在面对流言蜚语时,我选择了退缩。
如果在新婚之夜,知道真相后,我选择了愤怒地离开。
那么,我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会错过这个,用一生来爱我的女人。
也会错过这个,因为她而变得丰盈、完整的人生。
很多年后,我们的儿子陈诺长大了,也知道了这个故事。
他一脸坏笑地问林晚:“妈,你当年就不怕,万一把爸给吓跑了,你咋收场?”
已经两鬓染霜的林晚,靠在我的肩上,笑得一脸幸福。
她说:“我怕啊。但你爸说过,他喜欢跟铁疙瘩打交道,因为你对它好,它就不会坏。”
“我相信,人心,有时候也跟铁疙瘩一样。”
“你用真心去焐,它总会热的。”
我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窗外,阳光正好,岁月静好。
我知道,这场始于谎言的婚姻,最终,活成了一首最动人的诗。
来源:那年情感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