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三尺讲台到三尺肉案,跨度有点大,但说到底,都是营生,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我这双手,前半辈子握笔,后半辈子拿刀。
笔是教书先生的笔,刀是猪肉佬的刀。
从三尺讲台到三尺肉案,跨度有点大,但说到底,都是营生,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我的肉摊,在城南菜市场最里头的一个拐角。位置不算好,但光线足,夏天没那么闷,冬天风也刮不进来。最重要的是,我这儿干净。案板每天用开水烫三遍,盐搓一遍,刀磨得雪亮,能照出人影儿。挂出来的肉,从不注水,血水都沥得干干净净,红是红,白是白,瞧着就舒坦。
街坊邻里都信我。他们说,李老师的肉,是文化肉,干净,实在。
我听了就笑。什么文化肉,猪身上割下来的,还能带着墨香不成?
但心里是受用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脸,算是从粉笔灰里捡回来,又在油腻腻的肉案上给擦亮了。
日子就这么过,像我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斩骨刀,每天在同样的轨迹上起起落落,沉稳,厚重,没什么波澜。直到那个老人的出现。
他第一次来,是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案板上的五花肉照得像一块温润的玉。
他走得很慢,拄着一根看不出木质的拐杖,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个沉闷的顿点。
他穿得也讲究。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和袖口的线脚都有些松了,但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直到最上面那一颗。
“老板,要肉。”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秋风吹了很久的砂纸。
“得嘞,大爷。您要哪一块?要肥的还是瘦的?”我习惯性地扬起笑脸,把刀在围裙上蹭了蹭。
他伸出一只手,那手很干,皮肤皱得像核桃壳,指了指挂在最中间那条五花肉。
“就要这个,最好的。”
“好眼光,”我夸了一句,“这块是‘五花三层’,肥瘦相间,做红烧肉最是地道。”
他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
“要十斤。”
我的刀悬在了半空。
“多少?”我以为我听错了。
“十斤。”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打量着他。一个人,看样子怎么也七十多了,买十斤肉?家里办喜事?还是开小饭馆的?
可他那样子,实在不像。办喜事的人,脸上总挂着点红光。开饭馆的人,身上总带着点烟火气。他没有,他身上只有一股……怎么说呢,一股被时间洗旧了的味道,像老木头家具,沉静,甚至有点寂寥。
“大爷,十斤可不少啊,您一个人……”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那块肉,眼神有点直愣愣的,仿佛那不是一块猪肉,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就十斤。”他第三遍说。
生意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我不再多问,把那一大条五花肉取下来,放在案板上。刀起刀落,是我最熟悉的节奏。称重,包好,用两层厚厚的油纸,再套上塑料袋。
“一百八。”
他从中山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旧得发亮的布钱包,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数出几张零零碎碎的票子,又摸出几个钢镚,凑齐了给我。
他的手有点抖。
递给我的时候,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像一块冰。
他拎着那沉甸甸的十斤肉,转身,又像来时一样,一步一个顿点,慢慢地消失在市场的喧嚣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儿,透着点怪。
第二天,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他又来了。
还是那身中山装,还是那根拐杖,还是走得那么慢。
“老板,要肉。”
“还是昨儿那种?”
他点头。
“还是十斤?”
他又点头。
我心里那点嘀咕,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我依旧麻利地给他切好,包好。他依旧从那个布钱包里,慢慢地数钱。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雷打不动地来。
每天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正好斜进来的时候,他就拄着拐杖,出现在我的摊位前。
一样的要求:“最好的五花肉,十斤。”
一样的沉默。
一样的慢慢数钱。
市场里的人,也开始注意到这个奇怪的老人。
隔壁卖鱼的王嫂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老李,那大爷什么来头啊?天天买你十斤肉,家里开肉联厂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你没问问?”
“问了,不说。”
“邪乎,”王嫂咂咂嘴,“一个人,天天十斤肉,吃得完吗?别是……干什么不好的事吧?”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那个小小的问号上,让它膨胀成一个气球。
是啊,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一个独居老人,每天买这么多肉,他要干什么?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难道他是做腊肉?可这季节不对,天气还不够冷。再说,做腊肉也不至于天天买新鲜的。
难道他是喂什么东西?喂狗?十斤肉,得喂多少条狗?狼狗吗?可他那小区,我恰好知道,是老式居民楼,不让养大型犬。
难道……他是在做什么非法的勾当?把肉加工成别的什么,再卖出去?可看他那样子,风一吹就倒,哪有那个精力。
我的心里,像是爬进了一窝蚂蚁,痒痒的,又有点不安。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
他的指甲缝里,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干粗活的人。
他的鞋子,虽然旧,但鞋面总是擦得很亮。
他看肉的眼神,很专注,甚至可以说,很温柔。那不像一个生意人看货物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
有一次,我切完肉,递给他的时候,故意多说了一句:“大爷,您要是天天要,我给您留着最好的。您看,这块‘上五花’,肥瘦七层,顶呱呱。”
我以为他会高兴,或者至少客气一句。
但他只是接过去,低头看了看,用那双干枯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油纸包,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她喜欢。”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
她是谁?
老伴儿?女儿?
这个“她”字,像一把钥匙,似乎能打开一扇门,但门后是什么,我完全看不到。
我试探着问:“您老伴儿有口福啊。”
他没理我,像是没听见,转身就走了。
他的背影,那天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寂寞。那十斤肉坠着他的胳膊,让他整个身子都朝一边倾斜着,像一棵快要被风吹倒的老树。
从那天起,我的不安里,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奇怪的顾客,而是当成了一个谜。一个活生生的,每天都从我面前走过的谜。
我开始留意他的每一个细节。
有天下雨,市场里湿漉漉的,一股子鱼腥味和烂菜叶子味混在一起,很难闻。
他还是那个点来的,裤脚湿了一大截,中山装的肩膀上也洇开一团深色的水印。
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憔悴,脸色有点苍白。
那天,他数钱的时候,手抖得特别厉害,几个硬币掉在了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到了我的脚下。
我赶紧弯腰去捡。
他也要弯腰,结果身子一晃,差点摔倒。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我手心生疼。
“大爷,您慢点,别急。”我说。
他喘着气,靠在我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
“谢谢。”他低声说。
我把硬币递给他,他接过去,揣进钱包里,又把纸币递给我。
我接过钱,突然觉得,这钱,有点烫手。
“大D爷,”我忍不住了,“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要是有,您跟我说,街坊邻里的,能帮的我一定帮。”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但深处,却藏着一点什么东西。我看不懂,但那东西,让我的心猛地一揪。
他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拎起肉,又走了。
雨还在下,他的背影很快就模糊在雨幕里。
我站在肉案后,呆呆地站了很久。
王嫂又凑过来:“老李,你真该报警。这老头儿不对劲。万一他是在家里干什么坏事,或者被人给控制了,你天天卖肉给他,到时候说不清的。”
报警?
这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砸进了我心里。
我犹豫了。
报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警察会介入,会打破他平静(或者说,奇怪)的生活。如果他真的只是有点怪癖,那我这么做,是不是太多管闲事,太伤人了?
可万一,王嫂说的是对的呢?万一他真的有危险,或者在伤害别人呢?
那十斤猪肉,沉甸甸的,不仅在他的手上,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那晚,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老人的身影。他走路的样子,他数钱的样子,他看肉的眼神,和他那句轻轻的“她喜欢”。
第二天,我决定再试一次。
他来的时候,我堆起最和善的笑容。
“大爷,今天肉好,我给您多切了二两,不算您钱。”
他没作声。
我一边包肉,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您家里就您和老伴儿两个人吗?这十斤肉,得吃好几天吧?现在天热,放不住,您得搁冰箱里冻好了。”
我故意说得很多,很啰嗦,就像一个真正的街坊在唠家常。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那种疏离,而是多了一点迷茫,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她胃口好,”他说,“一顿能吃一大碗。不能冻,冻过的,肉就柴了,她不爱吃。”
我的心,又是一沉。
一顿能吃一大碗?
谁?什么样的女人,一顿能吃一大碗红烧肉?而且天天吃?
这不合常理。
我的汗毛,有点竖起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开始在我心里疯长。
我看着他拎着肉,颤巍巍地走远,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得去看看。
我必须去看看,那个“她”到底是谁。那个他每天为之购买十斤猪肉的“她”,到底存不存在。
我把肉摊交给我老婆照看,解下围裙,悄悄地跟了上去。
市场离他家不远,走路大概十几分钟。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红色的砖。
我跟他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看着他走进一栋单元楼。
我在楼下等了很久。
楼道里很安静,能听到各家传出来的电视声,炒菜声,夫妻吵架声,孩子哭闹声。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唯独他进去的那个方向,什么声音都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
我心里越来越毛。
我绕到楼后面,想看看他家的窗户。
他家在三楼。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浓郁的,肉的香味。
是红烧肉的味道。甜的,咸的,酱油和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股味道,非常非常浓,浓得甚至有点腻人,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从窗户缝里拼命地挤出来。
我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一个可怕的念头,蹿进了我的脑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几乎是跑着回了肉摊。
老婆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有点不舒服。
那天下午,我一刀都没切好,好几块肉都切坏了。
晚上,我跟我老婆说了这件事。
我老婆是个实在人,她听完,脸也白了。
“当家的,”她说,“这事儿不对头。你还是报警吧。咱就是个卖肉的,犯不着惹上什么事。万一……万一他屋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是啊,万一呢?
我一夜没合眼。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拿起了电话。
电话接通了,我对着话筒,把这一个多月来的怪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乱,很啰嗦,但对面的警察同志很有耐心,一直听着。
最后,他说:“好的,先生,我们了解了。我们会派人过去看看。谢谢您的热心。”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搬开了一半。
但另一半,却悬得更高了。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那天上午,我心神不宁,切肉的时候,差点切到自己的手。
下午,两个警察同志找到了我的肉摊。
一个年纪大点,看起来很沉稳。一个年轻点,眼神很锐利。
他们又详细地问了一遍情况。我把我所有的观察和猜测,都告诉了他们。包括那句“她喜欢”,包括那股浓得腻人的肉香味。
年长的警察同志听完,眉头皱了起来。
“走,带我们去看看。”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又一次跟着他们,来到了那栋旧居民楼下。
这次,我不再是偷偷摸摸的了。
我们上了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前。
年长的警察姓王,他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响。
没人应。
王警官又加重了力气,敲了几下。
“有人吗?我们是派出所的。”
里面,还是死一样的寂静。
但是,那股味道,更浓了。
隔着门板,那股红烧肉的味道,拼命地往我们鼻子里钻。甜腻,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陈腐的气息。
年轻的警察小张,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里面有声音。”他说,“很轻,像是在……哼歌?”
王警官也过去听了听,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里一哆嗦。
“老人家一个人住吗?”他问。
我点头:“应该是。”
“有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我摇头。
王警官跟小张对视了一眼,下了决心。
“准备破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破门,这两个字,太有冲击力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卖肉的,这辈子都没想过会亲身经历这种场面。
小张从警车里拿来了工具。
那扇老旧的木门,没费多大劲,锁芯就被破坏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那股浓到化不开的肉香,扑面而来。
我们三个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我们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场景。见过杀猪的血腥,见过市场的嘈杂,见过三尺讲台的庄严,也见过人生的起起落落。
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这不是一个家。
这是一个……用红烧肉堆起来的,记忆的祭坛。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
客厅里,所有的平面上,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盘子和碗。
每一个盘子里,都装着红烧肉。
颜色深浅不一。
有的,看起来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酱色的汤汁油亮亮的,裹着每一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有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沉,汤汁凝固了,像一层琥珀。
还有的,肉已经干瘪了,缩成黑乎乎的一小块,盘子边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整个屋子,就像一个红烧肉的编年史。
而那个老人,我们一直在找的老人,就坐在屋子正中间的一张小板凳上。
他背对着我们,面前是一个小煤气灶,上面炖着一锅肉。
咕嘟,咕嘟。
锅里冒着泡,香气就是从那里来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勺,正在慢慢地搅动着,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他对我们三个人的闯入,毫无反应。
仿佛,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们三个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张年轻,最先反应过来,他想上前。
王警官一把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王警官的目光,越过老人,投向了屋子的最里面。
那里,靠墙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桌子上,没有盘子,没有碗。
只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人。
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梳着齐耳的短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很喜庆。
在相框前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碗红烧肉。
那一碗,是所有盘子里,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碗。
肉块切得大小均匀,肥瘦相宜,颜色红亮,汤汁浓稠,葱花点缀得恰到好处。
旁边,还放着一双干净的筷子,一碗白米饭。
米饭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全明白了。
什么非法勾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全都没有。
这里只有一个老人,用一种最笨拙,最偏执的方式,守护着一份早已逝去的爱。
那个“她”,不是别人,就是照片里的这个女人。
是他的老伴儿。
而她,已经不在了。
王警官慢慢地走过去,绕过满地的盘子,走到老人身边。
他蹲下来,声音放得特别轻,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
“大爷,”他喊了一声。
老人搅动勺子的手,停了一下。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看到我们,他的眼神里,先是迷茫,然后是警惕。
他把那口锅,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像护着一个宝贝。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大爷,我们是警察,我们来看看您。”王警官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我没事,”老人说,“我好得很。我在做饭呢。”
他指了指那口锅:“她快醒了。醒了就要吃饭。她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
小张的眼圈,也红了。
他转过头,不忍心再看。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心里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想哭,却哭不出来。
王警官没有戳破他的幻想。
他顺着老人的话说:“是吗?那您老伴儿可真有福气。您这红烧肉,闻着就香。”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很纯粹,很骄傲。
“那是,”他说,“我做了一辈子了。从我们结婚那天起,我就给她做。她就爱吃这个味儿。”
他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起一块肉,吹了吹,然后颤巍巍地,想往自己嘴里送。
送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把肉,又放回了锅里。
“不行,”他自言自语,“这锅是给她的。我得等她吃完了,吃剩下的,我才能吃。”
王警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查看。
我在门口,也开始打量这个被红烧肉占领的家。
墙上,挂着很多照片。
都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
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他们穿着蓝色的工装,并排站着,表情有点严肃,但眼睛里有光。
中年时候的彩色照片,他们去逛公园,女人穿着那件红毛衣,靠在他肩膀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有一张,是在医院里。
女人躺在病床上,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但还是在笑。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照片上的他,比现在要精神很多,但头发,也已经花白了。
在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红烧肉。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这份爱,这份执念,早已深入骨髓,刻在时间里。
小张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些证件。
一张死亡证明。
女人的名字,叫林淑芬。
死亡日期,是三年前的秋天。
死因,是胃癌晚期。
还有一本病历。
是老人的。
他的名字,叫陈建国。
诊断结果,是阿尔茨海默病,中度。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不是疯了,也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他只是……病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老伴儿还在的时光里。
或者说,他的整个世界,都坍缩了,只剩下“给老伴儿做红-烧肉”这一件事。
他忘了她已经走了。
他忘了时间。
他忘了自己。
他只记得,她喜欢吃他做的红烧肉。
所以,他每天去买十斤肉。
因为他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哪一天,他怕有一天,她突然醒了,想吃了,而他却没有准备好。
所以,他做了很多很多。
新鲜的,是为她今天准备的。
那些旧的,陈的,是他为她的昨天,前天,大前天准备的。
他用这种方式,在和被遗忘的时间对抗。
他用这满屋子的红烧肉,为他的爱人,构建了一个永恒的,不会饿肚子的天堂。
王警官拿着那份死亡证明,走到老人面前。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眼前这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
最后,他把证明收了起来。
他没有把那个残酷的真相,摔在这个可怜的老人面前。
他选择了,守护这个谎言。
“大爷,”王警官指着照片,轻声问,“这是您老伴儿吧?真漂亮。”
陈建国老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温柔了。
“是啊,”他喃喃地说,“她叫淑芬。我叫她芬儿。她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一枝花。”
“她肯定很爱吃您做的红-烧肉。”
“那可不,”老人又骄傲起来,“她总说,吃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我这碗肉。她说,这里面,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
我看着这满屋子变质的,发霉的肉,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哪里还有家啊。
这里,只是一个思念的空壳。
但对他来说,只要他还在做,只要锅里还炖着肉,只要相框前还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饭菜,他的家,就还在。
他的芬儿,就还在。
警察联系了社区,又通过身份信息,找到了老人的子女。
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他们说,知道父亲有这个病,也想过接他过去,但老人死活不肯离开这个家。他们每个月都寄钱回来,以为他请了护工,生活能自理。
他们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他们更不知道,父亲活在怎样一个世界里。
在等待他子女赶回来的时间里,王警官和小张,还有社区的工作人员,开始帮忙收拾屋子。
那些已经变质的红烧肉,被一盘一盘地端出去,倒掉。
陈建国老人一开始还想阻拦。
“别动!那都是给芬儿留的!你们别动!”他急得大喊。
王警官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大爷,这些都放久了,不好吃了。芬儿不爱吃。我们把它们倒了,您再做新鲜的,好不好?芬儿就爱吃新鲜的。”
这个理由,说服了老人。
他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我们忙碌。
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照片。
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也加入了收拾的行列。
我把那些盘子,一个个拿起来,走进厨房,在水池里清洗。
盘子很油,滑腻腻的。
我洗得很用力,很仔细。
我感觉,我洗的不是盘子,而是在清洗自己内心的那种愧疚和震撼。
我曾经怀疑过他,揣测过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怕。
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只看到了十斤猪肉的怪异,却没有看到这背后,深藏着怎样一份爱。
这份爱,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间,甚至超越了正常的逻辑。
它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存在于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
屋子收拾了很久。
清理出去的变质食物,装了满满好几个大垃圾桶。
当最后一盘坏掉的红烧肉被端走,屋子里那股甜腻又腐朽的味道,终于淡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让人心慌的寂静。
陈建国老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肉呢?”他问,“我的肉呢?”
王警官指了指灶上还在炖着的那一锅。
“大爷,在这儿呢。最新鲜的,在这儿呢。”
老人的情绪,这才又稳定下来。
下午,他的儿子和女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当他们推开门,看到屋子里的情景,看到憔悴不堪的父亲,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当场就哭了。
他们抱着父亲,泣不成声。
“爸,我们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陈建国老人被他们抱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似乎,已经不太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了。
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背。
“别哭,别哭……芬儿在睡觉呢,别把她吵醒了。”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别过了头。
后来,老人被他的子女,接去了专业的养老机构。
那里有医生,有护工,能给他更好的照顾。
走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张相框。
他把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这个他住了一辈子的家。
我站在楼下,看着他被扶上车。
车窗摇下来,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他好像认出我了。
他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的话。
他说:“老板,明天的肉,要给我留着啊。要最好的,她喜欢。”
车开走了。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市场的喧嚣,都渐渐远去。
从那以后,我的肉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会在下午三点,拄着拐杖,来买十斤五花肉。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切肉,卖肉,收摊,回家。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每次拿起刀,切下那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时,总会想起陈建国老人。
想起他看肉时,那温柔的眼神。
想起他那句,“她喜欢”。
想起那满屋子的红烧肉,和那份沉甸甸的,不会被遗忘的爱。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男人来买肉。
他要了一块五花肉,说:“我老婆怀孕了,突然就想吃红烧肉,点名要我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有点傻气的笑容。
我看着他,也笑了。
我给他挑了最好的一块肉,切好,包好。
递给他的时候,我说:“好好做。这里面,是家的味道。”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家的味道。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想给她做一辈子的饭。
哪怕她忘了,哪怕她不在了,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习惯,那种刻在心里的味道,永远都不会变。
陈建国老人,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继续着这份爱。
他的世界里,没有生离死别,只有袅袅的炊烟,和一句永恒的——
“芬儿,饭做好了,快来吃吧。”
来源:顶级蜻蜓hjYNy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