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屋子还是姐姐和林薇结婚时布置的,墙上那个巨大的婚纱照,他们还没来得及摘下。照片上,姐姐笑得没心没肺,搂着林薇的肩膀,林薇则是一贯的温柔恬静,眼神里全是我的姐姐。
红色的喜字,刺得我眼睛疼。
不是那种新婚的激动,是酒精和悲伤混在一起,发酵出的酸楚。
我叫陈宇,今天,我结婚了。
新娘是我的嫂子,林薇。
我亲姐姐陈洁去世后的第一百天。
这屋子还是姐姐和林薇结婚时布置的,墙上那个巨大的婚纱照,他们还没来得及摘下。照片上,姐姐笑得没心没肺,搂着林薇的肩膀,林薇则是一贯的温柔恬静,眼神里全是我的姐姐。
现在,婚纱照旁边,贴上了一个新的、廉价的、红得发黑的喜字。
像一道新鲜的伤疤,贴在一张旧照片上。
荒唐。
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白酒,喉咙里火烧火燎。
林薇坐在床边,穿着那身敬酒时换下的红旗袍,没脱。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蜡像。
“把那玩意儿摘了吧,看着膈应。”我指着那个喜字,舌头有点打结。
林薇没动,也没看我,只是低声说:“妈贴的,图个吉利。”
“吉利?”我笑出了声,笑得胸口发闷,“我姐尸骨未寒,我娶了她的老婆,这叫他妈的什么吉利?”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知道我话说重了。
但我控制不住。
这三个多月,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两家老人推着往前走。他们说,为了乐乐,孩子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们说,你姐走了,你得撑起这个家。他们说,林薇是个好女人,你娶了她,我们都放心。
我,陈宇,二十六岁,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一夜之间,成了“顶梁柱”,成了一个五岁孩子的“爸爸”。
而那个孩子,乐乐,是我亲外甥。
我看着林薇的背影,她比以前更瘦了,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我记得姐姐以前最喜欢玩她的头发,说她的发质又软又顺,像绸缎。
“陈宇。”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嗯?”我含糊地应着,又想去摸酒瓶。
“别喝了。”她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眼神太过严肃,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什么?说我们以后怎么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好让两边老人安心,让乐乐觉得他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我语气里的讽刺藏都藏不住。
林薇摇摇头,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是关于你姐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姐?”
“关于她的死。”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死死地盯着她,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冲到了头顶。
“她的死,不是意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姐姐的死,警方结论是交通意外。雨天路滑,她开车撞上了高速公路的护栏,当场死亡。报告我看了不下十遍,每个字都认识,但就是不信。
我姐,陈洁,一个开了十年车的老司机,驾龄比我都长,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他妈说什么?”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自己都害怕,“你再说一遍!”
林薇的肩膀很瘦,硌得我手疼。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说,你姐的死,不是一场意外。”
“那是什么?!”我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他杀?谁干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去。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只想撕开眼前这个平静的女人,挖出她藏起来的秘密。
林薇没有挣扎,她任由我抓着,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巨大的悲哀。
“你先放开我。”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
她理了理被我抓皱的旗袍领口,然后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水。
一杯递给我。
我的手还在抖,水洒出来一些,烫得我一哆嗦。
“陈宇,”她看着我,眼神无比清醒,“你姐,是自杀。”
自杀。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愣住了,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绝对不可能!我姐她……”
我姐她那么爱笑,那么爱热闹,朋友遍天下,她是我们家的太阳,怎么可能自杀?
她才刚刚升了职,她的设计方案拿了大奖,她还计划着带乐乐去迪士尼……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怎么会去自杀?
“你骗我!”我指着她,声音都在发颤,“林薇,你为什么要编这种谎话?是为了让我恨她,然后安心接受你吗?你好恶毒的心!”
面对我的指控,林薇只是惨然一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没有骗你。”她说,“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证据呢?”我红着眼逼问,“你说她是自杀,证据在哪儿?”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编不下去了。
然后,她转身从衣柜最深处,拖出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那是我姐的箱子,我认识。是她大学时用的,上面还贴着现在看起来很幼稚的动漫贴纸。
林薇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遗书。
只有一沓厚厚的、打印出来的A4纸。
“这是什么?”我问。
“你姐和一个心理医生的所有聊天记录。”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日期是姐姐出事的前一年。
【患者陈洁:医生,我最近总是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做噩셔,梦见自己往下掉,一直掉,没有底。】
【医生: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患者陈洁:很久了,大概……从乐乐出生开始吧。】
我的手一抖,纸张飘落在地。
乐乐出生开始?那不是五年前了吗?
我不敢置信地往下翻。
一页,又一页。
那些冰冷的文字,像一把把尖刀,戳破了我对姐姐所有美好的滤镜。
我那个永远阳光、永远强大的姐姐,在这些文字里,是一个被产后抑郁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病人。
她失眠,幻听,有严重的自毁倾向。
她写道:【我感觉自己不是我了,我像一个躯壳,每天伪装成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好姐姐。我好累,我撑不住了。】
她写道:【我看着乐乐,我爱他,但我又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他,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魔鬼。】
她写道:【林薇太好了,好到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我却只想把她推开,或者和她一起毁灭。】
我一页页地翻看,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陈洁。
一个在深夜里痛哭,用指甲掐自己,甚至想过抱着乐乐从阳台跳下去的疯子。
而我们,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她的弟弟,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生完乐乐后,有一段时间情绪是不太好,爱发脾气。
妈说:“嗨,女人生完孩子都这样,矫情!过段时间就好了。”
爸说:“工作压力别太大了,多休息。”
我说:“姐,你是不是又跟我嫂子吵架了?她人那么好,你别老欺负她。”
现在想来,我们每个人,都像刽子手。
我们的“关心”,我们的“不理解”,都成了推她走向深渊的手。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
我一直以为,我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有爱她的家人,有温柔的伴侣,有可爱聪明的儿子,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我甚至嫉妒过她。
可我不知道,她华丽的袍子下面,爬满了虱子。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抬头问林薇,声音嘶哑。
林薇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旗袍的红色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因为她是你姐,是爸妈的骄傲。”林薇说,“她习惯了强大,习惯了为别人撑伞,她不知道怎么告诉别人,她自己也在淋雨。”
“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怕你们觉得她是个疯子,怕你们把乐乐从她身边带走。”
我明白了。
我那个要强的姐姐,宁愿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也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出事那天……”我艱難地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薇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那个最沉重的秘密。
“出事那天早上,我们大吵了一架。”
林薇的叙述,像一部缓慢播放的黑白电影,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压抑和绝望。
那天早上,她发现姐姐又在卫生间里,用刀片划自己的手臂。
不是第一次了。
林薇冲进去抢下刀片,看着她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终于崩溃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薇冲她吼,“你去看医生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姐姐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可怕。
“死了,不就解脱了吗?”
林薇疯了一样地抱住她,哭着求她:“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乐乐怎么办?爸妈和陈宇怎么办?”
“林薇,”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你是个好人。你会照顾好乐乐,也会照顾好我爸妈和陈宇。”
林薇说,她当时听到这句话,全身的血都凉了。
她感觉姐姐不是在跟她吵架,而是在……交代后事。
“然后她就推开我,拿着车钥匙出门了。”林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追出去,她已经把车开走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我给她发信息,她不回。”
“我当时……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我报了警,我说我老婆可能要自杀。可是警察说,失踪不满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
“我只能开着车,沿着她平时上班的路疯狂地找。”
“直到……直到我看到高速上堵成一片,看到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车。”
林薇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坐在她旁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阴谋,没有凶手。
杀死我姐的,是她自己,也是我们所有人。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恨。
我恨我姐的懦弱和自私,她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一切,一走了之?
我又心疼。
我心疼她一个人扛了那么多痛苦,心疼她临死前是何等的绝望。
我还恨林薇。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早就知道她有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早点知道,是不是就能救她?”
这是迁怒。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林薇,是唯一的出口。
林薇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
“告诉你?”她惨笑一声,“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那个完美无缺的姐姐,其实是个精神病人?告诉你她想死?然后让你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让妈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你就是想太多了’‘你就是矫情’?让爸皱着眉头说‘我们家怎么会出这种事’?”
“陈宇,你姐最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让我说,她求我,她说如果我敢告诉你们,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刺穿了。
是啊。
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她绝对会这么做。她会把抑郁症当成“想不开”,当成“丢人现眼”。她不会理解,只会指责。
我爸呢,他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一个家族的“污点”。
而我呢?
我可能会好一点,我会劝她,带她看医生。
但我的劝,真的能劝到她心里去吗?
我真的能理解她那种万念俱灰的感受吗?
我不敢想。
“所以,你就替她瞒着我们所有人?”我还是不甘心。
“是。”林薇点头,“我答应了她。”
“那我们的婚事呢?”我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忍的问题,“也是她安排的?”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挣扎,有愧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深情。
“是。”她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字。
我感觉自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我娶我的嫂子,不是因为两家大人的撮合,不是为了给乐乐一个完整的家。
而是因为,这是我那死去的姐姐,早就铺好的路。
一个她为我,也为林薇,精心设计的……牢笼。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觉得对不起我。”林薇睁开眼,泪水再次滑落,“她觉得她这辈子拖累了我,所以她想用她的方式补偿我。”
“她觉得你是个好男人,可靠,有责任心。她觉得,把你交给我,她就放心了。”
“她觉得,我们俩凑在一起,能给乐乐最好的生活。”
“她甚至说……”林薇的声音哽咽了,“她说,她知道我心里……”
她没说下去。
但我好像明白了。
我回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姐姐总是坐在中间,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给林薇夹菜。
我们一起看电影,姐姐总是买连在一起的三个座位,然后让我坐在林薇旁边。
有一次我过生日,喝多了,是林薇和姐姐一起把我架回家的。我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脸,动作轻柔得像羽毛。第二天我问姐姐,姐姐笑着说:“还能有谁,你嫂子呗,心疼你。”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嫂子对小叔子的关心。
我从来没往别处想过。
因为她是我姐的老婆。
这个身份,像一道天堑,隔绝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也是因为她?”我看着林薇,感觉自己的心被泡在又酸又涩的柠檬水里。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
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不全是。”她背对着我,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一开始,是。”
“我恨她。我恨她就这么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我。我恨她为什么要把你和我绑在一起。”
“我答应爸妈的提议,只是觉得,这是她的遗愿,我必须完成。我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可是,陈宇……”
她转过身,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这三个月,我看着你。看着你假装坚强,一个人躲起来喝酒。看着你笨拙地学着给乐乐讲故事,结果自己先睡着了。看着你在我爸妈面前强颜欢笑,替我挡掉所有亲戚的追问。”
“我看着你,有时候会觉得,我看到的不是你,是你姐。”
“你们太像了。一样的嘴硬心软,一样的喜欢把所有事都自己扛。”
“但你又跟她不一样。”
“你比她……真实。”
“她总是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却也灼人。而你,你就像我们家那盏旧台灯,光不亮,但很暖。”
我愣愣地听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我。
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陈洁的弟弟,是她光环下的一个影子。
只有林薇,她看到了我的“不一样”。
“所以呢?”我喉结滚动了一下。
“所以,”她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很慢,但很坚定,“在民政局签字的那一刻,我想的不是你姐。”
“我想的是,也许,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站在我面前,微微仰着头看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和悲哀,而是像一潭春水,漾起了微光。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秘密揭晓了。
那个完美的姐姐形象崩塌了。
取而代Ges的是一个痛苦、挣扎、甚至有些自私的灵魂。
而我和林薇的婚姻,始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遗愿,一场巨大的欺骗。
可笑的是,当所有的谎言被戳破,我和她之间那层厚厚的壁垒,好像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我们不再是“小叔子”和“嫂子”。
我们只是两个被逝者绑在一起的,幸存者。
“乐乐呢?”我突然想起了孩子。
“乐乐知道吗?”
林薇摇摇头:“他还小,我只告诉他,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我心里一酸。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个刚刚苏醒的城市。
车流,人流,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太阳照常升起。
好像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转身,看着林薇,看着她身后的那张巨大的婚纱照。
照片上,我姐笑得那么灿烂。
我仿佛听见她在说:“陈宇,林薇,你们要好好的。”
去你妈的好好的。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然后,我走过去,把林薇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她开始只是僵硬,然后,她的身体慢慢变软,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荒唐的新婚之夜,在这个充满了旧日回忆的房间里,我们像两只受伤的动物,互相舔舐着伤口。
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安慰。
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抱团取暖的本能。
天亮了,我们没有睡。
林薇把那些聊天记录重新装回箱子,锁好,塞回了衣柜最深处。
好像要把那个痛苦的秘密,连同那个我们不认识的陈洁,一起封存。
我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酒杯碎片。
“我去给乐乐做早饭。”她说。
“我帮你。”我说。
我们像一对合作多年的老夫老妻,沉默但默契。
乐乐揉着眼睛从他的小房间里出来,看到我们都在厨房,开心地笑了。
“爸爸,妈妈,早上好!”
他已经很自然地改了口。
那一声“爸爸”,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乐乐,早上好。”
林薇把煎好的鸡蛋放在他碗里,动作自然得就像做了一万遍。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的电话打来了。
“喂,小宇啊!昨晚怎么样啊?跟薇薇……还好吧?”我妈的声音里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八卦。
我看了林薇一眼,她正低头给乐乐擦嘴角的牛奶渍。
“挺好的,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你可得对薇薇好一点,她命苦,你姐走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妈又开始念叨。
以前我觉得烦,现在却觉得无比讽刺。
我们都在演戏。
演给对方看,也演给自己看。
挂了电话,我对林薇说:“我妈让我们晚上回家吃饭。”
“好。”她点点头。
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的婚姻生活,也就这么开始了。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
白天,我上班,她送乐乐去幼儿园,然后去她那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晚上,我们一起接乐乐,一起做饭,一起陪他写作业、玩游戏。
等乐乐睡了,巨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通常一人占据沙发的一头,各自看手机,或者看电视。
电视里的人在哭,在笑,在争吵。
而我们,相敬如“冰”。
我们睡在不同的房间。
这是我提出来的。
新婚之夜过后,我需要时间来消化那个巨大的秘密。
林薇没有反对。
我们的婚姻,更像是一种合伙人关系。
合伙抚养一个孩子,合伙维系两个家庭的“圆满”。
我开始观察林薇。
我发现,我以前对她的了解,几乎为零。
我只知道她是我姐的老婆,是个温柔安静的女人。
现在我才知道,她喜欢在咖啡里加很多很多糖,因为她怕苦。
她对毛绒玩具过敏,所以乐乐的玩具熊都被她用塑料袋包了起来。
她画设计图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咬笔头,跟乐乐一模一样。
她很坚强。
我姐走后,她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除了新婚那一晚。
她一个人处理了我姐的后事,一个人安抚双方的老人,一个人照顾着乐乐。
她把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好像她天生就这么能干。
可我知道,不是的。
有一次深夜我口渴,起来喝水,路过她的房间,门没关严。
我看到她抱着我姐以前穿过的一件睡衣,蜷缩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无声地哭。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也会疼。
她只是习惯了把疼痛藏起来。
就像我姐一样。
不,她们不一样。
我姐是把痛苦藏起来,然后用毁灭来终结。
而林薇,是把痛苦藏起来,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继续生活。
我没有推门进去。
我只是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一夜无眠。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真正地去“看见”她。
我会记得她对芒果过敏,在点水果捞的时候,特意嘱咐店家不要放芒果。
我会发现她最近在追一部韩剧,然后提前下载好最新的一集。
她来例假疼得脸色发白,我会默默地去厨房,给她煮一碗红糖姜茶,放在她手边。
我做得笨拙又生硬。
她每次都只是愣一下,然后低声说一句“谢谢”。
我们之间的冰山,没有融化,但好像有了一些裂缝。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们带乐乐去游乐园。
乐乐想玩过山车,但他身高不够。
他赖在地上哭,谁劝都不听。
我有点烦躁,语气重了点:“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个过山-车吗,有什么好哭的!”
乐乐被我吼得一愣,然后哭得更凶了。
林薇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别吼他。”
然后她蹲下去,把乐乐抱在怀里,很耐心地跟他说:“乐乐不哭,过山-车太刺激了,等你长得跟爸爸一样高了,我们再来玩好不好?我们现在去玩旋转木马,妈妈陪你一起坐。”
乐乐抽抽搭搭地,居然真的不哭了。
他趴在林薇怀里,小声说:“那……那爸爸也一起。”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
是愧疚。
我发现,我根本不会当一个“爸爸”。
我只会用我爸以前教育我的那套粗暴方式,来对待乐乐。
而林薇,她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去爱孩子的人。
那天晚上,乐乐睡了之后。
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她的房间。
她正在台灯下画图,看到我进来,有些惊讶。
“有事吗?”
“今天……谢谢你。”我有点不自然地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笑:“他是我儿子,我哄他是应该的。”
“他也是我……儿子。”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
“我知道。”她说。
我们又沉默了。
我看着她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画笔,突然开口:“你……还爱我姐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林薇握着笔的手顿住了。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眼前那张未完成的设计图。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只会爱她一个人。”
“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我追着她的光跑,跑了十年。”
“可是她走的时候,把光也带走了。我的世界,一下子就黑了。”
“我恨过她,怨过她。但更多的时候,是想她。”
“想她笑的样子,想她骂我的样子,想她抱着我的样子。”
“这种想念,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你说,这还算爱吗?”
她没有问我,像是在问自己。
我答不上来。
我只觉得,我姐真是个混蛋。
她给了林薇一个全世界最绚烂的梦,然后又亲手把它打碎。
“陈宇。”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呢?”她转过头,看着我,“你还恨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坦诚,有脆弱,还有一丝不易察ak的期盼。
我摇摇头。
“不恨了。”
我说的是实话。
最开始的震惊和愤怒过去之后,剩下的,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在这场悲剧里,她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我们都被陈洁的爱与死,牢牢地绑架了。
“林薇,”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
“但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们不能一辈子活在我姐的影子里。”
“乐乐需要一个真正的爸爸,一个会笑、会陪他玩的爸爸。而不是一个每天愁眉苦脸,把他当成任务的叔叔。”
“你……也需要一个真正的丈夫。一个能帮你分担,能给你煮红糖水,能听你说话的男人。而不是一个住在隔壁的,冷冰冰的合租室友。”
林薇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我们……试试吧。”我伸出手,有些紧张,也有些笨拙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但是很软。
她没有抽回去。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好。”她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搬了一床被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
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们开始“约会”。
听起来很奇怪,一对已经领了证的合法夫妻,居然要从约会开始。
但这似乎是唯一的方式。
我们把乐乐送到我爸妈家,然后像普通情侣一样,去看电影,去逛街,去吃路边摊。
我发现,林薇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
她不是那种惊艳的大美女,但很耐看,像一杯温润的清茶。
她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记得我喜欢喝冰美式。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大学,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和我姐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她对我姐,是一见钟情。
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我姐作为学生会主席上台演讲,自信,张扬,像个发光体。
她当时就坐在台下,觉得这个学姐,好耀眼。
后来她追了她很久,才把这座冰山捂化。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嫉妒,只有感慨。
我也聊我的过去。
聊我小时候怎么跟在我姐屁股后面当跟屁虫,聊我暗恋过的隔壁班女孩,聊我工作上遇到的那些奇葩客户。
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却又刚刚才熟悉起来的朋友。
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着对方的世界。
有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很晚了。
下着小雨。
我们撑着一把伞,慢慢地往停车场走。
我的肩膀,不可避免地和她的肩膀挨在一起。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和我用的是同一个牌子。
气氛有点微妙。
走到车边,我给她打开车门,她坐进去的时候,裙摆被雨水打湿了一点。
我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擦了擦,然后抬头看我。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亮晶晶的。
“陈宇。”
“嗯?”
“你今天,很帅。”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就红了。
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直接地夸奖。
还是我名义上的“老婆”。
我狼狈地转过头,钻进驾驶座。
“安全带系好。”我故作镇定地说。
车里,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低着头,嘴角在上扬。
那晚,我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翻来覆覆去睡不着。
我脑子里全是她那句“你今天很帅”,和她亮晶晶的眼神。
我发现,我好像……并不排斥和她有更亲密的关系。
甚至,还有点期待。
这个认知让我吓了一跳。
我是在背叛我姐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我掐死了。
我姐已经走了。
她用她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痛苦。
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我不能一辈子守着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
这对我不公平。
对林薇,更不公平。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早上,我没等她开口,就主动说:“今天我送乐乐去幼儿园吧,你可以多睡会儿。”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
“你……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我拍拍胸脯,“放心吧。”
结果,我第一次送儿子上学,就迟到了。
还把他的小水壶忘在了家里。
乐乐在幼儿园门口哭得惊天动地,说爸爸是笨蛋。
我被老师数落了一顿,灰头土脸。
中午,我收到林薇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乐乐在幼儿园里,正开心地跟小朋友玩滑滑梯。
下面配了一行字:【他已经不生你气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忍不住笑了。
我回她:【下次我一定记得带水壶。】
她回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黄色拳头,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的关系,在这些琐碎的日常里,一点点地升温。
我不再睡沙发了。
我把我的被子,抱到了她的床上。
那晚,她很紧张,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我也很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们像两条刚捞上岸的鱼,尴尬地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汉界。
“晚安。”我小声说。
“……晚安。”她也小声回。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浑身一僵。
我转过头,在黑暗中,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星光。
我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座看不见的冰山,彻底融化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干柴烈火的激情。
只有两只在黑暗中紧紧相握的手,和两颗慢慢靠近的心。
真正的改变,来自我爸的一次生病住院。
急性阑尾炎,不算大病,但也要做个小手术。
我妈一下子就慌了神,在医院里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是我和林薇,跑前跑后。
办住院,签字,缴费,联系医生。
林薇比我镇定多了。
她条理清晰地向医生询问我爸的病情,注意事项,手术风险。
然后安慰我妈:“妈,您别担心,阑尾炎是小手术,现在技术很成熟,爸会没事的。”
她的话,像定心丸,让我妈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手术那天,我和我妈等在手术室外,坐立难安。
林薇却很平静。
她去买了水和面包,递给我和我妈:“吃点东西吧,手术还要一会儿,别把自已饿坏了。”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有她在,真好。
我爸的手术很成功。
之后是住院观察。
我妈要照顾我爸,乐乐就只能我们俩带。
那段时间,我们真正像一个三口之家。
早上,我做早饭,她给乐乐穿衣服。
晚上,我们一起去医院给我爸妈送饭,然后回家,她辅导乐乐作业,我洗碗拖地。
分工合作,井井有条。
有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已经很晚了。
乐乐在车后座睡着了。
我把他抱上楼,林薇给他脱了衣服鞋子,盖好被子。
我们俩都累得不行,瘫在沙发上。
“辛苦了。”我由衷地说。
“你也辛苦了。”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我看着她的侧脸,灯光下,她的睫毛又长又翘。
鬼使神差地,我凑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
“我……”
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却突然笑了。
“就这?”她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狡黠。
我愣住了。
然后,她主动凑过来,吻住了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一丝甜味。
这个吻,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心尖。
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分开了。
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早点睡吧。”她站起来,逃也似地回了房间。
我坐在沙发上,摸着自己的嘴唇,傻笑了半天。
我爸出院后,我们一家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我妈拉着林薇的手,一个劲儿地夸。
“薇薇啊,这次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跟你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比小宇这个亲儿子还靠谱!”
我爸也点点头:“薇薇确实是好孩子,我们家有福气。”
我看着林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爸,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乐乐在一旁举着鸡腿,大声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我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眼眶有点发热。
我举起酒杯。
“爸,妈,”我看着他们,“还有薇薇。”
“以前,我总觉得,我们这个家,因为我姐的离开,变得不完整了。”
“但现在我觉得,不是的。”
“我姐走了,但她把更好的,留给了我们。”
我看向林薇,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们家,现在很完整。”
“以后,会更完整。”
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次,酒是甜的。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和林薇的关系,也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们会手牵手散步,会在睡前聊天,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然后又很快和好。
我开始习惯,每天早上醒来,身边有她。
开始习惯,回家时,厨房里有她忙碌的身影和饭菜的香气。
我甚至开始觉得,娶她,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们可以把过去彻底埋葬,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一个人的出现,再次打破了平静。
那个人,是我姐以前的男闺蜜,叫周放。
也是我姐的前男友。
他们大学时谈过,后来因为我爸妈的反对,分了手。
但我知道,我姐心里,一直有他。
周放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突然找上门的。
他提着一堆乐乐喜欢的玩具和零食,笑得一脸阳光。
“小宇,好久不见。”
“嫂子,你好。”他冲林薇点点头,眼神却有些复杂。
乐乐很喜欢他,抱着他的腿“周放叔叔”叫个不停。
我心里却警铃大作。
我姐都走了一年多了,他突然出现,想干什么?
林薇请他进来,给他倒了茶。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得能结出冰来。
“我刚从国外回来,才知道……陈洁的事。”周放的眼圈红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人各有命。”我淡淡地说。
“我听说,你们结婚了?”他看向我和林薇。
“是。”我把林薇的手,拉了过来,握在手心。
像是在宣示主权。
周放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笑:“挺好的。陈洁知道了,也会为你们高兴的。”
我不想跟他聊我姐。
我只想他赶紧走。
但他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陪着乐乐玩了一下午的乐高,又留下来吃了晚饭。
饭桌上,他不停地回忆着和我姐的过去。
“我记得,陈洁最喜欢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嫂子。”
“她以前总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自己的设计公司。”
“她还说,等她老了,要跟你一起去环游世界。”
他每说一句,林薇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终于忍不住了。
“周放,”我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周放愣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为什么不能提?小宇,你是不是怕了?”
“我怕什么?”
“你怕她还爱着陈洁,你怕你只是个替代品。”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我猛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
乐乐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薇赶紧抱起乐乐,哄着他。
“陈宇,你冷静点!”
“周放,你走吧。”林薇看着周放,眼神冰冷,“我们家不欢迎你。”
周放冷笑一声,站起身。
“林薇,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她吗?”
“你敢说,你嫁给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像陈洁?”
“你每天看着这张脸,过的到底是谁的人生?”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们三个人心里。
我看着林薇惨白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滚!”我指着门口,冲他咆哮。
周放走了。
家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乐乐压抑的哭声。
那晚,林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我敲了很久的门,她也不开。
我靠在门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周放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和林薇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里。
我长得像我姐吗?
是的,我们是姐弟,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
林薇嫁给我,真的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敢想。
第二天,林薇像没事人一样,早起,做饭,送乐乐上学。
只是她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冰点。
甚至,比之前更冷。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让周放那个混蛋,毁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切。
我请了一天假,找到了周放。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开门见山。
周放搅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觉得,林薇不应该跟你在一起。”
“她应该跟我在一起。”
我气笑了。
“凭什么?凭你是陈洁的前男友?”
“不。”周放看着我,眼神认真得可怕,“凭我比你更爱她。”
我愣住了。
“你……爱林薇?”
“是。”周放点头,“很早以前就爱了。”
“大学的时候,我追陈洁,其实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想接近林薇。”
“陈洁太耀眼了,像太阳。而林薇,她就像月亮,安静,温柔,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光。”
“我喜欢看她画画,喜欢看她看书,喜欢看她跟在陈洁后面,默默地为她收拾烂摊子。”
“可是,我不敢说。因为她是陈洁的女朋友。”
“我只能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以‘男闺蜜’的身份,待在她们身边。”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陈洁走了。”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我姐爱林薇。
周放爱林薇。
而我,好像也……爱上了林薇。
我们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所以,你现在回来,是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我冷冷地问。
“不是抢。”周放纠正我,“是解救。”
“陈宇,你给不了她幸福。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提醒。”
“提醒她,她爱的人已经死了。提醒她,她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
“而我,我可以带她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一个没有陈洁,也没有你的地方。”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承认,他说动我了。
如果,林薇跟他在一起,真的会更幸福呢?
如果,我的存在,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种折磨呢?
我是不是应该……放手?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林薇不在,乐乐也不在。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我带乐乐回我爸妈家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
字迹很潦草,能看出写字的人,心情很乱。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婚纱照。
照片上,我姐和林薇笑得那么幸福。
我突然觉得,我像一个小偷。
偷走了本该属于我姐的人生,偷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爱人。
我拿起手机,翻出林薇的号码,想打给她。
我想告诉她,如果她想走,我同意。
我甚至可以去跟爸妈解释,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只要她能幸福。
可是,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都按不下去。
我不舍得。
我舍不得她,舍不得乐乐,舍不得这个我好不容易才感觉到的,“家”的温暖。
我该怎么办?
我痛苦地抱住了头。
三天后,林薇回来了。
她一个人回来的。
她看起来很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把一张银行卡,和一把车钥匙,放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你姐留给我的财产,房子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这张卡里,是她所有的积蓄。”
“车,我也留给你。”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宇,”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
这两个字,比当初那句“你姐是自杀”,更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为什么?”我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是因为周放吗?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关他的事。”
“是我自己的决定。”
“陈宇,我们都累了。”
“这一年,我们都在努力地扮演别人希望我们扮演的角色。好儿子,好爸爸,好妻子,好妈妈。”
“我们演得很好,所有人都很满意。”
“可是,我们自己呢?我们开心吗?”
“我每天看着你,就像看着你姐。我分不清,我对你的那些好感,究竟是给你的,还是透过你,在看另一个人。”
“这对你不公平。”
“周放说得对,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种时时刻刻的提醒。”
“我没办法忘记过去,也没办法真正地开始新生活。”
“所以,我们放过彼此吧。”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鲜血淋漓。
“那乐乐呢?”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乐乐怎么办?你忍心让他再经历一次家庭的破碎吗?”
提到乐乐,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
“乐乐,我会带走。”
“我会跟他解释,爸爸妈妈只是不住在一起了,但我们都爱他。”
“陈宇,对不起。”
她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
“林薇!”我从背后抱住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别走。”
“我求你,别走。”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管什么替身不替身!我也不管你心里到底爱的是谁!”
“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乐乐不能没有你!”
“我们不是演戏,我们是真的在生活!我们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陪乐乐,那都是真的!”
“你亲我,也是真的,不是吗?”
林薇的身体在颤抖。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在哭。
“陈宇,”她哽咽着说,“你放手吧。我们……回不去了。”
“不。”我抱得更紧了,“我不放。”
“除非你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有。”
“从你第一次笨拙地给我煮红糖水开始。”
“从你为了我,跟周放打架开始。”
“从你抱着睡着的乐乐,满头大汗地爬上六楼开始。”
“陈宇,”她抚上我的脸,“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但是……”
“我害怕。”
“我害怕这份喜欢,是不纯粹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再次把你当成你姐的影子。”
“我更害怕,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之间的开始,太不正常了。它像一个原罪,会永远烙印在我们的关系里。”
我听着她的恐惧,心里又疼又酸。
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薇,你听我说。”
“我姐是太阳,她耀眼,她炙热。但太阳,总有落山的时候。”
“而我,我不是太阳,我也成不了太阳。”
“我就是一盏灯。一盏在你回家的时候,永远为你亮着的,小小的灯。”
“灯光不亮,但它真实,它温暖,它永远都在。”
“过去,我们忘不掉,也不需要忘掉。我姐,永远是我们的家人。”
“但未来,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乐乐。”
“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我们把未来,走下去吗?”
林薇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踮起脚尖,再次吻住了我。
这个吻,不再是试探,不再是告别。
而是确认。
是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决定,要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墙上的婚纱照,我们没有摘下来。
只是在旁边,又挂上了一张新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林薇,还有乐乐。
我们三个人,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前,笑得像三个傻子。
我站在林薇身后,像个守护神的骑士。
乐乐坐在我们中间,挥舞着手里的棉花糖。
林薇靠在我怀里,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灿烂。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或许永远都会带着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但疤痕,也是勋章。
它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又为了什么,而选择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我姐,陈洁。
她用她的死亡,给我们上了一堂最残酷,也最深刻的课。
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放手,也关于重生。
现在,我们毕业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
我会牵着她的手,带着我们的孩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盏属于我们的,温暖的灯光。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