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打开门,他就站在那儿,逆着光,身形干瘦,手里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箱。
他来的时候,像一片被秋风吹到门口的枯叶。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
我打开门,他就站在那儿,逆着光,身形干瘦,手里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箱。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我……是你三叔。”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楼道里的灰尘。
三叔。
这个称呼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勉强和一个模糊的、黑白照片里的年轻人对上号。那张照片夹在父母的影集里,我爸搭着他的肩膀,笑得牙不见眼。
我把他让进屋。
他很拘谨,站在玄关,不知道是该换鞋还是直接进来。那双布鞋的边缘,已经洗得泛白。
“随便坐。”我说。
然后我就后悔了。屋子里乱得像个战场,沙发上堆着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茶几上是喝了一半的咖啡和几本摊开的书。
他没坐,只是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很慢,像蜗牛爬过玻璃,留下黏腻而安静的痕迹。
“挺好。”他最后说,也不知道是在说房子,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他说是来旅游的,看看这个他从未来过的大城市。
我问他订好酒店没有,他说没有。
我又问他准备待几天,他说,看看再说。
空气就这么僵住了。像一块被冻住的湿抹布,硬邦邦的,拧不出半点水分。
最后,我把他安顿在了次卧。那间屋子原本是我的书房,堆满了杂物。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半天,才勉强腾出一张床的位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把一摞摞旧书搬到阳台。他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突出,像干枯的树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住。但我知道,墙的另一边,有一个陌生的、带着旧时光气息的亲人,正在和我共享这一片屋檐下的空气。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入侵的蚌,坚硬的外壳被撬开了一条缝,很不舒服。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这种不舒服的平静中度过。
三叔的生活极有规律,像一台老式的座钟,每天准时地“嘀嗒”作响。
他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然后出门,我猜是去晨练。等我七点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已经回来了,手里提着刚买的油条和豆浆。
早餐就放在餐桌上,还冒着热气。
他自己则坐在阳台那张旧藤椅上,看着窗外发呆。窗外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车流像一条条彩色的铁虫,不知疲倦地爬行。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这个家的各个角落。
我上班,他待在家里。我下班,他已经做好了晚饭。
两菜一汤,味道很家常,不咸不淡,像白开水一样,解渴,但没什么滋味。
我们俩坐在餐桌的两端,像两个互不相识的拼桌食客,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家不像我的,更像他的。
他会默默地把玄关我乱踢的鞋子摆好。
会把阳台上我养得快要枯死的绿萝浇上水,甚至还给它换了个大点的花盆。
卫生间里那个总是滴水的旧水龙头,在我忍受了它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下班回来,发现它不滴了。三叔正拿着一个扳手,擦拭手上的油污。
“老了,里面的胶垫不行了。”他看我回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了声“谢谢”。
他摆摆手,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那个不再滴水的水龙头,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持续不断的“滴答”声,像是我生活里一种固有的背景音,突然消失了,反而让我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我开始观察他。
我发现他每天下午都会在小区里散步,走的路线一模一样,从南门出去,绕着人工湖走三圈,再从南门回来,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小时。
我还发现他喜欢看电视,但只看新闻和天气预报。他会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看得格外认真,仿佛那些不断滚动的字幕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最奇怪的是,他对我父亲留下的那些旧东西,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我父亲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东西,我都收在一个大木箱里,放在书房的角落,很多年没打开过。
三叔来之后的某一天,我发现那个箱子被打开了。
他正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里面的东西。
一本泛黄的相册,一个掉漆的军用水壶,几枚褪色的奖章,还有一台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他拿起那台收音机,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个……坏了。”我走过去,有些尴尬地说。
“我知道。”他头也没抬,“我试试。”
那天下午,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摆弄那台收音机。我能听到里面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像垂死病人的喘息。
晚饭的时候,他眼眶发红,手指上多了好几个被零件划破的小口子。
“还是不行。”他吃饭的时候,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懊恼。
我安慰他:“没事,本来就是个老古董了,扔了也不可惜。”
他听了,猛地抬起头,眼神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不能扔。”他说,斩钉截铁。
从那天起,修理那台收音机,就成了他的新日常。他买来了各种工具,螺丝刀、电烙铁、万用表……把次卧那个小小的书桌,变成了他的工作台。
我有时候加班回来晚了,还能看到他房间的门缝里透出灯光,伴随着收音机偶尔发出的、短促而尖锐的嘶鸣。
日子就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悄无声息地淌过去。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他说的“旅游”,一次也没去过。他最远的地方,就是小区门口的菜市场。
我渐渐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一个人。
习惯了早上餐桌上温热的豆浆油条。
习惯了回家时,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
习惯了那个不再滴水的水龙头,和阳台上越来越茂盛的绿萝。
他就像一颗老树,不知不觉间,在我这片荒芜的院子里,扎下了根。
我甚至开始和他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我会告诉他,今天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会告诉我,今天菜市场的西红柿又涨价了。
我们依然话不多,但空气不再像冰块一样僵硬,开始有了一点点温度。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又变回了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年轻人,而我,则是我父亲。我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兄弟。
这种感觉很荒谬,但又很温暖。
第四个月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凉。
小区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叶子在一夜之间就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三叔开始咳嗽,不是很严重,但很频繁。一声声的,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
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总说没事,老毛病。
我给他买了止咳糖浆,他喝了,但咳嗽声并没有减少。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原本只是干瘦,现在多了一种蜡黄的底色,像是被秋霜打过的叶子。
他待在阳台藤椅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裹着一件厚厚的旧棉袄,看着窗外的落叶发呆。
那台收音机,他好像也放弃了,被他用一块布盖着,放在了角落。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是他的咳嗽,还是他越来越沉默的姿态。
我开始想,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来?他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心里盘踞着。我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们之间,隔着几十年的岁月,隔着我父亲的死亡,隔着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的沉默。
然后,他就走了。
也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
我起床,发现餐桌上没有早餐。
我敲了敲他的房门,没人应。
我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方正的豆腐块。书桌上的工具收得干干净净,那台被布盖着的收音机也不见了。
他来时拎的那个旧皮箱,也不见了。
整个房间,干净得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只有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球,那是他前几天刚买的。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走了?
就这么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言,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
像一片枯叶,被风吹来,又被风吹走,不留下一丝痕ę tích.
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
那种感觉,比他刚来时那种被入侵的不适感,要强烈一百倍。
那是一种被掏空的、凉飕飕的、带着回响的空。
我冲到阳台,那把旧藤椅还放在那里,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拿起手机,翻出那个我只存了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突然又变回我一个人的家。
鞋子可以乱踢了,衣服可以堆在沙发上了,水龙头……水龙头还是好的。
阳台上的绿萝,绿得刺眼。
一切都很好,甚至比他来之前更好。
但我却觉得,这个家,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少了清晨豆浆的香气?少了夜晚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还是少了那个坐在藤椅上、沉默着望向窗外的、干瘦的背影?
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生活像一盘被按了重复键的录像带,单调而乏味。
我总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但那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开始怀念他修理收音机时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噪音。
第三天,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他回来了,心里一阵狂喜,冲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快递员。
“有您的快递。”
一个半米见方的纸箱,不算重,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快递单。
寄件人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偏远小县城的名字。
寄件人姓名,只写了一个字:叔。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把箱子搬进屋,用颤抖的手划开胶带。
里面塞满了泡沫和旧报纸,保护得很好。
我一层一层地拨开。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是那种很老式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写字。
信的下面,是一台收音机。
就是我父亲留下的那台,现在,它的外壳被擦得锃亮,每一个旋钮都闪着光。
收音机的旁边,是一个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我先拿起了那封信。
信纸很薄,上面是三叔那略显笨拙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很用力,像是刻上去的。
“小远: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不告而别,是三叔不对,你别怪我。我这人,笨嘴拙舌,不习惯告别的场面。
我是你父亲的战友,也是他的拜把兄弟。我们年轻的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后来他转业回了城,我留在了老家,联系就少了。
他走的时候,我都没能去送他一程。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前些年,我给你爸上坟,听你老家的亲戚说,你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我就总惦念着。
你爸临走前,给我写过一封信,托我,要是有机会,来看看你,替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一直记着。
今年,我身体不大行了,医生说,再不出来走走,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我就想着,得来完成你爸的嘱托。
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多想,怕给你添麻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一个老头子,就不掺和了。
在你家住了四个月,我很安心。
你很好,比你爸当年还有出息。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你工作很努力,但别太累了,要记得按时吃饭。胃是自己的,不能开玩笑。
你那个房子,朝向不错,就是卫生间有点漏水,我已经给你修好了。阳台的下水道有点堵,我用铁丝捅了捅,应该能好一阵子。你那几盆花,喜阴,别老放在太阳底下晒。
我这辈子,没啥本事,就会点木工瓦工的活儿,你别嫌我多事。
你爸留下的那台收音机,我给你修好了。当年,就是这台收音机,陪着我们在阵地上听广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你爸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留着,也算是个念想。
那个笔记本,是我这几个月写的一些东西,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给你留的几句唠叨话吧。
好了,就说这么多。
三叔老了,话也多了。
你多保重。
三叔 留”
信很短,我却看了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不是来旅游的。
他是替我父亲,来看我的。
这四个月的沉默,这四个月的陪伴,这四个月的修修补补,都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笨拙、也最深沉的爱。
我拿起那台收音机,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我试着拧开开关。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清晰的、带着岁月质感的歌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
是一首老歌,我父亲生前最喜欢哼唱的那一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歌声悠扬,像一条温暖的河,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收音机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两个年轻的军人,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头挨着头,凑在这台收音机前,听着这首歌,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其中一个,是我父亲。
另一个,就是那个刚刚离开的、干瘦沉默的老人。
我抱着收音机,哭了很久。
哭到最后,我打开了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是三叔的字。
“八月十二日,晴。
今天到小远家了。孩子长大了,比照片上看着高,也瘦。眉眼像他爸,就是不爱笑。
家里有点乱,年轻人,可以理解。
他好像不太欢迎我。没关系,我就是来看看。”
“八月十三日,阴。
小远早上起得很晚,早饭也没吃就去上班了。这样对胃不好。
我给他买了豆浆油条,他没吃。
下午在小区里转了转,环境不错。就是人情味淡了点,邻里之间都不打招呼。
晚上他回来,脸色很疲惫。
我做了三个菜,他吃得不多。”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晴。
今天过节,我多做了两个菜,还买了一盒月饼。
小远晚上有应酬,很晚才回来,喝了酒。
我给他煮了碗醒酒汤,他喝了。
他睡着的时候,我去看他。他睡觉的样子,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喜欢皱着眉头。
老哥,你儿子,活得挺累的。”
“八月二十日,雨。
卫生间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吵得人睡不好。小远好像习惯了。
不能习惯。生活里的坏毛病,就像鞋里的沙子,得及时倒掉。
我趁他上班,给修好了。”
“九月三日,晴。
今天看到了老哥你留下的那些东西。
那台收音机,我还认得。当年我们俩凑了半年的津贴才买的。你说,以后退伍了,就用它听戏。
它坏了,就像我们俩的约定,也断了。
我得把它修好。必须修好。”
“九月十日,晴。
修收音机,比想象的难。里面的零件都老化了。
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合适的。
小远问我,是不是很贵。我没告诉他,我把来时路上准备买药的钱给用了。
药不吃不要紧,老哥你的念想,不能丢。”
“九月二十五日,阴。
今天和小远说话了。
他问我,老家现在怎么样了。
我跟他说,都挺好。
其实不好。我老婆去年走了,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年也不回来看我一次。我那个家,比小远这里,还要冷清。
但我不能告诉他。我是长辈,不能给孩子添堵。”
“十月七日,晴。
收音机还是没修好。我有点着急了。
咳嗽得厉害了。晚上睡不着,就看着窗外发呆。
这个城市真大啊,灯火通明,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
小远就在这万家灯火里,占了一盏。
老哥,你看到了吗?”
“十月十五日,多云。
今天我跟着小远,去了他上班的地方。
我没让他发现。我就在对面的马路边坐着,看他进进出出。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步子迈得很大,像个大人了。
中午,他跟同事一起出来吃饭,吃的是盒饭。他一边吃,一边还在看手机。
我看着,心里有点酸。
要是你还在,肯定会跟他说,吃饭的时候,别看手机。”
“十一月一日,小雨。
天气冷了。小远的被子有点薄。
我把我带来的那床旧棉被,给他换上了。是我老婆当年亲手弹的棉花,暖和。
他没发现。
也好。”
“十一一月二十日,晴。
收音机,修好了!
今天下午,我拧开开关,里面传来了声音。还是那个台,那个我们最爱听的频道。
我高兴得像个孩子,差点哭出来。
老哥,我做到了。
我把我们的约定,重新接上了。”
“十二月一日,阴。
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该走了。
小远很好,我放心了。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给他添麻烦。
我订了后天的火车票。
走之前,我得把阳台的下水道再通一通。”
“十二月二日,晴。
这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我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我给小远做了一顿晚饭,四菜一汤。他吃了很多,还夸我手艺好。
我很高兴。
晚上,我站在他房间门口,听了很久。他睡得很熟。
小远,三叔走了。
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记得,按时吃饭。
要记得,天冷了,多穿衣服。
要记得,别总皱着眉头。你笑起来,跟你爸一样好看。”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就停在这里。
纸张的右下角,有一块小小的、已经干涸了的水渍,像是泪痕。
我合上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
城市的喧嚣渐渐退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鸣笛。
我站起身,走到次卧门口。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但这一次,我却觉得它很满。
满满的,都是一个老人,无声的爱和牵挂。
我走到窗边,看到了那盆小小的仙人球。
它静静地立在窗台上,浑身的刺,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它。
有点扎手。
但我的心,却觉得无比的温暖。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我还是每天上班,下班。
但我开始学着自己做早饭,不再空着肚子出门。
我会记得给阳台上的绿萝浇水,看着它抽出新的嫩芽。
我不再把衣服堆在沙发上,会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地摆在玄关。
这个家,开始有了真正的、属于我的烟火气。
每个周末,我都会把那台老式收音机打开。
熟悉的旋律在房间里流淌,我就会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能看到,三叔就坐在我的对面,裹着他的旧棉袄,眯着眼睛,一脸安详。
我给他留下的那个地址,寄过很多东西。
补品,衣服,茶叶。
但每一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写着:查无此人。
我打过那个小县城的民政部门电话,想查询他的信息。
对方很客气,但告诉我,这涉及到个人隐私,他们不能透露。
他就像一阵风,来过,又走了,不愿再和我产生任何交集。
第二年春天,我请了年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终于找到了那个写在快递单上的小县城。
那是一个很偏僻、很落后的地方。
我拿着地址,挨家挨户地问。
很多人都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
直到我问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村长。
他抽着旱烟,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一拍大腿说:“哦,你说的是老李吧?李卫国?”
我点点头,三叔的名字,就叫李卫国。
老村长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带我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来到村子后面的一片小山坡上。
山坡上,都是一些新旧不一的坟冢。
他指着其中一个新堆起来的、连墓碑都还没有立的土坟,说:“喏,那就是他。”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在发抖。
“去年冬天,回来没多久就走了。”老村长叹了口气,“肺上的毛病,拖了很久了。他说出去了一趟,见了想见的人,了了心愿,就再也没什么牵挂了。”
“他家里……没人了吗?”
“老婆前年走的。儿子在外面打工,说是忙,他下葬都没回来,就寄了点钱。”老村长摇了摇头,“唉,是个苦命人。”
我站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坟前,说不出一句话。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个电话号码设置成空号。
他不是不想和我告别,他是怕我为他难过。
他不是不想和我联系,他是怕给我这个“家”,再添上一桩丧事。
他用他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的城市,住进我的生活,只是为了替一个不在人世的兄弟,看一看他的儿子,修一修他留下的念想,然后,再悄无声息地退场,回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独自面对死亡。
这是怎样一种情义?
这是怎样一种深沉?
我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眼泪。
心里却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山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三叔。”我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收音机,我一直听着。”
“那盆仙人球,也长得很好,还开了花,是黄色的,很好看。”
“家里的一切,都很好。”
“三叔,谢谢你。”
“也替我,跟我爸说一声,我很好。”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临走前,我把从家里带来的那台收-音机,放在了坟前。
我拧开开关,调到那个熟悉的频道。
悠扬的歌声,再次在山谷里回响。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我想,三叔和我父亲,他们一定能在另一个世界,听见这歌声。
他们一定正坐在一起,像很多年前那样,头挨着头,笑着,聊着,说着那些属于他们的、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往事。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看着窗外。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是流淌的时光。
我想起了三叔刚来时,站在门口逆着光的、干瘦的身影。
想起了他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发呆的、沉默的背影。
想起了他拿着扳手,擦拭手上油污的、粗糙的双手。
想起了他戴着老花镜,凑在收音机前,专注而执拗的神情。
这些画面,一帧一帧,都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突然明白。
有些人来到你的生命里,不是为了索取什么,而是为了给予。
他们像一颗流星,划过你的夜空,短暂,却留下了永恒的光亮。
他们用最朴素、最笨拙的方式,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可以抵御岁月。
回到家,我推开门。
屋子里很安静,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玄关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
阳台的绿萝,郁郁葱葱。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走到次卧,那个曾经属于三叔的房间。
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
但我知道,他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这屋子里,每一寸被修复的痕迹,每一缕温暖的阳光,每一丝流动的空气。
他永远地,住在了这里。
住在了我的心里。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在下面,用和他相似的、一笔一划的字迹,续写了下去。
“三月二十八日,晴。
三叔,今天,我去看你了。
你那里,山清水秀,风也很好。
别担心我。
我会记得按时吃饭,会记得天冷加衣,会记得,多笑一笑。
因为我知道,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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