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被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被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手机贴在耳朵上,信号断断续续,像心电图上最后挣扎的线条。
那头是我爸,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糙。
他说,你大伯公,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地铁的轰鸣声瞬间退潮,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砸在胸口,又重又闷。
走了?
怎么就走了?
前几天,我不是才回去看过他吗?
那个时候,他虽然瘦,但精神头还很足,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他那个宝贝酒葫芦,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
云一朵一朵地飘过去,像他悠悠哉哉吐出来的烟圈。
我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就这几天的事。你堂叔不让他喝酒,跟他吵了一架,老爷子心里不痛快,把自己关在屋里。今天早上,你堂婶去叫他吃饭,才发现人已经凉了。
挂了电话,地铁刚好到站。
我随着人流涌出去,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城市的风从高楼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你堂叔不让他喝酒,跟他吵了一架。
那天的情景,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周末,我回老家看他。
大伯公的院子还是老样子,泥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墙角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散发着好闻的木头香。
那棵老槐树,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把整个院子都遮得荫凉。
他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小盘咸菜,还有他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白瓷酒杯。
酒杯里,是清亮的白酒。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给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被点燃的旧灯烛。
“回来啦?”
他声音不高,但很稳,像院子里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磨刀石。
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给我也倒了一杯,酒香一下子就钻进了鼻子里。
是一种很醇厚的粮食香,带着岁月的味道。
我们爷孙俩,就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我的工作,聊城里的新鲜事,聊他那几只养得油光水滑的鸡。
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我说,偶尔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阳光暖洋洋的,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堂叔回来了。
他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车头挂着刚买的菜。
一进院子,看到桌上的酒杯,他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像一块被揉皱的抹布。
“爸!你怎么又喝上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把院子里安逸的气氛瞬间击得粉碎。
大伯公捏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但还是稳稳地把那杯酒送到了嘴边,呷了一口。
他的动作很慢,很从容,仿佛堂叔的吼声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还敢碰这个东西!”堂叔把菜往地上一放,几颗土豆滚了出来,在地上磕出闷响。
大伯公放下酒杯,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喝了一辈子了,死不了。”
“死不了?上次是谁半夜胸口疼,要死要活地让我送医院?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跟我犟嘴?”堂叔的声音更大了,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大伯公手里的酒瓶。
大伯公想去抢,但他的动作哪里快得过正当壮年的儿子。
酒瓶被堂叔高高举起,里面的酒液在阳光下晃动,像一汪被囚禁的琥珀。
“你还给我!”大伯公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八十四岁的人了,身子骨已经很单薄,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还给你?我还给你让你去死吗?”堂叔眼睛都红了,“我这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不用你为我好!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个屁!你要是清楚,就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一个举着酒瓶,像举着一枚炸弹;一个伸着手,眼神里是固执,是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我夹在中间,想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知道堂叔是好意。
他是个孝子,对大伯公的照顾,我们这些亲戚都看在眼里。
大伯公身体一有不舒服,他总是第一个冲到跟前。
但我也理解大伯公。
那酒,对他来说,可能不仅仅是酒。
它是一辈子的习惯,是孤独时的慰藉,是连接过去岁月的唯一纽带。
最后,堂叔把酒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酒瓶四分五裂,清亮的酒液混着玻璃碴子溅了一地。
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呛得人想流眼泪。
大伯公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地上的狼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像两盏被风吹灭的油灯。
堂叔也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摔了瓶子。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爸,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弯下腰,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
大-伯公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背影,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无比孤单。
我当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声脆响里,跟着那个酒瓶一起,碎掉了。
没想到,那一幕,竟成了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
火车在铁轨上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一部快放的无声电影。
我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在我的记忆里,大伯公总是和酒联系在一起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待在他家。
因为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摸出一些好吃的给我。
一块麦芽糖,几颗炒花生,或者是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而他自己,手里永远离不开那个红棕色的酒葫芦。
葫芦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像一件古董。
他干完农活,坐在田埂上,会仰头喝一口。
他跟老伙计们下棋,下一步棋,喝一口。
他高兴了,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喝一口。
不高兴了,就一个人闷着头,一口接一口。
酒气混着旱烟的味道,再掺上他身上那股常年劳作留下来的汗味和泥土味,构成了我童年里,关于“男人”和“长辈”的最早的嗅觉记忆。
我问过他,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冲。
他当时正用一根小竹管,小心翼翼地往酒葫芦里灌新打的散酒。
他眯着眼睛,对我笑笑,说:“你个小娃子,懂什么。这酒啊,是好东西。能解乏,能壮胆,还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
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很深奥。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他要想起的,是些什么事呢?
是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和一帮兄弟们战天斗地的豪情?
是和我那早逝的大伯婆,在月下对饮的柔情?
还是……某些更久远,更沉重,他从不对人提起的往事?
火车到站,天已经擦黑。
我爸来接我,他的眼眶红红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我们一路无话,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家的路还是那么窄,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偶尔有几声蛙鸣传来,显得格外孤寂。
远远地,我看到了大伯公家院子里亮着的灯。
那灯光,在夜色里,像一只孤零零的眼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灵棚,白色的幡布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
堂叔跪在灵前,背影佝偻,像一座被压垮的山。
我走过去,给他上了柱香,跪下,磕了三个头。
冰冷的地面,让我的膝盖一阵发麻,那股寒意,顺着骨头,一直钻到心里。
我看着遗像。
照片是前两年他过八十大寿时拍的,特意穿了件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他对着镜头,笑得很拘谨,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辈子,把所有的苦,都藏在了心里,只肯偶尔,对着酒,吐露一二。
堂婶拉着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说,那天吵完架,老爷子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出来吃。
她去送饭,敲门,他就在里面应一声“不饿”。
她以为他还在赌气,过两天就好了,也就没太在意。
谁能想到……
“都怪他爸,”堂婶捶着堂叔的后背,泣不成声,“我早就跟他说过,老爷子年纪大了,犟得很,你不能跟他对着干。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后悔了吧?你后悔有什么用啊!”
堂叔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身上,一声不吭。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我知道,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心里的痛苦和自责,比任何人都深。
那一瓶被他亲手摔碎的酒,恐怕也会在他心里,碎上一辈子。
守夜的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走到院子里。
夜很深,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只有灵棚里的灯,发出昏黄的光。
我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坐在大伯公曾经坐过的那个小马扎上。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天浓烈的酒香,只是如今闻起来,只剩下苦涩。
我想起很多事。
想起我上大学那年,离家前,大伯公特意把我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打开来,是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钱,有新有旧,凑了一千块。
他说:“娃,到外面去,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想家了,就喝点酒,能不想。”
我当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钱。
他一个农村老人,没什么收入,这点钱,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还想起,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我放寒假回家,路被大雪封了,车到不了村口。
我只能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天寒地冻,我冻得手脚都快没知觉了。
走到半路,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提着一盏马灯,在雪地里朝我走来。
是-大伯公。
他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霜。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宝贝酒葫芦,拧开盖子,递给我。
“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气。
那天,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搀着我,在及膝深的大雪里,一步一步,把我送回了家。
马灯的光,在风雪里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
就像他这个人,一辈子,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们这些晚辈,照亮前方的路。
这些温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的心脏泡得又酸又软。
我开始觉得,我们可能都错了。
我们总以为,为他好,就是让他戒掉那些我们眼中的“坏习惯”,让他按照我们认为“健康”的方式生活。
我们关心他的血压,关心他的心脏,却很少去关心,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瓶酒,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子。
盒子很小,是那种最老式的木工盒子,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因为年代久去,木头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深。
堂叔找来钥匙,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存折,只有几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英姿勃发,眉眼间,和大伯公有几分相似。
但我们谁也不认识他。
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李长根,我的兄弟。
除-了照片,还有一枚军功章。
铜质的,上面刻着“抗美援朝”的字样。
我们都愣住了。
大伯公当过兵?还去过朝鲜?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我们只知道他年轻时出去闯荡过几年,后来就回了村子,娶妻生子,当了一辈子农民。
盒子的最底下,是一封信。
信纸已经脆得像一张枯叶,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是属于大伯公的,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用力。
信的开头,没有称呼。
“今天,我又想起你了,长根。”
“六十多年了,你走的那天,好像就在昨天。”
“那天真冷啊,雪下得跟棉絮似的,把咱们的阵地都埋了。你说你冷,想喝口酒暖暖身子。我说等打完这场仗,我请你喝最好的烧刀子。”
“你没等到。一颗炮弹下来,你就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你跟我说,要是你回不去了,让我替你,好好看看这个国家,好好活着。”
“我活下来了。我替你看了。国家变得真好啊,到处都是高楼,车子跑得比马还快。咱们那时候,哪敢想这个。”
“我也老了,长根。浑身都是毛病,腿脚也不利索了。儿子不让我喝酒,说对身体不好。他是个好孩子,就是不懂。”
“他不懂,这酒,不是给我自己喝的。”
“每一口,都是给你喝的。”
“我怕我忘了。我怕我忘了那天有多冷,怕忘了你临死前想喝口酒的样子,怕忘了你让我替你好好活着的嘱托。”
“喝一口,我就能想起来。我就觉得,你还坐在我对面,跟我俩一块儿喝呢。”
“长根啊,我快要去见你了。你别走得太快,在奈何桥上,等我一会儿。”
“这一次,我给你带了最好的酒。”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我终于明白,那瓶酒,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酒。
那是一个承诺。
是一段被冰雪和硝烟掩埋的记忆。
是一个老兵,对他牺牲的战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祭奠。
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喝酒的倔老头,心里藏着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他把所有的荣耀和伤痛,都锁在了这个小小的木盒子里,锁在了自己的心里。
他宁愿被我们误解,被当成一个贪杯的酒鬼,也不愿去解释什么。
因为有些记忆,太重了。
重到无法与人言说。
只能,也只配,与酒共饮。
堂叔也看到了信。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他抬起头,看着大伯公的遗像,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爸,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那一刻,所有的埋怨,所有的不解,都烟消云散。
我只觉得,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后辈,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
我们试图用我们的逻辑,去规范他的人生,却从未想过,他的人生,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厚度和深度。
我们摔碎的,哪里是一瓶酒。
我们摔碎的,是一个英雄,对他兄弟最后的念想。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悲伤里。
按照老家的习俗,要由长子长孙,在灵前摔一个瓦盆。
盆摔得越碎,代表逝者走得越安详,后人也越兴旺。
堂叔端着那个瓦盆,手抖得厉害。
他走到灵柩前,双膝跪地,高高举起瓦盆,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瓦盆碎成了无数片。
也像那天,酒瓶碎裂的声音。
堂叔的身体,随着那声脆响,软了下去,趴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嘶哑,绝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在场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小小的院子,也冲刷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下葬的时候,我把那枚军功章,和那封信,连同那个旧木盒子,一起放进了大伯公的棺材里。
我想,让他带着这些,去见他的老兄弟吧。
他们在那边,可以没有顾忌地,好好喝一场了。
坟前,堂叔没有烧纸钱。
他打开了一瓶最好的白酒,一瓶大伯公生前一直舍不得喝的酒。
他没有用杯子,而是把酒,缓缓地,一滴一滴,洒在了新堆起的坟头上。
清亮的酒液,渗入黄土,像是要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带给地下的亲人。
“爸,你喝吧。”
“以后,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儿子,不拦着你了。”
他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宽阔却在微微颤抖的后背,忽然觉得,成长,有时候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它让我们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为父母遮风挡雨。
却也让我们变得自大,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以定义他们的幸福。
我们忘了,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我们不曾参与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陆续散去。
老宅子一下子就空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
我帮着堂叔收拾东西。
走进大伯公的房间,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烟草,酒精,和老人身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个味道,曾经让我觉得有些呛人,但现在,我却贪婪地吸着,想把它永远记在心里。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桌子。
桌子上,还放着那天没吃完的那碟花生米。
只是花生米已经受了潮,不再香脆。
就像大伯公的人生,走到最后,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我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堆着十几个空空的酒葫芦。
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每一个,都被摩挲得包了浆,看得出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我拿起其中一个,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大伯公手心的温度。
原来,他有那么多的“兄弟”,陪着他度过了那些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堂叔走过来,看着那些酒葫芦,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一个,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我以前,总觉得他是在糟蹋自己。”堂叔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怕他哪天喝出个好歹来,我怕我照顾不好他,我对不起我妈。”
大伯婆走得早,是堂叔十几岁的时候。
从那以后,就是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
“我总想着,让他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我以为,不让他喝酒,就是对他好。”
“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不喝酒了,活着,还快不快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对与错,在生死面前,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叔,你别这么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摇了摇头,把那个酒葫芦紧紧地抱在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离开老家那天,堂叔送我到村口。
他递给我一个酒葫芦,就是他擦拭过的那个。
“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
我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语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摆了摆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回去吧。好好工作。”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在村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回到城市,我又被卷入了快节奏的生活洪流里。
上班,下班,开会,写报告。
有时候,忙得昏天暗地,我会恍惚觉得,老家的那一切,都像一场梦。
但是,当我看到书桌上那个红棕色的酒葫芦时,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大伯公真的走了。
带着他的秘密,和他一生的承诺,永远地睡在了那片他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下。
我再也吃不到他变戏法一样摸出来的麦芽糖了。
再也听不到他坐在槐树下,哼的那些不成调的小曲了。
也再也看不到,他眯着眼睛,仰头喝酒时,那满足又落寞的神情了。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堂叔没有摔碎那瓶酒,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会,也许不会。
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们谁也无法预知,它会在哪个渡口,突然转弯。
但是,那一声脆响,无疑成了堂叔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它会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参与了父亲最后的时光。
而这种参与,充满了误解和悔恨。
几个月后,我爸给我打电话,说堂叔病了。
不是很严重的病,就是整个人,精气神一下子就垮了。
常常一个人发呆,也不怎么说话,头发白了一大片。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他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他的药,已经随着大伯公,一起入土为安了。
我利用年假,又回了一趟老家。
再次看到堂叔,我吓了一跳。
他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坐在大伯公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
面前,也摆着一张小桌子。
桌子上,也有一碟花生米,一盘咸菜,和一个白瓷酒杯。
杯子里,倒满了酒。
但他没有喝。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个酒杯,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个场景,和几个月前,我看到大伯公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喝酒。
他是在陪他爸喝酒。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进行一场迟来的,无声的忏悔和对话。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蝉还在树上叫着,和那天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我摇摇头:“不会的。大伯公最疼你了。”
他苦笑了一下,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了下来。
“我总想着,等我退休了,就有大把的时间好好陪陪他。带他去城里住,带他去旅游,带他去看看天安门。”
“可我忘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我们从小就懂的道理,只有在真正经历过之后,才能体会到,它有多么痛。
“我那天,不该摔了他的酒。”他看着那个酒杯,喃喃自语,“我应该坐下来,陪他好好喝一杯。听他讲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也许,他早就想跟我讲了。只是我,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是啊。
我们总是忙着向前冲,忙着规划未来,却忘了回头看看,那些被我们甩在身后的亲人。
我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原地,等我们。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时间,正在以我们看不见的速度,飞快地流逝。
那天,我陪着堂叔,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院子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堂叔端起那杯酒,站了起来。
他走到院子中央,把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
一滴,一滴,像是洒不尽的思念。
“爸,我敬你。”
他说。
从那天起,堂叔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整日消沉,开始帮着堂婶做些家务,下地干活。
只是,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他心里那个巨大的窟窿,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
又过了一年,到了大伯公的忌日。
我们一家人,都回了老家。
我们来到大伯公的坟前,摆上他生前最爱吃的几样小菜。
然后,堂叔拿出了三只白瓷酒杯。
和他自己的,我爸的,还有我的。
他给我们都倒满了酒。
“爸,我们来看你了。”
他对着墓碑,轻声说道。
“今天,我们爷儿几个,陪你好好喝一杯。”
说完,他率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那眼泪,是为酒,还是为人。
我也举起酒杯,喝干了杯中的酒。
酒很烈,像火一样,在我的胸膛里燃烧。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槐树下的老人,眯着眼睛,对我笑着说:“娃,这酒啊,是好东西。”
是啊,是好东西。
它能让我们记住一个人,记住一段情,记住那些,我们差点就遗忘了的,生命中最珍贵的瞬间。
我们三个人,就在大-伯公的坟前,你一杯,我一杯,喝光了整瓶酒。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这一场酒,是敬大伯公的。
也是我们,与过去的一场和解。
生活还要继续。
堂叔依然会在每个特殊的日子,为他父亲,温上一壶酒。
而我,也会永远珍藏着那个红棕色的酒葫芦。
它时常会提醒我,要去理解,去倾听,去珍惜。
在我们身边,每一个看似平凡的老人,都可能是一本厚重的,未曾被翻开过的书。
别等到书合上了,才想起要去阅读。
因为那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
大伯公还是坐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他的酒葫芦。
他看到我,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酒色清亮,香气扑鼻。
“喝吧。”他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酒不辣,不冲,只有一股淡淡的甜,像麦芽糖的味道。
我看到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然后,他站起身,朝远处走去。
远处,是一片金色的麦田,麦浪滚滚,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看到麦田的那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向他招手。
他回头,对我笑了笑,然后大步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孤单,不再佝偻。
变得挺拔,矫健,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士兵。
我知道,他去见他的老兄弟了。
这一次,他带了最好的酒。
梦醒了,我的枕边,总是湿的。
我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眼泪。
我只知道,在我心里,大伯公,从未走远。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活在了那醇厚的酒香里,活在了每一个,我想起他的,温暖的瞬间里。
时间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堂叔的头发也全白了,背也驼了。
老家的那栋房子,因为常年没人住,已经有些破败。
那棵老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个家所有的记忆。
有一年清明,我又回去给大伯公扫墓。
堂叔也去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
我们清理了坟头的杂草,摆上祭品。
堂叔照例,拿出一瓶酒,两个杯子。
一个摆在坟前,一个留给自己。
他给自己倒满,也给那个空杯子倒满。
然后,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对着墓碑,轻声说:“爸,我来了。”
他喝了一口,然后看着那个空杯子,像是能看到大伯公,就坐在他对面。
“爸,我跟你说个事。”
“我前阵子,去了一趟北京。”
“天安门,我替你看了。真雄伟啊,跟电视上一样。”
“我还去了军事博物馆,看到了咱们打仗时候用的那些枪,那些炮。我想啊,你当年,是不是也用过这样的家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说家里的变化,说孙子的学习,说村里的新鲜事。
就像一对最寻常的父子,在拉家常。
阳光暖暖地照着,山风轻轻地吹着。
我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我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了当年的痛苦和自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平静,很坦然的神情。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和父亲,和自己,和解的方式。
他不再纠结于那一瓶摔碎的酒,不再沉湎于无法弥补的悔恨。
他选择,用余生的时间,去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去替他看这个,他用生命守护过的世界。
他把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都化作了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而坚定。
临走的时候,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洒在了坟前。
“爸,我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他转过身,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但很真。
像雨后的天空,洗去了所有的阴霾。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问我:“你那个酒葫芦,还留着吗?”
我点点头:“留着呢。”
他“嗯”了一声,说:“留着吧。那是个念想。”
是啊,是个念想。
一个关于亲情,关于理解,关于岁月,也关于我们每个人,都终将逝去的生命的念想。
它提醒我们,爱,有时候需要表达,但更多的时候,需要倾听。
需要我们放下自己的偏见和固执,去努力走进另一个灵魂的深处,去触摸他那些,不曾示人的伤口和荣耀。
如今,我也到了会和朋友小酌几杯的年纪。
每次端起酒杯,我都会想起大伯公。
想起他坐在槐树下,独自饮酒的孤独背影。
想起他信里,那句“这酒,不是给我自己喝的”。
我好像更能理解他了。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李长根”。
那可能是一个人,一件事,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祭奠着,怀念着。
那可能是杯中的酒,指间的烟,或者是一首,单曲循环了很久的歌。
那是我们与自己的秘密约定,是我们在坚硬的现实世界里,为自己保留的一块柔软的自留地。
外人无法理解,也没必要理解。
我们只需要,尊重每一个,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放灵魂的个体。
就像堂叔,他花了半生的时间,才懂得了这个道理。
而这个道理的代价,是沉重的。
但好在,他最终还是懂了。
我想,大伯公在天上,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吧。
他一定会端起酒杯,对着他的老兄弟,笑着说:“看,我儿子,长大了。”
是的,长大了。
不是年龄的增长,而是心灵的成熟。
是学会了,用更宽容,更温柔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和我们所爱的人。
这,也许才是大伯公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一份遗产。
比任何物质财富,都更加珍贵。
它会融入我们的血液,指引我们,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稳,也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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