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间里,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巨兽的喘息,可这巨兽早就没了力气,随时都会倒下。
96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煮烂的绿豆汤。
黏糊糊的,无处可躲。
我们厂子,江南纺织厂,也跟这天气一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车间里,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巨兽的喘息,可这巨兽早就没了力气,随时都会倒下。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叫陈驰,二十岁,纺织厂的机修工,学徒刚满一年。
我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头。
他正靠在一台停工的机器上,用一把破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小驰,别擦了,再擦那铁疙瘩也吐不出布来。”
我直起腰,用油腻腻的袖子抹了把脸,留下一道黑印。
“王师傅,这三号机再不动起来,咱们组这个月的奖金又得泡汤。”
老王头嗤笑一声,吐掉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屁股。
“奖金?你还想着奖金?下个月咱们还有没有饭碗都不好说。”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那点火苗浇得一干二净。
厂里要改革,要减员增效,这些词儿天天在广播里放,听得人耳朵起茧。
说白了,就是要裁人。
像我这种没背景的年轻工人,就是第一批砧板上的肉。
下了班,我没直接回家。
心里烦。
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顺着沿江路一直骑。
江风吹在身上,带着一股子水腥味,总算把心里的燥热吹散了些。
江边的大榕树下,几个老头在下棋,更多的人是泡在江水里,跟下饺子似的。
96年,还没那么多讲究,会水的不会水的,都敢往江里扎。
我把车停好,脱了上衣和长裤,露出里面的背心和短裤,也一头扎了进去。
江水浑浊,但凉快。
我像条鱼一样潜下去,再冒出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工作的疲惫,对未来的迷茫,好像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了不少。
就在我准备游个来回就上岸回家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扑腾声。
还有几声模糊的呼喊,很快就被水声淹没了。
我扭头看过去。
一个女孩,离岸边大概有二十多米,正在水里挣扎。
她的头一上一下,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一看就是呛水了。
周围的人不少,但好像没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有人还指指点点地笑,以为是小年轻在闹着玩。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
那不是闹着玩,那是真的在抽筋,或者被水草缠住了。
再耽误几秒,人就没了。
我没多想,猛地吸了一口气,朝着她的方向奋力游了过去。
水流有点急,比我想象的要费力。
等我游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快没动静了,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往下沉。
我从她背后靠近,一把揽住她的腋下,想把她的头托出水面。
人在溺水的时候,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她感觉到了依靠,立刻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了我。
我的脖子被她勒住,瞬间就喘不上气。
“别动!放松!”我呛了一口水,大声吼道。
可她根本听不见,求生的本能让她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拼命地往我身上爬。
我们俩一起往下沉。
操。
我心里骂了一句。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得完蛋。
我急中生智,用尽力气往下一潜,带着她一起沉入水里。
窒息感让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就趁这一下,我挣脱出来,绕到她身后,用胳膊肘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强行让她仰起头。
这是我爸教我的,他是老渔民,说救溺水的人,就得比他更狠。
我拖着她,拼了命地往岸边游。
她不再挣扎,像一袋沉重的大米,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我的体力在飞速消耗,肺里火辣辣地疼。
十几米的距离,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我的脚踩到了江底的淤泥。
我连拖带拽,把她弄上了岸。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发青,嘴唇发紫。
周围“呼啦”一下围满了人。
“哎呀,这姑娘怎么了?”
“快!快控水啊!”
我跪在地上,把她的头侧过来,清理掉她嘴里的水草和泥沙,然后用力按压她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没反应。
我急了,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授,捏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就吹了两口气。
再按压。
“咳……咳咳!”
她猛地咳出一大口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活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浑身都在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后怕的。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小伙子,好样的!”
“真是活菩萨啊!”
我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孩的同伴,另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这时候才哭着跑过来。
“晚晴!晚晴你怎么样了?”
她扶起那个叫晚晴的女孩,不停地拍着她的背。
晚晴缓过劲儿来,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还有一丝……感激。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
很快,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桑塔纳2000停在了江边。
在96年,这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车上冲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
他看到晚晴,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晚晴!我的宝贝女儿!”
他冲过来,一把将晚晴搂在怀里,声音都在发抖。
“爸……”晚晴哭了出来。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她爸。
他抱着女儿,又摸头又擦脸,确认她没事之后,才猛地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是谁?是谁救了我的女儿?”
那个同伴指了指还坐在地上的我。
“叔叔,是他。”
中年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的廉价背心还在滴水,短裤上沾满了泥。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和我湿漉漉、冰凉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兄弟,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救了我女儿的命,就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被他晃得有点晕,挣扎着站起来。
“举手之劳,没什么。”
“不!这不是举手之劳!这是救命之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哥大,拨了个号码。
“喂!小李吗?马上到市一院安排最好的病房!对!我女儿!”
他挂了电话,又转向我。
“小兄弟,你跟我一起去医院,也检查一下身体。”
我摇摇头,“我没事,不用了。”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习惯被人拒绝。
“不行,必须去。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能安心?”
他半拉半拽地把我往车上带。
我拗不过他,再说浑身湿透了,骑车也难受,就跟着上了车。
桑塔纳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吹在湿衣服上,我打了个哆嗦。
真皮座椅很软,但我坐得笔直,不敢乱动,生怕把我身上的泥水蹭到上面。
那个叫晚晴的女孩,林晚晴,坐在我旁边,用一条干毛巾擦着头发。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是她同伴的。
她偷偷地看我,眼神很复杂。
我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不是我妈用的那种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到了医院,果然一切都安排好了。
林晚晴被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去做全身检查。
我也被按着抽了血,拍了片子。
结果出来,我没事,就是有点脱力。
林晚晴也只是呛了水,加上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
林家那位大家长,林晚晴的爸爸,林振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再次紧紧握住我的手。
“小兄弟,今天多亏了你。我叫林振东,搞点小生意。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高就?”
“我叫陈驰,在纺织厂上班。”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纺织厂?”林振东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好,好。陈驰,好名字。”
他松开手,从他那个一看就很贵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陈驰,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算是叔叔的一点心意,给你买身新衣服,压压惊。”
一万块。
96年的一万块。
我爸在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
我妈给人做零工,一个月也就一百出头。
这一万块,是我们在那个小破屋里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我的心跳得很快。
但我看着林振东那张理所当然的脸,看着他递钱的姿势,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一股邪火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摇了摇头。
“叔叔,这个钱我不能要。”
林振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嫌少?”
他好像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价码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是。我救人,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知道你品德高尚。”林振东立刻换上一副赞许的表情,“但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他硬要把信封塞进我怀里。
我往后退了一步。
“真的不用了,叔叔。换了谁看见,都会下去救的。”
走廊里人来人往,已经有人朝我们这边看了。
林振东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
他旁边的司机,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走上来说:“小兄弟,我们林总是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
我还是摇头。
林振东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
“好,有骨气!我喜欢有骨气的年轻人!”
他收回信封,从包里拿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我。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任何困难,随时来找我。只要我林振东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他的名片是烫金的,很硬,上面写着“东升集团董事长,林振东”。
我接过来,捏在手里。
“谢谢林总。”
“别叫林总,叫我林叔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你先回去休息吧,小李,送陈驰回家。”
我没再拒绝。
坐在回去的车上,我攥着那张名片,手心全是汗。
车子停在我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下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邻居们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着我从一辆他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的车上下来。
我爸我妈也听到了动静,跑下楼来。
看到我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我妈吓坏了。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掉河里了?”
我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那个一万块钱的信封。
我爸听完,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没给老子丢人。”
我妈则是后怕得直念阿弥陀佛。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回到家,我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
晚饭桌上,我妈给我炖了只鸡,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肉。
“多吃点,补补身子,吓坏了吧。”
我爸喝着闷酒,突然问我:“那家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愣了一下。
我妈也停下了筷子,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名片拿了出来。
“给了这个。”
我爸拿过名片,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东升集团……董事长……林振东……”
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我知道他!就是那个靠搞建材发家的林老扳!听说现在生意做得老大,市里好几个大楼盘都是他的!”
我妈凑过来看,“这么大的老板啊?”
“那可不!”我爸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他……就给了你这个?”
我点点头,“嗯。”
我爸沉默了。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咂了咂嘴。
“也好。人情,比钱金贵。”
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失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妈的病。
我妈有肾病,得常年吃药,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做检查。
家里的钱,一大半都花在了这上面。
医生说,这病拖下去不是办法,最好是能……换肾。
换肾。
那是个我们家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如果……如果我收下了那一万块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狠狠地掐灭了。
我不能那么想。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我救了富豪千金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
一进车间,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老王头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小驰,听说你昨天发了笔横财?”
“什么横财?”
“别装了!老张头的儿子昨天也在江边,都看见了!你救了林振东的女儿,他给了你多少钱?十万?二十万?”
老王头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摇摇头,“没要钱。”
“没要?”老王头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你傻了啊!送上门的钱你都不要?那可是林振东!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咱们吃一辈子的!”
周围的工友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就是啊陈驰,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别说十万,要他一百万都不过分!”
“有了那笔钱,还上什么破班啊!回家当地主去喽!”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
“行了!都别说了!我救人又不是为了钱!”
我吼了一嗓子,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恐怕已经不是傻,而是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全厂的名人。
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那个救了人不要钱的傻子。”
“听说人家要给他十万,他硬是没要。”
“吹牛吧?我不信有人跟钱过不去。”
流言越传越离谱,版本从十万变成了五十万,最后变成了一百万。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拒绝了一百万的传奇傻瓜。
我懒得解释。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给我家带来麻烦。
那天我下班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到几个陌生人围在我家门口。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是我二姨家的表哥,王强。
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
“哟,陈驰回来了!”王强看见我,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
“表哥,你来干嘛?”我皱起了眉。
“来看看姨夫姨妈呗。”他搂住我的肩膀,一副亲热的样子,“顺便……听说你发大财了?是不是该请哥哥们喝一杯啊?”
他身后的几个小混混也跟着起哄。
我甩开他的手,“我没发财,你们听谁胡说八道。”
“别装了!”王强脸色一沉,“全城都传遍了!你救了林振东的女儿,人家给了你一百万!怎么,想独吞啊?”
一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妈从屋里出来,看到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
“强子,你们要干嘛?快走!我们家没钱!”
“姨妈,瞧您这话说的。”王强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陈驰有一百万,怎么能说没钱呢?我们也不多要,借个三五万花花,周转一下。”
“没有!我们一分钱都没有!”我爸拿着扫帚从屋里冲出来,眼睛都红了。
“都给我滚!不然我报警了!”
王强被我爸的气势吓了一跳,但仗着人多,还是不肯走。
“姨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不拿钱,我们就不走了!”
邻居们都关紧了门窗,没人敢出来多管闲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我“出名”的代价。
我挡在爸妈身前,死死地盯着王强。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一百万。我一分钱都没要。”
“谁信啊!”王强啐了一口,“放着一百万不要,你当自己是雷锋啊?”
“信不信由你!赶紧滚!”
“不给钱是吧?行!兄弟们,进去自己找!”
王强一挥手,那几个混混就要往屋里冲。
我急了,抄起墙角的半块砖头。
“谁敢进来,我他妈跟他拼了!”
我眼睛通红,像一头被逼急了的狼。
王强他们被我的样子镇住了,一时间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
“住手!”
所有人回头看去。
林晚晴站在楼道口。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这昏暗、油腻的楼道里,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花。
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司机小李。
王强看到林晚晴,眼睛都直了。
“哟,这小妞长得真俊……”
“啪!”
小李一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扇在王强脸上。
“嘴巴放干净点!”
小李一看就是练过的,身手利落。
王强被一巴掌扇蒙了,捂着脸,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那几个兄弟一看情况不对,也不敢上了。
林晚晴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我爸妈。
她的眼神里带着歉意。
“对不起,陈驰,是不是因为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我没说话,把砖头扔在地上。
林晚晴转向王强,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闹事?”
王强看清了来人是谁,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您……您是林小姐吧?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陈驰的亲戚,过来看看他。”
“亲戚?”林晚晴冷笑一声,“有你们这么看亲戚的吗?”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大哥大。
“我现在就报警,说有人私闯民宅,敲诈勒索。”
王强一听要报警,腿都软了。
“别别别!林小姐,我们马上走!马上就走!”
他点头哈腰地道着歉,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屁滚尿流地跑了。
楼道里终于安静了。
我爸妈看着林晚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我妈先反应过来,“姑娘,快……快进屋坐。”
林晚晴跟着我们进了屋。
我们家很小,一室一厅,家具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我爸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晚晴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只是好奇地打量着。
她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坐得很端正。
我妈给她倒了杯水,用的是我们家最好的玻璃杯。
“姑娘,今天谢谢你了。”我妈感激地说。
“阿姨,您别客气。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林晚Gin晴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传成这样。”
她顿了顿,看着我。
“陈驰,外面都在传,说我爸要给你一百万,你没要。是真的吗?”
我还没开口,我爸就抢着说:“是真的!我儿子有骨气!”
我妈在旁边捅了我爸一下。
我点了点头,“没这回事。一百万是他们瞎传的。”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清高。
“那我爸到底要给你多少钱?”她追问道。
“一万。”
“你也没要?”
“嗯。”
林晚晴沉默了。
她看着我们家徒四壁的样子,看着墙角堆着的一堆药渣,看着我妈蜡黄的脸色。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是同情?还是怜悯?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不要?”她轻声问。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
但从她嘴里问出来,感觉尤其刺耳。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爸又开口了。
“因为我们陈家的人,有志气!不能用救命之恩换钱!”
他说得掷地有声,好像在宣布什么真理。
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志气?
志气能换来我妈的救命钱吗?
林晚晴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陈驰,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像一汪清泉,能照出人心底所有的龌龊和不堪。
我忽然不想撒谎了。
“不全是。”我说。
我爸和我妈都惊讶地看着我。
“我需要钱。”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妈的病,需要很多钱。但是,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得到。”
“为什么?”
“因为……”我顿住了。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
解释我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
解释我看到他父亲拿出钱时,心里那种被施舍的屈辱感?
解释我不想让她,让她们这些有钱人觉得,我们这些穷人,只要给钱,什么都可以出卖?
我说不出口。
最后,我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为什么。”
林晚晴没有再追问。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陈驰,这里面不是钱。”她说,“是我爸给你找的一份新工作。在我们的分公司,做行政助理。工作很轻松,工资是你在纺织厂的三倍。”
她把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们家的钱,那工作呢?这不算施舍吧?这是你自己凭劳动去挣。”
我看着那个信封。
行政助理,工资三倍。
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诱惑。
如果我去了,我妈的药费就不用愁了。
我爸也不用那么辛苦,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在码头上扛大包。
可是……
我抬起头,看着林晚晴。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救了我。”她说得理所当然,“我爸说,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如果我去了你们公司,那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两清了?”我问。
林晚晴愣住了。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你爸是。”我冷冷地说。
林振东那种人,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切都变成交易。
他给我工作,我接受。
从此以后,我陈驰就成了他林家的雇员,我们之间就只剩下雇佣关系。
救命之恩,也就此了结。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让我那一次奋不顾身,变成一张入职通知书。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去。”
“为什么?!”林晚晴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你明明需要钱!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们的帮助?你这到底是自尊,还是自卑?”
“随便你怎么想。”
我的固执,彻底激怒了她。
“好!陈驰,你真行!”
她抓起桌上的信封,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李跟在她身后,临走前,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门“砰”的一声关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啪!”
我爸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混账东西!你疯了是不是!”
这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打我。
我捂着脸,火辣辣地疼。
“多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你想让你妈死吗?!”他咆哮着,眼眶都红了。
我妈哭着拉住他,“你别打孩子!别打孩子!”
“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家里乱成一团。
我没有还手,也没有躲。
我就那么站着,任由我爸的拳头落在我身上。
因为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就是个混账。
我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放弃了救我妈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爸没回家。
他去码头扛通宵的活儿了。
我妈坐在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我上药。
“儿啊,别怪你爸。他也是心里急。”
我点点头,“妈,我知道。”
“那份工作……”我妈欲言又止。
“妈,你别说了。”我打断她,“我会有办法的。”
我会有什么办法?
我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厂里正式公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和我一起的,还有老王头。
我们俩,一老一小,成了纺织厂改革的第一批牺牲品。
拿到那笔少得可怜的买断工龄的钱,我站在工厂门口,看着那块锈迹斑斑的“江南纺织厂”的牌子,心里空落落的。
我失业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
老王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驰,别难受。天无绝人之路。”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烟,递给我一根。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摇摇头。
“要不,跟我去摆个摊吧?”老王头说,“我寻思着,去夜市摆个修鞋摊。你年轻,脑子活,可以修修家电,收音机、电风扇什么的。”
修家电?
我确实会一点。
以前在厂里,跟着老师傅学过,自己也爱琢磨。
“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老王头吐了个烟圈,“总比在家等死强。”
我捏着那笔下岗金,想了很久。
最后,我点了点头。
“好,王师傅,我跟你干。”
我用下岗金,买了一套二手的工具,又淘换了一些旧零件。
我和老王头,就在市里最热闹的夜市,支起了一个小摊。
他修鞋,我修电器。
刚开始,生意很差。
没人相信我这么个毛头小子能修好什么东西。
一连几天,我都没开张。
我爸来看过我一次,站在摊子前,看着我,一句话没说,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知道,他对我失望透顶。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为了招揽生意,我打出个招牌:“修不好,不要钱。”
这招还真管用。
渐渐地,开始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坏了的收音机、电风-扇拿来给我修。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个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修理。
我的技术其实不错,很多别人修不好的老毛病,我都能给它弄好。
而且我收费公道,不坑人。
慢慢地,口碑就传出去了。
“夜市那个小陈师傅,手艺真不错!”
“是啊,人也老实,收费便宜。”
我的生意,总算有了起色。
每天从下午忙到深夜,虽然累,但看着手里赚来的那一叠叠零钱,我心里踏实。
这点钱,离我妈的手术费还差得远,但至少,能让她不断药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和林晚晴,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雨下得很大,夜市的摊贩都早早收了摊。
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我的摊子前。
车门打开,林晚晴撑着一把伞,走了下来。
她还是那么漂亮,穿着时髦的风衣,和这油腻、混乱的夜市格格不-入。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这一身油污,和这个简陋的摊子。
“你就在这里?”她问。
我点点头,继续收拾我的工具。
“陈驰,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折磨自己?”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说,“我在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我很踏实。”
“踏实?”她苦笑一声,“你每天挣这点钱,什么时候才能凑够阿姨的手术费?”
我的手顿住了。
她怎么知道我妈要手术?
“你调查我?”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有。”她摇摇头,“我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陈驰!”她加重了语气,“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我爸已经联系好了北京的专家,国内最好的肾脏科医生!只要你点头,阿姨马上就能去做手术!”
北京的专家。
最好的医生。
这些词像一把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能感觉到,我的防线,正在一点点崩溃。
雨越下越大,打在遮雨棚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们就这么在雨声中对峙着。
“为什么?”我沙哑地问,“你们家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们不想得到什么!”林晚晴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样。你救了我,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这很难理解吗?”
“我过得很好。”
“你不好!”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你每天累得像条狗,挣的钱还不够塞牙缝!你爸妈为你操碎了心!你管这叫好?”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无力反驳。
“陈驰,算我求你了,行吗?”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就当是为了阿姨。让她接受最好的治疗,好不好?”
我看着她。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只有真诚和担忧。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乱了。
我该怎么办?
是继续守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眼睁睁地看着我妈的病越来越重?
还是……接受她的“施舍”?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林晚晴以为我不会回答了。
“好吧。”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我答应你。”
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晚晴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太好了!我马上给我爸打电话!”
她转身就要去拿手机。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笔钱,算我借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还给你们,连本带利。”
林晚晴愣住了。
随即,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无奈,有欣赏,还有一点点……心疼。
“好。”她说,“我等着你还。”
事情进行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林家的能量,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周后,我妈就住进了北京那家全国最好的医院。
林振东亲自安排好了一切,病房,医生,护工。
我爸陪着我妈去了北京。
走之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爸,别说了。”
“等你妈好了,我们爷俩,一起把这钱还上。”
“嗯。”
送走爸妈,我一个人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夜市的摊子,我没有再出。
我需要挣更多的钱。
快钱。
我拿着剩下的那点下岗金,加上这段时间摆摊攒下的钱,一共不到两千块。
这点钱,能干什么?
我想起了老王头。
我去他家找他。
他正在院子里编竹筐,修鞋摊的生意不好,他得干点别的补贴家用。
我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
我想去南边,去那个叫深圳的地方。
报纸上说,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遍地是机会。
老王头听完,沉默了半天。
“小驰,那地方,不是那么好混的。”
“我知道。”我说,“但我不去试试,不甘心。”
“你妈的病……”
“所以我才要去。”
老王头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
“行吧。你要去,就去闯闯。这个,你拿着。”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塞给我。
“这是我攒的一点养老钱,不多,三千块。你路上用。”
我鼻子一酸。
“王师傅,这钱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老王头眼睛一瞪,“你小子,怎么还是这臭脾气!等你发了财,再还我十倍!”
我捏着那沉甸甸的布包,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师傅,你放心。我陈驰,一定会回来。”
我揣着这拼凑出来的五千块钱,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和我一样的表情。
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财富的渴望。
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后,我终于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96年的深圳,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地。
到处是高楼,到处是塔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
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金钱的味道。
我被这股气息冲昏了头,也迷失了方向。
我住进了最便宜的城中村,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单间,一个月租金就要三百。
我开始疯狂地找工作。
但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只有初中毕业证,除了会点机修,什么都不会。
在深圳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值一提。
我跑遍了人才市场,投了无数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
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
最惨的时候,我三天只吃了一个馒头。
我开始怀疑,我来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
那天晚上,我饿得实在受不了,跑到一家大排档门口,看着别人吃剩的饭菜,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自尊心和饥饿在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司机小李。
林振东的那个司机。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也愣住了。
“陈驰?你怎么在这里?”
我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
他看出了我的窘境,没再多问,拉着我走进了大排档。
“老板,来四斤小龙虾,一打啤酒!”
他给我点了一大桌子菜。
我像饿死鬼投胎一样,风卷残云。
他也不说话,就看着我吃,给我倒酒。
等我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你怎么跑深圳来了?”
我把我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听完,叹了口气。
“你小子,还是这么犟。”
“林总来深圳开会,我跟过来的。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
他喝了口酒,看着我。
“想不想挣钱?”
我眼睛一亮,“想!”
“我有个哥们儿,在华强北搞电子产品。就是从香港那边弄水货过来卖。现在缺个看仓库、送货的人。活儿不累,就是得机灵点,嘴巴严。你干不干?”
华强北。
水货。
我知道,这事儿不完全合法,是在打擦边球。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干!”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小李笑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敢。走,我带你去见我那哥们儿。”
小李的哥们儿叫阿光,是个精瘦的广东人,说话很快,总是夹着几句粤语。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李。
“李哥介绍的人,我信得过。一个月一千五,包住。干得好,有提成。”
一千五。
这个数字让我心头一震。
比我在纺织厂的工资高了五倍。
“谢谢光哥!”
我就这样,在华强北扎下了根。
我成了阿光手下的一个小弟。
我的工作,就是看管那个堆满了各种电子产品的仓库,然后根据阿光的指示,把货送到不同的买家手里。
大哥大,BP机,CD机,游戏机……
这些在内地还是稀罕玩意儿的东西,在我们的仓库里,堆积如山。
我很快就发现,这行水很深。
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凶神恶煞的,有笑里藏刀的。
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少说多做。
我把我那点机修的底子也用上了。
有些水货在运输过程中会出点小毛病,我能顺手修好,给阿光省了不少事。
阿光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欣赏。
他开始教我一些门道,比如怎么分辨不同货源的成色,怎么跟买家讨价还价。
我学得很快。
我发现,我好像天生就适合干这个。
我的工资,也从一千五,涨到了三千,五千。
我把每个月的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
我爸在电话里,第一次夸了我。
“儿子,有出息了。”
我妈的手术很成功。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儿子,妈好了,你不用那么拼了,快回来吧。”
我说:“妈,等我挣够了钱,我就回去。”
我还欠着林家一笔巨款。
那笔钱,像一座山,压在我心上。
我必须还清它。
我跟着阿光干了两年。
这两年,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华强北小有名气的“陈哥”。
我攒下了二十万。
离林家的手术费,还差得远,但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
97年,香港回归。
水货的生意,越来越难做。
阿光决定收手,移民去加拿大。
他把剩下的货,和一些渠道,都折价给了我。
“阿驰,以后这摊子,就交给你了。”他说,“你比我聪明,也比我狠。你能行。”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盘下了阿光的生意。
我成了老板。
我开始自己跑货源,自己找买家。
风险更大了,但利润也更高。
我没日没夜地干,吃饭睡觉都在仓库里。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挣钱。
有一次,一批货被海关扣了,我一夜之间赔光了半年的利润。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天亮的时候,我对自己说,陈驰,你不能倒下。
你倒下了,你妈怎么办?你欠的债怎么办?
我从头再来。
我借了高利贷,跑去香港,找到了更上游的货源。
我用更低的价格,拿到了更好的货。
我把失去的,一点点又赚了回来。
到2000年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倒腾水货的小老板了。
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拿到了好几个国外品牌的正规代理权。
我在华强北有了自己的柜台,自己的写字楼。
我手下养了三十多个员工。
我终于攒够了那笔钱。
连本带利,我凑了一百万。
我用一个皮箱,装着一百万现金,回到了那个我已经离开四年的城市。
城市变化很大,到处都在盖新楼。
我们家那片筒子楼,已经被拆了,原地盖起了一个高档小区。
我找到了林振东的公司。
东升集团,已经是本市最大的企业之一了。
前台小姐拦住了我。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找林振东。”
“请问您是?”
“你跟他说,陈驰找他。”
前台小姐打了个电话,然后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陈先生,林总在顶楼办公室等您。”
我坐着电梯,一直上到顶楼。
林振东的办公室,比我们家以前的房子还大。
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他老了一些,但精神还是那么矍铄。
他看到我,和我手里的皮箱,笑了。
“你小子,还真回来了。”
我把皮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打开。
红色的钞票,晃得人眼晕。
“林叔叔,这是我欠您的钱。本金加利息,一共一百万。”
林振东看都没看那箱钱。
他给我倒了杯茶。
“坐。”
我坐下。
“这几年,在外面混得不错?”他问。
“还行。”
“我听晚晴说了,你在深圳搞电子产品,做得有声有色。”
我愣了一下。
“晚晴……跟你说我?”
“当然。”林振东笑了,“那丫头,隔三差五就跟我念叨你。说你是个犟驴,也是个天才。”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她……她还好吗?”
“不太好。”林振东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急忙问。
“前年,她去美国留学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去年,出了场车祸。”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人没事吧?”
“人没事,就是……腿断了。”林振东的声音很沉重,“做了好几次手术,还是没能完全恢复。现在走路,有点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个像百合花一样骄傲的女孩。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昏暗楼道里,对我伸出援手的女孩。
她……
“她不让我告诉你。”林振东说,“她说,不想让你看到她那个样子。她说,她要等你,等你来找她的时候,她要漂漂亮亮地站在你面前。”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箱钱,你拿回去吧。”林振东把皮箱推到我面前。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你还。”
“当年帮你,一半是想还你的人情,另一半……”他看着我,“是想看看,你这小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人。”
“陈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我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不,这钱我必须还。”
“这是我的尊严。”
林振东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按了内线电话。
“小李,你进来一下。”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小李。
他胖了些,也稳重了许多。
看到我,他笑了。
“陈哥,你可算回来了。”
“小李,”林振东指着那箱钱,“把这笔钱,以我们公司的名义,捐给市里的希望小学。”
然后,他转向我。
“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站起身,对着林振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林叔叔。”
他扶起我。
“谢什么。我还要谢谢你,是你让我女儿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机票。
“去吧。”他说,“去美国,把她带回来。”
我接过机票。
机票的目的地,是波士顿。
我走出东升集团的大楼,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
96年的那个夏天,那个闷热的午后,那个奋不顾身的少年。
好像就在昨天。
我拒绝了一百万,却用自己的双手,挣回了尊严,也挣回了一个不可估量的未来。
我不知道,在波士顿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因为有一个女孩,还在等我。
我欠她的,不是钱。
是一句,迟到了四年的,“谢谢你”。
还有一句,从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