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骑着那辆破电驴,车轮子碾过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一股子热气混着沥青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那天中午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卯足了劲儿往人脸上扇。
我骑着那辆破电驴,车轮子碾过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一股子热气混着沥青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路边新开的楼盘搞活动,请了锣鼓队,敲得人心烦意乱。
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件事,赶紧回家,钻进空调房,喝一瓶冰镇汽水。
生活嘛,不就是这点念想撑着。
拐进村口那条土路时,我下意识地捏了下刹车。
路边,那个前阵子挖地基剩下的土堆上,盘着一条东西。
很大。
我的心,像是被那毒太阳烫了一下,猛地一抽。
是蛇。
一条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蛇。
它不是那种常见的菜花蛇,浑身的鳞片在太阳底下,泛着一种暗沉沉的、像是老青砖一样的颜色。
它就那么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仿佛那堆黄土就是它的龙椅。
我停下车,脚撑在地上,隔着十几米远,跟它对峙。
风都好像停了,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喊得人头皮发麻。
说实话,我怕。
从小在城里长大,这种东西只在动物园的玻璃柜里见过。活生生的,这么大一条,盘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那感觉就像是生活跟你开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它没看我,脑袋微微昂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思考什么蛇生大事。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绕路走?这条土路是近道,绕出去得十多分钟,太阳底下,我可不想遭那份罪。
等它自己走?看它那架势,估计能在那儿趴到天黑。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村里的小孩有时候会在这条路上跑闹,万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心里那点可怜的、虚张声势的勇气。
我四下里看了看,路边有户人家盖房子剩下的砖头。
我捡起一块,掂了掂,分量不轻。
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砖头的棱角硌得我生疼。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那蛇还是没动。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它不是活的,就是个做得特别逼真的模型。
可它身上那种生命的气息,那种属于野外的、原始的、带着泥土和腥气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近了。
五米。
三米。
我能看清它身上的鳞片,一片搭着一片,像古代将军的铠甲,严丝合缝。
我的心跳得像那锣鼓队的鼓点,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是现在!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的劲儿,把那块砖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噗”的一声闷响。
正中七寸。
这是我爹以前喝酒时吹牛教我的,他说打蛇打七寸,一招毙命。
那蛇的身子猛地绷直,像一根被瞬间拉紧的钢鞭,然后重重地摔在土堆上。
它开始疯狂地扭动,翻滚,尾巴把地上的干土扫得尘土飞扬。
我没敢再看,扔下电驴,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跑得比兔子还快,耳朵里全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擂鼓一样的心跳。
一直跑到家门口,我才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又热又凉。
我赢了。
我打死了一条大蛇。
一种奇怪的、混杂着恐惧和骄傲的情绪在我胸口翻腾。
我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虽然狼狈,但毕竟是胜利者。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凉水一个劲儿地泼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煞白,眼神里还带着惊魂未定。
我妈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天太热,有点中暑。
我没敢说实话。
我怕她骂我。
她总说,万物有灵,不要轻易伤害生灵。
我躺在沙发上,空调的冷风吹着,可我心里那股燥热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条蛇最后扭动的样子。
它的身体,那么有力,那么痛苦。
我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可转念一想,我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我是英雄。
对,英雄。
我这么安慰自己,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那种老式的、尖锐的、能把人魂都给吓出来的铃声。
是我爸专门给老家亲戚设置的专属铃声。
我妈接的电话。
她“喂”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音。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还在“嗡嗡”地响。
我睁开眼,看见我妈举着电话,整个人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电话那头,应该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妈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啪嗒”一声。
电话从我妈手里滑落,摔在地板上。
我妈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空洞洞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你爷……”
她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你爷……没了。”
没了。
就这么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爷爷没了。
我甚至没反应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
是出门了?是睡着了?
可我妈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是那个我最不愿意去想的意思。
我爸从房间里冲出来,抢过电话,对着那头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是我大伯哽咽的声音。
“……今天中午,还好好的,吃完饭说要睡一会儿……下午我去看,人……人已经凉了……”
我爸的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整个世界,好像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听不见我妈的哭声,也听不见我爸的咆哮,我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
中午。
下午。
时间点,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在我心上。
我打死那条蛇,是中午。
我爷爷没的,是下午。
我浑身的血,在那一瞬间,全凉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会……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把那条蛇和我爷爷联系在了一起。
那条蛇,通体青黑,盘在土堆上,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我爷爷,最喜欢穿的就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吃完午饭,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门口的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像一尊雕像。
像一个守护者。
我疯了。
我一定是疯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可我控制不住。
那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缠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连夜往老家赶。
我爸开车,手抖得连方向盘都握不稳。
我妈在后座,一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坐在副驾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流星一样向后倒退,那么亮,却一点也照不进我心里。
我心里,一片漆黑。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中午发生的事。
那条蛇的眼神,我好像想起来了。
在我砸下砖头的那一刻,它好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一种悲哀,又像是一种解脱。
车子开上高速,路两边的灯光变得稀疏。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们这辆小小的车子包裹起来。
我开始想起我爷爷。
我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爸妈在城里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
是爷爷,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牵着我,走过了整个童年。
他会带我去后山掏鸟窝,会带我去河里摸鱼。
他会用竹子给我做水枪,会用麦秆给我编蚂蚱。
夏天晚上,院子里铺一张凉席,他躺在上面,摇着大蒲扇,给我讲那些听了一百遍也不腻的故事。
讲牛郎织女,讲后羿射日,讲山里那条“成了精”的大长虫。
“咱后山啊,住着个神仙。”
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啥神仙?”我问。
“是个长虫仙。”他说,“好大好大一条,比咱家屋梁还粗。”
我吓得直往他怀里钻。
他哈哈大笑,粗糙的手掌拍着我的背。
“莫怕莫怕,那长虫仙啊,是保佑咱村的。它不伤人,只要咱不惹它,它就保咱风调雨顺。”
“你见过?”
“见过。年轻那会儿,上山砍柴,迷了路。天都黑了,又饿又怕,就看见前面土堆上盘着一条大长虫,月光照在它身上,亮得跟银子似的。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死定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我急得不行。
“它啊,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慢悠悠地,往林子里爬走了。等它一走,我就发现,我认得回家的路了。”
从那以后,爷爷每年都会在后山的一个固定地方,放上一些供品。
一个苹果,几个鸡蛋。
他说,那是给长虫仙的。
村里人都笑他迷信。
我爸也说他老糊涂。
可他不管,雷打不动。
他说:“人活一辈子,得懂得知恩图报。山有山神,水有水怪,咱住在山脚下,就得敬着山里的东西。”
我小时候信以为真,每次跟爷爷上山,都踮着脚尖,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那位“长虫仙”。
长大了,读了书,我觉得爷爷那些话,都是封建迷信。
我跟他争论,说世界上没有神仙,蛇就是冷血动物,是根据本能行动。
他也不跟我吵,就笑呵呵地听着。
等我说完了,他就吧嗒一口旱烟,慢悠悠地说:“书上说的,爷信。爷自个儿眼睛看见的,爷也信。这俩,不冲突。”
现在,车子在黑暗中飞驰,爷爷的话,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子里放。
我打死的那条蛇……
会不会就是爷爷说的那条“长虫仙”?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一个天底下最残忍,最恶毒的巧合。
凌晨三点,我们赶到了老家。
村子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我家的老宅子,灯火通明。
院子里,站满了人。
大伯,二伯,姑姑们,还有好多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亲戚。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悲伤。
看到我们下车,他们围了上来。
哭声,瞬间冲破了夜的寂静。
我妈哭得晕了过去。
我爸,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抱着我大伯,哭得像个孩子。
我像个局外人,站在人群中,手脚冰凉。
我穿过人群,走进堂屋。
爷爷就躺在堂屋正中央的门板上。
他身上盖着一张崭新的白布,从头到脚。
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那片白色,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我大伯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去,给你爷磕个头。”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两下,三下。
我没有哭。
不是不伤心,是伤心到极致,眼泪反而流不出来了。
我的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填满了。
是愧疚。
是悔恨。
是恐惧。
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爷爷。
是我,亲手打死了那个守护了他一辈子的“长虫仙”。
是我,打破了那个他信了一辈子的“规矩”。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越缠越紧,疼得我快要窒息。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
我跪在蒲团上,给爷爷守夜。
香炉里,青烟袅袅,飘向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爷爷,咧着嘴笑,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牙床。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神里满是慈祥和温暖。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决了堤。
“爷……”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单音。
我想跟他说好多好多话。
我想跟他说对不起。
我想跟他说,我不该跟他犟嘴,不该不信他说的故事。
我想跟他说,我打死了一条蛇,一条好大好大的蛇。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些话,像石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里。
我怕。
我怕我说出来,大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他们会骂我是凶手吗?
他们会把我赶出这个家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秘密,我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夜,越来越深。
亲戚们都熬不住,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
灵堂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就那么沉默着,一个跪着,一个坐着。
谁也不说话。
只有香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你爷走的时候,很安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爸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被烟熏得又干又涩。
“没受一点罪。睡着觉走的。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福气。”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福气?
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还能有更多的福气?
“他前两天,还念叨你。”我爸继续说,“说你上次回来,给他买的那个剃须刀,好用。比他那个老掉牙的刮胡子刀片强多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个剃须刀,是我在网上花九十九块钱包邮买的。
我当时还嫌麻烦,想着随便买一个得了。
可爷爷收到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拿着那个小小的剃须刀,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说:“好东西,好东西,我孙子有出息了,会给爷买好东西了。”
我爸叹了口气,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下午,我去他房间,看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喊他,他也不应。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我爸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当时……脑子都炸了。”
“我发现,他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
“什么东西?”
“你小时候,他给你编的那个……麦秆蚂蚱。”
我爸说,“都干巴了,捏在手里,一碰就碎。可他就是不撒手,攥得紧紧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那个麦秆蚂蚱,我早就忘了。
是我上小学前,最后一个夏天,他给我编的。
那天,我爸妈来接我去城里上学。
我哭着闹着不肯走。
爷爷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不说话,就低着头,用几根麦秆,一点一点地编。
他的手指很粗,动作却很灵活。
不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的蚂蚱就在他手里成型了。
他把蚂蚱递给我,说:“拿着。想爷了,就看看它。它会替爷陪着你。”
我拿着那个蚂蚱,还是哭。
后来,那个蚂蚱被我带到了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弄丢了。
我从来没想过,爷爷竟然还留着一个。
而且,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还紧紧地攥在手里。
“爸……”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把这半天以来所有的恐惧,悔恨,悲伤,全都哭了出去。
我爸走过来,蹲下身,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我小时候一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你爷,最疼你了。”
那一刻,我多想告诉我爸。
告诉他,我可能是个罪人。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不能说。
说了,只会让我爸更痛苦。
这个十字架,只能我一个人来背。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办丧事。
请道士,做法事,搭灵棚,宴请宾舍。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大人们支配着,该跪就跪,该磕头就磕头。
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跪在灵堂里,那种噬骨的悔恨才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那条蛇。
它在我砸下砖头前,看我的那一眼。
那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开始害怕黑暗,害怕一个人待着。
我总觉得,那条蛇,就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冷冷地盯着我。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风很大,吹得挽联哗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按照村里的规矩,长孙要摔瓦盆。
我捧着那个瓦盆,手抖得不成样子。
“摔!”司仪喊道。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瓦盆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
瓦盆碎了。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后山走去。
爷爷的坟,就选在后山那片他最喜欢的松树林里。
他说,那里清静,能天天听见鸟叫。
走在那条熟悉的山路上,我的脚,像踩在刀尖上。
这条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走过无数遍。
他总是一边走,一边给我讲山里的故事。
哪棵树上结的果子最甜,哪个山洞里住着刺猬,哪片草丛里有野鸡。
他总说:“这山,是个宝库。你对它好,它就啥都给你。你要是伤了它,它也会记仇。”
我当时只当是故事听。
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快到坟地的时候,我们路过了一个土堆。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爷爷以前给“长虫仙”上供的地方。
土堆上,还摆着几个已经干瘪了气的苹果。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爸回头看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
安葬的过程,很漫长。
挖墓穴,下棺,填土。
亲戚们的哭声,混着道士的诵经声,在山谷里回荡。
我跪在坟前,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我的脸,明明灭灭。
我看着新堆起的坟头,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永远地离开我了。
而我,连一句真正的“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丧事办完,亲戚们陆陆续续地都走了。
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我爸妈也要回城里上班。
临走前,我妈让我把爷爷的遗物收拾一下。
该留的留,该烧的烧。
我走进爷爷的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
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小时候和爷爷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骑在爷爷的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
爷爷仰着头,看着我,满脸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我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几件爷爷常穿的衣服。
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就挂在最外面。
我把衣服拿出来,抱在怀里。
上面,还残留着爷爷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旱烟味,混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我把脸埋在衣服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贪婪地呼吸着这最后一点温暖。
在衣柜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上了锁。
我认得这个盒子,这是爷爷的“百宝箱”。
他总说,里面装着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我小时候好奇,总想打开看看,可他从来不让。
我找来一把小锤子,把锁撬开了。
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堆,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东西。
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一枚生了锈的奖章。
一本用毛笔字写的日记。
还有……
还有一截,干枯的,像树枝一样的东西。
我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截蛇蜕。
很老了,颜色已经变成了暗黄色,脆得好像一碰就会碎。
我愣住了。
爷爷的百宝箱里,怎么会有一截蛇蜕?
我拿起那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的字,是爷爷写的。
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朴实,有力。
日记,是从他年轻的时候开始记的。
记录的,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
今天砍了多少柴,明天打了多少鱼,哪家的牛生了崽,谁家的娃考上了大学。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翻到中间,我看到了关于那条蛇的记录。
“今日上山,遇大长虫。青黑,碗口粗。余惧,不敢动。长虫盘踞片刻,自行离去。幸甚。”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那条蛇。
后面,还有很多次。
“又见长虫。此次,未惧。余观其于石上晒暖,鳞甲生光,甚是威武。”
“今日大雨,山洪发。见长虫于山涧救一幼鹿。万物皆有灵,古人诚不我欺。”
“今日,携祭品上山。见长虫蜕皮。取其一截,留作纪念。此乃山神所赐,当好生保管。”
看到这里,我手里的那截蛇蜕,仿佛有千斤重。
原来,这就是它的来历。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后半部分,记录的,大多是关于我的事。
“孙儿满月,能吃一大碗饭,壮实如牛犊。”
“孙儿会走路矣,摇摇摆摆,甚是可爱。”
“孙儿上学堂,得先生夸奖,余心甚慰。”
“今日,孙儿归。与吾争论鬼神之事。孺子可教,然其不知,吾所敬者,非鬼神,乃天地自然也。”
“孙-儿来电,言工作繁忙,今年不归。无妨,年轻人,事业为重。”
“孙儿寄来剃须刀,甚好。刮须,不疼。然,吾更念其为吾刮胡之时。其手虽拙,心意暖暖。”
我一页一页地看,一行一行地读。
眼泪,打湿了泛黄的纸张。
原来,我所以为的,他不懂的,他固执的,他迷信的,他都懂。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我。
他敬畏的,不是那条蛇,而是赋予万物生命的自然。
他守护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长虫仙”,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朴素道理。
而我呢?
我用我自以为是的“科学”,我那点可怜的“城市文明”,粗暴地,打碎了他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
我才是那个最愚昧,最无知的人。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写于他去世的前一天。
“天晴,风好。长虫来吾院中,盘桓良久,方去。似来作别。”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那条蛇,去过我家的院子。
它是去跟爷爷告别的。
而我,在第二天,在它回去的路上,把它……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合上日记,抱着那个木盒子,冲出了房间。
我跑出院子,跑上那条熟悉的山路。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想跑,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一口气,跑到了后山。
跑到了爷爷的坟前。
我跪在坟前,把那个木盒子,放在地上。
“爷!”
我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那么凄厉。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爷,你回来啊!”
“你回来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
“你别不理我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把额头,磕在冰冷的墓碑上,一下,又一下。
鲜血,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可是,再也没有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来抚摸我的头了。
再也没有那个慈祥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莫怕莫-怕”了。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直到我的嗓子,哑得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我的眼泪,流干了。
我趴在坟上,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牛毛,像花针。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也打湿了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我想,这雨,是在为我哭吗?
还是在为那条蛇,为我爷爷,哭?
雨,越下越大。
山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就在爷爷坟头不远处的那棵松树下。
一条蛇。
一条青黑色的,巨大的蛇。
它就那么静静地盘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着它的身体。
它的头,微微昂着,看着我。
是它!
我敢肯定,就是它!
虽然,它看起来,比我打死的那条,要小一些。
但是,那眼神,那姿态,一模一样。
我的心,又一次被恐惧和惊骇攫住了。
我打死的,不是它?
那……那是谁?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两条?
还是一公一母?
我打死的是它的伴侣?
我看着那条蛇,它也看着我。
我们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它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
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们对视了很久。
久到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悲伤。
然后,它动了。
它缓缓地,转过身,向着松树林的深处,爬去。
它的动作,很慢,很从容。
像一个巡视完自己领地的君王。
很快,它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浑身都被雨水淋透了。
凉。
刺骨的凉。
我突然明白了。
爷爷日记里写的那句话。
“似来作别。”
来告别的,不只是那条蛇。
还有爷爷。
他们,是这片山林里,相伴了一生的老朋友。
一个,是山的主人。
一个,是山的守护者。
现在,守护者走了。
主人,也该回去了。
我打死的,或许是它。
或许,是它的伴侣。
或许,什么都不是。
那只是一个巧合。
一个让我用一生去忏悔的巧-合。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懂得了爷爷用一生去践行的那个道理。
敬畏。
对生命的敬畏。
对自然的敬畏。
我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
我走到那个上供的土堆前。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那个装满了他一生珍宝的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土堆上。
然后,我对着松树林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雨,还在下。
冲刷着这个世界,也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转身,下山。
脚步,很沉,很重。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了。
我得带着爷爷的信念,活下去。
回到家,我把我打死那条蛇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爸。
我以为,他会打我,会骂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过去了。”
他说。
“你爷,不会怪你的。”
“他只会希望你,好好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爷爷,还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他摇着大蒲扇,笑呵呵地看着我。
“爷,我错了。”我在梦里,哭着对他说。
他还是笑,不说话。
然后,他伸出手,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我看见,后山的山顶上,云开雾散,月光如水。
一条巨大的,通体青黑的蛇,盘在山顶的最高处。
它的身边,还依偎着一条,一模一样的蛇。
它们一起,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画面,很美,很静。
像一幅亘古不变的画。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鸟叫声,清脆悦耳。
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暖洋洋的。
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不一样了。
那条蛇,那个下午,那通电话,像一道刻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该往哪里去。
后来,我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村子。
我把我家的老宅子,重新修葺了一下。
我在院子里,种满了爷爷喜欢的花草。
我学着他的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也会在每年固定的时间,去后山的那个土堆上,放上一些供品。
一个苹果,几个鸡蛋。
村里人,还是会笑我。
笑我这个读了大学的年轻人,也搞起了封建迷信。
我不在乎。
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跟我爷爷,跟那片山林,对话。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条蛇。
一次也没有。
但我知道,它一定还在。
就在那片松树林的深处,守护着这片山,也守护着,我爷爷的灵魂。
而我,会替我爷爷,继续守护着这个秘密。
守护着,这份人与自然之间,最古老,也最神圣的契约。
直到,我也变成这片土地上的一抔黄土。
那年夏天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掰了个弯。
我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往大城市里扎的愣头青了。
我开始觉得,脚下的这片土地,才是我的根。
我爸妈一开始是反对的。
他们辛辛苦苦供我读大学,不是为了让我再回到这个穷山沟里来。
“你这是在糟蹋自己!”我爸在电话里冲我吼。
我没有反驳。
我知道,我没办法跟他们解释清楚。
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懂。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把老宅子旁边那几亩荒地承包了下来。
我开始学着种地。
从翻土,播种,到施肥,除草。
每一样,都从头学起。
我晒得黢黑,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累,是真的累。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但心,却是踏实的。
闻着空气里泥土的芬芳,听着窗外的蛙鸣和虫叫,我能睡得特别香。
我不再失眠了。
也不再做那个让我惊醒的噩梦了。
我好像,离爷爷更近了。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片土地。
因为这片土地,是有生命的。
你对它好,它就会回报你。
春天,我种下的种子,会发芽。
夏天,它们会开花。
秋天,我能收获沉甸甸的果实。
这种喜悦,是坐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我爸妈看我铁了心,也就不再劝我了。
他们会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一些生活用品过来。
我妈总是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让我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我知道,他们是心疼我。
但我更知道,我选择的路,没有错。
村里的人,一开始都把我当个笑话看。
“大学生回来种地,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听见了,也只是笑笑。
后来,我种的有机蔬菜,通过网络,卖到了城里,卖出了好价钱。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从嘲笑,变成了羡慕。
开始有人来向我取经,问我怎么在网上卖东西。
我也不藏私,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他们。
慢慢地,村里的年轻人,回来的也多了。
大家一起,搞起了合作社,把我们村的农产品,做成了品牌。
村子,一天比一天热闹,一天比一天有生气。
每次,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那片绿油油的田地,看着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我都会想起我爷爷。
我想,如果他能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一定会拍着我的肩膀,咧着嘴,说:“好小子,有出息!”
那条蛇,我真的再也没见过。
但我总觉得,它一直都在。
有时候,我上山,会看到草丛里有蛇蜕。
有时候,我会在田埂上,发现蛇爬过的痕迹。
我知道,它还在用它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
就像爷爷一样。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整个村子,都被白雪覆盖了,像是童话世界。
那天,我一个人,去给爷爷上坟。
雪很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膝盖。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
走到那个熟悉的土堆前,我愣住了。
土堆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积雪都没有。
周围的地上,有一圈,很明显的,被什么东西盘踞过的痕迹。
那痕迹,很大,很圆。
我心里,猛地一颤。
是它。
它来过。
它知道,今天是我来看爷爷的日子。
它替我,把这里的雪,都清干净了。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我分不清,那是感动的泪,还是愧疚的泪。
我对着那个空无一物的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我说。
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传出很远。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听见。
但我知道,它一定能懂。
从那以后,我更加坚信,万物有灵。
我开始像爷爷一样,敬畏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
我不再使用农药和化肥。
我宁愿我的菜,长得慢一点,丑一点。
我也要保证,它们是干净的,是健康的。
这是我对这片土地的承诺。
也是我对爷爷,对那条蛇的承诺。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的事业,越做越大。
我们村的农产品,已经销往了全国各地。
我也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能人”。
他们都说,是我,改变了村子的命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这个村子,是这片山,是爷爷,改变了我。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结婚。
不是不想,是没遇到合适的。
也或许,是我心里,始终装着那些沉甸甸的往事,容不下别的人。
我爸妈催过我很多次。
后来,看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也就不再说了。
他们只是偶尔会叹着气说:“你这孩子,怎么活得跟你爷越来越像了。”
我听了,不觉得是贬义。
我觉得,这是对我最高的夸奖。
能活得像爷爷那样,通透,豁达,善良。
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追求。
去年,我爸退休了。
他和-我妈,也从城里搬了回来,跟我一起,住在了老宅子里。
我爸,那个曾经对我回乡种地一百个不同意的男人,现在,每天乐呵呵地,跟着我下地干活。
他会一边锄地,一边跟我讲他小时候的趣事。
讲他怎么偷爷爷的烟叶抽,被爷爷追着打了三条街。
讲他怎么跟邻村的娃打架,被爷爷罚跪了一天祠堂。
讲着讲着,他会突然停下来,看着远处的后山,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在想爷爷了。
我也想。
我们都想。
有时候,我会在想,如果那天中午,我没有那么冲动。
如果我选择了绕路走。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爷爷是不是,就不会走?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偶尔还是会扎得我心疼。
但我已经能够,很平静地,去面对它了。
因为我知道,生命,本就是一场有来有往的旅程。
爷爷,只是走完了他的那一段。
而我,要带着他的爱,和他的教诲,好好地,走完我的这一段。
这就够了。
就在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村里要修路,需要从后山采石。
施工队在半山腰,炸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
岩石下面,竟然是一个天然的溶洞。
洞口,盘着一条巨大的蛇蜕。
是完整的,从头到尾。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去,量了一下。
他说,这条蛇蜕,足足有九米九长。
他说,他活了九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蛇蜕。
他还说,这,是山神的蜕。
山神,要升天了。
村里人,都信了。
大家自发地,在洞口,建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庙。
每天,都有人去上香,去祈福。
我没有去。
我只是在一天夜里,一个人,悄悄地,去了那个溶洞。
洞里,很深,很黑。
我打着手电筒,往里走。
走了很久,我看到,溶洞的尽头,有一汪清澈的水潭。
水潭边,有一块光滑的,像玉一样的石头。
石头上,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它们曾经,就在这里。
或许,它们真的,像老人说的那样,升天了。
又或许,它们只是去了另一个,更安静,更适合它们的地方。
我关掉手电筒。
在黑暗中,我对着那块石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我没有许愿。
我只是想,跟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谢谢你们,守护了这片山林这么多年。
也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生命的真谛。
再见了。
我的“长虫仙”。
再见了。
我的爷爷。
从溶洞里出来,我抬头,看见了满天的星斗。
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带子,横跨天际。
晚风,轻轻地,吹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的告别。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知道,他们没有离开。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存在于这山,这水,这风,这月之中。
也存在于,我的心里。
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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