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秋的阳光,温吞吞的,像我那保温杯里泡了一上午的茉莉花茶,没什么劲儿。
那张法院传票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我那几盆吊兰浇水。
初秋的阳光,温吞吞的,像我那保温杯里泡了一上午的茉莉花茶,没什么劲儿。
传票是快递员送上门的,薄薄的一个牛皮纸信封,拿在手里却沉得像块铅。
我撕开封口的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气。
纸上那几个黑体字,原告:林强,林莉。被告:林钟华。
林钟华,是我。
林强,我儿子。林莉,我女儿。
告我的理由,是财产纠纷。
我看着那几个字,忽然就笑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刚浇进花盆的水都晃了出来,洒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我心里的那块淤青。
财产?
我有什么财产?
哦,他们说的是那套老房子。
我老婆淑琴留下的那套,我们住了一辈子的那套。
我把它捐了。
一个星期前,我签了所有的文件,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捐给了市里的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指定用于资助那些读不起书的贫困学生。
我没跟他们商量。
是的,我没跟他们任何一个人商量。
这是我的决定。
或者说,这是我和淑琴的决定。虽然她已经走了三年了。
手机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尖锐得像防空警报。
来电显示,是林强。
我把传票随手放在窗台上,用一本旧书压住,然后接了电话。
“爸,你收到传票了吧?”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像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肉。
我说:“收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闹到法庭上,让街坊邻居都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我听着他这句“我们家”,觉得特别讽刺。
“笑话?从你们决定把我告上法庭的那一刻起,我们家不就已经是笑话了吗?”
“那也是你逼的!那房子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五百万!你说捐就捐了?你问过我跟小莉的意见吗?你脑子是不是糊涂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隔着听筒我都能想象出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走到沙发旁,慢慢坐下。这沙发是我和淑琴结婚时买的,皮子都磨出了裂纹,坐下去会发出一声疲惫的“嘎吱”声。
“林强,那是我和你妈的房子。”
“什么你妈的!房产证上是你俩的名字,那就是夫妻共同财产!你有一半,我妈有一半!我妈那部分,就该我和小莉继承!你凭什么全捐了?”
他好像早就把这些法律条文背熟了,说得一套一套的。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我累了,不想跟你吵。”
“你别给我来这套!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法庭上见!我请了最好的律师,你那点养老金,我看还不够付律师费的!”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
我看着茶几上淑琴的黑白照片,她依然在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淑琴啊,你看,这就是我们养的好儿子。”
照片里的她当然不会回答我。
我又想起那天。
那天是我决定去办捐赠手续的前一天。
我把他们兄妹俩叫到老房子里,说是吃顿饭。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那间屋子里做饭。
我炖了他们从小就爱喝的莲藕排骨汤,烧了红烧肉,还炒了几个时令小菜。
一桌子菜,热气腾lingling。
他们俩倒是准时来了,还带着各自的伴侣。
一进门,林强的眼睛就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像个来估价的二手房中介。
他老婆张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又嫌弃地看了看沙发扶手上的磨损。
“爸,你这房子是该装修装修了,太旧了。”
我女儿林莉,挽着她丈夫赵兵的胳膊,笑盈盈地说:“爸,你辛苦了,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她总是这样,嘴上抹了蜜,心里全是算盘。
我没理会张娟的话,只是招呼他们:“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一开始气氛还算融洽。
他们聊着各自的工作,聊着股票,聊着孩子的补习班。
我默默地听着,偶尔给他们夹一筷子菜。
这些话题,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
他们就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人,说的语言我每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酒过三巡,林强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爸,今天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我点点头,也放下了筷as子。
“是有点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说:“我准备把这套房子处理掉。”
话音刚落,林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处理?怎么处理?卖了吗?也行,这地段,现在出手价格不错。卖了钱,您留一部分养老,剩下的我跟小莉分了。”
他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好像那笔钱已经在他口袋里了。
林莉也附和道:“是啊爸,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也冷清。卖了也好,换个小点的,或者去住养老院,我们也能放心。”
放心?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为我好”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我不卖。”
“不卖?”林强皱起了眉,“那您什么意思?租出去?租金也行,一个月也能有个万八千的。”
“我也不租。”
“那您到底要干嘛?”张娟在一旁不耐烦地插嘴,“爸,您就别卖关子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决定,把这套房子,捐出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足足有十几秒钟,饭桌上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锅莲藕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强。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你说什么?捐了?你疯了吧!”
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爸,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捐了?那可是几百万!你说捐就捐?凭什么!”
林莉也急了,她拉着我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爸,你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笑。这房子是你和妈一辈子的心血,你怎么能说捐就捐呢?”
“心血?”我甩开她的手,也站了起来,“你们还知道这是我和你妈的心血?”
“你们谁还记得,这房子是怎么来的?”
“你们谁还记得,你妈当年为了凑首付,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去夜校兼课,熬得两眼通红?”
“你们谁还记得,为了还房贷,我辞掉了铁饭碗,跟着工程队去跑工地,一连几个月不回家?”
“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住上大平层,开上好车了,就把这些都忘了!”
“你们眼里,就只剩下这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太久了。
淑琴走后,这三年,他们回来看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每次来,坐不到半小时,三句话不离这套房子。
明着暗着,都在打探我什么时候“处理”它。
林莉的眼圈红了,开始打感情牌。
“爸,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也是关心你啊。你把房子捐了,以后住哪儿?你那点退休金,够干什么的?”
“是啊爸,”她老公赵兵也帮腔,“您别那么固执。我们不是图您的钱,就是觉得这么大一笔资产,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
可惜?
我冷笑一声。
“我住哪儿,不用你们操心。我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居室,够我一个人住了。”
“至于钱……我这辈子,没觉得钱有多重要。够吃够喝就行了。”
“这房子,是你妈留下的。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更多的孩子能有书读。我这么做,是在完成她的遗愿。”
“遗愿?遗愿在哪儿?她立遗嘱了吗?”林强梗着脖子喊道,脸涨得通红。
“你少拿妈当挡箭牌!我看你就是老糊涂了,被外人骗了!”
“啪!”
我没忍住,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了。
林强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从小到大,我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你……你打我?”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和屈辱。
“我打你,是让你清醒清醒!你这个不孝子!”
“好,好,好!”林强连说了三个“好”,指着我,“林钟华,你给我等着!这房子,我跟小莉有继承权!你想捐?没门!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他拽起他老婆,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林莉愣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门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爸,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她哭着,也被她老公拉走了。
一桌子的菜,瞬间就冷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厅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那晚之后,我就去办了手续。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他们真的把我告了。
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拿起那张冰冷的传票,又看了一遍。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但我没有后悔。
淑琴,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我需要一个律师。
林强说得对,我这点养老金,请不起什么大律师。
我去了社区的法律援助中心。
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姓张,叫张悦。
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心里有点打鼓。
这么年轻,行吗?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也把传票递给了她。
她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着什么。
听完之后,她扶了扶眼镜,看着我。
“林老师,您别担心。从法律上讲,这套房子属于您和您爱人的夫妻共同财产。您爱人去世后,属于她的那一半份额,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确实应该由您和您的子女共同继承。”
她的话很专业,也很直接。
“也就是说,您的子女确实有权主张分割这部分财产。您擅自将整个房产捐赠,程序上是有瑕疵的。”
我的心又沉了一截。
“那……我会输吗?”
张律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法律是讲证据的。林老师,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您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
“第一,您爱人去世前,是否留下过任何形式的遗嘱?比如书面的,或者录音录像?”
我摇了摇头:“没有。她走得很突然,脑溢血,没来得及交代任何事。”
“那她生前,有没有在公开场合,或者在有其他见证人在场的情况下,表达过捐赠房产的意愿?”
我想了很久。
“有过。我们学校的同事聚会,还有跟老邻居聊天的时候,她都提过。她说,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就把这房子捐了,给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她说知识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但……那些都是闲聊,算不得数吧?”
“您能提供这些见证人的联系方式吗?”张律师的眼睛亮了一下。
“可以。”
“第二个问题,”她继续说,“这套房子的房产证,您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被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本子。
张律师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打开,仔细地看着。
她看得非常慢,每一个字,每一个印章,都看得仔-细。
“林老师,这套房子,最初的购买合同和付款凭证,您还保留着吗?”
“都在,都在一个铁盒子里锁着呢。”
“太好了。”她把房产证还给我,“下次开庭前,请您务必把这些原始文件都带给我。”
我有点不解:“那些旧东西有什么用?”
“您相信我,”她看着我,眼神坚定,“会有用的。”
虽然心里还是没底,但看着她那笃定的样子,我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我按照张律师的嘱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些老物件。
打开那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盒子,就像打开了尘封的时光。
里面有发黄的购房合同,有一沓沓银行的缴款单,还有我和淑琴当年为了省钱自己记的账本。
每一张纸,都记录着一段过去。
我看到一张缴款单上,淑琴用娟秀的字迹在旁边备注:这个月奖金多发了50块,给林强买了一双新球鞋,他高兴坏了。
我又看到一个账本上写着:林莉的学费又涨了,我的兼课费还不够,钟华这个月又要多跑两个工地了,心疼。
眼泪,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这些东西,林强和林莉可能早就忘了。
他们只记得房子值五百万,却忘了这五百万是怎么一分一分攒出来的。
除了找东西,我还联系了几个以前的老同事,老邻居。
他们都愿意为我作证,证明淑琴生前的确有过捐房的意愿。
这期间,林莉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哭哭啼啼的。
“爸,我们撤诉好不好?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
“你把捐赠撤销了,我们就撤诉。”我冷冷地说。
“爸,那房子……我们也不是非要卖。我们可以让你一直住着,等你百年之后,我们再处理,不行吗?”
我听明白了。
他们这是缓兵之计。
等我死了,这房子还是他们的。
我的心彻底冷了。
“林莉,你不用再说了。法庭上见吧。”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们兄妹俩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不想再听到他们任何虚伪的言语。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我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那是淑琴给我买的。
走进法庭,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原告席上的林强和林莉。
他们身边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们请的“最好的律师”。
林强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挑衅。
林莉则低着头,不敢看我。
张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林老师,别紧张,像平时聊天一样就行。”
我点点头,坐在了被告席上。
法庭的流程,跟我从电视里看到的差不多。
法官敲响法槌,宣布开庭。
首先是原告方陈述。
那个油头粉面的律师站了起来,拿着一份稿子,慷慨陈词。
他的论点主要有三个。
第一,房子是夫妻共同财产,我父亲林钟华只有一半的处置权,他擅自捐赠全部房产,侵犯了我的当事人,也就是林强先生和林莉女士的合法继承权。
第二,我父亲年事已高,精神状态不稳定,可能受到了某些机构或个人的蛊惑,做出了非理性的决定。他们提起诉讼,也是为了保护父亲的晚年生活,避免他的财产受到侵害。
第三,我的当事人作为子女,一直非常孝顺。他们愿意赡养父亲,照顾他的晚年。父亲将唯一的房产捐赠,会导致他晚景凄凉,这与社会公序良俗相悖。
他讲得声情并茂,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把林强和林莉塑造成了两个为父担忧的绝世孝子。
我听着,只觉得荒谬。
尤其是那句“一直非常孝顺”,我差点笑出声来。
法官转向我,问道:“被告,原告的陈述,你有什么需要辩护的吗?”
我站了起来,看着对面的儿子女儿,也看着法官。
“法官大人,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法庭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关于孝顺。我老伴去世三年,他们回来看我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十次。每次来,都是催我卖房子。这叫孝顺吗?”
“第二,关于我精神状态不稳。我今年68岁,当了一辈子历史老师,我脑子清不清楚,我自己知道。捐房子,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没有任何人蛊惑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捐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也是我老伴苏淑琴的遗愿。”
我说到这里,原告席上的林强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反对!我妈根本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你这是凭空捏造!”
他的律师也立刻附和:“是的,法官大人,对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所谓的‘遗愿’存在。”
法官敲了敲法槌:“原告请保持安静。被告,你继续说。”
我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我老伴生前,多次在朋友、同事面前表示,我们百年之后,要把这套房子捐出去,资助贫困学生。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们一辈子教书育人,我们相信,钱财是身外之物,但知识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这套房子,与其留给两个只认钱不认爹娘的不孝子,不如用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我的话说完了。
法庭里一片寂静。
林强和林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法官看向张律师:“被告代理人,你有什么证据要提交吗?”
张律师站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法官大人,我们有证据。”
她先是提交了我那些老同事、老邻居的证人证言,他们都书面证明了,淑琴生前的确多次表达过捐赠房产的意愿。
对方律师立刻反驳:“法官大人,这些只是口头言论,不具备法律效力。没有形成书面遗嘱,就不能算作遗愿。”
法官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可这个观点。
林强和林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我心里一紧,手心里全是汗。
张律师却显得很平静。
她从文件里抽出另外几张纸,递交给法官。
“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承认,这套房产,房产证上确实是林钟华先生和他爱人苏淑琴女士两个人的名字。”
“但是……”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原告席,声音清晰而有力。
“这并不意味着,这套房产就是标准的‘夫妻共同财产’。”
对方律师嗤笑一声:“张律师,你是在开玩笑吗?房产证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不是夫妻共同财产是什么?”
张律师没有理他,而是对法官说:“请法官大人看一下这份文件,这是这套房产最初的购买合同。”
“同时,也请看一下这份文件,这是苏淑琴女士的母亲,也就是原告的外祖母,当年留下的遗嘱公证。”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淑琴母亲的遗嘱?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当年淑琴的母亲去世时,只留下了几件旧首饰和几千块钱存款,哪里有什么遗嘱?
法官和陪审员开始传阅那些文件。
原告席上的林强和林莉也伸长了脖子,一脸茫e然。
张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根据购房合同显示,这套房产的首付款,共计两万元。其中,有一万五千元,来自于苏淑琴女士的个人账户。”
“而根据银行流水和这份遗嘱公证可以证明,这笔一万五千元的款项,正是苏淑琴女士继承其母亲的遗产。”
“苏淑琴女士的母亲,在遗嘱中明确写明,这笔遗产,‘仅由我的女儿苏淑琴一人继承,作为其个人财产,与她的配偶无关’。”
法庭里鸦雀无声。
我彻底愣住了。
这件事,淑琴从来没跟我提过。
她只说她母亲留下了一点钱,我们拿去付首付了。我以为那就是我们俩共同的钱。
我从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样的规定。
张律师继续说道:“根据我国《婚姻法》相关规定,遗嘱或赠与合同中确定只归夫或妻一方的财产,为夫妻一方的个人财产。”
“也就是说,这套房子的首付款中,有四分之三属于苏淑琴女士的婚前个人财产。这部分财产所对应的房产增值部分,也应视为其个人财产。”
“林钟华先生和苏淑琴女士共同偿还的贷款部分,以及对应的增值,才是夫妻共同财产。”
对方律师的脸色已经变了。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们能拿出这样的证据。
林强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不停地跟他的律师说着什么。
张律师没有停。
她拿出了最后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很旧的、折叠得有些破损的信纸。
“法官大人,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这不是一份法律意义上的遗嘱,而是苏淑琴女士在很多年前,写给她丈夫林钟华先生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在她得知自己患有高血压,担心自己可能会有意外时写的。她把它夹在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本家庭账簿里。林钟华先生也是在这次整理遗物时,才第一次发现。”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一封信?
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张律师将信件的影印本分发下去,然后朗声读了起来。
“亲爱的钟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了。请不要悲伤,人总有一死,我只是先走一步,去那个没有烦恼的地方等你。”
“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嫁给你,有了一双儿女,我很知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们。”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我最担心的,是你。你这个人,一辈子清高,不懂得为自己打算。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关于我们的房子,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这房子,首付的大部分钱,是我妈留给我的。当年她怕你这个书呆子受人欺负,特意在遗嘱里写明了是给我的个人财产。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多心。你别怪我。”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淑琴啊淑琴,你这个傻女人。我怎么会怪你?
张律师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读下去。
“我的意思是,这房子,本质上算是我带给这个家的。所以,我想自己做个主。”
“如果我先走了,这房子你继续住,住到你不想住的那天为止。孩子们谁也不能赶你走。”
“等你将来也不在了,或者你决定不再住在这里了,我希望,你能把这套房子,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捐给需要帮助的孩子。不要留给林强和林莉。”
“我知道,你会说我狠心。但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个钻到钱眼里去了。这房子给了他们,他们或许会为了怎么分而打得头破血流。给了他们钱,也买不来亲情。不如,我们用它去做一件让我们俩都心安理得的事。”
“钟华,我们都是教书的,我们知道一个孩子能读上书有多重要。就当是,为我们的来生积德吧。”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因为,你是我认识的那个最善良、最有原则的林钟华。”
“爱你的,淑琴。”
信读完了。
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我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是淑琴,是她早就为我指明了方向。
我只是在执行她的意愿。
我只是,在完成我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对面的林强和林莉。
林强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莉则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他们也被这封信震惊了。
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对他们是这样看的。
他们也从来不知道,在母亲心里,这套他们觊觎已久的房子,早就有了最终的归宿。
对方那个油头粉面的律师,此刻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场官司,已经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张律师转过身,面向原告席。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强和林莉的心上。
她看着他们,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
“请问原告,你们是否清楚,这套房产的继承权,当初仅限于你们的母亲,而你们的父亲,林先生,只是这笔‘遗产’的代管人,而非所有权人?”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在捐赠他自己的财产。”
“他只是在执行,你们母亲真正的、唯一的遗嘱。”
那一刻,林强和林莉,两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茫、不可置信,还有一丝……羞愧。
他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他们以为父亲老迈昏聩,他们以为法律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算计了一切。
唯独没有算到,他们最敬爱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用一封从未寄出的信,击碎了他们所有的贪婪和妄想。
法官敲响了法槌。
“现在休庭,合议庭将对本案进行评议。”
法官和陪p陪审员离席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在张律师的搀扶下,准备走出法庭。
经过原告席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林莉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爸……”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最终的判决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林强和林莉的全部诉讼请求,并确认了我对房产的捐赠行为合法有效。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我请张律师吃了顿饭。
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小馆子。
我点了几个家常菜,要了一瓶啤酒。
“张律师,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我举起酒杯,“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律师也举起杯子,里面是橙汁。
她笑着说:“林老师,您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真正打赢这场官司的,不是我,是您和您爱人之间的感情,是苏老师的远见。”
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眼睛有点发热。
是啊,是淑琴。
是她,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用一种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式,保护了我,也捍卫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他们……后来没再找你吧?”我问。
张律师摇摇头:“没有。判决下来后,他们就没再联系过我。”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我和他们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父子情、父女情,也随着那记法槌的落下,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可能失去了一双儿女。
但我守住了我的原则,守住了我和淑琴的约定。
这笔账,我觉得值。
吃完饭,我坚持把律师费付给张律师。
她推辞了很久,最后只肯收下一半。
她说:“另一半,就当是我个人,捐给您那个基金会的。”
我看着她年轻而真诚的脸,心里很感动。
这个社会,终究还是有好人的。
送走张律师,我没有直接回我租的那个小公寓。
我坐上公交车,去了郊外的墓园。
淑琴的墓碑,我每个月都会来擦拭一遍。
照片上的她,依然笑得那么温柔。
我把一束她最喜欢的白色雏菊放在墓前,然后蹲下来,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掉碑上的浮尘。
“淑琴,我来看你了。”
“官司打赢了。房子,按照你的意思,捐出去了。”
“你写的那封信,我看到了。你这个傻瓜,跟我还藏着心眼。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不还是你的吗?”
“孩子们……唉,不提他们了。他们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管不了了。”
“我现在一个人住,挺好的。地方小,打扫起来方便。每天去公园遛遛弯,跟老头们下下棋,看看书,日子过得也清静。”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等你那边安顿好了,记得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地址,别让我到时候找不到你。”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她的回应。
我靠着墓碑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我和她一起记了几十年的账本。
我翻到夹着那封信的那一页。
信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仿佛能透过那些文字,看到她当年坐在灯下写信的样子。
她的眉头或许是微蹙的,心里充满了对我的担忧,和对孩子们的失望。
但当她写下最后那句“你是我认识的那个最善良、最有原则的林钟华”时,她的嘴角,一定是带着微笑的。
因为她知道,我懂她。
太阳慢慢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把信和账本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贴身的口袋里。
“淑琴,我该回去了。”
“下次再来看你。”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转身下山的时候,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知道,未来的路,我是一个人走。
但我心里,却一点也不孤单。
因为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她化作了天上的星,林间的风,还有我心里那份永远不会褪色的,关于善良和原则的坚守。
这就够了。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