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正下着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潮气里。
电话是周六下午打来的。
窗外正下着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潮气里。
我正在擦拭一盆君子兰的叶子,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指尖的湿气和凉意,好像一下子就钻进了心里。
是嫂子。
屏幕上跳动着这个称呼,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说真的,我和她并不算亲近。
自从我哥走了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几句问候,还有每年我准时打过去的一笔钱。
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一种惯性。
电话接通了,那头是熟悉的、带着点局促的安静。
她总是这样,好像每次开口前,都要在心里演练好几遍。
“喂,小叔。”
“嗯,嫂子,怎么了?”我把湿抹布搭在盆沿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那个……小航,你侄子,他……他考上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
我心里算了算日子,是啊,该出成绩了。
“考上了?好事啊!考的哪里?”
“一个大专,在省城,学那个……什么数字媒体。”
大专。
我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但没表现出来。对于小航那个成绩,能有个大专上,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挺好的,现在的职业教育也很重要,有门手艺比什么都强。”我搜刮着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安慰人的话。
“是,是这个理儿。”嫂子在那头连声应着,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电话两端,让我有点透不过气。
我知道,正题要来了。
“那个……小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小航他……想买个新手机。”
“应该的,上大学了,是得换个新的,方便联系。你看着买就行,钱不够我给你转。”
“不是……他自己看上了一款。”嫂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要……要一万块。”
一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心里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一万块的手机?
一个刚考上大专的孩子?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荒唐,然后是隐隐的恼火。
我不是没钱,但我不理解。
“嫂子,一个手机而已,有必要买那么贵的吗?现在三四千的手机,什么功能没有?”我的语气还是尽量克制着,但已经带上了一丝质问。
“我……我也这么说他了,可这孩子,犟得很……”嫂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说同学都有,他说他那个专业,需要用好的手机,拍视频,剪片子……我也不懂,他说得一套一套的。他说,要是没有这个手机,他就不去上学了。”
用不去上学来要挟。
这套路,我太熟悉了。
我哥还在的时候,小航就是家里的小霸王。
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我能说什么呢?
去教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是去指责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
我好像没有那个资格。
“小叔,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你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嫂子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像是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走了很久,看不到一点光。
这句话,反而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的火气。
我能想象到她现在的样子,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家,守着一个越来越叛逆的儿子,生活的重担把她的腰都压弯了。
她能有什么办法?
去借吗?还是去求谁?
除了我,她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这样“过分”开口的人了。
“我知道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钱我明天给你转过去。”
“真的?小叔,太谢谢你了,我……”
“没事,嫂子,应该的。让小航好好上学。”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着,像无数只蚕在啃食着桑叶,也像在啃食着我的耐心。
我站到窗边,看着楼下模糊的车灯和伞影,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慢慢地烧了起来。
一万块。
我想起的不是钱,而是我哥。
我想起我哥走的那年,小航才上小学。
小小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人群后面,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大人。
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可现在,这个“孩子”,却用一种我最不喜欢的方式,来提醒我他的存在。
烦躁。
一种无法言说的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拉开抽屉,想找根烟,却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盒子。
是个铁皮盒子,上面印着早就褪色的卡通图案。
我打开它,里面躺着一部很旧的手机。
一部诺基亚。
那是我上大学时,我哥送给我的。
他那时在工地上打工,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
为了给我买这部手机,他跟着工程队去了一个最苦最累的活儿,在夏天的太阳底下,晒脱了一层皮。
他把手机递给我的时候,手心全是汗,脸上却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拿着,以后想家了,就给我打电话。”
那时候,一部诺基亚,七百块钱。
是他半个月的工钱。
我摩挲着那冰冷的键盘,心里那股火,慢慢变成了酸楚。
哥,你看,你的儿子,现在开口就要一万块的手机。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还是,我们都变了?
那个周末,我过得浑浑噩噩。
钱,我还是转过去了。
附言上,我只写了四个字:好好学习。
但我知道,这四个字,大概率会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不会有任何回响。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航的班主任打来的。
老师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急,他说小航跟同学打架,把人打伤了,现在在医院。
他还说,小航的情绪很不稳定,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嘴里一直念叨着,要找他小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立刻就订了回老家的车票。
几个小时的高铁,我坐立难安。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一部快进的默片电影,而我的脑海里,却反复播放着小航小时候的样子。
那个总是跟在我哥身后,怯生生地喊我“小叔”的孩子。
那个我哥扛在肩上,笑得一脸灿烂的孩子。
他怎么会打架?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医院走廊里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想流泪。
嫂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影佝偻,看起来比上次视频时又老了十岁。
看到我,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叔,你可来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径直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小航坐在床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的脸上有几块淤青,嘴角也破了,白色的T恤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他旁边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头上缠着纱布,应该是被打的那个。男孩的父母也在,看到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愤怒。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预想中的那样。
道歉,赔钱,调解。
我处理得冷静而高效,像在处理一个公司的项目。
对方家长看我态度诚恳,拿了钱,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带着孩子走了。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嫂子想开口骂小航,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拉了把椅子,在小航面前坐下。
“为什么要打架?”我问他。
他还是不说话,头埋得更低了,像一只受伤的鸵鸟。
“因为手机?”我猜。
他的肩膀,不易察arc地抖了一下。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他们笑话你?”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他们说我爸死了,没人管我!说我是个野孩子!说我妈没本事,就知道让我跟小叔要钱!说我手里的手机,是我用我爸的命换来的!”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撕心裂肺的嘶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也扎在嫂子的心上。
她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看着小航,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上,有我哥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倔强和脆弱。
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孩子。
我只知道给他钱,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他缺失的父爱,就能让他过得好一点。
我错了。
我给他的,是更沉重的枷M锁,是让他被同学嘲笑的“把柄”。
那一刻,我心里的烦躁和恼火,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
“对不起。”我说。
声音很轻,但病房里很静,他们都听见了。
小航愣住了,嫂子也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小叔不该只给你钱。”我看着小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城里。
我在老家的酒店住了一晚。
第二天,我没跟嫂子打招呼,直接去了小航的学校,给他办了休学。
然后,我带着他,回了我现在住的城市。
嫂子不同意,她觉得这样会毁了孩子。
我说:“他再在那个环境待下去,才会真的被毁了。”
我告诉她,给我一年时间。
小航也没反对,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精力去反对。
打架事件之后,他整个人都蔫了,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他跟着我,一路沉默。
回到我的住处,他看着那个宽敞明亮的两居室,眼神里有些局促。
我把次卧收拾出来给他,换了新的床单被套。
“以后,你就住这里。”
他点点头,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墙角,然后就坐在床边,不动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甚至有些压抑。
我照常上班,下班。
他每天待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说话。
我给他买了新电脑,买了书,他都只是看一眼,然后放在一边。
他唯一会碰的,就是那部一万块的手机。
他会戴着耳机,在手机上看各种各样的视频,一看就是一天。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喝水,还能看到他房间的门缝里透出幽幽的蓝光。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
我没有催他,也没有逼他。
我知道,心里的伤,需要时间来愈合。
我只是每天做好一日三餐,然后把饭菜端到他房门口,敲敲门,说一句:“吃饭了。”
他吃得不多,但总会吃。
这让我稍稍感到安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个月。
我开始觉得,我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把他从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带出来,扔进一个陌生的牢笼,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我开始失眠。
深夜里,我常常会走到我哥的遗像前,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男人,问他:哥,我该怎么办?
照片上的人,当然不会回答我。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我休息,在家整理旧物。
我把我那个装满回忆的铁皮盒子,又翻了出来。
除了那部诺基亚,里面还有很多东西。
泛黄的照片,我哥写给我的信,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弹珠,还有一个……坏掉的、海鸥牌的老式相机。
这个相机,是我哥的宝贝。
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从一个旧货市场淘来的。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半大的孩子。
我哥就喜欢拿着这个破相机,到处拍。
拍河边的野花,拍天上的云,拍邻居家那只懒洋洋的猫,拍我被晒得黝黑的傻笑。
他不懂什么光圈,不懂什么快门。
他只是觉得,把那些好看的东西,用一个方框框起来,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他还说,等他长大了,挣了钱,一定要买一个最好的单反相机,走遍全国,把所有好看的风景都拍下来。
后来,他为了供我上学,放弃了学业,去了工地。
那个关于相机的梦想,就像那些没能冲洗出来的废胶卷一样,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拿着那个冰冷沉重的相机,眼眶有些发热。
就在这时,我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是小航。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手里的相机,眼神里有些好奇。
这是他来我这里之后,第一次主动走出自己的房间。
我心里一动,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因为很久没说话,有些沙哑。
“一个老古董。”我把相机递给他,“你爸的。”
他接过相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学着我的样子,把相机举到眼前,透过那个小小的取景框,看向窗外。
“什么都看不清。”他说。
“因为它坏了。”我笑了笑,“就像你爸的梦一样,做到一半,就坏掉了。”
我打开铁皮盒子,把里面那些泛黄的照片,一张一张拿出来,铺在桌子上。
“你看,这些,都是他用这个破相机拍的。”
照片的像素很低,很多都已经模糊不清。
但每一张照片背后,都藏着一个鲜活的故事。
我指着一张照片,上面是我骑在我哥脖子上,笑得牙不见眼。
“这张,是在我们家后面的那座山上拍的。那天,你爸为了给我摘一个野果子,从树上摔了下来,把胳膊都划破了,他都没哭,看到我吃了果子笑,他比我还开心。”
我又拿起一张,上面是我哥蹲在河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里的鱼。
“你爸特别喜欢我们老家那条河。他说,河水一直在流,就像时间一样,抓不住,但你看到的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一张一张地说着,小航就一张一张地听着。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专注,最后,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混杂着悲伤和向往的神情。
原来,在他心里,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挂在墙上的黑白相框。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也曾是这样一个鲜活的、热爱生活的少年。
“他……为什么喜欢拍照?”过了很久,小航轻声问。
“因为他说,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过得太快,很容易就忘了。把它们拍下来,就等于把那份美好,永远地留住了。”
我看着小航,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那个手机,摄像头是不是很好?”
他点点头。
“你说你学那个专业,要用它拍视频,剪片子?”
他又点点头。
“你……是不是也想,拍点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想……去他拍过照的那些地方,再重新拍一遍。”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攥了一下。
酸涩,又柔软。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部一万块的手机,不是为了攀比,不是为了虚荣。
而是为了,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与父亲的对话。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叔陪你去。”
那天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小航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我给他买的那些关于摄影和视频剪辑的书。
他会拿着手机,在家里练习拍摄。
拍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拍阳光洒在地板上的光影,拍我做饭时忙碌的背影。
他的构图很生涩,画面也总是会抖。
但我能看出来,他很认真。
就像当年,那个拿着破旧的海鸥相机,蹲在河边拍野花的少年一样。
一个月后,我向公司请了年假。
我带着小航,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这一次,不再是匆忙和沉重。
我们的车上,放着轻快的音乐。
小航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眼神里,有了一丝光。
我们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镇。
小镇还是老样子,时间在这里,仿佛走得特别慢。
我们去了我哥拍过照的每一个地方。
我们家后面的那座山,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那片一到秋天就开满狗尾巴草的田野。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找出那张老照片,告诉小航,当年你爸是在哪个角度,拍下了这张照片。
然后,小航就会举起他的手机,站在几乎同样的位置,用心地取景,按下快门。
他拍得很慢,很专注。
有时候,为了等一束光,或者等一阵风吹过,他能在一个地方站上很久。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年轻的脸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哥的影子。
他们是那么的不一样,却又在对这个世界同样的好奇和热爱里,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重合。
我们在老家待了半个月。
白天,我们出去拍照。
晚上,我们就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小航用电脑,笨拙地学着剪辑视频。
他把新拍的照片和旧的照片,放在一起。
一张黑白的,一张彩色的。
一张模糊的,一张清晰的。
一张属于过去,一张属于现在。
画面在时空中交错,配上他自己找的舒缓的音乐。
我看着屏幕上闪过的那些画面,看着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父亲,和我熟悉又陌生的儿子,眼眶一次又一次地湿润。
我哥,他并没有真的离开。
他的生命,他的热爱,他看这个世界的眼光,都通过这种方式,延续了下来。
离开老家前,我们去给我哥扫了墓。
墓碑上,他的照片还是那么年轻,笑得灿烂。
小航把手机里剪好的那个视频,放在墓碑前,给我哥看。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很久。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着这个少年无声的诉说。
回去的路上,小航忽然对我说:“小叔,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我不休学了。我想回去,把那个大专读完。”
我有些意外。
“我想把视频做好。”他看着我,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爸没能走遍全国,我想替他去看看。我想把我看到的风景,都拍下来,讲给他听。”
我的车开得很稳。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小叔支持你。”
回到城里,小航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开始主动跟我交流,会问我很多关于未来的问题。
他甚至开始学着做饭,虽然第一次就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叔侄,更像是朋友,或者说,是战友。
我们一起,对抗着生活留下的那些遗憾和伤痛。
开学前,我带他去买了很多新东西。
新衣服,新鞋子,还有一个专业的稳定器,和一块大容量的移动硬盘。
他看着那些东西,眼睛亮晶晶的。
“小叔,这些太贵了。”
“拿着。”我把东西塞到他怀里,“这是对未来的投资。等你以后成了大导演,赚了钱,再加倍还给我。”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属于少年人的、灿烂的笑。
送他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我帮他把行李搬进宿舍,铺好床铺。
他的室友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又看看小航。
小航没有丝毫的胆怯和自卑。
他大方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小叔。”
然后又指着我对他们说:“以后,我罩着你们。”
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临走前,我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是你的生活费,还有……创作基金。”
他想拒绝。
我按住他的手,说:“别跟你小叔客气。你只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爸看着你,我也看着你。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没说谢谢。
他只是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那个拥抱,很紧,很有力。
像是在告诉我,他长大了。
我开车离开学校。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一直站在原地,朝我挥手。
阳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我哥也是这样,站在村口,一直挥手,直到车子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温柔地重演。
生活,也总是在你以为它满是伤痕的时候,悄悄地开出一朵花来。
那之后,小航的学习生活,步入了正轨。
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给我打电话,或者视频。
他会兴奋地跟我分享他新学的剪辑技巧,会给我看他新拍的片子。
他的片子,大多是学校的风景,或者城市的街角。
很琐碎,很日常。
但他的镜头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是一种对生活的、温柔的凝视。
他会去拍清晨打扫校园的清洁工,会去拍傍晚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同学,会去拍图书馆里一束安静的光。
他说:“小叔,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爸了。原来我们身边,有这么多值得被记录下来的瞬间。”
我说是啊。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不可复制的电影。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导演。
大一的寒假,小航没有回老家。
他用自己做兼职剪片子赚来的第一笔钱,买了一张来我这里的车票。
他给我带了礼物。
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他重新用高清相机翻拍的我哥那张在山顶上大笑的照片,旁边,是他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摆出同样姿势的照片。
两张照片,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并排放在一起。
照片下面,有一行他自己打印的小字:
“To be continued...”
未完待续。
我把那个相框,摆在了我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看到它,我都会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小航在茁壮地成长。
他开始参加学校的各种比赛,拿了一些奖。
他组建了自己的小团队,接一些商业拍摄的活儿。
他不再需要我给他生活费,甚至在过年的时候,还会用他自己赚的钱,给我和嫂子发一个大大的红包。
嫂子每次在电话里跟我说起小航,语气里都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她说:“小叔,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这孩子……”
我说:“嫂子,别这么说。是小航自己争气。也是我哥,在天上保佑着他。”
是的,我哥。
我时常会想,如果我哥还在,看到现在的小航,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大概会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会一个劲儿地拍着小航的肩膀,咧着嘴傻笑吧。
他大概会抢过小航的设备,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研究半天,然后惊叹于时代的发展。
他大概会说:“臭小子,比你爹强!”
然后,他会转过头,给我一个用力的拥抱,说:“弟弟,辛苦你了。”
想到这些,我的眼眶就会发酸。
哥,你不辛苦。
能看着你的儿子,成长为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能替你,完成你未完成的梦。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值得的一件事。
大专毕业那年,小航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要去专升本。
他想去更好的学校,学习更专业的知识。
所有人都支持他。
那一年,他把自己关在学校里,拼了命地学习。
我去看过他几次。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一种,当一个人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并为之全力以赴时,才会有的光芒。
最终,他成功了。
他考上了省里一所最好的传媒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哭了。
他说:“小叔,我做到了。我没有给我爸丢人。”
我也哭了。
隔着电话,我们叔侄俩,像两个傻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他提起“丢人”这两个字。
我才知道,原来,“大专”这个标签,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
不是因为虚荣,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达到父亲的期望。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为了他,连生命都付出了的男人。
这个傻孩子。
他从来都不知道,在我哥心里,只要他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就是最大的成功。
本科两年,小航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他的专业能力,突飞猛进。
他的作品,开始在一些更大的平台上,获得关注。
他有了一个自己的账号,专门发布他拍摄的短片。
他的短片,没有炫酷的特效,也没有离奇的情节。
他只是用他的镜头,去记录那些最普通的人,和他们最真实的生活。
他拍过一个在天桥下卖唱的流浪歌手,拍过一个深夜还在街头摆摊的老奶奶,拍过一个为了给孩子治病,同时打三份工的父亲。
他的镜头,温暖,而有力量。
他说,他想用他的作品,告诉大家,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被看见,被尊重。
毕业后,他拒绝了很多大公司的offer。
他选择回到我们的家乡,那个小镇。
他成立了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叫“拾光”。
拾起时光,拾起光亮。
他说,他想为自己的家乡,做点什么。
他开始拍摄一系列关于家乡的纪录片。
他拍小镇的四季更迭,拍那些即将消失的老手艺,拍那些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最朴素生活的乡亲。
他的片子,在网上传播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通过他的镜头,认识了我们那个美丽而宁静的小镇。
小镇的旅游,渐渐发展了起来。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选择回到家乡,创业。
小镇,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
嫂子做了一大桌子菜。
小航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很漂亮、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的姑娘。
那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工作室的伙伴。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看着电视里的春节晚会。
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屋子里,是暖意融融的欢声笑语。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小航,他正在给女朋友夹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身边的嫂子,她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眉眼间的愁苦,早已被岁月抚平,取而代之的,是满足和安详。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画面。
饭后,小航把我拉到院子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递给我。
“小叔,新年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把车钥匙。
“你这是干什么?”我愣住了。
“我给你买了辆车。”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那辆车,太旧了,该换了。以后,你想去哪儿,就方便了。”
我看着手里的车钥匙,心里五味杂陈。
“你这孩子,乱花钱。”
“不乱花。”他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孝敬您的。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这辆车,也是替我爸送的。他总说,等有钱了,就买辆车,带着你和奶奶,去兜风。现在,我替他实现这个愿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个长大了的、已经比我还高的男孩,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着眼泪。
“小叔,你别哭啊。大过年的。”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臭小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我哥。
他还是照片里那个年轻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站在我们家后面的那座山顶上,笑得一脸灿烂。
他对我说:“弟弟,谢谢你。”
我说:“哥,你都看到了吧?小航,他长大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他点点头,笑着说:“是啊,他把我们的梦,都实现了。”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然后,他朝我挥了挥手,转身,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没有去追。
我知道,他要去追寻他自己的风景了。
而我们,会带着他的爱和期望,好好地,继续我们的人生。
梦醒了。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叫“拾光”的相框。
我看着照片里,那两个隔着时空,却笑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生命,真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有些爱,永远不会消失。
它只会换一种方式,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地流淌,陪伴着我们,走过漫长的岁月。
而那个周末,那个让我烦躁不安的电话,那个关于一万块钱手机的故事,也早已成为这段漫长岁月里,一个温暖而明亮的起点。
它提醒着我,有时候,我们与一个人的距离,不是金钱,也不是隔阂。
而是一次,用心去倾听,和一次,愿意去理解的尝试。
就这么简单。
来源:搞笑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