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捏着那支签字笔,笔尖悬在纸上,离我儿子的名字“周卫国”只有一厘米。
过户大厅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吹得我后脖颈子发凉。
我捏着那支签字笔,笔尖悬在纸上,离我儿子的名字“周卫国”只有一厘米。
不对,不是他的名字。
是他的儿子,我的孙子,周乐童。
一个才上小学的名字。
工作人员在催了,语气很职业,没什么温度:“阿姨,想好了吗?签这里。”
我抬眼,看见对面坐着的儿媳妇李娟,她正冲我笑,那笑意堆在脸上,像抹了层蜜,可眼神里的一点急切,藏不住。
我儿子周卫国,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膀上,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我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还能怎么样呢?
独生子,独根苗的孙子。我不给他们,给谁去?
我手一落,三个字,“林秀琴”,写了五十多年,闭着眼都比这会儿写得好。
墨水洇开,像一小滩化不开的愁。
办完了,红本本拿到手,李娟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脸上的笑,这下真了。
真的像花一样,从皮肤里长出来,带着红光。
“妈,您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她挽住我的胳膊,亲热得像是亲闺女。
我胳膊一僵。
我那点退休金攒的养老钱,加上老周走之前留下的那笔抚恤金,全在这套房子里了。现在,它姓周,叫乐童。
从法律上说,跟我再没半毛钱关系。
回家的路上,李娟一直在规划。
“妈,这房子是学区房,可不能浪费了。等乐童上了初中,咱们就把这儿租出去,租金肯定高。”
“还有啊,得重新装修一下。您那些老家具,用了几十年了,都该换了。到时候给您换个舒服的床。”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没做声。
那些家具,是我和老周一件件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有的还是他亲手打的。
那个五斗橱,第二层抽屉拉开有点涩,得往上抬一下。
那张饭桌,桌腿有点晃,老周用几张报纸垫着,垫了几十年。
换了?
我心里有点堵。
周卫国在开车,终于插了句嘴:“小娟,妈住惯了,东西先别动。”
李娟立刻不高兴了,声音拔高半度:“卫国你怎么回事?房子都过户给儿子了,就是咱们的家了。不得收拾得像个样?难道让乐童同学来了,看咱们家跟个旧货站似的?”
“旧货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随你们吧。”我说。
周卫国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做主的人,已经不是我了。
回到家,李娟把那个红本本锁进了保险柜,上锁的声音,“咔哒”一声,像是给我心里也上了一把锁。
晚饭是李娟做的,四菜一汤,挺丰盛。
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妈,您多吃点。以后我天天给您做这么好吃的。”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红烧肉,一点胃口都没有。
老周在的时候,他知道我血脂高,总念叨我,不让我多吃肥肉。
他要是还在,会同意我把房子就这么过户出去吗?
他肯定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糊涂。
夜里,我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传来李娟和周卫国的说话声,压得很低,但还是有几个词钻进我耳朵里。
“……装修公司……下周……”
“……妈那边……你跟她说……”
“……还能怎么样,她就一个人……”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二天,李娟果然找我谈了。
她泡了杯茶给我,坐在我对面,笑得客气又疏远。
“妈,我跟卫国商量了,这房子,我们打算重新装一下。您看,您是想先搬出去住段时间,还是……”
我端起茶杯,茶水滚烫。
“还是什么?”
“还是就住这儿,挤一挤?”她话说得漂亮,“就是吧,装修的时候,敲敲打打的,灰又大,怕您身体受不了。”
我看着她。
她的意思我懂。
让我自己识趣点,滚蛋。
“这是我的家。”我慢慢地说,“我哪儿也不去。”
李娟脸上的笑僵住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房本上可是乐童的名字。我们是他的监护人。从法律上说,这房子现在是我们说了算。”
她终于把“法律”两个字搬出来了。
我冷笑一声。
“跟我讲法律?李娟,你嫁进我们家十年,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卫国赚那点死工资,要不是我拿退休金贴补,你们能过得这么舒坦?”
“你生乐童,是我伺候的月子。乐童上幼儿园,是我风里来雨里去接送的。现在,房子给你们了,就要卸磨杀驴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为了您好吗?怕您累着。”
“我不用你为我好。”我站起来,“这房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住一天。你们要装修,可以,我的房间不许动。”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靠在门后,心脏怦怦直跳。
我知道,梁子,算是结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就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李娟请来的装修队很快就进驻了。
客厅、厨房、他们的卧室,全都砸得面目全非。
灰尘像雾一样,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我每天把房门紧闭,用湿毛巾堵住门缝,可还是一张嘴就一嘴的灰。
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
厨房砸了,李娟每天点外卖,点她和周卫国、乐童三个人爱吃的。
有时候是麻辣烫,有时候是炸鸡汉堡。
油腻腻的,我一口都吃不下。
我只能自己用那个小小的电热锅,煮点挂面,或者熬点白粥。
有一次,我煮面的时候,电线短路,跳闸了。
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李娟在客厅尖叫起来:“搞什么啊!这老太太是要把家给点了吗?”
周卫国跑过来,借着手机光,检查了一下电闸,重新推了上去。
他看着我,一脸为难:“妈,您以后别用这个了,不安全。”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个电热锅,是我结婚时我妈送的嫁妆,用了快五十年了。
“不用这个,我吃什么?”我问他。
他噎住了。
李娟的声音又从客厅传来:“吃外卖啊!家里又不是不给你点!非要搞特殊!”
我儿子看了我一眼,低下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比那停了电的屋子还要黑,还要冷。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听着外面装修工人的敲打声,听着李娟不耐烦的抱怨声。
我开始回忆过去。
这套房子,是单位分的。
当年为了拿到这套两室一厅,老周求了多少人,喝了多少酒。
拿到钥匙那天,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我背上五楼,气喘吁吁地说:“秀琴,我们有家了!”
我们没钱装修,墙是自己刷的,地是自己铺的。
老周一个搞技术的钳工,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木工、一个电工。
他打的那个衣柜,现在还在我房里,样式老旧,但严丝合缝,比买的还结实。
他说,这柜子,要传下去,给卫国,给卫国的儿子。
现在,李娟说,它是“旧货”,要扔掉。
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痛快地就把房子过户了?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把他们当亲生的孩子,掏心掏肺。
我以为,他们也会把我当亲妈,给我养老送终。
是我太天真了。
装修持续了一个多月。
终于,房子装好了。
崭新的地板,雪白的墙壁,欧式的水晶灯。
漂亮是漂亮,可我看着,哪儿哪儿都觉得陌生。
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李娟把我的那些“旧货”——老周打的柜子,我陪嫁的五斗橱,那张垫着报纸的饭桌——全都堆在了阳台上,用一块塑料布盖着。
“妈,这些东西,您看是找个收废品的卖了,还是直接扔了?”她问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看着那些陪了我大半辈子的东西,它们身上,有我和老周的汗水,有我们共同生活的印记。
“不能扔。”我说,声音都在抖。
“不扔?不扔放哪儿啊?”李娟皱起眉,“阳台这么小,堆着这些破烂,像什么样子?”
“破烂?”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李娟,在你眼里,这些都是破烂。在我眼里,它们是命!”
“哟,还成精了?”李娟抱着胳膊,冷笑起来,“妈,您别这么固执行不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些老掉牙的东西?您要是不舍得,我给您拍个照留念,行了吧?”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卫国回来了。
他看着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赶紧过来打圆场。
“怎么了怎么了?又吵什么?”
李娟立刻告状:“卫国你看看妈!不就几件旧家具吗?我好心好意要给她换新的,她还不乐意,说我扔她的命根子!”
周卫国看了看阳台上的那堆东西,又看了看我。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妈,小娟也是为了家里整洁。这些东西,确实……太旧了。要不,先放我这儿,我找个仓库给您存起来?”
找仓库?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今天说存仓库,明天就能给你拉到垃圾场。
“不用了。”我心灰意冷,“你们想扔,就扔吧。”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了。
没意思。
心已经凉透了,还在乎几件家具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老周回来了。
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手里拿着个扳手。
他站在阳台上,心疼地抚摸着那个被划了一道口子的衣柜。
他回头看我,眼睛红了。
“秀琴,我不在,你受委屈了。”
我一下就哭了。
“老周,我撑不住了。”
他走过来,抱住我,拍着我的背。
“别怕,秀琴。我给你留了后路。”
我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老周给我留了后路?
什么后路?
我想起老周临走前,塞给我一个信封。
他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秀琴,要是我不在了,他们……他们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打开这个。”
当时我哭得死去活来,哪有心思管什么信封。
后来,我把那个信封,连同老周的几件遗物,一起锁在了箱底。
这么多年,我几乎都忘了。
我猛地坐起来,翻箱倒柜。
终于,在那个樟木箱子的最底下,我找到了那个已经泛黄的信封。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它。
信封里,没有信。
只有一把钥匙。
和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是老周那熟悉的、遒劲的字迹。
“秀琴,委屈你了。这是咱们的退路。地址在钥匙牌上。”
我拿起那把钥匙。
黄铜的钥匙牌上,刻着一串地址。
“滨江路18号,3栋,401。”
滨江路?
我想起来了。
那是十几年前,老周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分的房子很偏,在江边上,面积也小,才四十多平米。
当时我们已经有了这套大房子,卫国也大了,老周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说,留着吧,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后来,那边发展起来了,房价涨得飞快。
老周还跟我开玩笑,说他有远见,给我留了个小金库。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没想到,是真的。
他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我,把那套房子的手续都办好了。
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林秀琴。
我拿着那把钥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老周,老周啊。
你真是……算得太准了。
你早就知道,你那个被我惯坏了的儿子,靠不住。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天亮了。
我擦干眼泪,把钥匙和纸条贴身放好。
心里,有了底。
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呢。
李娟大概是觉得我已经屈服了,态度缓和了不少。
她甚至会假惺惺地问我:“妈,今天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我淡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煮点粥就行。”
她也乐得清闲,不再管我。
她在忙着另一件大事。
给她自己的妈,也就是我亲家母,腾地方。
“妈,我妈身体不好,我想接她过来住段时间,方便照顾。”她通知我的时候,连商量的语气都省了。
“你妈身体不好,就住到这儿来?医院是干什么吃的?”我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哎哟,妈,您怎么说话呢?我妈就是腰椎间盘突出,老毛病了,来这儿养养,我顺便给她按摩按摩。”李娟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这房子这么大,多住一个人怎么了?”
我没说话。
我知道,她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如果我连这个都忍了,那下一步,就是把我扫地出门了。
亲家母很快就来了。
大包小包,像是要在这儿常住。
她一来,这个家就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退休老太太,但比我讲究得多。
嫌我做的饭不清淡,嫌我的房间有“老人味”,嫌我看电视的声音太大。
李娟对她妈,那叫一个孝顺。
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两个人霸占着客厅的沙发,看着八十寸的新电视,嗑着瓜子,聊着天,把我当成透明人。
有一次,我从房间出来倒水,听见亲家母说:
“小娟啊,我看你婆婆那间房,光线最好,朝南。不如让她搬到阳台旁边那个小储物间去,这间房给乐童做书房,多好。”
我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娟压低声音说:“妈,我早有这个打算了。可这老太太,犟得很,上次为几件破家具就跟我闹。我得想个万全之策。”
“有什么不好想的?房子又不是她的了。她就是个借住的。让她搬,她还敢不搬?”
“话是这么说,可周卫国那个人,死脑筋,总向着他妈。我怕跟他闹僵了。”
“儿子还不是听你的?你吹吹枕边风,不就行了?”
我听不下去了。
我转身回房,关上门。
心里的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万全之策?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机会很快就来了。
乐童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很不理想。
李娟拿着那张画满了红叉的卷子,大发雷霆。
她没骂乐童,却把矛头对准了我。
“都怪你!老太太!”她指着我的鼻子,“要不是你天天在家里待着,影响乐童学习,他能考这么差吗?”
我莫名其妙:“我怎么影响他了?我一天到晚待在自己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你怎么没影响?”李娟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你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影响!乐童心里老惦记着你,他能安心学习吗?他老想着,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多可怜啊!他能静下心来做作业吗?”
这番歪理邪说,把我给气笑了。
“李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乐童考不好,是他自己不用功,你不好好教育他,反倒怪到我头上来?”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李娟把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事实就摆在眼前!你没来之前,乐童成绩多好!你一来,天天搞得家里鸡飞狗跳,成绩一落千丈!你就是个扫把星!”
“你……你再说一遍!”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说你是扫把星!怎么了?”李娟豁出去了,“为了我儿子,为了这个家,你必须搬出去!”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我看着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卫国的意思?”
“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思!”李娟说,“周卫国早就受不了你了!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周卫国正好下班回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副场景。
“又怎么了?”他疲惫地问。
李娟立刻扑过去,声泪俱下地控诉:“卫国!你可算回来了!你看看妈,她咒乐童,还骂我是泼妇!这日子没法过了!今天,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周卫国看看满脸泪痕的李娟,又看看气得发抖的我。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妈,您少说两句吧。”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得像冰。
他没有问青红皂白。
他只是让我,少说两句。
在他心里,我已经是个无理取闹的老人了。
“好。”我说,“周卫国,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搬出去?”
他躲开我的眼神,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李娟见状,更加得意。
“妈,您也别怪我们心狠。我们也是为了乐童。我们已经给您在附近找了个单间,租金我们付。您搬过去,离得近,我们也能经常去看您。”
她甚至从包里拿出几张打印出来的租房信息,像模像样地递给我。
“您看,这间不错,朝南,还带个小阳台。”
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儿子,为了孙子,我付出了所有。
到头来,换来的是被他们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
“不用了。”我推开她的手。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自己有地方去。”
李娟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您有地方去?您能去哪儿?回您娘家吗?您娘家还有人吗?”
这句话,恶毒到了极点。
我爸妈早就过世了,我唯一的弟弟也在前几年走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儿子,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这是在戳我的心窝子。
我没有理她。
我转身,回到我的房间。
那个被他们嫌弃的,堆满了“破烂”的房间。
我打开那个老旧的衣柜,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拿出了我的那个小皮包。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和老周的结婚照。
老周留下的那几件遗物。
还有,那个泛黄的信封,和那把冰冷的钥匙。
我把它们,一件件,放进一个布袋里。
李娟和周卫国站在门口,看着我。
李娟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幸灾乐祸。
周卫国的眼神里,是愧疚,是躲闪,是无奈。
我收拾好东西,拎着那个小小的布袋,走了出来。
我没有看他们。
我径直走向门口。
“妈!”周卫国终于忍不住,叫了我一声。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真的……要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说,“我再待下去,就是不知好歹了。”
“那你去哪儿啊?”李娟假惺惺地问,“外面天都快黑了。要不,我们送您去那个出租屋?”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把钥匙。
那把在我的口袋里,已经被我捂热了的钥匙。
我把它举到她面前。
“你不是问我去哪儿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回家。”
李娟的表情凝固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钥匙,一脸茫然。
“回家?回什么家?这里不就是……”
“这里?”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里是周乐童的家,是你李娟的家。不是我的。”
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钥匙牌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这,才是我的家。”
周卫国也愣住了,他走过来,看着那串地址。
“滨江路18号?妈,这是哪儿?”
“这是你爸,给我留的最后一条路。”我说,“一套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很多年前,他就给我准备好了。他知道,他儿子靠不住。”
最后那句话,我看着周卫国说的。
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娟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她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傻了。
算计。
她算计了一辈子,把我的房子算计到手了。
她以为她赢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我手里,还有一张她永远也算不到的底牌。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你们家哪儿来的钱?你那点退休金……”
“我们家是没钱。”我说,“但你忘了,我男人,老周,他是个有远见的人。不像某些人,眼里只有算计和贪婪。”
我不想再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娟歇斯底里的尖叫。
还有周卫国带着哭腔的呼喊:“妈!妈!你别走!”
我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小区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
我拎着我的小布袋,走在灯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滨江路18号。”
司机是个爽快的中年人,一脚油门,车就窜了出去。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闪过。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突然觉得很陌生。
也好。
陌生点,就当是重新开始了。
滨江路18号,是个老小区。
但环境很好,很安静,到处都是高大的香樟树。
我找到了3栋,爬上四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像是在欢迎我。
我站在401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用那把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门。
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混杂着灰尘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走进去,打开灯。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但很干净。
家具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椅子。
都是最普通的样式,但看得出来,质量很好。
墙上,挂着一幅我和老周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还很年轻,在公园的湖边,笑得一脸灿烂。
我走过去,用手抚摸着老周的脸。
照片冰凉,可我的心,却是暖的。
老周,我到家了。
我在那张小小的床上,睡了十几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争吵,没有算计,没有那些让我心寒的眼神和话语。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江上传来的汽笛声。
第二天,我被阳光叫醒。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起床,把屋子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然后,我去楼下的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蔬菜和一条鱼。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红烧鱼,炒青菜,还有一个番茄蛋汤。
都是我爱吃的。
我慢慢地吃着,一口一口,品尝着食物本身的味道。
也品尝着这种久违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和安宁。
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卫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妈……”电话那头,传来他压抑的哭声,“妈,我错了……您回来吧。”
我没有说话。
“妈,您在哪儿?我去找您。我们回家,好不好?”
“卫国,”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已经有家了。”
“那不是您的家!您的家在这儿!”他急切地说。
“是吗?”我反问,“在那个家里,我连一张床,一件旧家具都留不住。那也叫家吗?”
他沉默了。
“卫国,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应该对他们负责。”我说,“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以后,我们就这样吧。”
“妈!您别这样!您不要我了吗?”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是我不要你。”我说,“是你,和你媳妇,先不要我的。”
我挂了电话。
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知道,他还会再打来。
李娟可能也会打来。
也许是道歉,也许是继续谩骂。
但都无所谓了。
我的心,已经不会再为他们起任何波澜了。
过了几天,我正在阳台上侍弄一盆刚买来的茉莉花。
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妈!”
我探头一看,是周卫国。
他站在楼下,仰着头,满脸憔悴。
他身边,没有李娟。
我没理他,转身回了屋。
他就在楼下,一声声地喊。
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看。
我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
他喊了很久,声音都哑了。
最后,他走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次,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他不上来,就把东西放在楼道口,然后给我发短信。
“妈,我给您买了点东西,您记得拿。我错了,您原谅我吧。”
我没回,也没去拿。
那些东西,就在楼道口,放了两天,被保洁阿姨收走了。
他就这样,天天来。
风雨无阻。
有时候是站一会儿就走,有时候是买点东西放下。
像一个赎罪的信徒。
小区里的邻居都认识他了。
有人跟我说:“林阿姨,你儿子对你真好,天天来看你。”
我笑了笑,没解释。
好?
如果真的好,我今天又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月后,周卫国没有再来了。
我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心里,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那天,我正在看电视,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愣住了。
是周卫国。
还有乐童。
乐童手里,捧着一个大蛋糕。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开了门。
“奶奶!”乐童一看见我,就扑了过来,抱住我的腿。
“奶奶,我好想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拉进屋。
周卫国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妈。”他叫我,声音沙哑。
“今天……是您生日。”
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六十五岁的生日。
我自己都忘了。
“奶奶,生日快乐!”乐童把蛋糕举到我面前。
我看着蛋糕上那根孤零零的蜡烛,眼眶一热。
“进来吧。”我说。
周卫国走进厨房,熟练地开始洗菜,切菜。
就像他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学做饭一样。
乐童坐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学校里的事。
他说,他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表扬他了。
他说,他又长高了,快要超过妈妈了。
他说,他很想我,想我给他讲故事。
我听着,笑着,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饭做好了。
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小的桌子。
周卫国给我倒了一杯酒。
“妈,对不起。”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以前,是我混蛋,是我不孝。”
“我跟李娟……已经分居了。”
我愣住了。
“她说,是我没本事,留不住妈,也留不住妈的房子。”他苦笑着说,“她带着她妈,搬回娘家去了。说要跟我离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您说得对。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没能保护您,也没能守住这个家。”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妈,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怀胎十月,辛苦养大的儿子。
他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
他是一个犯了错,正在承受后果的,中年男人。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说,我不原谅你吗?
我能说,你活该吗?
他是我的儿子啊。
我叹了口气。
“先把饭吃了吧。”我说,“菜要凉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再提让我回去的话。
我也没提让他留下。
吃完饭,他带着乐童走了。
临走前,乐童抱着我,悄悄在我耳边说:“奶奶,你搬回来住吧。我想跟你一起住。”
我摸了摸他的脸,笑了笑。
从那天起,周卫国每个周末都会带着乐童来看我。
他会买好菜,给我做一顿饭。
然后陪我说说话,或者帮我修理一下家里坏掉的东西。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默契。
谁也不提过去,谁也不提将来。
李娟,我再也没见过。
听说,她真的跟周卫国离了婚,带着她妈回了老家。
那套装修得焕然一新的大房子,空了下来。
周卫国说,他想卖掉。
卖掉,然后在我这个小区附近,买个小一点的。
方便照顾我。
我没同意,也没反对。
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了。
我的生活,很平静。
每天去江边散散步,跟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下下棋,聊聊天。
阳台上的茉莉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道伤疤,还在。
它不会消失,只是结了痂。
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人这一辈子,谁身上还没几道疤呢。
有一天,我整理老周的遗物,又看到了那个信封。
信封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被泪痕浸染过,几乎看不清了。
我对着光,辨认了很久,才认出来。
“秀琴,如果有一天,你原谅了儿子,就把这把钥匙给他吧。那是他的根。”
我拿着那把属于滨江路18号的钥匙,看了很久很久。
老周啊老周。
你把人心,看得太透了。
你也把我,看得太透了。
你知道我嘴硬心软,你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心疼我的儿子。
你什么都算到了。
只是,你没算到,人心会变得那么快,那么凉。
你也没算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把钥匙,我不会给他的。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赌气。
而是为了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而我,也要守住我的退路。
守住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家。
来源:暮至叶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