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脑改一张甲方催了八遍的图,头也没抬,冲着厨房喊:“周明,开门!”
门铃响了三次。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每一下都隔着精准的三秒钟。
我正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脑改一张甲方催了八遍的图,头也没抬,冲着厨房喊:“周明,开门!”
周明,我老公,系着那条的粉色围裙,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手上还沾着面粉。
“没手,你先去,我这儿和面呢。”
我“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笔记本往旁边一推,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猫眼儿里,外面站着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表情严肃得像是来抓A级通缉犯。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物业,不像推销,更不是查水表的。
我犹豫着,把门拉开一条缝,链子还挂着。
“你们找谁?”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锐利得像鹰。
他递过来一张名片,烫金的。
“请问,您是林晚女士吗?”
我接过名片,上面写着:方正合伙人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文博。
律师?
我脑子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我哪个难缠的甲方把我给告了?
“我是,你们……”
“林女士您好,我们没有恶意。”李文博的语气很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是王建军先生的遗产执行律师。”
王建军。
这个名字我默念了一遍。
王大爷。
住我对门那个孤寡老人。
上个星期,他没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冰冷的石头坠着。
“王大爷的……律师?”我有点懵,“他能有什么遗产?”
在我印象里,王大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抠抠搜搜,连买把青菜都要挑最便宜的。
李文博旁边的年轻律师开口了,他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林女士,根据王建军先生生前立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遗嘱,您是他的遗产的……唯一指定继承人。”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是这几个人找错了。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唯一继承人?他没亲人吗?”
“我们确认过,没有搞错,就是您,林晚女士。”李文博说,“至于他的亲属关系,情况比较复杂。方便我们进去谈吗?有些文件需要您过目。”
我看着他们不像骗子的样子,解开了门链。
周明也听到了动静,从厨房里出来了,擦着手,一脸警惕地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媳妇儿,这谁啊?”
“王大爷的律师。”我木然地回答。
客厅很小,三个大男人一坐,更显得局促。
我给他们倒了水,一次性纸杯。
李文博没碰水杯,他示意旁边的年轻律师打开文件夹。
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林女士,这是王建军先生名下的资产清单,您可以看一下。”
我低头,扫了一眼。
然后,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股票,基金,信托……后面跟着一长串我看不懂的代码和公司名称。
然后是房产。
北京三环内,三套。
上海陆家嘴,两套。
深圳湾,一套。
甚至还有几个海外地址。
每一个地址后面,都标注着“全款,无抵押”。
我手指有点抖,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汇总的估值。
那个数字……
我数了三遍后面的零。
我确信我没数错。
但我宁愿是我数错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李文博。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你们绝对搞错了!王大爷他……”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一个连暖气费都要拖到最后一天才交的老人。
一个夏天为了省电,宁愿在楼道里乘凉,也不愿意开空调的老人。
一个我给他送碗红烧肉,他都要念叨半天“太破费了”的老人。
他怎么可能是个……亿万富翁?
这比甲方说我的设计“不够大气”还要魔幻。
周明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调了。
“个、十、百、千、万……我操!”
他没文化,但数零还是会的。
李文博推了推眼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林女士,我们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王建军先生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退休,选择了隐居生活。”
“他所有的资产,都由我们事务所的专业团队进行管理和增值。这份清单上的每一项,都真实有效。”
我感觉像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离奇的、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梦。
我赡养了十年的邻居,那个孤僻、贫穷、可怜的王大爷,是个隐藏的巨富?
然后,他把所有钱都留给了我?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为什么是我?”
“遗嘱里有说明。”李文博说,“王先生说,在他生命最后、最孤独的十年里,您是唯一给过他家人般温暖的人。”
“他说,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数字,但您的善良,是无价的。”
年轻律师从文件夹里又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遗嘱的复印件。
手写的。
王大爷那手颤巍巍的字,我认得。
以前他水电费单子找不到了,会写个条子塞我家门缝里,让我帮忙去交。
就是这种字。
“我,王建军,于此立下遗嘱。在我死后,我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
后面罗列的,和刚才那份清单一模一样。
最后,是那句。
“……全部赠予我的邻居,林晚女士。她不是我的亲人,但胜似我的亲人。这十年,辛苦她了。”
落款,签名,日期。
还有公证处的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不是因为那些数字。
是因为那句“辛苦她了”。
这十年的一幕幕,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第一次见到王大爷,是十年前我刚和周明搬进这个老破小的时候。
那天搬家公司的人刚走,我累得瘫在地上,听见对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是微弱的呻吟。
我心里一惊,赶紧过去敲门。
没人应。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里面的呻吟声断断续续。
我急了,对着门里喊:“大爷,您没事吧?要不要我帮您叫救护车?”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门……没锁。”
我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药油味混着灰尘味扑面而来。
王大爷就倒在客厅中间,旁边翻倒了一把椅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没成功。
“我没事,就是踩着椅子换个灯泡,脚滑了一下。”他喘着气说。
我赶紧过去扶他,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看到他脚踝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着,迅速地肿了起来。
“这还叫没事?都肿成这样了!必须去医院!”
“不去不去,”他连连摆手,“就是崴了一下,抹点红花油,养两天就好了。去医院,净花那冤枉钱。”
我看着他那张固执的脸,又好气又好笑。
“大爷,这可不是省钱的时候,万一骨折了呢?落下病根,以后更麻烦。”
那天,我硬是把他拖去了医院。
拍片,果然,骨裂。
医生给他打了石膏,开了药,叮嘱他好好休养。
从医院回来,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客厅里,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我心里不是滋味。
他老伴走得早,也没听说有子女。
我叹了口气,回家给他下了一碗热汤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端过去的时候,他愣了半天,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他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
从那天起,我就没法再对他视而不见了。
他腿脚不方便,我就每天做饭的时候多做一份,给他送过去。
他家的灯泡坏了,水管堵了,都是周明去修。
一开始,周明还挺乐意的,觉得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时间长了,他就开始有怨言。
“媳妇儿,咱能不能别管那么多了?咱自己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你天天给他送饭,他给过你一分钱菜钱吗?”
“他一个孤老头子,能有多少退休金?你跟他计较这个?”我反驳。
“我不是计较,我是觉得你太累了。你上着班,还得照顾孩子,现在又多了个爹要伺候,你铁打的啊?”
我们为这事吵过很多次。
最凶的一次,是儿子小宝发高烧。
那天我正好要去给王大爷送降压药,他药吃完了,忘了去开。
我把小宝安顿好,想着送个药就回来,五分钟的事。
结果刚到王大爷家,他突然说胸口闷,喘不上气。
我吓坏了,赶紧打了120。
等我跟着救护车把王大爷送到医院,安顿好,再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
一开门,就看到周明抱着烧得小脸通红的小宝,急得团团转。
他看到我,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林晚!你死哪儿去了?你儿子发烧快四十度了你知不知道!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看着他怀里蔫蔫的儿子,心疼得像被刀剜。
委屈、自责、疲惫,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王大爷他犯心脏病了!我送他去医院了!我能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家里吗?”我也吼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们冷战了。
我抱着滚烫的儿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眼泪就没停过。
我问自己,我到底图什么?
我图他夸我一句“小林你真是个好人”?
还是图他偶尔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皱巴巴的糖,塞给我儿子?
我想不明白。
但第二天,看到对门那扇紧闭的门,我还是没忍住,熬了锅粥送了过去。
病床上的王大爷更显憔悴,他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小林啊,昨天……谢谢你了。也……对不住你,给你添麻烦了。”
我把粥递给他,摇了摇头:“没事儿,大爷,您快吃吧。”
他喝了两口,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钞票。
“小林,这点钱你拿着,医药费……我不能让你白出。”
我看着那几百块钱,可能是他攒了很久的。
我鼻子一酸,把钱推了回去。
“大爷,您这是干什么?我还能要您钱吗?您快收起来。”
他固执地要把钱塞给我,我俩推搡了半天。
最后,我没办法,只能说:“行,这钱我先替您收着,等您出院了,我给您买好吃的。”
他这才笑了,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十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他生病,我跑前跑后。
过年,我把他接到家里一起吃年夜饭。
社区发点米面油,他总要分我一半。
我给他买的新衣服,他嘴上说着“浪费钱”,却总是在出门的时候穿上。
我儿子小宝,从小就“王爷爷”“王爷爷”地叫着,有时候比跟他亲爷爷还亲。
王大爷会用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教小宝下象棋,给他讲那些我听了八百遍的、他年轻时在工厂里当劳模的故事。
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值得我尊敬和同情的老人。
我以为,我做的,也只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该做的一点小事。
我从没想过回报。
可现在,这份“回报”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了我的面前。
“林女士?”李文博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着他。
“所以,我需要做什么?”
“您需要在这份遗产继承确认书上签字。签完字,我们就会启动遗产交接程序。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因为涉及的资产类别比较多。”
周明在一旁,眼睛都亮了,他搓着手,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签!媳妇儿,快签啊!还等什么!”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突然一阵烦躁。
“你闭嘴!”
周明被我吼得一愣。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文博。
“我能……先考虑一下吗?”
李文博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
“当然可以。这是您的权利。不过,林女士,我需要提醒您,王先生的亲属,可能会对这份遗嘱提出异议。”
“亲属?”我皱眉,“他不是没亲人吗?”
“直系亲属确实没有了。但他有一个侄子,叫王建国。早年因为财产问题,和王先生闹翻了,已经几十年没有联系。但从法律上讲,他仍然是王先生的近亲属。”
李文博顿了顿,补充道:“我们来之前,已经按程序通知了他。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您了。”
“而且,他来的方式,可能不会太友好。”
李文博的话,像一句精准的预言。
他们前脚刚走,我家的门后脚就被人擂得震天响。
不是按门铃,是拿拳头砸。
“开门!开门!林晚!你给我滚出来!”
门外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嚎和咒骂。
“姓林的你个不要脸的!骗我们家老头的钱!你!”
周明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
“媳妇儿,这……这就是那个侄子?”
我没说话,脸色铁青地走到门边。
猫眼儿里,外面黑压压站了一群人,至少七八个。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满脸横肉,眼睛里全是贪婪和凶光。
他旁边一个女人,正拍着大腿,对着我家门口哭天抢地,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这就是王大爷的“亲人”?
我忽然明白了,王大爷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几十年。
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钱留给我。
他不是在给我财富。
他是在给我一个……烂摊子。
或者说,一个考验。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一开,那个叫王建国的胖子就想往里冲。
周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顶了回去。
“你们想干什么?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犯法?老子今天还就犯法了!”王建国指着我的鼻子骂,“就是你这个!给我叔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他一辈子的心血都骗走了?”
那个女人也扑了上来,想抓我的头发。
“你把我们家的钱还回来!那是我们老王家的钱!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楼道里瞬间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
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不是对门老王家吗?他不是没亲人吗?”
“你不知道啊?听说老王是个大富豪,留了好几亿的遗产!”
“啥?就那个捡瓶子的老王?”
“遗产全给这个女的了,人家亲侄子一分没有,能不来闹吗?”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阵眩晕。
我这十年来的付出,在“几个亿”面前,瞬间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
我看着王建国那张因为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脸,突然就笑了。
“王建国,是吧?”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我问你,王大爷生病住院,你在哪儿?”
“他过年一个人吃不上热饭,你在哪儿?”
“他摔断了腿,躺在家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这十年,你来看过他一次吗?打过一个电话吗?”
王建国被我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
“我……我那是工作忙!再说了,那是我们家的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吗?”
“家事?”我冷笑,“他活着的时候,你们把他当垃圾一样扔在一边,不闻不问。他死了,你们倒想起来是‘家事’了?”
“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遗嘱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不服,你们就去告!”
说完,我“砰”的一声,把门狠狠甩上。
世界总算清静了。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周明扶住我,一脸担忧。
“媳妇儿,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
周明沉默了。
他看着茶几上那份遗产清单,眼神复杂。
有恐惧,有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媳逼,要不……咱跟他们分点?”他试探着说,“给他们个几百万,把他们打发了,省得天天来闹,咱们也过不安生。”
我猛地抬起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周明,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和气生财嘛。”他眼神躲闪,“闹上法庭,多难看啊。再说,这笔钱……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分他们一点,也说得过去。”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不是咱们的?”我盯着他,“那我这十年算什么?我起早贪黑照顾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你觉得我这十年,就是为了等这笔钱!现在钱到手了,就该分出去一点,堵住别人的嘴,对吗?”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周明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那声音,像是在嘲笑我。
嘲笑我的天真,我的愚蠢。
我突然觉得很累。
比改了十遍图还没过稿的甲方更累。
比抱着发烧的儿子在医院排队挂号更累。
这是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疲惫。
原来,在巨额的财富面前,人性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无论是所谓的“亲人”,还是同床共枕的丈夫。
我拿起那份遗产继承确认书。
周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以为我要签字。
我当着他的面,把那份文件,撕成了两半。
然后,再撕成四半。
八半。
直到它变成一堆碎纸屑。
周明彻底傻了。
“你……你疯了?!林晚!你知不知道你撕掉的是什么!”他扑过来,想抢救那些碎片,但已经晚了。
“我很清醒。”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明,我不要这笔钱了。”
“这钱,我拿得不安心。”
“我照顾王大爷,不是为了他的钱。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如果接受这笔钱,就要被他那帮恶心的亲戚纠缠,就要被你怀疑我的用心,那我宁愿不要。”
我说完,转身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我听到周明在外面疯狂地砸门,咒骂。
我不在乎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王大爷。
想起他教我儿子下棋时,那副得意的样子。
想起他喝了我煲的汤,满足地咂咂嘴的样子。
想起他临走前几天,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以为我懂他。
我懂他的孤独,懂他的固执,懂他的善良。
但我现在发现,我一点都不懂他。
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大一笔钱给我?
他是想报答我?
还是想考验我?
或者,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在他死后,再看一出人性的好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生活,被彻底搅乱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周明没再跟我说话,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客厅里,试图把那些碎片拼起来。
那样子,可笑又可悲。
刚到公司,就接到了李文博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林女士,我听说您把确认书撕了?”
“消息还挺灵通。”我自嘲地笑笑。
“是您先生联系的我们。”李文博顿了顿,“林女士,您确定要放弃继承吗?根据法律,如果您明确表示放弃,这些遗产将作为无主财产,由国家处理。王建国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一分钱也拿不到。
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
“我确定。”我说。
“林女士,我建议您再考虑一下。”李文博的语气很诚恳,“王先生的遗嘱,不仅仅是一份财产赠予。我们这里,还有一份他留给您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U盘。他特别交代,只有在您决定接受继承后,才能交给您。”
我的心跳了一下。
U盘?
“里面是什么?”
“抱歉,林女士,我也不知道。这是王先生的个人嘱托。”
挂了电话,我一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那个U盘里,会是什么?
是王大爷想对我说的话吗?
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吗?
我突然很想知道。
我无比迫切地想知道,在王大爷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留下这笔巨款,真正的用意,又是什么。
中午,我没吃饭,直接打车去了李文博的律所。
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CBD的顶级写字楼。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感觉自己像个走错地方的乡下人。
李文博在办公室见了我。
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
“林女士,您想通了?”
我点点头。
“我想好了。我接受继承。”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王大爷死不瞑目。
我也不能让我这十年的付出,变成一个笑话。
我要为他,也为我自己,争一口气。
李文博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
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新的文件夹,和那个U盘。
“这是新的确认书,您签吧。”
我拿起笔,在末尾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晚。
这两个字,我写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沉重。
签完字,李文博把那个U盘递给了我。
很普通的U盘,黑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林女士,王先生的侄子王建国,已经正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判定遗嘱无效。”
“我猜到了。”我握紧了手里的U盘。
“您放心,我们律所会派出最强的团队,来应对这场官司。”李文博看着我,“我们不仅是您的代理律师,更是王先生遗嘱的执行人。捍卫这份遗嘱的有效性,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得这场官司。”
他的自信,让我稍微安了点心。
“谢谢你,李律师。”
“不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拿着U盘回了家。
周明不在家,大概是出去鬼混了。
也好,我不想看见他。
我打开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
屏幕上出现了王大爷的脸。
他坐在他家那张破旧的沙发上,身后是斑驳的墙壁。
他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要精神一些,但依然瘦削。
他对着镜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很少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小林啊,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通过音箱传出来,有些失真,但很清晰。
“别难过。人嘛,总有这么一天。我活到这把岁数,够本了。”
“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给你留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我知道,你肯定在骂我,这个老东西,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叫王建军,年轻的时候,确实挣了点钱。不多,但够花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钱这个东西,不是好东西。它会让人变。我那些亲戚,我那个唯一的亲弟弟,就是为了钱,跟我反目成仇。我心冷了,就干脆躲了出来,换了个身份,就当那个叫王建军的,已经死了。”
“这几十年,我一个人过,也习惯了。我觉得,我这辈子,大概就要这么孤零零地走到头了。”
“直到十年前,你搬来。”
他看着镜头,眼神变得很柔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从椅子上摔下来,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是你,一个刚搬来的小姑娘,把我送到了医院。”
“你给我端来了热汤面。那碗面,是我这几十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善。”
“这十年,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其实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你跟你老公为我吵架,我也知道。有好几次,我躲在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我心里难受啊,我觉得我拖累了你。”
“我也想过,给你点钱,让你别管我了。可我知道,你要是知道我有钱,你肯定扭头就走,再也不会理我这个老骗子了。”
“所以啊,我只能装穷,装可怜。让你没办法,只能一直管着我。”
“小林,我是不是很自私?”
他笑着问,眼角却泛起了泪光。
“我这辈子,没老婆,没孩子。到老了,快死了,老天爷却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你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陪我聊天,带你儿子来看我……”
“你让我这个孤老头子,又过上了有家的日子。”
“小宝是个好孩子,长得像你,也跟你一样善良。让他好好读书,以后做个有用的人。”
“至于那些钱……”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钱,是我留给你和孩子的。不是报答,也不是补偿。”
“是我这个‘家人’,留给你们的依靠。”
“我知道王建国那帮人,肯定会来闹。他们就是一群闻着血腥味儿的苍蝇。别怕他们。”
“李律师他们会帮你。我留了后手。他们赢不了。”
“小林,你是个好人。但这个世界上,好人不能只被枪指着。”
“我给你的,不是钱。是让你以后可以挺直腰杆子,对任何你不喜欢的人和事,说‘不’的底气。”
“别被钱控制,要去控制钱。”
“用它们,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去帮助那些,像以前的我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就当是,替我这个老头子,积点德吧。”
视频的最后,他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林,这十年,谢谢你。下辈子,要是有缘,我还想当你的邻居。”
视频结束了。
我趴在电脑前,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在考验我,也不是在看戏。
他是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我。
他怕我因为善良,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活得太辛苦。
所以,他给了我一副铠甲。
这副铠甲,沉重,冰冷,却坚不可摧。
王大爷,你这个老骗子。
你骗得我好苦。
也骗得我……好幸福。
我擦干眼泪,把U盘拔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这场官司,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漂亮亮。
这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一个逝去老人的嘱托。
是为了捍卫一份跨越血缘的亲情。
是为了守护这世间,所剩不多的,那一点点温暖和善意。
王建国的动作很快。
诉状第二天就递到了我手里。
洋洋洒洒十几页,核心思想就一个:我,林晚,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诉状里把我描绘成一个精通PUA的话术大师,说我利用王大爷的“老年痴呆”和“精神问题”,长达十年对他进行精神控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骗取他的巨额财产。
他们还找了几个所谓的“证人”。
一个是社区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说王大爷生前曾经跟他抱怨过,被我对门那个女人缠上了,甩都甩不掉。
另一个是王大爷老家村里的人,说王建国这些年一直都“很孝顺”,每年都给王大爷“寄钱寄物”,只是王大爷“性格孤僻”,不愿意见他。
我看着这份颠倒黑白的诉状,气得浑身发抖。
无耻!
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周明也看到了诉状,他吓得脸都白了。
“媳妇儿,这……这怎么办?他们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啊!这要是输了,你不仅拿不到钱,还得坐牢啊!”
“我们不会输。”我看着他,眼神坚定。
他大概是被我的眼神镇住了,愣愣地没再说话。
我把诉状拍照发给了李文博。
他很快回复了:【意料之中。林女士,放心,跳梁小丑而已。】
【我们需要您提供一些证据,证明您和王先生这十年来的关系。】
证据?
我和王大爷之间,哪有什么刻意留下的证据?
一切都是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我开始拼命回忆。
送饭的饭盒?早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
带他去医院的挂号单?谁会留着那种东西?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周明突然一拍大腿。
“有了!”
他冲进卧室,从床底下的一个大箱子里,翻出一个积了灰的账本。
“这是什么?”我问。
“你忘了?刚结婚那会儿,你非要记账,说要勤俭持家。后来嫌麻烦,就没记了。”
我接过来,翻开。
里面是我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每一笔开销。
“2013年10月12日,买菜23.5元,给对门王大爷送了一份。”
“2014年3月5日,王大爷家水管爆了,请人修理,花费150元。”
“2015年1月28日,过年,给王大爷买新衣服,320元。给小宝压岁钱200元。”
“2016年……”
一笔一笔,一年一年。
那些我以为早已被遗忘的日常,都被这个小小的账本,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虽然只记了头几年,但已经足够了。
我抱着账本,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周明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媳妇儿,对不起。”他闷声说,“前两天,是我浑蛋,是我被钱迷了心窍。”
“我忘了你有多好。也忘了王大爷,对我们有多好。”
“小宝小时候,有一次半夜抽风,是我俩都吓傻了,还是王大爷过来,用土方子给孩子掐人中,才缓过来。”
“还有一次,你公司加班,我出差,是王大爷帮我们接的小宝,还给他煮了饺子。”
“这十年,他早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是我们……没有血缘的亲人。”
我靠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都释放了出来。
除了账本,我们还找到了很多“证据”。
社区医院里,王大爷的每一次就诊记录,紧急联系人写的都是我的名字。
物业公司,每一次王大爷家里的报修,都是我或者周明打的电话。
楼上楼下的老邻居们,也愿意出庭作证。
他们都看在眼里,这十年,是谁在真正地照顾那个孤寡老人。
李文博的团队效率极高。
他们不仅整理了我们提供的证据,还挖出了更深的东西。
他们查到了王建国和他父亲,也就是王大爷的亲弟弟,在二十年前是如何伪造文件,试图侵吞王大爷公司的财产,最终被王大爷发现,扫地出门的全部经过。
他们甚至还查到,王建国口中那个“每年都寄钱寄物”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
他唯一一次联系王大爷,是在五年前,因为赌博欠了巨款,打电话来要钱,被王大爷痛骂一顿后,就再无联系。
开庭那天,我见到了王建国。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头发抹了油,看起来人模狗样。
看到我,他眼里喷着火,用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
我没理他,径直走上了原告席。
法庭上,他的律师慷慨陈词,把他包装成一个被奸人所害、痛失亲人的可怜侄子。
把我说成一个心机深沉、贪得无厌的捞女。
他说得声情并茂,连旁听席上都有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轮到李文博发言。
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不紧不慢地,一件一件地,把证据呈了上去。
我的记账本。
医院的记录。
物业的证明。
邻居们的证言。
每多一份证据,王建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李文博把王建国二十年前侵吞公司财产的判决书,和他五年前那通要钱电话的录音放出来时,王建国彻底瘫了。
他指着李文博,语无伦次地大喊:“伪造的!都是伪造的!你们串通好了陷害我!”
法官敲响了法槌。
“肃静!被告,请控制你的情绪!”
最后的环节,李文博向法庭申请,播放王大爷留下的那段视频。
当王大爷的脸出现在法庭的大屏幕上时,整个法庭都安静了下来。
当他用那平淡而沙哑的声音,讲述着这十年的点点滴滴,讲述着他对我的感激,讲述着他对亲情的失望时,我看到,旁听席上,很多人都红了眼眶。
就连那位一开始对我充满敌意的法官,表情也变得凝重。
当王大爷最后对着镜头,深深鞠躬,说出那句“下辈子,还想当你的邻居”时,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王建国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
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当庭宣判,王建军先生的遗嘱合法有效,驳回原告王建国的一切诉讼请求。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王大爷,我没有让你失望。
周明和小宝在法院门口等我。
小宝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妈妈,你赢了!”
我摸摸他的头,笑了。
“是啊,我们赢了。”
我们赢的,不是钱,是公道。
赢回来的,是一个好人应得的清白和尊严。
拿到遗产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
李文博的团队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所有的资产梳理清楚,并逐步转移到我名下。
我看着那一串串天文数字,感觉依然像在做梦。
周明辞掉了他那份干得不开心的工作,开始琢磨着自己做点小生意。
我们从那个老破小里搬了出来,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平层。
给双方父母也都在同一个小区买了房,方便照顾。
我没有辞职。
我依然是那个每天被甲方催稿的苦逼设计师。
只不过,我现在可以很有底气地对那些无理的要求说“不”。
“这个logo要五彩斑斓的黑?抱歉,做不了。”
“想十分钟出图?不好意思,加钱也不行。”
这种感觉,真的很爽。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到一阵空虚。
我真的……配得上这一切吗?
我坐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却时常会想起那个昏暗狭小的老房子。
想起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潮湿的、混着饭菜香的味道。
想起那扇永远都虚掩着的、等着我推开的门。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李文博寄来的。
里面是王大爷的一本日记。
“林女士,这是在整理王先生遗物时发现的。我想,这个应该交给你。”
日记本很旧了,牛皮封面,边角都已磨损。
我翻开。
里面记录的,全都是关于我的事。
“今天,小林又给我送了排骨。她说我太瘦了,要多补补。这孩子,心真好。”
“小宝今天考试得了第一名,拿了奖状给我看。我给了他五块钱,让他去买糖吃。他高兴坏了。这孩子,真像她。”
“今天和小林吵架了。不,是她和她男人吵架。因为我。唉,我真是个累赘。明天开始,不许她再送饭了。”
“……今天没吃饭,有点饿。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小林还是来了。端着一碗面。她眼睛红红的,肯定哭过了。我这个的。”
“我病了。小林背着我下的楼。她那么瘦,怎么背得动我。我跟她说,别管我了。她不听。”
“今天,我立了遗嘱。把所有东西,都留给她。”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许会害了她。但我想让她过得好一点。不要再那么辛苦了。”
“她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小林,我的女儿。”
我合上日记本,泪水早已打湿了纸页。
原来,在他心里,我早就是他的女儿了。
而我,也早已把他,当成了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缺的,从来都不是血缘。
周明从身后抱住我,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别难过了。”他说,“王大爷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你开心。”
我点点头。
“周明,我想好了。”我说。
“什么?”
“我们用王大爷留下的钱,成立一个基金会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就叫‘建军晚晴’基金会。专门为那些像王大爷一样的孤寡老人,提供帮助。”
“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能走得温暖一点,有尊严一点。”
“这是王大爷希望我做的。也是我,最想为他做的事。”
周明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特别灿烂。
“好。”他说,“我支持你。”
“我老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我不能拖你后腿。”
“这事儿,我来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那一刻,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又重新认识了他。
我们都曾被金钱迷惑过,考验过。
但最终,我们都找回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基金会很快成立了。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我们原来住的那个老小区。
我们给小区里所有的孤寡老人,都送去了慰问品和慰-问金。
我们还和社区合作,建立了一个“老年食堂”,为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提供免费的送餐服务。
看着那些老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听着他们一声声的感谢,我感觉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了。
那是一种,比收到几个亿遗产,还要富足的感觉。
我终于明白了王大爷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别被钱控制,要去控制钱。”
钱,可以买到豪宅,买到名车。
但买不到心安理得,买不到内心的丰盈。
真正的财富,不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
而是你曾付出过的善意,和你因此收获的,那些温暖的回响。
这天,是王大爷的忌日。
我带着周明和小宝,去墓园看他。
他的墓碑,是我亲自设计的。
很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
上面只刻着一行字:
“我们的家人,王建军先生之墓。”
我放下一束白菊。
“王大爷,我们来看你了。”
“我用您留下的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现在,我们能帮助很多像您一样的老人了。”
“您在那边,应该能看到吧?”
“小宝又长高了,学习也很好。他说,他以后想当个律师,像李叔叔一样,帮助好人。”
“周明……他也变好了。没有以前那么混蛋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以前一样,跟他聊着家常。
一阵风吹过,墓碑前的松柏沙沙作响。
仿佛是他在回应我。
我笑了。
“王大爷,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的投资。”
“它不会被稀释,不会被磨损。它只会,在时间的沉淀下,开出最美的花。”
我拉着周明和小宝的手,转身离开。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王大爷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把这份温暖和善意,传递下去。
直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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