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进,刚满十九,高考的成绩像村头那条干了一半的河,要死不活地挂在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89年的夏天,暑气像一床湿棉被,死死地盖在人身上。
太阳毒得能把地里的泥鳅都晒出油来。
我叫陈进,刚满十九,高考的成绩像村头那条干了一半的河,要死不活地挂在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爹抽了两天旱烟,最后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说,去学个手艺吧。
我娘没说话,只是吃饭的时候,往我碗里夹的肥肉又多了一块。
我知道,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我心里过不去。
书读了十几年,到头来还是个泥腿子。
村里和我同龄的,要么进城打工去了,要么早就娶媳ah生娃了。
就我,不上不下地吊着,像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
这天,邻居王婶家的秧苗还没插完,她男人前年去矿上出事,没了,家里就她一个女人带着女儿玲玲,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娘看不过去,让我去搭把手。
我心里烦,但也没法拒绝。
吃过早饭,我戴上草帽,卷起裤腿,一脚就踩进了水田里。
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吞吞的,像泡脚水。
烂泥没过脚脖子,软腻腻的,每走一步都得使老大劲儿。
王婶已经在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背,一把一把地分着秧苗。
她的脸被晒得又黑又红,嘴唇干裂,像老树皮。
“小进来了啊。”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婶儿。”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拿起一把秧苗,弯下腰。
插秧是个磨人的活。
一直弯着腰,时间长了,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麻,像有几千只蚂蚁在里面爬。
汗珠子顺着眉毛淌下来,钻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我胡乱用手背一抹,脸上就是一道泥印子。
偶尔直起腰,看着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风一吹,像波浪一样。
可我心里没有半点诗意。
我只觉得,这片土地,要把我这辈子都困死在这里了。
王婶话不多,只是埋头干活。
整个田埂上,只听得见“噗嗤、噗嗤”秧苗插进泥里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
叫得人心烦。
快到晌午了,太阳升到了头顶正上方,一丝风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烤熟了,后背火辣辣地疼。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田埂上走来一个人影。
是玲玲。
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两条辫子乌黑发亮,垂在胸前。
手里拎着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
“妈,小进哥,喝口水吧。”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田里,听得格外清晰。
王婶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接过水缸,“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给小进也喝点,你看他热的。”王婶把缸子递给我。
我走到田埂边,接过缸子。
缸子外面还挂着水珠,冰凉冰凉的,一摸,心里的燥热就去了一大半。
是井里刚打上来的凉水。
我仰头就喝。
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带着一丝丝甜味,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慢点喝。”玲玲在我旁边小声说。
我喝完,把缸子还给她。
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了一下。
她的手指也是冰凉的,软软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看见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我。
王婶在不远处喊:“玲玲,水送到了就赶紧回家做饭去!”
“知道了,妈。”玲玲应了一声。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又往我身边凑了凑。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很好闻。
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了一句。
“晚上来我家。”
说完,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抓着搪瓷缸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晚上,来我家?
她说什么?
我没听错吧?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那两条乌黑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小进!发什么愣呢!干活了!”王婶的嗓门把我拉回了现实。
“哦……哦!”
我赶紧应着,转身又跳回田里。
可是,接下来一下午,我的魂儿都像是被勾走了。
手里的秧苗插得歪歪扭扭,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进泥里。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只有那五个字。
晚上来我家。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家就她和她妈两个人,晚上我去,算怎么回事?
要是被王婶知道了,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我淹死。
可是……
我忍不住又想起她说话时脸红的样子,想起我们手指触碰时那冰凉柔软的感觉。
我的心就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期待和紧张,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
这个下午,变得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王婶说收工了。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片水田。
回家的路上,腿肚子都在打颤。
晚饭桌上,我娘又开始念叨。
“小进啊,你三姨婆今天托人来说了,她娘家那边有个姑娘,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人长得也水灵,想跟你见见。”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我娘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
“啊?哦。”我含糊地应着。
“什么哦哦哦的,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娘不耐烦了。
我爹在一旁发话了:“让他自己想,都多大的人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那双眼睛还是盯着我,带着审视。
我心里烦躁得不行。
“我吃饱了。”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身后传来我娘的抱怨声:“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我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房间里很闷,我推开窗户。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像个大银盘。
蛙声一片,吵得人心慌。
我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个钟摆,在我脑子里来回晃荡。
去了,可能会惹上大麻烦。
不去,我这辈子可能都会后悔。
我承认,我对玲玲有好感。
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女孩子,咋咋乎乎的。
她总是很安静,说话细声细气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真正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上了中学后,男女有别,就更疏远了。
但每次在路上碰到,她都会冲我笑一笑,然后低下头,匆匆走开。
那样子,很可爱。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毛票。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拿什么去见人家纺织厂的女工?
我又拿什么去面对玲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听见我爹妈回房睡觉的声音,听见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又安静下来。
整个村子都睡着了。
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
去。
不管是什么龙潭虎穴,我都得去闯一闯。
就算是被王婶打出来,也认了。
年轻的时候不干点出格的事,老了拿什么回忆?
我心里这么给自己打气,但手还是抖的。
我脱掉鞋,光着脚,轻轻地打开房门。
院子里的月光很好,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像个贼一样,踮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到院门口。
那条看门的老黄狗抬了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趴下了。
它认识我。
我心里松了口气,轻轻地拉开门栓。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停下,侧耳听着家里的动静。
还好,没人醒。
我闪身出了门,又把门轻轻地带上。
王婶家就在我家斜对面,隔着一条小路。
她家的院墙是用泥坯垒的,不高。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缝。
里面没有灯光。
我心里又开始打鼓。
她是不是在耍我?
或者,她已经睡着了?
我犹豫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又“吱呀”了一声。
我闪身进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只蟋蟀在墙角叫着。
正对着的堂屋门紧闭着。
左手边是她们家的厨房和杂物间。
右手边是两间卧室。
哪一间是玲玲的?
我正不知所措,右边靠里那间房的窗户,忽然被从里面推开了一点点。
一个声音从窗缝里传出来,还是那么小声。
“你来了。”
是玲玲!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嗯。”我压低声音回了一句。
“你……你等一下。”
窗户又关上了。
过了大概一分钟,那间房的门被轻轻地拉开了。
玲玲从里面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
我赶紧猫着腰跑过去。
“快进来。”她把我拉进屋,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很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
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和她身上一样的皂角香味。
还有她温热的呼吸,就在我耳边。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们站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又紧张。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黑暗中,我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在发抖。
“陈进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也带着颤音,“你……你能不能……带我走?”
“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带她走?
去哪儿?
“我想离开这里。”她说,“我不想嫁给那个人。”
“哪个人?”我更糊涂了。
“今天下午,张媒婆又来了。”玲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她给我妈说,邻镇的那个杀猪的,愿意出八百块钱彩礼。”
八百块!
我倒吸一口凉气。
在89年,这可是一笔巨款。
我们村里,娶个媳妇,彩礼钱一般也就两三百。
“我妈……我妈好像有点动心了。”玲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滚烫的,砸在我的手背上。
“那个杀猪的,我见过一次,比我爸年纪都大,还瘸了一条腿,听说喝了酒就打老婆,他前面那个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
“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她抓着我的手,越抓越紧,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
“陈进哥,村里上过高中的,就你和我了。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不是想去城里吗?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可以去厂里打工,我可以洗衣服做饭,我什么都能干,我不会拖累你的。”
她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句“晚上来我家”,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那是一个女孩,在绝望中,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失落,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能想象到她的恐惧和无助。
在这个小山村里,一个女孩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就只值那几百块钱的彩礼。
“你妈……王婶她真的同意了?”我问。
“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玲玲抽泣着,“她说,让我自己想清楚。可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家里太穷了。”
是啊,太穷了。
王婶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八百块钱,足够她们盖新房,足够玲玲风风光光地出嫁。
在王婶看来,这或许是女儿最好的归宿了。
可玲玲不这么想。
她读过书,她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不甘心。
黑暗中,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和我的心跳声。
带她走?
说得容易。
我自己都是个前途未卜的落榜生,兜比脸都干净。
我拿什么带她走?
我们能去哪儿?
到了城里,吃什么?住哪里?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再带上一个她?
可是,看着她这样,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陈进哥,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犹豫,慢慢地松开了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
她的手从我手里滑落的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空。
我鬼使神差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被我整个包在手心里。
“我没说不愿意。”我说。
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陌生,但却异常坚定。
“真的?”她猛地抬起头。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真的。”我说,“但是,你得让我想想,这事儿不能鲁莽。”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哭了,但这次是喜悦的哭。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温热的眼泪,透过我单薄的衬衫,渗到了我的皮肤上。
我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离得这么近。
她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香味。
她的身体,那么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要保护她。
我不能让她嫁给那个杀猪的。
我不能让她的人生,就这么毁了。
至于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
但眼下,我只想让她不再害怕。
“别哭了。”我抬起另一只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在我肩上靠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我妈今晚去我舅舅家了,明天才回来。”她小声说。
我明白了,她是算准了时间才敢叫我来的。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心思其实很缜密。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我想去广州。”她说,“我听从城里回来的二丫说,那边有很多电子厂招工,女孩子也能去,工资很高。”
广州。
一个遥远又模糊的名字。
只在地理课本和新闻里听说过。
听说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和我们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你有路费吗?”我问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她沉默了。
“我……我攒了一点,但……不够买火车票。”
“差多少?”
“从我们这儿去广州,火车票要五十多块钱。我……我就攒了十几块。”
五十多块。
对我来说,也是一笔巨款。
我爹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地,也就能落下三四百块钱的纯收入。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说。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哪儿有办法?
去偷?去抢?
“你?”玲玲有些不敢相信。
“你别管了。”我把胸脯一挺,“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不想露怯。
我觉得,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
“不能拖。”我说,“张媒婆那边催得紧,夜长梦多。就这几天。”
“这么快?”
“快刀斩乱麻。”我咬了咬牙,“你把东西收拾好,等我消息。”
“嗯!”她用力地点头。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商量了一些细节。
比如怎么避开村里人,怎么去镇上的火车站。
说着说着,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了。
“我得走了。”我说,“天亮了就麻烦了。”
“好。”她送我到门口。
临走前,她又拉住了我的手。
“陈进哥,谢谢你。”
“傻丫头,说这个干嘛。”我心里有点发热。
“以后……以后我挣了钱,都还给你。”
“再说吧。”我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微亮的晨光里。
回到家,我像做贼一样溜回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却毫无困意。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玲玲的眼泪,和那句“带我走”。
钱。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钱。
我去哪儿弄五十块钱?
跟爹妈要?
不可能。
我要是说带玲玲私奔,我爹能当场打断我的腿。
跟亲戚借?
更不可能。
我们家本来就穷,亲戚们都躲着我们还来不及。
我想了一上午,头都快想炸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又心不在焉。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我娘又开始念叨。
我没理她。
吃完饭,我爹把我叫住了。
“小进,你跟我来一下。”
他把我带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他点了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娘说,你不愿意去见那个纺织厂的姑娘?”他问。
“嗯。”
“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不想。”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他忽然问。
我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能把我看穿。
“是王家的那个丫头吧?”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跟她没什么。”我还在嘴硬。
“没什么?”他冷笑一声,“昨天下午,你帮她家插秧,魂都快丢了。晚上,又摸黑往人家院子里跑。你当爹是瞎子吗?”
我彻底傻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不让你跟她好。”我爹抽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王家那丫头,人是不错,知根知底。但是,你看看她家那个情况,再看看我们家。你们俩要是真在一起了,以后有你们的苦头吃。”
“而且,我听说,张媒婆在给她说亲,是邻镇的朱屠户,彩礼都谈到八百了。”
“爹……”我急了。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他打断我,“你王婶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她能不动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句句都扎在我的心窝子上。
是啊,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得无地自容。
“爹,我……”
“行了。”他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别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让你爹妈在村里抬不起头。”
说完,他就转身回屋了。
留下我一个人,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我爹的话,把我的那点热血和冲动,浇了个透心凉。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可是,一想到玲玲那双含泪的眼睛,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难道,我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吗?
不行。
绝对不行。
一股倔劲儿从我心底升了起来。
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是要做成给你们看。
钱!
我必须马上弄到钱!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我家柜子顶上,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
那里面,是我娘攒了小半辈子的体己钱。
我知道密码,小时候偷看过。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
偷。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我爹妈都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能要。
偷自己家的钱,这要是被发现了,我不但腿要被打断,这辈子都别想在他们面前抬起头了。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怎么办?
我纠结了一下午。
到了晚上,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夜里,我又失眠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恍惚地去地里干活。
路过王婶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张媒婆又从她家出来了,满面春风的样子。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不能再等了。
当天晚上,等我爹妈都睡熟了,我再次像做贼一样,溜进了堂屋。
我搬来凳子,踩上去,颤抖着手,把那个木匣子抱了下来。
匣子不重,但我觉得有千斤。
我抱着匣子,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我拨动着匣子上的铜锁,输入那串我烂熟于心的数字。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打开匣子。
里面,是一沓用红布包着钱。
有大团结,有五块的,有两块的,也有一沓一沓的毛票。
我数了数,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块五毛。
这就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
我看着这笔钱,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里面,有我爹卖粮食的钱,有我娘养鸡卖蛋的钱。
每一分,都是他们的血汗。
我只要拿走五十块,他们的辛苦就要白费一小半。
我犹豫了。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说:陈进,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才干得出来的事。
另一个声音在说:拿吧,为了玲玲,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两个声音在打架,快要把我的脑袋撕裂了。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我爹白天说的话。
“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想起了玲玲那绝望的眼神。
我一咬牙,从里面抽出五张大团结。
然后,我把剩下的钱原样包好,把匣子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手里那五十块钱,滚烫滚烫的,像烙铁一样。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玲玲,我来带你走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
我按照事先和玲玲约好的,背上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干粮的破布包,悄悄地溜出了村子。
我们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汇合。
她也背着一个小包袱,眼睛红红的,显然是一夜没睡。
“你来了。”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嗯,走吧。”我把那五十块钱塞给她,“火车票的钱。”
她看着我手里的钱,愣住了。
“你……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你别管了。”我不想多说,“快收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
“陈进哥……”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别说话,快走,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们俩,就像两只惊弓之鸟,沿着田埂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上的方向跑去。
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我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偏僻的小道。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和心跳声。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腿像灌了铅一样。
终于,我们看到了镇子的轮廓。
火车站就在镇子的另一头。
我们不敢进镇子,怕碰到熟人。
只能绕着镇子外围走。
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车站里人不多。
我们买了最近一班去广州的火车票。
是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要坐两天一夜。
拿到票的那一刻,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像是拿到了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门票。
候车室里,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玲玲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陈进哥,我好像在做梦。”
“不是梦。”我拍了拍她的手,“等上了火车,我们就安全了。”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时,我们俩都激动得站了起来。
那是一条长长的绿色巨龙,喘着粗气,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们随着人流,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一股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汗味,泡面味,脚臭味。
到处都是人,拥挤不堪。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是靠窗的两个位置。
火车缓缓开动。
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和房屋,玲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知道,她是在和过去告别。
而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我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
爹,娘,对不起了。
等我混出个名堂,一定回来给你们磕头认错。
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田野,变成了陌生的山峦和城市。
玲玲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她没睡,她只是太累了,也太害怕了。
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两天一夜的旅程,漫长而煎熬。
车厢里人挤人,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带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
我用身上剩下的一点零钱,买了两份盒饭。
十块钱一份,只有一点点菜,米饭又冷又硬。
但我看玲玲吃得很香。
她大概是饿坏了。
“好吃吗?”我问她。
“好吃。”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
我伸出手,很自然地帮她把那粒米饭拿了下来。
她的脸又红了。
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那一刻,车厢里的嘈杂和拥挤,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脸红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吃再多的苦,都值了。
终于,在第三天的早上,火车广播里响起了那个我们期盼已久的名字。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广州站……”
我们俩一下子就精神了。
广州!
我们到了!
下了火车,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火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比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多。
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汽车。
我们俩,就像两个刚进城的乡巴佬,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一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中年男人撞了我一下,还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骂了一句。
我拉着玲玲的手,把她护在身后。
“我们……我们现在去哪儿?”玲玲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胆怯。
“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说。
虽然心里也慌得一批,但在她面前,我必须强装镇定。
“二丫说,火车站附近有很多便宜的招待所。”玲玲说。
于是,我们开始在火车站附近寻找。
那些招待所,都藏在一些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
门口站着一些看上去就不像好人的男人,用赤裸裸的眼神打量着玲玲。
我把玲玲拉得更紧了。
我们找了好几家,最便宜的床位也要五块钱一晚。
我们俩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块了。
“怎么办?”玲玲快急哭了。
“别怕,有我呢。”我安慰她。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巷子深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住宿,3元/晚”。
我们赶紧走过去。
那是一个很小的门脸,里面光线昏暗。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着我们。
“住店啊?”她问,口音很重。
“嗯,住店。”我说,“还有房间吗?”
“有倒是有,就剩一间了。”她说。
“那……那我们要了。”
“身份证。”
“我们……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没办那个。”我撒了个谎。
其实我们有,但我不敢拿出来,怕惹麻烦。
那女人又打量了我们几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怀疑。
“兄妹俩?”
“对,对,我带我妹妹出来找活干。”我赶紧说。
“行吧。”她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一天五块,押金十块。”
“不是写着三块吗?”
“那是床位,早就没了。现在只有单间。”
五块……
我看了看玲玲,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助。
我咬了咬牙,“行,五块就五块。”
我把身上仅剩的十几块钱都掏了出来,付了房费和押金。
现在,我们俩是真正地身无分文了。
老板娘给了我们一把钥匙,指了指楼上。
“二楼最里面那间。”
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咯吱作响。
走廊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我们找到了那个房间。
打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床头柜。
墙壁上满是污渍,床单也黄黄的,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窗户倒是有一扇,但外面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壁,根本不透光。
这就是我们在广州的第一个家。
玲玲看着这个房间,眼圈又红了。
“对不起,陈进哥,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说什么呢?”我把包袱放下,“这只是暂时的,等我们找到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晚上,我们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是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了。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一下。”我说。
“你去哪儿?”玲玲紧张地拉住我。
“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能干,哪怕是临时的,能挣顿饭钱也行。”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出去太危险了。”我态度很坚决,“你锁好门,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我没让她再反对,转身就出了门。
外面的世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但这一切的繁华,都与我无关。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我看到路边有招工的牌子,搬运工,一天二十。
我跑过去问,人家一看我这瘦弱的体格,直接摆了摆手。
“小兄弟,你这身板不行,别搬两下就趴下了。”
我看到饭店门口在招洗碗工。
我又跑过去问。
老板是个大胖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会说白话吗?”
我摇了摇头。
“那就不要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那种感觉,比高考落榜还要难受。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
天越来越晚了,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腿也走得快断了。
我就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车来车往,心里一片茫然。
难道,我们真的要饿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工地,晚上还在施工,灯火通明的。
我心里一动,跑了过去。
工地上,几个工人正在卸一车水泥。
一个看上去像工头的人在旁边监工。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
“老板,要人吗?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管饭就行。”
那工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车水泥。
“行啊,看到没,把这车水泥卸完,我给你十块钱,再管你一顿饭。”
“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骗你干嘛?快点,卸不完别想要钱。”
“好嘞!”
我把外套一脱,冲了过去。
一袋水泥,一百斤。
我咬着牙,把它扛在肩上。
那重量,差点把我压垮。
我踉踉跄跄地,把它扛到指定地点。
然后再回去,扛第二袋。
我的肩膀很快就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流到伤口上,像撒盐一样。
我的腿在发抖,感觉随时都会倒下。
但我一想到玲玲还在旅馆里饿着肚子等我,就又有了力气。
我不能倒下。
我死也不能倒下。
我不知道自己扛了多少袋。
只知道,等我把最后一袋水泥扛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骨头都散架了。
工头走了过来,扔给我十块钱。
“行啊,小子,还挺能扛。”
他又递给我一个饭盒。
“喏,拿去吃吧。”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白米饭,上面盖着几片回锅肉和一点青菜。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香的饭。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玲玲。
我把饭盒盖上。
“老板,这饭我能带走吗?”
工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带走吧,不够我再给你打。”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我拿着那十块钱和一盒饭,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虽然浑身都疼,但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终于,靠自己的力气,挣到了第一笔钱。
回到旅馆,我敲了敲门。
“玲玲,是我。”
门很快就开了。
玲玲看到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你的脸……你的肩膀……”
我这才想起来,我脸上肯定都是水泥灰,肩膀上的衣服也磨破了,渗着血。
“我没事。”我笑了笑,把饭盒递给她,“快吃吧,还热着呢。”
她没有接饭盒,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肩膀上的伤口,眼泪掉得更凶了。
“疼不疼?”
“不疼。”我说,“一点都不疼。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她摇了摇头。
“你先吃。”
“我吃过了。”我撒了个谎,“这是老板特意多给我的。”
我们俩推让了半天,最后,她拗不过我,只好接了过去。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吃着吃着,眼泪又掉进了饭盒里。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着昏暗的灯光,分吃了那半盒饭。
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第二天,我拿着剩下的钱,买了两个馒头。
我们一人一个,就着凉水,算是解决了早饭。
然后,我让玲玲在旅馆里等我,我又出去找工作了。
这一次,我直接去了二丫说过的那个工业区。
那里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贴着招工的启事。
我一家一家地问。
因为没有身份证,很多大厂都不要我。
最后,在一家很小的电子厂,一个管事的看我老实,又肯干,就同意收下我了。
没有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一天十块钱,管一顿午饭。
一个月后,要是干得好,就转正,工资涨到三十块。
虽然条件很差,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终于有了一份工作。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玲玲。
她也替我高兴。
“那你……那你好好干。”
“嗯。”我点点头,“你放心,等我发了工资,我们就换个好点的地方住。”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
工作是在流水线上,给电路板上插件。
一天十几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手就不能停。
枯燥,乏味,累得人想死。
下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瞎了,脖子和腰也僵硬得像块木头。
但我不敢叫苦。
因为我知道,玲玲还在等我。
我每天下班,都会用那微薄的工资,买点好吃的带回去给她。
有时候是一个热乎乎的包子,有时候是一碗香喷喷的云吞面。
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我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玲玲也很懂事。
她把我们的那个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的脏衣服,她都帮我洗好,晾干。
每天我回去,她都会给我打好热水,让我泡脚。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但也很甜。
我们俩,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筑起了我们自己的巢。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我顺利地转了正,工资也涨到了三十块。
发工资那天,我拿着那三十块钱,感觉比我爹那一百多块的巨款还要沉。
我第一时间就跑去,给玲玲买了一条她一直想吃的烧鹅腿。
又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
那是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她穿上,特别好看,像仙女一样。
我们还搬了家。
搬到了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城中村,虽然房间还是不大,但至少有阳光了。
日子,好像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了。
玲玲也想出去找工作,为我分担。
但我不让。
我说,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养不起你吗?
其实,我是舍不得她出去吃苦。
也是怕她出去,遇到坏人。
她很听我的话,就乖乖地待在家里,等我下班。
每天,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房门,看到她为我亮着的那盏灯,和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时,我就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开始幻想我们的未来。
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回老家。
我要盖一座全村最漂亮的房子,然后,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
我要让我爹妈,让全村的人都看看,我陈进,不是废物。
可是,我忘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那天,我下班回来,刚走到楼下,就看到我们家门口,围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王婶。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和一个贼眉鼠眼的媒婆。
是张媒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赶紧跑上楼。
“妈!”玲玲看到王婶,又惊又喜,又害怕。
王婶看到玲玲,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
“你这个死丫头!你还知道我是你妈!你长本事了啊!学会跟野男人私奔了!”
那一巴掌,打得又响又亮。
玲玲的脸,瞬间就肿了。
也把我的心,打碎了。
“婶儿!你别打她!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是我带她出来的!”我冲上去,把玲玲护在身后。
王婶看到我,眼睛都红了。
“好啊你个陈进!你个小白眼狼!我们家白对你好了!你竟然拐走我女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她说着,就朝我扑了过来,又抓又挠。
那个高壮的男人,也上来帮忙。
我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蜷缩在地上。
“别打他!别打他!”玲玲哭着跪在地上,抱住王婶的腿。
“妈!我求求你了!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
“你给我闭嘴!”王婶又给了她一巴掌,“你懂什么!你被这个小给骗了!”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朱屠户了。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小子,就是你拐跑了我未过门的媳-妇?”
他的眼神,像要杀人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
“玲玲不是你媳妇!她不喜欢你!你们别逼她!”
“喜不喜欢,由不得她!”朱屠户冷笑一声,“我八百块钱彩礼都下了,她就是我的人!今天,我必须把她带走!”
他说着,就去拉玲玲。
“我不走!我死也不跟你走!”玲玲拼命挣扎。
“放开她!”我怒吼一声,像疯了一样,朝朱屠户扑了过去。
我这点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一把就把我推开,我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然后,他扛起玲玲,就像扛一袋米一样,转身就走。
“放开我!陈进哥!救我!”玲玲在空中拼命地蹬着腿,哭喊着。
“玲玲!”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肚子疼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劲。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男人扛走。
看着她绝望的眼神,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碎片。
王婶走到我面前,朝我脸上吐了口唾沫。
“陈进,你给我记着,我们家玲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她就跟着朱屠户他们,匆匆下楼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一地的狼藉。
我趴在地上,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明明就快要熬出头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们?
我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东上来敲门。
“小伙子,你还住不住了?不住就赶紧把东西搬走!”
我这才想起来,房租该交了。
可是,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被房东赶了出来。
我背着我们俩的那个小包袱,再一次,流落街头。
广州的夜,依旧繁华。
但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玲玲现在怎么样了。
她会不会被那个朱屠户打?
她会不会……想不开?
我不敢想下去。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们第一次来的那个火车站。
我想回家。
但是,我不能回。
我偷了家里的钱,我拐跑了邻居的女儿。
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我就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个工地。
那个工头还认识我。
“小子,怎么又来了?没活干了?”
我点了点头。
“行,那你就在我这儿干吧。”
我又开始了扛水泥的日子。
白天,我拼命地干活,想用疲惫来麻痹自己。
晚上,我就睡在工地的角落里。
一闭上眼,就全是玲玲哭喊的样子。
“陈进哥,救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然后,就是无尽的绝望和自责。
我恨自己没用。
我恨自己保护不了她。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工钱。
我没有乱花一分钱。
我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我不是要回去认输。
我是要回去,把玲玲抢回来。
哪怕是死,我也要跟她死在一起。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不敢回家,悄悄地摸到了王婶家门口。
她家黑着灯。
我不知道玲玲在不在里面。
我壮着胆子,翻墙进了院子。
我走到那间熟悉的窗户下,轻轻地敲了敲。
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
还是没有回应。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隔壁的门开了。
是王婶。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鬼。
“你……你还回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又疲惫。
“婶儿,玲玲呢?玲玲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你走吧。”她说,“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玲玲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快要疯了。
“她……”王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去哪儿了?”
“她嫁了。”王婶终于说了出来,“嫁给朱屠户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嫁了?
怎么会?
“不可能!”我吼道,“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
“是她自己同意的。”王婶擦了擦眼泪,“我们把她带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跟我和朱屠户说,她愿意嫁。但是,她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让朱屠户,不能再找你的麻烦。而且,要把那八百块彩礼,退给朱屠户。”
我愣住了。
“那……那她……”
“朱屠户答应了。”王婶说,“他说,只要玲玲肯跟他,钱不钱的无所谓。”
“婚礼,就在三天前办了。”
我的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她为了我,嫁给了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她用她的一辈子,换了我的平安。
我真是个混蛋。
我就是个天底下最没用的混蛋!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你走吧,陈进。”王婶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恨,也有怜悯。
“算我求你了,别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她已经够苦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婶家的。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村里的小路上走着。
天亮了。
我走到了我们家门口。
门开了,我娘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看到我,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进……你……你回来了?”
我爹也闻声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噗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
“爹,娘,我错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玲玲。
听说,她给朱屠户生了个儿子。
听说,朱屠户喝了酒,还是会打她。
但她从来没有跑过。
也听说,她偶尔会回娘家,但每次都来去匆匆,不跟村里人说话。
而我,在我爹妈的安排下,去县城学了修车的手艺。
几年后,我在镇上开了个自己的修车铺。
生意不好不坏,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日子,就像我们村头那条河,不好不坏地流着。
只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还是会想起89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湿热的午后,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孩。
想起她在我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
“晚上来我家。”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勇敢,也最心碎的情话。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