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叔,您回来啦?检查怎么样?”她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有些拘谨地问。
我叫林卫国,六十八岁,刚刚拿到我的判决书。
不是法院的,是医院的。
肝癌晚期。
医生说,积极治疗,大概能有半年。不治,也就三个月。
那张薄薄的CT片,在我手里,却比我这辈子扛过的任何东西都重。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长廊上,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急。
只有我,心里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我没告诉我的儿子和女儿。
没必要。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有还不完的房贷和操不完的心。
我这把老骨头,就别再去给他们添乱了。
我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出医院,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回到家,保姆小秦正在拖地。
她叫秦淑芬,三十出头,一个从乡下来的女人,在我家做了三年。
话不多,手脚麻利,人也老实。
“林叔,您回来啦?检查怎么样?”她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有些拘谨地问。
我摆摆手,没说话,径直走到我那张专属的藤椅上躺下。
累。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小秦没再多问,给我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手边,然后继续默默地拖地。
水杯的温度,刚刚好。
我闭着眼睛,听着拖把在地上“唰唰”的声音,心里那口枯井,好像泛起了一点点涟漪。
这三年,我老伴走了以后,陪在我身边的,就是这个“唰唰”声。
还有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摆在桌上的小米粥和咸菜。
还有我每次起夜后,她悄悄给我床头柜上换上的那杯温水。
我的儿子,林涛,是个企业高管,忙,一天到晚都在天上飞。
一个星期能给我打一个电话,问一句“爸,身体还好吧”,就算尽孝了。
我的女儿,林静,嫁了个好人家,自己开了个花店,忙着貌美如花,忙着培养她那个要上国际学校的儿子。
逢年过节,会带着女婿外孙来看我,提着一堆我不能吃的高档补品,坐上半小时,拍几张“阖家欢乐”的照片发朋友圈,然后就走了。
这个七十平米的老房子,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小秦。
还有一个听不太清的收音机。
我躺在藤椅上,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所有人都骂我老糊涂的决定。
我给我的律师,老王,打了个电话。
“老王,来我这一趟,我要立个遗嘱。”
老王很快就来了,带着他的助理。
看见我蜡黄的脸色,他吓了一跳。
“老林,你这是怎么了?”
我把那张CT片递给他。
老王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时间不多了,我得把身后事安排好。”
老王点点头,“应该的。你说吧,怎么分?”
我指了指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小秦,一字一句地说:
“我死后,这套房子,还有我那点存款,全都留给小秦。”
老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给谁?”
“秦淑芬,我的保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老王和他助理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老林,你疯了?!”老王压低了声音,“你的子女呢?林涛和林静呢?你不留给他们?”
“他们有手有脚,有自己的房子车子,不缺我这点东西。”
“那也不是这么个理儿啊!”老王急了,“这不合常理!你让外人怎么看?你让孩子们怎么想?他们会告上法庭的!”
“告就告吧。”我无所谓地闭上眼睛,“我心意已决。”
老王还想再劝,我摆了摆手,“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就换个律师。”
老王看着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吧,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老林,我必须提醒你,这么做,后果会很严重。”
“我知道。”
遗嘱很快就立好了。
一式三份,我一份,老王一份,公证处一份。
送走老王,我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干了。
小秦端来一碗排骨汤。
“林叔,喝点汤暖暖身子。”
我看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显得粗糙的手。
“小秦啊。”
“哎,林叔。”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小秦愣了一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围裙,“我……我没想过。就想着把小宝供到大学毕业,我就回老家。”
小宝是她的儿子,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今年上初中。
她每个月五千块的工资,四千都要寄回去。
“嗯。”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没告诉她遗嘱的事。
我怕她有压力,也怕她会变。
人性这东西,最好不要去考验。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不知道是老王的助理嘴不严,还是林涛林静有什么别的渠道。
一个星期后,我的家门被擂得震天响。
我还没来得g及反应,小秦已经跑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我的儿子和女儿,表情像是要吃人。
“爸!”林涛一进门就吼了起来,眼睛通红,“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要把房子给一个外人?”
林静紧随其后,眼圈也是红的,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爸,我们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他们身后,女婿和儿媳也站着,脸色都很难看。
小秦吓得缩在墙角,脸都白了。
我坐在藤椅上,出奇地平静。
“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你!”林涛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个保姆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转向小秦,眼神像刀子一样。
“说!你是不是早就图谋不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骗我爸?”
小秦吓得一个劲地摆手,“没……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林静冷笑一声,走上前,“装得还挺像。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爸妈一辈子的心血,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休想得到!”
“够了!”我猛地一拍扶手,胸口一阵剧痛,咳了起来。
“咳咳……咳……”
小秦赶紧跑过来,给我拍背,又去倒水。
林涛和林静就那么站着,冷冷地看着。
好像我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仇人。
我喝了口水,顺了顺气,看着他们。
“这是我的房子,我想给谁,就给谁。你们,管不着。”
“我们管不着?”林涛气笑了,“爸,我是你儿子!法律上第一顺位继承人!你现在立这种遗嘱,就是神志不清!我们可以去法院申请你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你去啊。”我看着他,眼神冰冷,“你去申请,看看法院批不批。”
“爸!”林静换了策略,开始打感情牌,“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咱们好好照顾你。你现在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提到我老伴,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别跟我提你妈!”我声音也高了起来,“你妈在的时候,你们一个星期回来几次?她病重的时候,你们谁在跟前伺候过一天?都是我!现在你们倒有脸提她了?”
他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那段时间,林涛在国外谈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
林静怀着孕,说是要“静养保胎”。
是我,一个人,守着我老伴,看着她一点点枯萎,直到最后咽气。
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
从那以后,我的心,就凉了。
“我告诉你们,”我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这三年,是小秦在撑着。我半夜犯心绞痛,是她打的120。我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是她变着花样给我做。你们呢?你们除了在电话里说几句‘多喝热水’,还做过什么?”
“我们……我们不是忙吗?”林涛辩解道,声音却虚了几分。
“忙?”我冷笑,“对,你们都忙。忙着升官发财,忙着过你们自己的好日子。我这个老头子,不配耽误你们的时间。”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林静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们心里是有你的啊!”
“有我?”我看着她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你上次记得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吗?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吗?你知道我最近睡眠不好,血压一直很高吗?”
林静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摇摇头,感觉更累了,“只有小秦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
小秦甚至记得我那件旧毛衣的袖口破了个洞,会默默地帮我补好。
这种细枝末节的关心,比一万句“爸,保重身体”都来得实在。
“所以,你就把我们从小长大的家,给一个外人?”林涛还是无法接受。
“她不是外人。”我看着缩在角落里,不知所措的小秦,“在我心里,她比你们亲。”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彻底引爆了客厅。
“好!好!好!”林涛连说三个好字,脸色铁青,“爸,这是你逼我们的!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林静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又瞪了一眼小秦,也跟着走了。
儿媳和女婿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也灰溜溜地离开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小秦,还有一地狼藉的空气。
小秦走过来,眼圈红红的。
“林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
“不关你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可是……他们……他们要告你……”
“告就告吧。”我闭上眼睛,“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他们折腾吗?”
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这么狠。
第二天,林涛就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爸,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现在就去把遗嘱改了,我们还是一家人。要么,我们就只能法庭上见了。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念父子之情。”
我直接挂了电话。
第三天,律师函就寄到了家里。
是林涛和林静联名发的,以“继承权纠纷”为由,要求判定我的遗嘱无效。
理由是:我在设立遗嘱时,可能因病痛影响,精神状态不稳定,受到保姆秦淑芬的“引诱或胁迫”,做出了违背真实意愿的决定。
“引诱”、“胁迫”。
这两个词,用得可真够诛心的。
小秦看到那封律师函,吓得手都在抖。
“林叔……这……这可怎么办啊?”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手,“有林叔在呢。”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我了解我的儿子。
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他肯定会请最好的律师,把我塑造成一个“老糊涂”,把小秦描绘成一个“心机叵测的捞女”。
我一个将死之人,拿什么跟他们斗?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垮得特别快。
肝区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
有时候疼起来,我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冷汗把床单都浸湿了。
止痛药从一天一片,加到一天两片,三片……
小秦默默地照顾着我。
她不再叫我“林叔”,而是跟着我老伴,叫我“老林”。
“老林,今天天气好,我扶你下楼晒晒太阳吧。”
“老林,我给你熬了鱼汤,你多少喝一点。”
“老林,你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剂比止痛药还管用的镇定剂。
我知道,她也很害怕。
我好几次半夜醒来,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手机发呆。
手机屏幕上,是她儿子的照片。
一个笑得缺了门牙的小男孩。
她怕的不是自己,是怕这件事会影响到她的儿子。
有一次,我疼得实在受不了,没忍住,在床上哼哼了起来。
小秦听见了,赶紧跑进来。
她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按摩着后背,一遍又一遍。
她的手很暖,力道也刚刚好。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老伴还在。
我偶尔工作累了,腰酸背痛,她也是这样,默默地给我揉着。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秦啊……”我声音沙哑地开口。
“哎,老林,我在。”
“我对不起你……把你卷进这种事里……”
小秦摇摇头,给我擦了擦眼泪。
“老林,你别这么说。你是个好人。”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老林,要不……要不你把遗嘱改回来吧。我不要你的房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剩下的日子,能过得安生一点。”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暖。
我摇摇头。
“不行。”
“这不是一套房子的问题。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闹一闹,我就怕了,就妥协了。
我不能让我这辈子的坚持,在最后关头,变成一个笑话。
开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坚持要去。
老王劝我,“老林,你身体这样,就别去了。我全权代理就行。”
我拒绝了。
“不,我必须去。”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也让他们亲眼看着我。”
那天,小秦给我穿上了我最体面的一件中山装。
那是老伴给我做的,压在箱底好多年了。
我瘦得厉害,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但我还是努力挺直了腰杆。
我坐着轮椅,被小秦推进了法庭。
林涛和林静坐在原告席上,看到我,眼神复杂地躲闪了一下。
他们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律师。
法庭里很安静,只有法官翻动卷宗的“沙沙”声。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点点沉下去。
庭审开始。
对方律师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先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林涛和林静作为子女,是多么“孝顺”,多么“关心”我。
“我的当事人,林涛先生,虽然工作繁忙,但每周都会给父亲打电话问候。”
“我的当事人,林静女士,更是时常带着孩子来看望老人,享受天伦之乐。”
我坐在被告席上,听着这些话,只想笑。
他把那些敷衍的电话和作秀的探望,说得情真意切。
然后,他话锋一转,指向了小秦。
“然而,自从被告,秦淑芬女士,来到林老先生家做保姆后,一切都变了。”
“她利用老先生晚年丧偶、子女不在身边的空窗期,刻意讨好,博取信任。”
“她在我当事人的父亲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导致父子反目,父女成仇。”
“她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侵占林老先生的财产!”
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言辞。
小秦坐在我身边,脸涨得通红,嘴唇都在发抖。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接下来,对方律师开始“举证”。
他拿出了一沓通话记录。
“法官大人请看,这是林涛先生和林静女士近三年的通话记录,他们几乎每周都和父亲通话。”
他又拿出几张照片。
“这是林静女士逢年过节,带着家人看望父亲的照片。其乐融融,感情深厚。”
最后,他拿出了一份社区医院的就诊记录。
“这是林老先生近期的就诊记录,上面显示,医生给他开了具有镇静、安眠效果的药物。我们有理由怀疑,老先生在立遗嘱时,精神状态受到了药物影响,是不清醒的。”
他的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旁听席上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是啊,哪有把房子给保姆的,肯定是老糊涂了。”
“这保姆看着老实,心眼可真多。”
我看着林涛和林静,他们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们为了这套房子,真的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连我因为疼痛失眠,医生开的几片安定,都成了他们攻击我的武器。
法官看向我这边。
“被告方,对于原告提出的证据和指控,你们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我的律师老王站了起来。
他先是逐条反驳了对方的“证据”。
“关于通话记录,请问原告,你们每次通话,除了‘吃饭了吗’‘身体还好吗’之外,还说过什么?你们知道父亲真正的精神需求是什么吗?”
“关于照片,请问原告,你们每次探望,停留的时间超过一个小时了吗?你们是真心陪伴,还是完成任务?”
“关于药物,那只是普通的安眠药,剂量非常小,根本不足以影响一个人的正常思维能力。如果原告怀疑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我们可以申请司法鉴定。”
老王说得有理有据,但效果并不好。
因为“常理”不在我们这边。
在所有人看来,子女继承父母的遗产,天经地义。
把遗产给保姆,就是不正常的。
法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看向我,语气还算温和。
“林老先生,我理解您可能对子女有些怨言。但是,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这份遗嘱,确实有悖于社会的一般伦理认知。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
只要我现在点头,同意调解,把房子重新分给子女,这件事就能体面地收场。
林涛和林静也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他们觉得,我应该会妥协。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轮椅上撑着站了起来。
小秦和老王都想来扶我,被我摆手制止了。
我看着法官,看着我的儿子女儿,看着旁听席上所有的人。
“我不用考虑。”
“我的精神很正常,我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就是要把它,把我的一切,都留给秦淑芬。”
我的话,让整个法庭陷入了死寂。
林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对方律师立刻抓住机会,“法官大人,您看,老先生的情绪非常激动,这更证明了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法官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知道,如果再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我今天就要输了。
输掉的,不仅是这场官司,还有我最后的人生尊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秦,突然站了起来。
她对法官鞠了一躬。
“法官大人,我……我能说几句话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法官点点头,“可以。”
小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那是一个很旧的蓝色土布包,上面还打着补丁。
她走到证人席,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把布包打开。
林静在下面发出一声嗤笑,“装神弄鬼。”
终于,小秦打开了布包。
里面没有存折,没有金银首饰。
只有一沓……一沓用过的学生作业本。
那种最便宜的,一块钱一本的作业本。
大概有十几本,本子的边角都已经被磨得卷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
对方律师不屑地撇撇嘴,“法官大人,被告这是在浪费法庭时间。”
法官也有些不解,“被告,你这是什么?”
小秦没有回答,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她开始念。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乡音,还有些颤抖。
“二零二一年,十月三日,晴。老林今天早上六点就醒了,说胸口闷。我给他量了血压,高压160,低压100。没让他吃早饭,先吃了降压药。九点钟,给他熬了点白粥,他只喝了半碗。”
“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五日,阴。老林晚上起夜,摔了一跤。膝盖磕青了。我给他用红花油揉了揉。他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我看着他,心里难受。”
“二零二二年,一月二十日,小雪。过年了。林涛先生和林静小姐都回来了。带了很多东西。老林很高兴,但他血糖高,很多都不能吃。他们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他们走后,老林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没说话。”
她一页一页地往下念。
声音从一开始的颤抖,变得越来越平稳。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只有她那朴实无华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那不是日记。
那是一本流水账。
一本关于我,林卫国,这三年多以来,每一天生活的流水账。
我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睡的。
我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我的血压是多少,血糖是多少。
我哪天笑了,哪天沉默了。
我哪天晚上做了噩梦,哪天又因为想老伴而失眠。
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每一件,被我的子女们忽略的,微不足道的日常。
全都被她,一笔一划地,记在了这些廉价的作业本上。
字迹很稚嫩,甚至还有错别字。
但那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老王愣住了。
林涛和林静,也愣住了。
对方那个精明的律师,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秦还在继续念。
“二零二二年,八月九日,雷阵雨。老林犯了心绞痛,疼得满头是汗。我打了120。等救护车的时候,他抓着我的手,说,小秦啊,我怕是不行了。我说,别瞎说,你好着呢。”
“二零二三年,三月十二日,晴。老林的生日。我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加了两个荷包蛋。他吃得很开心。他说,这是他这几年,过得最高兴的一个生日。林涛先生打了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老林没告诉他,他把日期记错了一天。”
“二零二三年,九月五日,阴。今天,是我陪老林去拿的检查报告。肝癌晚期。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回来的路上,老林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晚上,我听见他在房间里哭,哭他那个早就走了的老伴。我没敢进去打扰他。”
念到这里,小秦的声音哽咽了,再也念不下去。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法官。
“法官大人……我……我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我不知道什么叫‘引诱’,什么叫‘胁迫’。”
“我只知道,林叔……老林他,是个孤单的老人。他需要人陪,需要人照顾。”
“我拿了他的工资,我就得对得起这份钱。我就得把他照顾好。”
“这些本子,是我刚来的时候,怕自己记性不好,记不住林叔的身体情况和生活习惯,才开始记的。记着记着,就成了习惯。”
“我从来没想过要他的房子,要他的钱。我一个农村妇女,我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福气。”
她转向林涛和林静,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先生,林小姐。我知道你们恨我。但是,我求求你们,别再折腾老林了。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让他安安静g静地,走完最后一程,行吗?”
说完,她泣不成声。
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看着她手里那十几本沉甸甸的作业本。
那不是作业本。
那是我被遗忘的,这三年的人生。
是我被忽视的,所有的病痛、孤单和脆弱。
是被我的亲生子女,弃之如敝履的,一个老人最后的时光。
而她,一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保姆,却把它们,视若珍宝地,一一收藏了起来。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转过头,看见我的儿子林涛,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这个刚刚还指着我鼻子骂我“老糊涂”的儿子,此刻,正用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身边的林静,也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妆都花了。
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
在他们所谓的“每周问候”和“节日探望”之外,我的生活,是这样具体而又琐碎地,被另一个人记录着。
他们引以为傲的“孝顺”,在这些朴素的文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法官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拿起一本作业本,翻看着,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再到动容。
最后,他放下本子,拿起法槌,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告所有诉讼请求,全部驳回。”
“被告林卫国先生于二零二三年九月十二日所立遗嘱,合法,有效。”
“本庭宣判,庭审结束。”
锤子落下的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赢了。
不,是小秦赢了。
是她那十几本作业本,赢了。
林涛和林静没有立刻离开。
他们走到我面前,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涛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爸。”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十几本作业本。
那是一条由三年的疏离,和一场无情的官司,共同挖出的鸿沟。
深不见底。
林静扶着她哥哥,两个人,像斗败了的公鸡,失魂落魄地走了。
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来过。
只是每个月,会有一笔钱,准时打到我的卡上。
我知道,这是他们迟来的“孝心”。
但我一次也没动过。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小秦的话,比以前多了。
她会跟我聊她老家的田,聊她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她说,等儿子考上大学,她就用我留给她的钱,在城里买个小房子。
把她儿子,还有她父母,都接过来。
“老林,你放心,我会把日子过好的。不会给你丢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肝区的疼痛已经让止痛药失去了作用。
我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常常会陷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里。
梦见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挥汗如雨。
梦见我老伴,穿着那件碎花裙子,在阳光下对我笑。
梦见林涛和林静,还是两个小不点,一人牵着我一只手,吵着要吃糖葫芦。
梦醒了,屋子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身边小秦轻轻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精神好了很多,疼痛似乎也减轻了。
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我让小秦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
“小秦啊。”
“哎,老林,我在。”
“把我那个铁盒子……拿过来。”
床底下,有一个我锁了几十年的小铁盒。
小秦把它拿了过来。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是一些老照片,几封信,还有一本……红色的存折。
“这里面,是我给你准备的。”我把存折递给她。
“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私房钱。不多,但够你儿子读完大学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小秦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老林……我不能要……”
“拿着。”我把存折硬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工资。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这是你应得的。”
我顿了顿,又说:
“那十几本作业本……别扔了。”
“等我走了,你要是想我了,就翻翻。”
“那上面……有我。”
小秦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我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就像摸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可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好像越来越亮,越来越暖。
我看见我老伴了。
她还是那么年轻,穿着那件碎花裙子,站在阳光里,朝我伸出手。
“卫国,我来接你了。”
我笑了。
“哎,来了。”
耳边,是小秦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我感觉不到疼了。
也感觉不到孤单了。
我这一生,当过好儿子,好丈夫,也努力想当一个好父亲。
到头来,却成了一个“老糊涂”。
也好。
糊涂一点,或许,才能看得更清楚。
什么叫亲情,什么叫陪伴。
什么,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真正需要留下的东西。
不是房子,不是钱。
是那十几本,写满了鸡毛蒜皮的,廉价的作业本。
是那份,在最孤单的岁月里,没有缺席过的,温暖。
来源:丫丫红太狼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