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院的传票是快递小哥送上门的,薄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却比我这十年来搬动周牧的任何一次都沉。
法院的传票是快递小哥送上门的,薄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却比我这十年来搬动周牧的任何一次都沉。
我签收的时候,手指头有点抖。
小哥见我脸色不对,还好心问了句:“姐,没事吧?”
我摇摇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谢谢你。”
关上门,我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客厅里空荡荡的,自从周牧康复后搬走,这个我住了十年的家,就只剩下回音。
我拆开文件袋。
几张A4纸,白纸黑字,冰冷得像医院的死亡通知单。
原告:周牧。
被告:林晚。
案由:财产纠纷。
他告我非法侵占他婚前财产,要求我归还他名下那套位于市中心的老房子,并赔偿十年来的租金损失,共计一百二十万元。
一百二十万。
我盯着那串零,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拿起手机,熟练地拨出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电话那头很安静,周牧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静和清晰,像个陌生人。
“喂。”
“周牧,”我的声音发紧,“你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我是谁。哦,对,他现在能联系的人多了,不像以前,全世界只有我。
“林晚啊,”他语气平淡,“你收到了?”
“收到什么?收到我照顾了十年的丈夫,在我把他从瘫痪的泥潭里拉出来后,送给我的一张法院传票吗?”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牧,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陌生的、居高临下的疲惫。
“林晚,我们法庭上说吧,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嘟…嘟…嘟…”
他挂了。
我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浮尘在光柱里跳舞。
十年前,周牧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出的车祸。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公司开会,做新项目的PPT汇报。
手机在会议桌上嗡嗡震动,是陌生的号码。我按掉,它又响起来。
老板皱了皱眉。
我抱歉地笑笑,拿着手机走到会议室外。
“喂,你好。”
“请问是周牧的家属吗?他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市一院抢救。”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静音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只记得手术室外那盏红得刺眼的灯,和周牧他妈哭到抽搐的身体。
医生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命保住了,但高位截瘫,以后……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多轻飘飘的四个字。
那年,我28岁,周牧29岁。
我们刚结婚一年,对未来有无数种想象,唯独没有这一种。
周牧醒来后,整个人都废了。
他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我一口一口地喂他流食,他用唯一的反抗方式——紧紧闭着嘴,把食物全吐在我身上。
他妈站在旁边,一边哭一边骂我:“你这个丧门星!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让他去给你买什么限量版的蛋糕,他会出事吗?”
我没说话。
那天是我生日。
周牧早上出门前,抱着我说:“老婆,生日快乐。晚上我早点回来,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那个蛋糕。”
我把沾着米糊的衣服换下来,洗干净脸,重新端着碗坐到他床边。
“周牧,吃一点,求你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淬了毒的恨意。
“滚。”
这是他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个字。
我没滚。
我辞掉了那份前途大好的工作,全职照顾他。
他妈象征性地待了两个月,每天除了哭就是骂,后来干脆说自己高血压犯了,回了老家。
走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晚晚,我们家对不起你,你还年轻,要是……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走吧,我们不怪你。”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妈,你放心,只要我活一天,就会照顾周牧一天。”
现在想想,真是个笑话。
我请了个律师,姓王,是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女人。
她听完我的叙述,推了推眼镜,表情没什么变化。
“林女士,也就是说,周牧先生起诉你的这套房子,是他婚前的个人财产,对吗?”
我点点头:“对,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这十年,你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什么?”
“一开始是我们的积蓄,但很快就花光了。后来……后来我把他那套老房子租出去了,用租金来维持开销和他的治疗费用。”
王律师在本子上一边记一边问:“租房合同是你签的?”
“是。”
“周牧先生当时知道并且同意吗?”
“他当时那个情况,话都说不了,怎么同意?”我有点激动,“但是每一笔钱,我都记了账,全都用在他身上了!买药,做复健,请护工……那些账单堆起来比人都高!”
“你别激动,林女士。”王律师安抚我,“法律上,尤其是在处理非本人财产时,讲究的是授权和程序。你当时有没有办理一个委托公证之类的?”
我愣住了。
“什么委托公证?我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每天睁开眼就是他吃喝拉撒,闭上眼就是各种账单,我哪有时间去想这些?”
王律师叹了口气。
“这就有点麻烦了。从法律角度看,你确实是在未经他本人明确授权的情况下,处置了他的个人财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那怎么办?我真的要赔他一百二十万?”
“我们当然可以主张,你处置财产的目的是为了给他治病,这是有事实依据的。但是,他也可以反驳,说他当时并未同意这种处置方式。这官司打起来,有的扯皮。”
王律师看着我,眼神里带了点同情。
“林女士,我多问一句,你和他……就没可能私下和解吗?毕竟十年夫妻。”
和解?
我脑子里闪过周牧在电话里那句“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摇摇头,苦笑。
“王律师,他不是来跟我谈条件的,他是来要我命的。”
十年。
整整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忘了自己穿裙子是什么样子。
我忘了上一次跟朋友看电影是什么时候。
我的世界,只有那间六十平米的房子,和床上那个除了眼睛全身都不能动的男人。
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
第一件事,是给他翻身,拍背。
长期卧床的人,最怕生褥疮,也怕坠积性肺炎。
他的身体很沉,一百四十多斤的男人,像一袋没有生命的水泥。
每次把他翻过来,我都得用上全身的力气,累得满头大汗。
然后是处理大小便。
一开始,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们曾经是那么体面的两个人。
周牧有轻微的洁癖,白衬衫永远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而我,要亲手处理他的排泄物,那种气味,我吐过无数次,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
后来,就麻木了。
我熟练地给他换上干净的尿不湿,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床单。
整个过程,他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我有时候会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想激起他一点反应。
哪怕是骂我一句也好。
但他没有。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像一个精致的、会呼吸的假人。
只有一次,我给他擦身体的时候,发现他背上起了一小片红疹。
我吓坏了,以为是褥疮的前兆。
我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掉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他忽然开口了。
“你哭什么?”他的声音因为长久不说话而沙哑得厉害,“我又死不了。”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里,没有感动,只有一片荒漠般的冷漠和……厌烦。
那一刻,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碎掉了。
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我开始变卖自己的首饰,包包,那些他曾经送给我的礼物。
卖到最后,只剩下我们的婚戒。
我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铂金戒指,想起他在婚礼上,颤抖着手给我戴上时说的话。
“林晚,从今天起,我会用我的一生,让你幸福。”
一生。
他的一生,现在需要我用我的一生去偿还。
我把戒指放回首饰盒最深处,然后打通了中介的电话,把周牧那套一直空着的老房子挂了出去。
那套房子,是他婚前的,地段很好,每个月能有一万块的租金。
这一万块,成了我们俩的救命钱。
我用这笔钱,给他请了专业的康复师,买了进口的营养品,给他换了能升降的护理床。
我把每一笔开销都记在一个本子上,精确到几毛几分。
我天真地以为,等他好了,他会看到我的付出。
他会抱着我说:“老婆,辛苦你了。”
康复的过程,漫长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每一个动作,都要重复成千上셔万遍。
他从能动一根手指,到能抬起手臂,花了整整三年。
第一次能自己坐起来的时候,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也笑了,那是他出事后,第一次对我笑。
他的脸颊因为肌肉萎缩而凹陷下去,但那个笑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我错了。
身体的康复,并没有治愈他心里的那片废墟。
他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难以理喻。
我做的饭,咸了,淡了,他会直接把碗扫到地上。
“猪食!”
我默默地收拾干净,再去做一份。
我给他按摩腿,促进血液循环,稍微用点力,他就会疼得大叫。
“你想废了我吗?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一辈子躺在床上,好让你控制我?”
我停下手,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周牧,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冷笑:“不然呢?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你守着我这个废人,不就是为了落一个贤惠的好名声吗?你是不是很享受这种自我感动?”
我的心,被他一刀一刀,凌迟。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起来比我妈还老。
我才38岁。
我最好的十年,都耗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我妹林悦来看我,看到我这个样子,气得直掉眼泪。
“姐!你图什么啊!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那个周牧,他就是个白眼狼!你赶紧跟他离了,你才多大,你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
我摇摇头。
“小悦,你不懂。”
她不懂,我已经没有“自己的人生”了。
我的人生,从十年前开始,就和周牧绑在了一起。
我像一个赌徒,已经押上了我所有的筹码,我输不起。
我只能盼着他彻底好起来,盼着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终于彻底康复了。
能走,能跑,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所有人都说,这是我的功劳。
周牧出院那天,办了个小小的庆祝宴。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变回了那个英俊潇洒的周牧。
他在酒席上,举着杯,挨个感谢医生,感谢朋友。
他说了很多话。
唯独,没有提我。
我就坐在他旁边,像一个透明人。
宴席结束后,他跟我说,他想一个人搬出去住一段时间,清静清静。
我没反对。
我想,他被我照顾了十年,可能也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
我甚至还帮他收拾了行李。
我天真地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分开,是为了以后更好的重逢。
直到我收到那张传票。
我决定去找他。
我必须当面问清楚。
王律师劝我冷静,说现在见面可能会激化矛盾。
但我等不了。
我快要被心里的那个巨大的问号给逼疯了。
他搬进了一个新的高档小区,安保很严。
我说是他家属,保安才放我进去。
我站在那扇崭新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不是周牧。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漂亮的碎花裙子,化着精致的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找谁?”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找周牧。”
女孩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周牧,有人找。”
周牧从客厅走出来,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
看到我,他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你来干什么?”他语气不善。
我越过那个女孩,死死地盯着他。
“她是谁?”
周牧还没说话,那女孩就笑了,笑得天真又带点挑衅。
“我是他女朋友,姐姐,你又是谁啊?”
姐姐。
我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在她青春饱满的脸蛋映衬下,我确实像个干瘪的“姐姐”。
周-牧-的女朋友。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周牧!”我尖叫起来,“你他妈混蛋!”
我冲过去,想给他一巴掌,却被他轻易地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林晚,你闹够了没有?”他厌恶地看着我,“在我家发什么疯?”
他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你家?周牧,我照顾你十年,我们那个家,就不是你家了吗?你现在好了,翅膀硬了,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下家,还要把我告上法庭,把我往死里逼,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们那个家?”他冷笑一声,甩开我的手,“那是家吗?那是我的监狱!林晚,你就是那个狱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监狱?
狱警?
我十年如一日的照顾,在他眼里,就是监禁?
“周牧,”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再说一遍。”
他旁边的女孩,似乎被这个场面吓到了,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阿牧……”
周牧没理她,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我说错了?你敢说你没享受过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吗?看着我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靠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成就感?你把我当成你的功劳簿,你的战利品,你根本不是爱我,你是在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圣母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气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眼里,我十年的付出,只是为了自我感动。
我忽然就不想哭了。
我看着他,笑了。
“周牧,你说的对。”
他愣住了。
“我就是圣母心泛滥,我就是犯贱。我当初就不该管你,我就该让你躺在床上烂死,让你妈来给你端屎端尿,看她能坚持几天!”
“你!”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怎么了?”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告诉你,周牧,这官司我跟你打定了!我倒要看看,法官是信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是信我这十年记下的每一笔账!”
“还有,”我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不知所措的女孩,“你最好祈祷你这辈子别再出什么意外,不然,可没第二个傻子愿意给你当十年的免费保姆!”
说完,我转身就走。
走出那个让我恶心的小区,我再也撑不住了,蹲在路边,吐得昏天天暗地。
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酸水。
就像我这十年的人生,最后只剩下了一场笑话。
我妹林悦知道后,气得直接在电话里炸了。
“我操!这个!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撕了他!”
“别。”我拦住她,“没用。”
“怎么没用?我就不信了,这世上没有王法了?他怎么敢这么对你?那个小三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概……是在他康复期间认识的吧。”我疲惫地说。
周牧后来去做康复治疗,是在一家很大的康复中心。
那里有很多病友,也有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和治疗师。
他恢复得那么快,那么好,一定很引人注目吧。
一个战胜了瘫痪的男人,一个创造了奇迹的男人。
多么励志的故事。
故事里,一定不能有我这个又老又丑,浑身散发着消毒水味儿的“狱警”。
他需要一个崭新的、配得上他“新生”的伴侣。
“姐,你别怕。”林悦的声音带着哭腔,“钱的事你别愁,我这里还有点积蓄,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们一起想办法。这官司,我们必须赢!不为钱,就为争一口气!”
我挂了电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不是为了钱。
我是为了我那死去的十年。
开庭前,王律师又找我谈了一次。
她带来了对方律师的和解方案。
“周牧那边提出,只要你主动搬出现在的房子,并且公开道歉,承认自己处置他财产的行为是错误的,他就可以撤诉。”
我听笑了。
“道歉?我跟他道什么歉?道歉我没让他早点死在病床上吗?”
王律师叹了셔口气:“林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从诉讼策略上来说,对方很强硬。他们抓住了你‘未经授权’这一点不放。而且……”
她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
“而且什么?”
“他们还找到了一个新的‘证据’。周牧说,当年你为了省钱,放弃了一个风险较高但成功率也更高的手术方案,选择了一个保守治疗方案,这才导致他瘫痪了十年。他认为,你才是他十年痛苦的始作俑者。”
轰的一声。
我感觉天塌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医生确实给了两个方案。
方案A,开颅手术,清除血块,但手术风险极高,成功了可能恢复得快,失败了就是植物人,甚至直接死在手术台上。费用,五十万起。
方案B,保守治疗,等血块自行吸收,人肯定能保住,但后遗症会很严重,大概率瘫痪。费用相对低很多。
当时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只有不到二十万。
周牧他妈当场就瘫了,抱着我哭,说:“晚晚,怎么办啊,我们没钱啊,不能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啊……”
我看着手术同意书,手抖得签不了字。
一边是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风险,一边是残酷的现实和确定的未来。
我选了B。
我不敢赌。
我怕我连一个能让我照顾的周牧都没有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我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
而且,把它当成了攻击我的武器。
“他怎么……怎么会知道的?”我喃喃自语。
“可能是他后来去医院复查病历时发现的吧。”王律师说,“林晚,这个点对我们非常不利。对方律师很可能会把你的选择,解读为‘自私’和‘恶意’。他们会说,你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为了控制他,故意选择了一个让他无法离开你的方案。”
我的心,冷到了极点。
原来,所有的深情,在对方眼里,都可以被解读为算计。
我为他守了十年,换来的,却是“狱警”和“凶手”的罪名。
我看着王律师,忽然平静了下来。
“王律师,不用和解了。”
“就这么打。”
“我想在法庭上,亲口问问他。”
“我更想让法官,让所有人都听听,我林晚这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我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画了淡妆,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但镜子里的我,依然憔悴得像一朵脱水的花。
法庭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周牧坐在原告席上,西装革履,神情冷漠。
他身边坐着他的律师。
那个叫“女朋友”的女孩,没有来。
也好。
我不想让这场闹剧,还有观众。
庭审开始。
对方律师先发言,言辞犀利,句句诛心。
他把我塑造成一个工于心计,处心积虑侵占丈夫财产的恶毒女人。
他说我利用周牧瘫痪,伪造他的意愿,擅自出租他的房产。
他说我十年来的照顾,并非出于爱,而是一种变态的控制欲。
最后,他抛出了那个重磅炸弹。
“……更令人发指的是,被告林晚,在十年前,罔顾我当事人的生命质量,仅仅因为自私和怯懦,就擅自替我当事人选择了一个最坏的治疗方案,直接导致了我当事人长达十年的瘫痪!这十年,对我当事人来说,是地狱般的十年!而制造这个地狱的人,就是今天坐在被告席上的,他的妻子!”
法庭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我看到旁听席上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我看到法官皱起了眉头。
我转过头,看向周牧。
他没有看我,他低着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轮到我发言了。
王律师把一沓厚厚的材料递给我。
那是我们准备的证据。
十年的记账本,堆积如山的医疗收据,我和康复师的聊天记录,我为了省钱给自己买的打折商品的小票……
但我没看那些。
我站起来,走到证人席。
我没有看律师,也没有看任何人。
我只看着周牧。
“周牧,我问你。”
我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这十年,你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是谁买的?”
他没说话。
“你每天吃的饭,喝的水,是谁一口一口喂到你嘴里的?”
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你半夜发烧,是谁背着你下楼,打车去医院?”
“你便秘,几天拉不出来,疼得满头大汗,是谁戴着手套,用手指一点一点给你抠出来的?”
我说到这里,周牧的脸,瞬间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这些不都是事实吗?你现在好了,能走了,觉得这些事很恶心,很丢脸了是吗?那你瘫在床上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我恶心?”
“我一天给你翻八次身,拍六次背。夏天怕你热,给你扇风;冬天怕你冷,给你捂脚。你身上每一个关节,我都记得它是什么角度。你吃的每一种药,我都记得它有什么副作用。”
“我十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十年没睡过一个整觉。我最好的十年,都给你了。”
“你说我选了保守治疗方案,是害了你。”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
“对,我选了。因为医生说,那个手术,你有可能会死。我不敢赌。我宁愿你瘫着,只要你活着,能让我看见,能让我摸到。”
“我以为,这是爱。”
“原来在你眼里,这是算计。”
“周牧,你说我家是你的监狱,我是你的狱警。”
“那你告诉我,有哪个监狱,会给犯人这样的待遇?有哪个狱警,会为了犯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回荡。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我看到王律师红了眼眶。
我看到旁听席上,我妹林悦在无声地哭泣。
我甚至看到,对方那个咄咄逼逼人的律师,也低下了头。
最后,我看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关于财产,我愿意把我这十年,用他房租所得的每一分钱的去向,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我林晚,没拿他一分钱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至于他说的,我害了他十年。”
“我认。”
“如果爱一个人,想让他活下去,是一种罪。那我认罪。”
说完,我坐回了被告席。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该说的,都说了。
剩下的,交给命运。
周牧被我的话,震在了原地。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法官敲了敲法槌。
“原告,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周牧的律师碰了碰他,他才如梦初醒。
他站起来,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恨,有怨,有不甘,还有一丝……狼狈。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我……”
他“我”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颓然地坐了下去。
“我没有了。”
休庭。
等待判决结果的时候,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妹走过来,抱着我。
“姐,你说的太好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我感觉很累,前所未有的累。
好像一场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无论输赢,我都已经筋疲力尽。
王律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林晚,你放心,会有一个公正的判决的。”
我点点头。
公正。
什么是公正呢?
法律能判决财产的归属,但它能判决人心的对错吗?
它能把我失去的十年还给我吗?
最终的判决下来了。
法院驳回了周牧对我“非法侵占财产”的诉讼请求。
判决书上写得很清楚,我出租他房产所得的收入,全部用于他的治疗和共同生活,有详细的账目和证据支持,不存在非法侵占。
至于那一百二十万的租金赔偿,更是无稽之谈。
但是,法院也指出,周牧名下的那套房产,确实是他的婚前个人财产。
现在我们夫妻感情已经破裂,他有权收回。
宣判结束后,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走出法院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周牧站在台阶下,没有打伞,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
他看起来有些落魄,不再是法庭上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
他看到我,朝我走了过来。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
我没应。
“对不起。”
他说。
我愣住了。
这是我等了多久的一句话?
十年?
还是更久?
可现在听到,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已经干涸的古井。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恨。我恨那场车祸,恨那张床,恨我自己像个废物。我躺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胡思乱想。我想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我想你是不是可怜我,我想你是不是在享受这种付出……我快被这些念头逼疯了。”
“我康复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逃离那个家,逃离你,逃离那段记忆。我以为只要离得远远的,我就能重新开始。”
“我找了新的女朋友,我住进新的房子,我以为我自由了。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还躺在那张床上,动弹不得。”
“我告你,其实……其实是想证明,我能掌控我自己的东西了,我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废物了。我想让你知道,你不能再控制我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
“林晚,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你还能原谅我吗?”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雨越下越大,打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半辈子,也恨了半辈子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也很可悲。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结果却把唯一想救他的人,也一起拖下了水。
“周牧,”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知道吗?在你瘫痪的第二年,我怀孕了。”
他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什……什么?”
“我们唯一的积蓄都花光了,你每天都需要钱。我一边照顾你,一边偷偷在网上接一些给人做表格的零活,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我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两个月了。”
“我一个人去的医院。医生说我长期营养不良,过度劳累,胎儿有点不稳定。”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想了很久。”
“我想,如果生下这个孩子,我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我没有钱,没有精力,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去照顾一个孩子,还有一个你。”
“所以,我把他打掉了。”
“也是我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很冷,很疼。”
“从医院出来,我给你买了一只你最爱吃的烧鸡。你那天胃口很好,吃了很多。”
周牧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为……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颤抖着问。
“告诉你什么?”我看着他,淡淡地笑了,“告诉你,我打掉了我们的孩子,为了省下钱来给你治病吗?然后让你更加恨我,觉得我又擅自替你做了一个决定吗?”
“周牧,你永远都只想着你自己。你只想着你的尊严,你的自由,你的痛苦。”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痛不痛。”
“原谅你?”
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力气原谅你了。”
“我也不恨你了。”
“因为从今天起,你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套房子,我会尽快搬走。我们的离婚手续,王律师会联系你。”
说完,我不再看他,撑开伞,走进雨里。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我用十年的时间,把他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现在,轮到我自己,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一个月后,我搬离了那个住了十年的家。
我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那些周牧的东西,我一件没动。
那本厚厚的记账本,我也留在了桌子上。
算是给我那十年青春,写下了一个句号。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在城市的另一头。
我重新找了份工作,还是做项目策划,虽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但我感觉浑身都是劲。
我开始健身,学化妆,给自己买漂亮的裙子。
周末,我会约上林悦,或者以前的老朋友,去看电影,去吃火锅,去KTV唱歌。
我妹说,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是啊,活过来了。
原来,离开一个消耗你的人,世界可以这么开阔。
有一天,我在商场逛街,迎面看到了周牧。
他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年轻女孩。
女孩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很甜。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眼神里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多了一丝疲惫和阴郁。
他看到我,脚步顿住了。
那个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冲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笑了笑。
然后,我从他们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没有停留,没有回头。
就像路过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走出商场,阳光正好。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
手机响了,是新公司的老板。
“林晚,你上次那个策划案,客户非常满意!准备一下,下周我们去跟进项目!”
“好的,老板!”
我挂了电话,看着湛蓝的天空,嘴角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我失去了一个我爱过的人,失去了一段十年的婚姻。
但我找回了,我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检信语音情感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