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给一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雕琢新的羽毛纹路。
林舟说,要么辞职,要么分手。
他说这话的时候,窗外的天是灰色的。
像一块脏了很久,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头顶。
我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给一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雕琢新的羽毛纹路。
刀尖下的木屑,卷成小小的、细细的卷儿,带着一股好闻的樟木香气。
我的工作室里,永远飘着这种味道。混合着木头、旧书、金属锈迹和一点点松节油的气息。
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味道,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林舟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说,闻起来像个旧货市场,暮气沉沉。
我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假装没听见他话里那个“要么”后面的内容。
刻刀很锋利,手要很稳。
心,也要很稳。
可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他那句话狠狠地凿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缝。
“你听见没有?”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总是这样,一旦事情不如他所愿,耐心就会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洁的额头在顶灯下泛着冷光。
他是我丈夫,我们结婚五年了。
可在那一刻,我看着他,觉得他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闯入我领地的,带着最后通牒的谈判专家。
“辞职,回家照顾我妈。她现在这个样子,离不开人。”他言简意赅,像在公司开会,宣布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他妈妈,我的婆婆,上个月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
一开始只是忘事,忘了关火,忘了回家的路。
后来,她开始不认识人。
上周我去看她,她抓着我的手,亲切地喊我“小张”,那是她年轻时工厂里的一个姐妹。
她的人生,正在被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一点,用力地擦去。
我很心疼她。
真的。
“我们可以请个好点的护工,二十四小时那种。”我放下刻刀,声音很轻,怕一用力,就会碎掉。
“护工哪有自家人尽心?”他立刻反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我白天也要上班,林舟。这个工作室是我……”
“你那个也叫上班?”他打断我,嘴角撇出一丝轻蔑,“修修补补这些破烂玩意儿,一个月能挣几个钱?我给你的,不够你花吗?”
破烂玩意儿。
他用这个词,来形容我视若珍宝的东西。
我低下头,看着工作台上那些等待修复的“破烂”。
一把断了琴弦的旧提琴,一个指针脱落的老座钟,还有一叠书页粘连、受潮发霉的民国旧信。
它们都是有故事的。
它们的主人把它们交给我,眼神里带着期盼和信任,希望我能让时光倒流,让记忆重生。
这不是挣多少钱的问题。
这是我的价值。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的,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林舟,”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事业,不是‘破烂玩意儿’。”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驳得这么直接。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行,你的事业。”他冷笑一声,“那你的事业和我妈,你选一个。”
“你为什么要逼我做这种选择?”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因为我没得选!”他突然吼了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那是我妈!生我养我的妈!她现在连我是谁都快不记得了!我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等着出事吧?”
他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他难受。
作为儿子,他的焦虑和痛苦,我感同身受。
可为什么,承受这一切后果的,必须是我?
为什么我要为此,放弃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林舟。请护工,或者,我减少工作时间,我们轮流……”
“我没时间!”他再次粗暴地打断我,“我马上要升区域总监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分心!家里总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家里总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而那个人,理所当然地,是我。
就因为我的工作,在他眼里,“挣不了几个钱”。
就因为我是女人,是他的妻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工作室里那些老物件的呼吸声,那些时间的滴答声,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默像一堵墙,把我们隔在两个世界。
墙的这边,是我和我的“破烂玩意儿”。
墙的那边,是他和他那个需要牺牲换来的,光鲜亮丽的未来。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他最后说,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要么辞职,我们还是夫妻。要么,你就守着你这些破烂,我们……好聚好散。”
他说完,转身就走。
门被他“砰”地一声带上,震得墙上挂着的一个旧相框都晃了晃。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很久,很久。
好聚好散。
多轻松的四个字。
像羽毛一样轻,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考虑三天。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的家,那个充满了他的气息的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衣柜里,他的西装和我的连衣裙并排挂着,曾经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和谐的画面。
现在看来,只觉得讽刺。
我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取下来,叠好,放进行李箱。
动作很慢,很机械。
我看到了那件我最喜欢的,第一次和他约会时穿的,米白色的长裙。
那是个夏天,风里都是栀子花的味道。
他骑着一辆半旧的单车,在大学门口等我。
看到我,他眼睛亮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穿这个,真好看。”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现在这个西装革履,满嘴牺牲和交易的林舟。
那时候的他,会为了给我买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在冬天的寒风里排半个小时的队。
他会笨拙地,用省下来的零花钱,去旧货市场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送给我当礼物。
因为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有时间痕迹的东西。”
我的工作室,最初就是他鼓励我开的。
他说:“做你喜欢的事吧,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
这三个字,曾经是我最大的底气。
现在,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他第一次升职,开始嫌弃我满身木屑和油彩味道的时候?
还是从他带我去参加公司晚宴,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女眷,回头对我说“你也该学学怎么打扮自己”的时候?
又或者,是从他不再走进我的工作室,不再好奇我今天又“救活”了哪个老物件的时候?
我记不清了。
就像一件被虫蛀了的羊毛衫,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洞,你不去管它,它就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窟窿。
我们的感情,也是如此。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刺啦”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他给了我一个选择题。
我已经用行动,给出了我的答案。
我拖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玄关的鞋柜上,还摆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他的手,紧紧地揽着我的腰。
我的头,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时候我们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我伸出手,想把那张照片拿下来。
指尖触到冰冷的玻璃,我又缩了回来。
算了吧。
就让它留在那里。
证明我们,也曾真实地,爱过。
我搬回了我的工作室。
这里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可以当卧室。
但这里有我的床,我的书,和我那些不会说话,却能给我无限安慰的老朋友们。
我把那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重新摆在工作台上。
灯光下,它残缺的身体,像一个无声的隐喻。
这只小鸟,是婆婆的东西。
是她年轻的时候,公公亲手为她雕的。
她说,那是她的护身符。
公公去世得早,她就一直把这只小鸟带在身边,几十年了,摩挲得油光水滑。
上个月,她不小心把它摔在了地上,翅膀断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
林舟把小鸟拿给我,第一次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你一定要把它修好,一模一样地修好。”
他说,那是他妈妈唯一的念想了。
我答应了他。
我找了和原来材质、年份都最接近的樟木,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研究那个年代的雕刻手法。
我花了无数个晚上,在台灯下,一点一点地打磨,一点一点地雕刻。
我想把它修好,不仅是为了林舟的嘱托,也是为了婆婆。
为了一个妻子,对丈夫一辈子的思念。
可现在,我看着这只残缺的小鸟,突然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力气。
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轻易放弃的男人,真的懂得“念想”这两个字的分量吗?
一个把婚姻当成交易,把牺牲当成理所当然的家庭,真的还值得我去维系吗?
我把小鸟收进一个盒子里,推到了工作台的最深处。
就让它,和我的那段感情一起,暂时地,被封存起来吧。
我以为,林舟很快就会来找我。
或者打电话,或者发信息。
或愤怒,或质问,或……哪怕一丝一毫的挽留。
都没有。
我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工作室的门,每天准时打开,又在黄昏时关上。
我接新的活,修复一把开裂的旧吉他,为一个女孩找回她外婆留下的,唯一的声音。
我整理一箱发黄的旧照片,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拼凑他遗忘了的童年。
我用金缮的工艺,修补一只碎裂的宋代瓷碗,让残缺,变成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的手,每天都沾满灰尘、胶水和颜料。
我的心,却在这些与时光的对话里,一点一点,被慢慢地治愈。
我好像,没有那么需要林舟了。
我甚至,快要忘记了他的样子。
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是林舟的妹妹,林溪。
她推开工作室的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嫂子!你真的搬出来了?”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点点头,给她倒了杯水。
“我哥他……他就是个混蛋!”她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地说,“他怎么能这么对你?我妈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扛?”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骂他了,我说他脑子被门夹了,放着你这么好的媳셔不要,他以后肯定后悔死!”林溪还在为我打抱不平。
“你别怪他,他也是压力大。”我轻声说。
我说的是真心话。
当我从这段关系里抽离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林舟,我看到了他的疲惫,他的挣扎,他的孤立无援。
他也是一个,被生活追着跑的,可怜人。
只是,他选择了一条最错误,也最伤人的路。
“压力大也不能这样啊!”林溪还是不服气,“我妈现在……唉,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上周,她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的眼圈红了。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她……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林溪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那个摔坏了的木头鸟,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嘴里就一直念叨,说她把爸爸弄丢了,她的鸟儿飞不起来了……”
我的手,猛地一颤。
那只被我藏起来的,断了翅膀的小鸟,仿佛在这一刻,发出了微弱的,求救的鸣叫。
“嫂子,”林溪突然抓住我的手,恳求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哥对不起你,我不该来求你。可是……你能不能,把那只小鸟修好?就当,就当是为了我妈,行吗?”
我看着林溪哭红的眼睛,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无法拒绝一个女儿,对母亲深沉的爱。
我也无法对那个,曾经在冬日里,给我熬了一锅热腾腾的排骨汤,笑着说“多吃点,看你瘦的”的老人,无动于衷。
我重新找出了那个盒子。
打开它,那只断翅膀的小鸟,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
它的眼睛,是用两颗极小的黑曜石镶嵌的,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仿佛在看着我,质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它重新放回工作台。
这一次,我不是为了林舟,也不是为了维系一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我只是为了,一个老人的念想。
为了,一份跨越了生死的爱情。
修复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因为断裂处,有一些细小的木质纤维已经遗失了,我必须用同材质的木粉混合着特制的胶水,一点一点地填补,再打磨,让它和原来的部分天衣无缝。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
不能急,不能躁。
就像对待一个病人,你要倾听它的伤口,理解它的脆弱,然后用最温柔的方式,去抚平它的创伤。
那些天,我几乎是住在工作室里。
白天,我处理其他的活计。
到了晚上,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就打开台灯,只留下工作台前那一圈明亮的光晕。
我就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守着这只小鸟,守着它背后那个沉默的故事。
砂纸在木头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刻刀划过木头的纹理,发出细微的,悦耳的“簌簌”声。
这些声音,成了我夜里唯一的陪伴。
有时候,我会恍惚。
我会想起,很久以前,林舟也曾这样,陪我度过许多个夜晚。
那时候,我刚开工作室,没有名气,接不到什么活。
他会下班后,带着热乎乎的饭菜来找我。
他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我工作。
我偶尔抬头,就能看到他专注的眼神,带着笑意和欣赏。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是有我的。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我赶紧低下头,怕眼泪掉下来,会弄坏了木头。
人,总是会变的。
时间,才是最厉害的雕刻师。
它能把一块璞玉,雕琢成精美的艺术品。
也能把一段曾经美好的感情,腐蚀得面目全非。
终于,在第五个夜晚,小鸟的翅膀,被我完美地接了上去。
我用最细的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直到接口处,用手触摸,也感觉不到一丝痕迹。
然后,是上色和上蜡。
我要调出和它身体上,因为岁月沉淀而形成的,一模一样的包浆色。
这需要经验,更需要感觉。
我对着灯光,一遍遍地比对,一次次地调试。
最后,当我用软布,给它做完最后一次抛光时,我知道,我成功了。
那只小鸟,重新拥有了翅膀。
它停在我的掌心,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走。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同时向我袭来。
我做到了。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
就在我准备把它收起来的时候,我的指尖,无意中触到了小鸟的腹部。
我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不平整的凸起。
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暗格。
我愣住了。
之前检查的时候,我怎么没有发现?
我找来放大镜和镊子,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轻轻地撬动。
“啪嗒”一声。
暗格的盖子,弹开了。
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泛黄的纸条。
我的心,开始狂跳。
我的手,有些颤抖地,用镊子夹出那张小纸条。
我把它,在桌面上,一点一点,缓缓地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吾妻,见字如面。愿如此鸟,伴你自由。”
落款,是公公的名字。
和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日期。
那不是他们结婚纪念日,也不是婆婆的生日。
那是,林舟出生的那一天。
那一瞬间,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我一直以为,这只小鸟,是公公送给婆婆的定情信物。
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这只小鸟,是公公在儿子出生的那天,送给妻子的礼物。
他没有说“辛苦了”,没有说“谢谢你为我生了个儿子”。
他说的是,“愿如此鸟,伴你自由。”
一个男人,在成为父亲的那一天,对他刚刚成为母亲的妻子,许下的,是关于“自由”的祝愿。
这是怎样一种深情,和怎样一种尊重?
他爱她,所以他希望,她不要因为孩子,因为家庭,而失去自我,失去飞翔的翅膀。
他希望她,永远是那个自由的,快乐的,可以尽情歌唱的鸟儿。
而婆婆,她把这句话,藏了一辈子。
她把丈夫这份最深沉的爱,和对她最美好的期许,藏在了这只小鸟的身体里。
她每天摩挲着它,或许,就是在一遍遍地,重温丈夫的这句话。
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也曾有过翅描,也曾渴望飞翔。
可她,终究还是被困住了。
被生活,被家庭,被日复一日的琐碎,折断了翅膀。
所以,当这只小鸟真的摔断了翅膀时,她才会那么崩溃。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只木头鸟。
那是她的青春,她的梦想,是她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由的自己。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婆婆的痛苦。
我也明白了,林舟的恐惧。
他或许,并不是真的不懂我。
他只是,太害怕了。
他害怕我,会变成他的妈妈。
他从小看着妈妈,是如何为了家庭,放弃了一切。
放弃了工作,放弃了朋友,放弃了所有喜好,最后,连自己都放弃了。
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所以,当他自己的妈妈,也需要一个人来牺牲和照顾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我。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也最自私的方式,在重蹈他父亲家庭的覆辙。
他以为,爱,就是牺牲,就是奉献,就是把一个人,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
他忘了。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知道。
他的父亲,曾对他母亲说过那样一句话。
“愿如此鸟,伴你自由。”
第二天,我带着修复好的小鸟,去了婆婆家。
开门的是林舟。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们有快一个月没见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不见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来看看妈。”我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绕过他,走进屋子。
曾经熟悉的家,现在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混杂着药味的气息。
客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
茶几上,是吃了一半的外卖盒子。
那个家,失去了我,也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和整洁。
婆婆的房门紧闭着。
“她不肯出来,也不肯吃饭。”林舟在我身后,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我走到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妈,是我。”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
“妈,你的小鸟,飞回来了。”
我说完这句话,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婆婆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
她的头发白了好多,也乱糟糟的,眼神浑浊,怯生生地看着我。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慢慢地,伸出我的手。
在我的掌心,那只樟木小鸟,安静地停着。
它的翅膀,完好无损。
在昏暗的走廊里,仿佛闪着温润的光。
婆婆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在混沌中,突然找到了焦点的光。
她一把拉开门,颤抖着手,向我掌心的小鸟伸过来。
她没有去拿。
只是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鸟的翅膀。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在那一刻,是清明的。
她认出我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你把它……修好了?”
我点点头,把小鸟,轻轻地放到她的手心。
“嗯,修好了。它又可以飞了。”
婆婆低下头,看着手心的小鸟。
她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它的翅膀。
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飞……”她喃喃自语,“飞……”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我身后的林舟。
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严厉和清醒。
“你爸说,”她看着林舟,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能,折断她的翅膀。”
林舟,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妈妈,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痛苦,最后,是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懊悔。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
在他妈妈已经快要忘记一切的时候,心里最最记得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一句,关于另一个女人的,翅膀和自由的话。
婆婆没有再看我们。
她抱着那只小鸟,转身,走回房间。
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林舟。
死一样的寂静。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想说什么?
是不知道他父亲说过那句话?
还是不知道,他对我的要求,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或许,都有吧。
“我看到了。”我说。
“看到什么?”
“小鸟肚子里的纸条。”
林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
“‘愿如此鸟,伴你自由’。”我替他说了出来,“你爸爸,在你出生的那天,写给你妈妈的。”
林舟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高大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墙上。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里,传了出来。
一个在职场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男人。
一个在我面前,用分手来威胁,冷酷决绝的丈夫。
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去安慰他。
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走。
有些道理,必须他自己想通。
有些错,也必须他自己去承担。
我把门钥匙,轻轻地,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就在那张,我们笑得无比灿烂的结婚照旁边。
“林舟,”我最后叫了他的名字。
他慢慢地,放下手,通红着眼睛,看着我。
“我们,真的好聚好散吧。”
我说得很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怨。
就像在陈述一个,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他懂了。
他懂了我的意思。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即便用再高超的技艺,把它修补起来,那道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和他之间,就是如此。
他亲手,把我们的感情,摔得粉碎。
而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再去修复它了。
“对不起。”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真的……对不起。”
我对他,摇了摇头。
然后,我转过身,拉开了那扇门。
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我没有回头。
我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我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挽留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那天之后,林舟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们默契地,开始走离婚的程序。
一切,都平静得,不像话。
林溪偶尔会给我发信息,告诉我婆婆的情况。
她说,自从我把小鸟修好之后,婆婆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虽然,还是会时常糊涂,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长了。
她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会每天,拿着那只小鸟,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有时候,还会对着小鸟,轻轻地哼着年轻时的歌。
林舟,也辞退了那个不太尽心的护工,找了一个专业的医疗护理团队。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下班,就回家陪着妈妈。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人。
林溪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哥哥。
一个,迟到了很多年,才开始学着长大的,男人。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婆婆感到高兴。
也为林舟的改变,感到一丝欣慰。
只是,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
很多人,慕名而来。
他们带着自己珍藏的,破损的旧物,也带着他们或悲或喜的故事。
我成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也成了一个,时间的修复师。
我修复的,不仅仅是物件。
更是物件背后,那些被岁月磨损的,珍贵的情感和记忆。
我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工作台。
但我的世界,又很大。
大到可以容纳,无数个不同的人生,和无数段流转的时光。
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的安宁,和我的价值。
我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来证明我的存在。
我就是我。
一个,靠自己的双手,和时间对话的,手艺人。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天气很好。
天空,是那种水洗过的,干净的蓝色。
我和林舟,在民政局门口,最后见了一面。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一些,但眼神,却平静了很多。
没有了之前的戾气和焦虑。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就守着我的工作室,挺好的。”我笑了笑。
“这个……”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算是,给你的补偿。”
我没有接。
“不用了,林舟。我们是和平分手,财产分割也很公平,我不需要额外的补偿。”
“不是的,”他摇摇头,坚持把文件袋塞到我手里,“你打开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里面,是一份房产证。
地址,是我工作室所在的那栋楼。
房主,是我的名字。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
“你不是一直担心,房东会涨租,或者不续租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久违了的,那种温柔。
“现在,它完全属于你了。你可以,安心地,做你喜欢的事情了。”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曾经,随口说过的担忧。
我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作为我们最后的告别。
“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我把文件袋,推了回去。
“收下吧。”他没有接,反而后退了一步,和我拉开了距离。
“就当是……我替我爸,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他希望我妈,能像鸟儿一样自由。我想,他也一定希望,每一个像我妈那样的女人,都能拥有自己的翅膀,都能,自由地飞翔。”
“我以前,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他说完,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然后,他转过身,大步地,走进了阳光里。
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我们逝去的爱情,还是为了他最后的懂得。
或许,都有吧。
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了进来。
把空气中,那些飞舞的尘埃,都照得,闪闪发光。
我把那份房产证,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然后,我走到工作台前。
台子上,放着我下一个要修复的物件。
那是一只,破旧的,褪了色的,蝴蝶风筝。
它的翅膀,断了一根骨架。
我拿起工具,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我最熟悉的,旧木头和松节油混合的味道。
我笑了。
我知道。
我的翅膀,从来就没有,断过。
它只是在等待,一个真正属于它的,风和日丽的,春天。
来源:心动之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