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雪粒子跟不要钱的盐似的,劈头盖脸往下撒,一宿就能埋掉半拉窗户。
一九七四年,关东的雪,比哪儿都大。
那雪粒子跟不要钱的盐似的,劈头盖脸往下撒,一宿就能埋掉半拉窗户。
我叫王大海,住在长白山脚下这个叫“靠山屯”的小地方。
说好听点是屯,说难听点,就是几十户人家凑在一块儿,跟抱团取暖的鹌鹑没啥两样。
这年头,肚皮是天。
城里人都吃不饱,更别说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人了。
队上分的苞米面,掺着糠,拉嗓子。孩子饿得夜里直哼哼,我媳妇秀兰就抱着儿子铁柱,一边掉眼泪一边拍。
我心里堵得慌。
是个爷们,就不能看着老婆孩子饿肚子。
山里有野物,可狼虫虎豹也多。我爹就是年轻时被黑瞎子拍了一掌,半边身子到老了天一阴就疼。
可没办法,人被逼到份上,啥都敢干。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揣上两个冻得跟石头一样的苞米面饼子,背上我爹留下的那杆老套筒,就进了山。
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雪没过膝盖,走一步都费老大劲。
我在山里转悠了小半天,连个兔子毛都没看着。
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听见前面林子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声。
很轻,跟风声混在一起,要不是我耳朵尖,根本听不见。
我心里一动,猫着腰,端着枪,悄悄摸了过去。
拨开挂满雪霜的树枝,我愣住了。
雪地上,趴着一头狼。
一头青灰色的、瘦得皮包骨头的狼。
它的前腿,被一个铁制的兽夹死死咬住。夹子上的铁齿,已经嵌进了肉里,血和雪冻在一块,成了暗红色的冰疙瘩。
它看见我,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龇着牙,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不是凶狠,是绝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
按理说,碰上狼,要么跑,要么开枪。屯里人,谁家没被狼叼过鸡?这是仇人。
可看着它那眼神,我那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头,咋也使不上劲。
它太瘦了,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肚子瘪得贴着后背。
这也就是一口气吊着了。
我瞅了瞅那个兽夹,不是我下的。看样式,是山外那些“二流子”猎人干的,霸道得很,逮着啥算啥。
狼还在那儿呜咽,声音越来越小。
它好像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眼神里的凶光慢慢散了,就剩下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我心里跟打鼓似的,砰砰直跳。
救,还是不救?
救了,它要是反咬一口咋办?这是狼,不是狗,养不熟的。
不救,就这么看着它活活冻死、饿死?
我王大海,好歹也是个七尺高的汉子,干不出这事。
我一咬牙,妈的,救!
我把老套筒背回背上,慢慢朝它走过去。
“别动,别动啊,我不是来害你的。”我嘴里絮絮叨vero地念叨,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
狼紧张地绷紧了身子,肌肉都在发抖。
我离它还有三四步远,停下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苞米面饼子,掰了一半,朝它扔了过去。
饼子落在它嘴边。
它闻了闻,没动。那双绿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我。
“吃吧,吃了才有劲。”
我蹲下来,就这么跟它耗着。
山里的风越来越冷,我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过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那狼可能真是饿极了,也可能是觉得我没恶意,终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那个饼子。
然后,它用没受伤的那只前爪把饼子扒拉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吃得又快又急,差点噎着。
我心里松了口气。
肯吃东西,就有救。
等它吃完,我才又往前挪了两步。
这次它没那么紧张了。
我把手伸向那个兽夹。
它喉咙里又发出了“呜呜”声,但没龇牙。
“忍着点,我给你弄开。”
那兽夹是铁打的,死沉,还上了冻,掰起来费死劲。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才把那夹子掰开一条缝。
“咔哒”一声,狼腿抽了出来。
它疼得一哆嗦,但没叫,也没咬我。
只是用舌头去舔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看着那伤口,深可见骨,心里也是一抽。
这要是搁着不管,肯定得发炎,烂掉。
我解开自己棉袄的扣子,从贴身的旧褂子上,“刺啦”一声,撕下一条布来。
“别动,我给你包上。”
我凑过去,小心地把布条在它腿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呼呼喘气。
狼也趴在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把剩下的那半个饼子也扔给了它。
“行了,你自求多福吧。”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准备走。
走了十几步,回头一看,它还趴在原地,就那么看着我。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不是滋味。
这荒山野岭的,它一条伤了腿的狼,能活下去吗?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了回去。
“你……跟我走?”
我说完自己都想笑,跟一头狼说这个?
可那狼,竟然真的撑着三条腿,站了起来。
它冲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然后,一瘸一拐地,跟在了我身后。
我心里又惊又喜。
这,还真通人性?
就这么着,我前面走,它后面跟,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回了家。
快到屯子口的时候,我让它在后面林子里等着。
这要是让屯里人看见我领了头狼回来,非得炸了锅不可。
我推开家门,一股冷气夹着雪花就灌了进去。
秀兰正在炕上缝衣服,看见我两手空空地回来,眼神一下子就暗了。
“又没打着?”
“没。”我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铁柱从炕上爬过来,抱着我的腿:“爹,饿。”
我心一酸,把他抱起来,“爹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我把铁柱放下,走到门后,从柴火垛里,把那只狼悄悄地领了进来。
屋里光线暗,秀兰一开始没看清。
“你弄个狗回来干啥?咱家自己都吃不上了……”
话没说完,她看清了。
那不是狗。
那是狼。
秀兰“啊”地一声尖叫,脸都白了,一把抓过铁柱,死死护在怀里。
“王大海!你疯了!你把狼弄家来干啥!”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小点声!”我赶紧把门插上,“它受伤了,不会咬人。”
“狼就是狼!哪有不咬人的!你赶紧把它弄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秀兰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那狼被秀兰的尖叫吓到了,缩在墙角,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
我看着它腿上渗血的布条,又看看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婆孩子,心里乱成一锅粥。
“秀兰,你听我说。它快死了,我看着不忍心……”
“不忍心?它要是把铁柱叼走了,你忍心不忍心?王大海,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心思管一头狼?你是不是脑子让门给挤了!”
秀arrived. You just brought a wolf home! 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Her voice was trembling.
"Keep your voice down!" I quickly bolted the door. "It's injured, it won't bite."
"A wolf is a wolf! 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non-biting wolf! Get it out of here right now! Or I'm done with you!" Xiulan was so frantic, tears started streaming down her face.
The wolf was startled by Xiulan's scream. It cowered in the corner, tail between its legs, letting out an anxious whimper from its throat.
I looked at the blood-soaked cloth on its leg, then at my terrified wife and child. My mind was a chaotic mess.
"Xiulan, listen to me. It was dying. I couldn't just watch..."
"You couldn't watch? What if it snatches Tie Zhu away? Could you bear to watch that? Wang Dahai, our family can barely feed ourselves, and you have the mind to care for a wolf? Did you get your head slammed in a door!"
秀兰的质问,一句句跟锥子似的,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图啥呢?
就为了一时心软?
我看着墙角那头瑟瑟发抖的狼,又看看炕上抱在一起哭的娘俩。
“行,我把它弄走。”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想把它撵出去。
可那狼,却用头轻轻蹭了蹭我的裤腿。
那动作,跟咱家以前养的那条老黄狗一模一样。
我心一下子就软了。
“秀兰,就一晚,行不行?外面天都黑了,雪那么大,它腿还伤着,出去就是个死。”
我几乎是在求她。
秀兰看着我,又看看那狼,眼泪还在掉,但没再喊了。
她把铁柱抱得更紧了,“就一晚!明天天一亮,必须弄走!”
“哎,好,就一晚。”
我松了口气,赶紧找了点破棉絮,在灶房的角落给它铺了个窝。
又把我那份舍不得吃的苞米面糊糊,分了一半给它。
它吃得干干净净,连碗都舔了。
晚上,我睡在炕梢,秀兰和铁柱睡在里头。
我一夜没睡踏实,竖着耳朵听灶房的动静。
生怕那家伙半夜发了性,冲进来伤人。
可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一看,它还老老实实地趴在窝里,看见我,尾巴还轻轻摇了两下。
那感觉,真不像狼了。
“赶紧的,天亮了,送走。”
我没辙,只能打开门。
“走吧,回你的山里去。”
狼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它腿上的布条。
然后,它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风雪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
秀兰把屋里屋外扫了好几遍,嘴里还念叨着:“晦气,真是晦气。”
我没吱声,我知道她也是怕。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又回到了原样。
家里还是没啥吃的,我的几次进山,也都空手而归。
秀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叹气声也越来越多。
就在我以为那头狼的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那天早上,我一开门,就看见门槛上放着一只野兔。
肥得流油。
脖子上有牙印,血还是热的。
我愣住了。
谁送的?
屯里人自己都吃不饱,谁有这好心?
我拎着兔子进屋,秀兰也惊呆了。
“哪来的?”
“不知道,一开门就在那儿。”
“不会是……黄大仙给的吧?”秀兰有点害怕。
“别瞎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犯嘀咕。
管他呢,有肉吃就行。
那天晚上,我家锅里炖了兔子肉。
满屋子都是香味,馋得铁柱直流口水。
一家三口,吃了顿久违的饱饭。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一开门,又是一样东西。
这次是两只肥硕的野鸡。
还是放在门槛上,脖子上带着血。
我彻底懵了。
这事不对劲。
我跟秀兰说,今天我哪也不去,就在家守着。
我把门留了条缝,躲在门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
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天快黑。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青灰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外的雪地里。
是它!
那头狼!
它的腿好像好利索了,走起路来一点也不瘸。
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走到我家门口,把嘴里的东西往门槛上一放,回头,朝我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门缝,我跟它的目光对上了。
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黄昏里,亮得惊人。
它好像知道我在看它。
它冲我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暮色里。
我打开门,门槛上,是一块还带着热气的狍子肉。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是它。
它没忘。它这是在报恩啊。
我拎着肉进屋,把刚才看到的事跟秀兰一说。
秀兰也半天没说话,只是摸着那块肉,眼圈也红了。
“这……还真记着情。”
从那天起,这头狼,我们叫它“青狼”,就成了我家的“供货商”。
今天一只兔子,明天一只野鸡,后天半拉狍子。
我家门槛,就没空过。
我家的伙食,一下子就从全屯最差,变成了最好。
铁柱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
秀兰的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她不再提把狼赶走的事了,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开门“收货”。
有时候,她还会把吃剩的骨头,放在门外。
第二天早上,骨头就没了。
我跟青狼,形成了一种默契。
它送东西来的时候,我从不出去。
我知道,它还是怕人。
但我有时候会去我们相遇的那片林子。
它总会远远地跟着我,不靠近,也不离开。
我们在雪地里,一个前,一个后,像两个老朋友在散步。
这种好日子,过了没多久,麻烦就来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大海家天天吃肉,这事在屯里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
一开始,大家只是羡慕。
“大海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咋天天都能打着野味?”
后来,羡慕就变成了嫉妒和怀疑。
屯里最爱嚼舌根的,是住在东头的刘二婶。
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那天,她端着个豁口的碗,来我家“串门”。
人还没进屋,声就先到了。
“大海家的,干啥呢?哎呦,这啥味啊,这么香?”
秀兰正在灶上炖肉,被她堵了个正着。
秀兰脸一红,有点尴尬,“没啥,就……随便炖点。”
刘二婶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瞅,“这还叫随便炖点?这大块的肉!大海兄弟真是好本事啊,天天都能打着。”
她那话,阴阳怪气的。
我从屋里出来,沉着脸,“刘二婶,有事?”
刘二婶见我出来,嘿嘿一笑,“没事没事,就闻着香,过来看看。大海兄弟,你这打猎的本事,可得教教大伙儿啊,不然这冬天,大家可都难熬了。”
“没什么本事,就是运气好。”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打发走了刘二婶,我跟秀兰说:“以后炖肉,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秀兰叹了口气,“能瞒到啥时候去?”
我没说话。
我知道,瞒不住的。
果然,没过几天,屯长张万山就找上门来了。
张万山是个实在人,说话直。
“大海,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家这肉,到底哪来的?”
我还在犹豫。
张万山一拍大腿,“有人跟我反映,说你晚上偷偷摸摸地在山里下套子,搞投机倒把!这可是犯法的!你要是真干了,赶紧去公社自首!”
我一听就火了,“谁他妈胡说八道!我王大海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干那事!”
“那你倒是说啊!你家那肉,天上掉下来的?”
我被逼得没法,一咬牙,就把救狼、狼报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说的时候,心里都做好了准备,张万山肯定不信,还得骂我编瞎话。
没想到,张万山听完,半天没吱声。
他吧嗒吧嗒抽了半袋烟,才抬起头,看着我。
“大海,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要是撒半句谎,天打雷劈!”
张万山又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才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这事,你知我知,别再跟第三个人说。”
我愣了,“屯长,你不信我?”
“我信。”张万山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就是因为信,才让你别说。人言可畏啊,大海。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不会说你家有头报恩的狼,只会说你王大海养狼为患,是个怪物。”
他又说:“更何况,万一让山外那些猎人知道了,你那头狼,还有命吗?”
我心里一凛。
张万山说得对。
人心,有时候比狼还毒。
“我懂了,屯长。”
“懂了就行。以后,吃肉低调点。有人问,就说是我分给你的,我这个屯长,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张万山走了。
我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青狼还是每天都来送东西,只是送的量,好像越来越大了。
从一开始的兔子野鸡,到后来的狍子,甚至有一次,它拖来了一头半大的野猪。
我和秀兰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野猪拖进屋。
我家的地窖里,塞满了肉。
用盐腌上,挂起来,够我们一家吃到来年开春了。
我有时候也纳闷,青狼一个,哪来这么大本事,能天天捕猎?
直到有一次,我悄悄跟在它后面,进了深山。
我才发现,青狼,不是一个。
它有家人。
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我看到了另一头母狼,还有三只毛茸茸的小狼崽。
青狼把猎物拖回洞口,那母狼和小狼崽就围上来,亲昵地蹭它。
我明白了。
青狼是一家之主,它在养活它的一家。
它每天送来我家的,是它捕猎剩下的。
可就算这样,也足够我们一家温饱了。
我看着那一家子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它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活。
我们都是为了家,在这世上苦苦挣扎的爷们。
从那以后,我再去那片林子,就不再空手去了。
我会带上一些秀兰烙的饼子,或者一些腌好的肉干,放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等我走了,青狼就会过来,把东西叼走。
我们之间,不再是单纯的报恩。
更像是一种……交换。
一种属于两个不同物种的、男人之间的默交。
冬天越来越深。
雪也越下越大。
那年的雪,大得邪乎。
老人们都说,活了八十岁,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大雪封山,屯里人彻底断了粮。
家家户户都只能喝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苞米面糊糊。
只有我家,还有肉吃。
张万山来过几次,我每次都偷偷塞给他一些肉干,让他拿回去给老人孩子分分。
张万山红着眼眶,一个劲地说:“大海,我代表大家,谢谢你。”
我说:“别谢我,要谢,就谢山里的那位‘朋友’吧。”
大雪连着下了十几天,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屯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屋里的柴火快烧完了,地窖里的菜也快吃光了。
再这么下去,不等饿死,就得先冻死了。
就在所有人快要绝望的时候,雪,终于停了。
但接下来的,是更可怕的事情。
雪停后的第二天,天气异常的暖和。
太阳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屯里几个有经验的老人,脸色都变了。
“坏了,这是要‘走雪’了。”
所谓的“走雪”,就是雪崩。
我们靠山屯,三面环山。
这十几天的大学,山上的积雪,不知道有多厚。
现在天气一回暖,雪一化,万一……
后果不堪设想。
张万山立刻召集了屯里所有的青壮年。
“都别在家待着了!赶紧上山,把咱屯子后面那道山坡上的雪,给清掉一部分!”
这是唯一的办法。
与其等着雪崩下来把整个屯子埋了,不如主动上去,把危险降到最低。
我也去了。
所有人都拿着铁锹、镐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
可雪太厚了,我们忙活了一上午,也只清理了很小的一片。
看着头顶那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雪坡,所有人都心生绝望。
这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完成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熟悉的狼嚎。
是青狼!
我循声望去,只见在对面的山脊上,青狼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冲着我这边,焦急地嚎叫。
它叫几声,就用爪子刨几下地,然后又冲我叫。
那样子,好像在催我赶紧离开。
我心里一紧。
动物的直觉,比人灵敏得多。
它这么焦急,难道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屯长!大家快走!要雪崩了!”我冲着还在埋头干活的人大喊。
可没人听我的。
“王大海,你别在这妖言惑众!不干活就滚蛋!”刘二婶的男人,王老四,冲我吼道。
“是真的!山上的狼在报警!”
“狼?你他妈真是疯了,还信狼的话?”
没人信我。
他们都觉得,我是为了偷懒,才编出这种鬼话。
我急得满头大汗。
山脊上,青狼的叫声越来越凄厉。
它甚至从石头上跳下来,朝着我们这边跑了几步,又停下,冲着我狂吠。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
从它的眼神里,我读懂了。
快跑!
我不能再管别人了。
我得回家,我得去救秀兰和铁柱!
我扔下铁锹,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秀兰!铁柱!快出来!快!”
我一边跑一边喊,声音都变了调。
我刚冲到家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如同雷鸣般的巨响。
“轰隆隆——”
我回头一看,魂都吓飞了。
只见我们刚刚还在干活的那面山坡,整片的白雪,像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塌了下来。
雪浪滔天,卷着石头和断木,以雷霆万斤之势,向着屯子,席卷而来。
“雪崩了!快跑啊!”
山上的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可已经晚了。
巨大的雪浪,瞬间就把他们吞没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拉着秀兰和铁柱跑。
秀兰也听到了动静,抱着铁柱冲了出来。
“大海!”
“快跑!往东边高地跑!”
我拉着她,没命地往前跑。
可我们的腿,哪里跑得过雪崩的速度?
眼看着那白色的死神,就要追上我们了。
我绝望了。
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我家的房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青狼。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冲到了我家院子里。
它没有跑。
它冲着我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嚎。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和威严。
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在青狼的嚎叫声中,从我家后面的山林里,竟然冲出来了十几头狼!
大大小小,公的母的,组成了一个狼群!
它们在青狼的带领下,没有逃跑,反而迎着雪崩的方向,冲了过去!
它们要做什么?
我惊呆了。
只见狼群冲到我家房子侧面的一处小山包上,一字排开。
它们仰起头,对着那即将吞没一切的雪浪,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嚎叫。
那嚎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雪崩的势头,竟然……竟然被生生阻挡了一下!
巨大的雪浪,在撞上那个小山包时,被分成了两股。
一股从我家的东边冲了过去,一股从西边冲了过去。
而我们家,和我们一家三口,正好就在这个被狼群用生命和嚎叫声守住的、小小的安全区里!
雪浪夹着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飞溅的雪块,打在脸上,像石头一样疼。
我死死地抱着秀兰和铁柱,趴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那雷鸣般的巨响,终于渐渐远去。
世界,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我慢慢地抬起头。
眼前的一切,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靠山屯,都不见了。
被夷为平地。
所有的房屋,都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
只有我家这栋孤零零的土坯房,还奇迹般地立着。
虽然窗户碎了,墙也裂了,但它没倒。
而在房子旁边那个小山包上,狼群已经不见了。
雪地上,只留下了一片凌乱的爪印,和几点殷红的血迹。
我明白了。
是它们,救了我们。
用它们的身体,和它们的嚎叫,改变了雪崩的流向,为我们一家,硬生生辟出了一条生路。
我站起来,朝着狼群消失的方向,跪了下去。
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秀兰也抱着铁柱,跪在我身边,泣不成声。
“谢谢……谢谢……”
我们得救了。
可整个屯子,完了。
张万山,刘二婶,王老四……那些熟悉的面孔,全都被埋在了雪底下。
我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悲哀。
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了几个幸存下来的人。
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山,并且住在屯子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加起来,不到十个人。
大家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家园,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日子,是真正的煎熬。
没有食物,没有住处。
我们只能挤在我家那间破屋子里,靠着地窖里剩下的肉干,和融化的雪水度日。
我把青狼救我全家的事,告诉了所有幸存的人。
没有人再怀疑。
所有人都对着那片山林,默默地祈祷。
几天后,公社派来了救援队。
看到靠山屯的惨状,所有人都惊呆了。
当他们听说,我们这几个人,是被一群狼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最后,青狼,已经不再是一头普通的狼。
它成了山神,成了这片林子的守护神。
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想要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地方。
政府给我们这些幸存者,在山下的镇子里,重新盖了房子,分了地。
我们离开了那片生活了几代人的土地。
离开的那天,我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靠山屯的废墟。
我走到了那片熟悉的林子前。
“青狼,我要走了。”
我冲着林子深处,大声喊道。
“谢谢你。这辈子,我王大海,欠你一条命,欠你一家人的命。”
林子里,静悄悄的。
我等了很久,它都没有出现。
我知道,它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们的缘分,尽了。
我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狼嚎,从林子深处传来。
我猛地回头。
在远处山脊的剪影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青狼。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
夕阳的余晖,给它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威严的王者。
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望着。
没有言语。
但我们都懂。
我冲它,用力地挥了挥手。
它也仰起头,又发出了一声长嚎。
那声音,不再悲伤,也不再焦急。
充满了辽阔和自由。
像是告别,也像是祝福。
我在镇上安了家。
铁柱长大了,上了学,后来还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老王家第一个大学生。
秀兰的身体也一直很好,我们俩,相依为命,过着平淡的日子。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片大山。
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青狼,也一直在那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会做梦。
梦见七四年的那场大雪。
梦见那个被兽夹夹住的、绝望的眼神。
梦见它每天清晨,放在我家门槛上的猎物。
梦见雪崩来临时,它那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嚎。
有人说,狼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我不信。
我知道,万物皆有灵。
你对它好一分,它会还你十分。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也做过很多糊涂事。
但救了青狼这件事,是我王大海,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铁柱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娶妻生子。
他好几次要接我和秀兰去城里享福。
我们不去。
我们习惯了这镇上的清静。
秀兰前几年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拉着我的手说:“大海,这辈子跟着你,没过上啥好日子,但我不后悔。”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也不后悔,当年我把一头狼,领进了家门。
秀了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铁柱不放心,给我请了个保姆,但我给辞了。
我身子骨还硬朗,自己能照顾自己。
每天,我就在镇上溜达溜达,跟几个老伙计下下棋,吹吹牛。
日子过得也算清闲。
只是,我心里,总觉得缺点啥。
我知道,我在想那片山。
想那头狼。
去年,镇上搞旅游开发,竟然把通往老靠山屯的路,给修好了。
还搞了个什么“雪崩遗址公园”。
我听了,直摇头。
人啊,总喜欢把灾难,也变成挣钱的玩意儿。
铁柱打电话回来,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他说,他小时候的事,好多都记不清了,就记得那场大雪,和那头狼。
他想回去看看。
我沉默了很久。
“好。”
我答应了。
我也想回去看看。
我们开车回去的。
路修得很好,水泥路,一直通到山脚下。
山脚下,建了个挺大的停车场,还有游客中心。
很多城里人,开着车,带着孩子,来这里“探险”。
我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冲锋衣,和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这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坟墓。
不是他们的游乐场。
铁柱看出了我的心思,扶着我,“爹,咱往里走走。”
我们没有走开发好的栈道。
我凭着记忆,带着铁柱,走进了那片熟悉的林子。
林子里的树,比以前更密了。
脚下的路,也早被落叶和腐殖土覆盖。
但那条路,刻在我的骨子里,我忘不了。
我们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了那片废墟前。
老靠山屯,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被藤蔓和野草包裹着。
我家的那栋土坯房,也只剩下半堵墙了。
我走到那堵墙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粗糙的泥坯。
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秀兰和铁柱的体温。
铁柱站在我身后,没有说话。
他知道,我在怀念。
我们在废墟里,站了很久。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对铁柱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铁柱不放心,“爹……”
“没事,我认得路。天黑前,我肯定回去。”
铁柱拗不过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我才慢慢地,走向那片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林子。
我走到当年那个地方。
周围的景物,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几块酱好的牛肉。
这是我特意让铁柱在城里最好的馆子买的。
我把牛肉,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然后,我学着当年的样子,蹲了下来。
“青狼,我来看你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好吗?”
“我老了,走不动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这些年,我一直想你。”
我絮絮叨vero叨地,说了很多。
说到秀兰,说到铁柱,说到这些年的变化。
林子里,只有风声。
没有回应。
我心里,有些失落。
我知道,它可能早就不在了。
狼的寿命,没有那么长。
就算它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记得我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
王大海啊王大海,你真是老糊涂了。
跟一片空林子,说这么多话。
我站起来,准备走了。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身后,有轻微的响动。
我猛地回头。
在林子的阴影里,慢慢地,走出来一个身影。
还是那身青灰色的皮毛,只是,颜色暗淡了许多,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毛。
它的脚步,不再像当年那样矫健。
有些蹒跚。
它的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还是绿色的。
像两团,在暮色里,永不熄灭的火焰。
是青狼。
它老了。
跟我一样,老了。
它走到那块石头前,闻了闻那几块牛肉。
然后,它抬起头,看着我。
我们,就这么对望着。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
它的眼神,很平静,很温和。
我能看懂。
它在说:老朋友,你来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慢慢地,走向它。
这一次,它没有后退。
它站在原地,等我。
我终于走到了它面前。
我颤抖着手,轻轻地,放在了它的头上。
它的毛,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它也用它的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手心。
跟几十年前,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我……”
我泣不成声。
它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
我们在夕阳下,待了很久。
一个老人,一头老狼。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之间,好像说了很多很多。
天,快黑了。
我知道,我该走了。
“青狼,我走了。”
我最后摸了摸它的头。
“好好保重。”
它看着我,点了点头。
是的,它点了点头。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往林子外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身后,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嚎。
苍老,却依旧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那是它在送我。
回到镇上,我大病了一场。
铁柱把我接到了城里,硬是不让我再回去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常常会看着窗外。
窗外,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
但我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和雪原上,那头孤独的、青灰色的狼。
我这辈子,不信神,不信佛。
但我信,这世上,有一种情义,可以跨越物种,可以抵挡岁月。
我快要死了。
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在很远很远的那片大山里,有一个老朋友,在等我。
等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次相遇。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