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城市,被下午四点的太阳烤得滋滋作响,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柏油路面蒸腾起来的焦糊味。
我妈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陷在沙发里,像一块快要融化的黄油。
窗外的城市,被下午四点的太阳烤得滋滋作响,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柏油路面蒸腾起来的焦糊味。
“你二姨要来市里。”
我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在递一个烫手的山芋。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上无聊的综艺节目,脑子里却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二姨。
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像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有轮廓,有温度,但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住在乡下,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很多倍才能找到的小村庄。
我们之间的联系,大多是通过我妈的转述,像是“你二姨家今年的橘子又大又甜”,或者“你二姨说,让你在城里别太累了”。
“她心脏不大好,县里医院让转到市里来看看。”我妈的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像是裹着一层棉花,轻轻地抛了过来,“你……方便去接一下吗?”
方便吗?
我看了看乱糟糟的客厅,没洗的碗堆在水槽里,地板上散落着几本书。
一个靠码字为生的自由职业者,时间上似乎永远“方便”。
但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自私,像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
我不太会和长辈打交道,尤其是带着乡土气息的、许久未见的长辈。
我怕那种沉默的尴尬,怕那种小心翼翼的客套,更怕那种不知如何回应的淳朴热情。
“行,妈,我知道了。”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声音有点干。
挂了电话,我关掉电视,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汽车驶过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耳膜。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屋子。
把书一本本捡起来,码在书架上,把碗一个个洗干净,擦干水渍放进橱柜。
我像是要迎接一个重要的客人,试图用一个整洁的表象,来掩盖内心的那点不情不愿。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
出站口像一个巨大的、不断吞吐着人流的怪兽。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方便面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旅途的、尘土飞扬的气息。
我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张望。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或焦急或疲惫的故事。
我有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么多人里,一眼认出二姨。
记忆里的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
她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的皮,但每次拉着我的手,都暖烘烘的。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潮里挤了出来。
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包的颜色已经看不清了,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外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
头发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一道浅一道。
是二姨。
她比我记忆里,老了太多,也瘦了太多。
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枯草。
她也看到了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像是黑夜里突然点亮的一盏小小的油灯。
“是……是小远吧?”她试探着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赶紧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布包,沉得我胳膊往下一坠。
“二姨,是我。”
“哎,哎,长这么高了,姨都快认不出了。”她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像一朵风干的菊花。
她的手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拉住我的胳膊,那只手,比记忆里更粗糙,也更冰凉。
我带她去打车,她一路都显得很紧张。
她紧紧地挨着我,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高楼大厦,像一只误入森林的小鹿。
“这城里,车真多,楼真高。”她喃喃自语。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们之间的空气,被城市的喧嚣填满,却依然显得有些空洞。
到了医院,更是另一番景象。
走廊里挤满了人,说话声、脚步声、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让我一阵心烦意乱。
二姨更紧张了,她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手心冰凉,还冒着汗。
挂号、排队、找医生、做检查……
一整套流程下来,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都快散架了。
二姨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让她坐下歇会儿,她摇摇头,固执地站着,仿佛坐下就会给我添麻烦。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的话很直接。
“情况不太好,冠状动脉堵了三根,得尽快做手术。”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表情严肃,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手术?”二姨的声音抖了一下。
“对,心脏搭桥。先办住院吧,床位紧张,我们尽量安排。”
医生说完,就开始写病历,不再看我们。
我扶着二姨,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小远,这……得花多少钱啊?”她仰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无助。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我知道这种手术,费用不菲。
“二姨,你别担心钱的事,先治病要紧。”我安慰她,但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
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窗口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先交一万块押金。”
一万块。
我犹豫了一下。
我的积蓄不多,这一万块,几乎是我这个月全部的流动资金。
我回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长椅上的二姨。
她瘦小的身影,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背景里,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挣扎。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点小小的犹豫,瞬间就烟消散云了。
我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扫码,支付。
“滴”的一声,屏幕上跳出支付成功的字样。
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另一块石头,又悬了起来。
我拿着办好的住院手续,走到二姨身边。
“二姨,办好了,我们去病房。”
她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
病房是三人间,很拥挤。
空气里弥漫着药味、饭菜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病痛的味道。
我帮二姨把床铺好,让她躺下。
她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一直被她抱在怀里,像是什么宝贝。
我让她放好,她却摇了摇头。
“小远,你坐。”她拍了拍床沿。
我坐过去。
她拉开布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东西。
打开塑料袋,是一沓钱。
钱很旧,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被一根橡皮筋紧紧地捆着。
“这里有三千二百一十五块,你先拿着。”
她把钱塞到我手里,那沓钱带着她身体的温度,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这是我跟你二姨夫攒了大半年的,你先用着,不够的……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我可以想象,这些钱,是他们怎么一分一分从地里刨出来的,又是怎么一张一张节省下来的。
“二姨,你这是干什么?钱我先垫上了,你先把这个收起来。”我把钱推了回去。
“那怎么行!”她急了,声音都高了一点,“你一个人在城里也不容易,姨不能让你吃亏。”
她很固执,我推了几次,她都硬塞了回来。
最后,我只好暂时收下,想着等她睡着了再放回她包里。
安顿好二姨,又去医生那里问了手术的具体安排,等我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像一串串虚假的珠宝,闪烁着冰冷的光。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连灯都懒得开,直接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又回来了。
身体累,心也累。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那一万块钱,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
未来的几个月,我可能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但一想到二姨那双无助的眼睛,和那沓被汗水浸透的零钱,我又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全是医院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和二姨布满皱纹的脸。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以为是邻居或者物业。
打开门,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二姨夫。
他比我记忆里更黑更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上衣,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他脚上是一双沾满尘土的解放鞋,鞋面已经开裂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把他的背都压弯了。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局促,有疲惫,还有一丝……倔强。
“二姨夫?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他不是应该在老家筹钱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没说话,只是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嘴唇干裂,上面起了一层白皮。
“先进来吧。”我赶紧让他进屋。
他把那个沉重的蛇皮袋放在客厅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去,一口气就喝完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看得出来,他渴坏了。
“二uper夫,你……是坐了一夜的车来的?”我看着他满身的风尘,猜到了大概。
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嗯,昨晚的慢车,站票。”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从他们村到市里,慢车要开十几个小时。
站一晚上,那是什么滋味?
“你吃饭了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
我赶紧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他坐在小餐桌前,呼噜呼噜地吃着,吃得很快,很香,像是饿了很久。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他吃饭的时候,头埋得很低,几乎要碰到碗里。
那双长年跟土地打交道的手,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土。
就是这双手,种出了养活一家人的粮食。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问他钱筹得怎么样了?还是告诉他,我已经把押金交了?
我怕我的话,会伤到他那份属于男人的、沉默的自尊。
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
“小远,钱……你别操心。”他开口了,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用力。
“你二姨住院的钱,我带来了。”
说着,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巨大的蛇皮袋。
我愣住了。
那个袋子?
我以为里面装的是他的行李,或者是什么土特产。
难道……里面全是钱?
他怎么可能筹到那么多钱?还是一夜之间?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站起身,走到那个蛇皮袋旁边,蹲下,解开系在袋口的绳子。
他没有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而是把手伸了进去,掏了一把。
然后,他把手摊开在我面前。
他的手心里,不是我想象中的一沓沓钞票。
而是一捧……核桃仁。
剥得干干净净的,完整的,淡黄色的核桃仁。
我彻底懵了。
“二姨夫,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手里的核桃仁,眼神变得很温柔,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你二姨,她……她身子虚,医生说要补补。”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城里的东西,都贵,还不知道好不好。这是咱家自己树上结的核桃,我给你二姨剥好了,让她每天吃几个。”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那个巨大的蛇皮袋,又看了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这一袋子核桃仁,得是多少个核桃?
要剥多久?
他的手指,有好几个都用布条简单地包扎着,上面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他这一晚上,根本不是在筹钱。
而是在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一个地,用手,用牙,甚至用小锤子,把那些坚硬的核桃,敲开,再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果仁,一点一点地,完整地剥出来。
他坐了一夜的慢车,把这些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背了几百里地,送到了我面前。
他说,这是给你二姨补身体的。
他说,钱的事,他来想办法。
可他不知道,在我眼里,这一袋子核桃仁,比世界上任何金钱,都更贵重。
那是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爱。
一种不会用言语表达,只会用行动去证明的爱。
“你二姨她……她就爱吃这个。”二姨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没啥好东西。有一年秋天,我上山打了两大袋核桃,回来给她剥。她就坐在我旁边,一边看我剥,一边吃,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他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从那以后,每年秋天,我都给她剥核桃。她现在吃的核桃,都不用她自己动手。”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画面。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年轻的男人,笨拙地敲着核桃,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岁月流转,灯光变成了节能灯,年轻人变成了老人,但那份心意,却从来没有变过。
“二姨夫,”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住院的押金,我已经交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安。
“你……你哪来的钱?”
“我这儿还有点积蓄。”我说。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被人当面揭了短。
他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双解放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孩子掏钱?不行,这钱我必须还你!”
他很激动,也很固执。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垫付的一万块钱,不仅仅是钱,更是对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能力的挑战。
他觉得,他没有尽到责任,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他让外人看了笑话。
“二姨夫,你先别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这钱,就当我先借给你们的。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也不迟。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二姨安心治病。”
我指了指那袋核桃仁。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我等会儿就给二姨送过去,她看到了,肯定高兴。”
提到二姨,他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他重新蹲下身,看着那袋核桃仁,用他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蛇皮袋。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说。
那天下午,我提着一小袋核桃仁,和二姨夫一起去了医院。
二姨夫换上了我找给他的一件干净衣服,虽然还是不合身,但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他走在我身边,步子迈得很大,但依然很沉默。
到了病房,二姨正在睡觉。
她的呼吸很轻,胸口微微起伏着。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二姨夫走到床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她。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深情。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病床上那个熟睡的女人。
我把核桃仁放在床头柜上。
过了一会儿,二姨醒了。
她睁开眼,先是看到了我,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后的二姨夫身上。
她愣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我不放心。”二姨夫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嘶哑。
他没有说他坐了一夜的站票,没有说他一夜没睡给她剥核桃。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我不放心。
二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二姨夫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他的动作,很笨拙,但很轻柔。
二姨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那袋核桃仁上。
“这是……”
“家里树上结的,我给你剥好了,你每天吃点。”二姨夫说。
二姨没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拿起一颗核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她咀嚼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两行眼泪,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静静地流着泪。
二姨夫慌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去给她擦眼泪,又不敢。
“咋了?不好吃吗?”他傻傻地问。
二姨摇了摇头,她抓住二姨夫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着。
“你傻不傻啊。”她带着哭腔说。
“你一个人,剥这么多,手还要不要了?”
二我夫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没事,不疼。”
他说,不疼。
可我分明看到,他那几个用布条包着的手指,布条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那一刻,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我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我站在走廊里,靠着冰冷的墙壁。
窗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突然想起我妈曾经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
她说,二姨年轻的时候,长得很俊,是村里的一枝花。
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其中,有一个是镇上的干部,家庭条件很好。
所有人都觉得,二姨会嫁给他。
但最后,二姨却选择了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二姨夫。
家里人都不同意,觉得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妈问过二姨,为什么。
二姨说,有一年发大水,村子都被淹了。
大家都在忙着抢救自家的东西。
只有二姨夫,什么都没管,趟着齐腰深的水,跑到她家,把她生病的奶奶,从屋里背了出来。
他自己家里的粮食,全都被水泡了。
“他那个人,嘴笨,不会说话。”我妈学着二姨的口气说。
“但他心里,有你。”
是啊,他心里有你。
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
二姨的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二姨夫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
白天,他给二姨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晚上,他就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找个角落,铺几张报纸,蜷缩着睡一觉。
我让他去我那儿住,他不去。
我给他钱,让他去附近找个小旅馆,他也不要。
他说:“我得守着她,她半夜醒了,看不到我,会害怕。”
他就像一棵沉默的老树,固执地,把根扎在了那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那里,看着病房的门,或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木头,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刻着什么。
我去看过一次,他刻的是一个女人的侧脸,虽然很粗糙,但我看得出来,那是年轻时的二姨。
手术那天,天气很好。
二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静。
“等我出来。”她说。
二姨夫重重地点了点头。
手术室外,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的灯,亮了起来,像一只焦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煎熬的。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坐立不安,不停地看手机,又不停地抬头看那盏灯。
二姨夫却异常地平静。
他坐在长椅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看灯,也没有看别处,他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穿透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
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
听到这四个字,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而二姨夫,那个一直像雕塑一样坐着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然后,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不断地渗出来。
他哭了。
这个像山一样沉默坚毅的男人,哭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么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肩膀。
那是压抑了多久的恐惧和担忧,在那一刻,终于决堤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的背,很瘦,但很硬,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
二姨被推了出来,还处于麻醉状态,睡得很沉。
二姨夫跟着推车,一步不离,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病床的栏杆。
回到病房,他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二姨。
他用棉签,蘸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湿润着二姨干裂的嘴唇。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不是轰轰烈烈,不是海誓山盟。
而是,我在闹,你在笑。
是我生病时,你寸步不离的守护。
是那一袋笨拙的核桃仁,和那份说不出口的深情。
二姨恢复得很好。
一个星期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那天,我去看她,她正坐在床边,吃着二姨夫给她削的苹果。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
“小远来了。”她看到我,笑着说。
二姨夫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又拿起另一个,开始给我削。
他的刀工很好,苹果皮被他削成完整的一长条,不断。
“二姨夫,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说。
他没理我,固执地削着,然后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
“吃吧,甜。”
我咬了一口,真的很甜。
“小远,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二姨看着我,认真地说。
“要不是你,我这条老命,可能就交代在这儿了。”
“二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和姨夫,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医生说,再观察一个星期,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二姨夫在一旁插话。
“那挺好的。”
我们聊了会儿天,大多是二姨在说,二姨夫在旁边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
临走的时候,二姨夫把我送到电梯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小远,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
就是我之前垫付的那一万块。
钱被他展得很平整,看得出来,是特意整理过的。
“二姨夫,你这是……”我愣住了。
“这钱,你必须收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跟村里人借的,你放心,不是脏钱。”
我知道,为了凑齐这一万块钱,他肯定是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欠了多少人情。
“二姨夫,这钱我不急着用,你们先……”
“不行!”他打断我,态度很坚决。
“我们老两口,不能欠你的。你帮我们,是情分,我们还钱,是本分。”
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拿着。不然,我跟你二姨,在这儿也住得不安心。”
我看着他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知道自己再推辞,就是对他的一种不尊重了。
我只好收下。
“谢谢你,二姨夫。”我说。
他摆了摆手,转身回了病房。
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他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又过了一个星期,二姨出院了。
我去送他们去火车站。
二姨的气色,比来的时候,好了太多。
二姨夫还是提着那个蛇皮袋,但里面已经空了。
在候车室里,二姨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要按时吃饭,要早点睡觉,别太累了。
二姨夫就站在旁边,默默地听着。
快要检票的时候,二姨夫突然从他那个旧军绿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人。
小人刻的是我,穿着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虽然五官很模糊,但神态却很像。
刻得很用心,木头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
我知道,这一定是他守在医院走廊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二姨夫……”
“城里不比家里,一个人,多注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很重,也很暖。
火车要开了。
他们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我挥手。
二姨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二姨夫搂着她的肩膀,也对我挥了挥手。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列车缓缓地开动。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车窗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握着手里那个木雕小人,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回到家,我把那个木雕小人,放在了我的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旁边,还放着一颗,我从那袋核桃仁里,偷偷留下来的,最后一颗核桃仁。
我妈后来又打来电话,问二姨的情况。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二姨夫啊,就是这么个犟脾气。一辈子,没对你二姨说过一句好听的,但做的,却比谁都多。”
“你二姨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但我觉得,她嫁给你二姨夫,是嫁对了。”
是啊,嫁对了。
真正的爱情,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
它是你生病时,我彻夜不眠的守护。
是我笨拙地,为你剥开的每一颗核桃。
是那份深沉的,沉默的,却重如泰山的爱。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写作,看书,偶尔和朋友出去聚餐。
但有些东西,却悄悄地改变了。
我不再觉得,和长辈打交道是一件麻烦事。
我开始理解,那些不善言辞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最深沉的爱意。
我开始明白,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那些值得我们用心去守护的,最朴实的情感。
有一次,我回老家。
特意绕道,去看了二姨和二姨夫。
他们的村子,还是老样子,安静,祥和。
我到的时候,正是下午。
院子里的那棵老核桃树下,二姨夫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正在用一个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核桃。
二姨就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织着毛衣。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看到我,他们都很高兴。
二姨拉着我,问长问短。
二姨夫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地,把刚剥好的核桃仁,往我口袋里塞。
“吃,刚下来的,香。”
我看着他那双依旧粗糙,但已经没有了伤口的手,笑着接过来,放进嘴里。
嗯,真的很香,很甜。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核桃。
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一种味道,叫做爱。
来源:嘉琦情感解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