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说我真的推了那么久,而是那个瞬间,在我后来漫长的人生里,被反复地、慢动作地回放了无数次。
那扇门,我推了半辈子。
不是说我真的推了那么久,而是那个瞬间,在我后来漫长的人生里,被反复地、慢动作地回放了无数次。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住了所有人的脚步和思绪。
厂办的走廊,铺着那种暗红色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泅湿后,散发出一股子凉丝丝的土腥气。
我抱着一摞报表,刚从财务室出来。
那摞纸很高,挡住了我大半的视线,只留下一条缝,能看见地面上移动的光斑。
空气里有股味道。
是那种老式油印机墨水,混杂着档案室里旧纸张发霉的气息,还有窗外半死不活的栀子花香,被午后的太阳一晒,蒸腾起来,闷得人发慌。
我拐过弯,走向厂长办公室。
我们厂长,苏婉,是个传奇。
三十出头的年纪,据说丈夫前几年因公牺牲了,她一个人顶了上来,把一个快要散架的纺织厂,硬是拉扯得有了点起色。
她很少笑,总是穿着一身板正的深色套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走路带风,高跟鞋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厂里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节奏转。
我怕她。
不只是我,全厂的年轻小伙子,没一个不怕她的。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的怕。
她办公室的门,是那种厚重的木门,刷着暗红色的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了。
门没关严,虚掩着,留了一道缝。
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赶紧把报表送进去,然后溜之大吉,别被她逮住问什么问题。我一紧张就结巴。
我腾出一只手,轻轻推了一下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然后,我就看到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淡雅香水味,瞬间变得浓烈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整个人罩住了。
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午后的阳光像金色的瀑布,从老旧的百叶窗缝隙里倾泻下来,给她整个人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她身上那件平日常穿的蓝色套裙外套,搭在旁边的衣架上。
她正在脱里面的白衬衫。
衬衫的扣子已经解开了,雪白的衣料从她光滑的肩头滑落。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报表像失去了支撑的积木,“哗啦”一下,全洒在了地上。
纸张四散飞扬,像一群受惊的白色蝴蝶。
她猛地回过头。
我们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
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惊慌或者愤怒,只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迅速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平静得可怕。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我的工作,我的前途,我离开那个小山村时对我爹娘的保证,全完了。
我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然后又“轰”地一下,全都涌了上来,烧得我耳朵滚烫。
我转身就想跑。
“站住。”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很轻,却像一根钉子,把我死死钉在了原地。
我僵硬地转过身,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报表,不敢看她。
我听到了脚步声。
是她高跟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那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清脆,因为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然后,我听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声音。
“咔哒。”
是门锁落锁的声音。
她把门反锁了。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像擂鼓一样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甚至想到了社会新闻里那些因为作风问题被沉塘的倒霉蛋。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抬起头。
她已经穿好了那件白衬衫,只是扣子还没来得及扣好,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正好,”她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有事要谈。”
我愣住了。
谈事?
在这种情况下?
她绕过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后坐下,姿态优雅地把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然后才抬眼看我。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哦……好。”我如蒙大赦,赶紧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报表。
我的手抖得厉害,捡一张,掉两张。
空气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我粗重的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林……林默。”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进厂多久了?”
“三……三个月。”
“哪个车间的?”
“一车间,挡车工。”
她没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要把我里里外外都照个通透。
我终于把报表都捡了起来,抱着它们,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办公桌前,手足无措。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不敢坐。
“我让你坐下。”她的语气重了一点。
我赶紧拉开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个边,背挺得笔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是那种细长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我和她之间,拉起一道模糊的帘子。
那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头晕目眩的气息。
“林默,”她缓缓吐出一口烟,“你觉得我们厂现在怎么样?”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措辞:“挺……挺好的,大家干劲都很足。”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干劲足?”她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干劲足,为什么我们这个月的订单,被南边一家叫‘金浪’的厂抢走了一大半?”
我不敢说话了。
这是厂里的高层机密,我一个刚来的挡车工,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们的新款布料,‘云锦’,刚投入生产不到一个月,他们的‘流云’布就上市了。一样的花色,一样的捻度,价格比我们低两成。”
她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我明白了。
厂里,有内鬼。
“这……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她掐灭了烟,“但是,我需要有个人去知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厂里的人,上上下下,盘根错错,都是熟面孔。我派谁去,都会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你不一样。”
“你刚来,脸生,没人认识你。而且……”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刚才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你今天看到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明天,你主动辞职,离开这里,回你的老家去。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老家盖个新房子,娶个媳妇。”
我的手心全是汗。
“第二,”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带着某种蛊惑,“你去一趟南方,去那个‘金浪’纺织厂。想办法进去,当个工人,什么都行。我要你查清楚,到底是谁,把我们的‘云锦’配方和图样泄露了出去。”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这简直是电影里的情节。
我只是一个想安安稳稳上班,挣点钱寄回家的普通工人。
“我……我做不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
“我……我没出过远门,我……”我语无伦次。
“你怕了?”她问。
我没说话,但我的沉默就是答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林默,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二十一岁,很好。”她轻声说,“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丈夫刚走,我怀着孕,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当时所有人都说,苏婉完了,这个厂也完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这厂里几百号嗷嗷待哺的工人怎么办?”
她转过身,看着我。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步,是需要你闭着眼睛,往前迈的。迈过去了,就是一片天。迈不过去,就是万丈深渊。”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深渊,也是一片天。”
“你办成了,回来之后,你就不再是挡车工林默。我会让你做我的助理,我会亲自教你,怎么管理,怎么运营,怎么在这个吃人的世界上站稳脚跟。”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
“你办不成,或者,你去了那边,想耍什么花样……”她笑了笑,那笑容很冷,“林默,相信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声无息。”
软的硬的,她都说了。
我没有选择。
从我推开那扇门开始,我就没有选择了。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我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以。”她点点头,“门没锁,你现在就可以出去。但是,你走出这扇门之前,就要给我答案。”
她是在逼我。
我看着那扇门,那扇被她亲手锁上,又被她云淡风轻说“没锁”的门。
那扇门后面,是阳光明媚的走廊,是我熟悉的车间,是我简单平静的人生。
而门里,是她,是这个巨大的、危险的秘密,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是那股混合着烟草和香水的味道。
我说:“我去。”
我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笑了。
那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笑。
那笑容很淡,却像乌云散开后透出的一缕阳光,让整个办公室都亮了一下。
“很好。”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活在梦里。
我办理了停薪留职,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车间的工友们都来给我送行,拍着我的肩膀,让我早点回来。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苏婉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有五百块钱,一张去往南方的火车票,还有一个地址。
“这是‘金浪’厂的地址。到了那边,一切靠你自己。记住,不要用任何方式联系我,除非你拿到了确凿的证据。”
临走前一天晚上,她又叫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还是那个地方,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她递给我一个很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我丈夫留下的东西。”她说,“戴在身上,保你平安。”
玉佩很凉,贴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仿佛一直钻进了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地说了一句:“谢谢厂长。”
“别叫我厂长。”她看着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叫我婉姐吧。”
那一刻,我感觉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厂长,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会关心人的女人。
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又慢又挤,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脚臭味。
我蜷缩在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一片茫然。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
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了。
火车咣当咣当,走了两天一夜。
当我从火车站出来,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和各种食物的香气。
这里就是南方。
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那家“金浪”纺织厂。
它比我们厂大得多,也新得多。
门口的保安很严,我根本进不去。
我在厂子附近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民房,每天就蹲在厂门口,观察进出的人。
我想找机会混进去。
一连蹲了一个星期,我把兜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人也晒得脱了一层皮,还是没找到任何机会。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机会来了。
那天,我看到厂里贴出了一张招工启事,招搬运工。
我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
负责招聘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虽然瘦,但个子还行,就让我第二天来上班。
我终于进了“金浪”厂。
搬运工是最苦最累的活。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在仓库里搬运一包包沉重的棉纱和布匹。
那些棉纱包,一包就有一百多斤,压在肩膀上,像一座山。
一天下来,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腰也直不起来,晚上回到那个潮湿的小出租屋,倒在床上就能睡死过去。
但我不敢忘掉我的任务。
我一边干活,一边竖着耳朵听,睁大眼睛看。
仓库里人多嘴杂,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我很快就摸清了厂里的一些基本情况。
这个厂的老板姓黄,大家都叫他黄老板。
他手下有几个得力的管事,其中一个叫刘工头,就是管我们搬运工的那个胖子。
我还听说,厂里的技术总监,是个从北方来的高材生,叫赵工。
“北方来的”,这三个字让我心里一动。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那些技术车间的人。
但是很难。
我们搬运工,活动范围基本就在仓库和货运区,生产车间管理很严,我们根本进不去。
我只能在吃饭或者休息的时候,找机会和他们搭话。
我装作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愣头青,对什么都好奇。
“大哥,你们这布是怎么织出来的?真好看。”
“师傅,听说你们这儿有个赵工,技术特别厉害?”
大多数时候,换来的都是白眼和不耐烦。
但也有那么一两个心善的,会跟我多聊几句。
就这样,我像一只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地收集着零碎的信息。
我知道了那个赵工,全名叫赵建国,四十多岁,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平时不怎么说话。
我还知道,他是一个月前才来厂里的,一来就被黄老板委以重任。
时间点,对上了。
一个月前,正是我们厂“云锦”布料刚研发出来的时候。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直觉告诉我,这个赵建国,很有问题。
可是,我没有证据。
我只是一个搬运工,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去查他了。
我必须想办法,进入生产车间。
机会,又是自己找上门的。
那天,车间里一台老旧的传送带坏了,需要几个人进去帮忙,把积压的布匹搬出来。
刘工头点了我。
我终于第一次走进了“金浪”厂的生产车间。
这里的机器比我们厂的要先进得多,轰鸣声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棉絮的味道。
我一边搬东西,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
我看到了他们正在生产的“流云”布。
那花色,那纹理,和我记忆中我们厂的“云锦”,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我准备离开车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眼镜,正站在一台机器前,跟一个工人说着什么。
他就是赵建国。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脸。
虽然他老了一些,头发也有些花白,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是我爹以前在村里小学的同事,后来因为犯了作风问题,被学校开除了,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成了技术总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无数个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
我们厂的技术科,有个叫李副科长的,跟我爹是老乡。
过年的时候,我还听我爹念叨过,说李副科长最近手头好像有点紧,总找他借钱。
一个缺钱的副科长,一个懂技术、有污点、同样缺钱的老乡……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我必须拿到证据。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赵建国。
我知道他喜欢下棋。
我就在我住的那个大杂院门口,摆了个棋摊。
我棋艺不精,但我会琢磨。
我把我们老家那边流行的棋路,都摆了出来。
果然,有一天傍晚,赵建国下班路过,被我的棋局吸引了。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指点了我几句。
我装作很崇拜的样子,请他坐下杀一盘。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告诉他,我叫林大山,也是北方来的,老家就在他隔壁村。
他乡遇故知,赵建国的警惕心,放下了大半。
我们开始频繁地来往。
我经常请他去路边摊喝酒,听他吹嘘自己当年多有本事,又是怎么怀才不遇。
我顺着他的话说,把他捧得很高。
酒喝多了,话就多了。
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山啊,你信不信,过不了多久,哥哥我就能在这南方,买一套大房子,把你嫂子接过来!”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赵哥,你发大财了?”
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这叫什么?知识就是财富!我脑子里这点东西,随便拿出来一点,就够我吃一辈子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知道,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但我还是没有直接的证据。
我需要一份能把他和我们厂的李副科长联系起来的证据。
比如,信件,或者汇款单。
我开始留意他的住处。
他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管理很严,我进不去。
我只能等。
等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厂里组织优秀员工去邻市旅游,赵建国也在名单上。
他们要去三天。
这三天,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他走的那天,我亲眼看着他上了厂里的大巴车。
等车开远了,我立刻行动。
我绕到宿舍楼的后面。
他的宿舍在二楼,窗户对着一片小树林,很偏僻。
我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又找了些铁丝,做了一个简易的钩子。
我记得小时候,就用这招,掏过邻居家的鸟窝。
我屏住呼吸,用钩子小心翼翼地去拨他窗户的插销。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木窗,插销很松。
试了十几次,满头大汗之后,我终于听到了“啪嗒”一声轻响。
窗户,开了。
我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一样,顺着下水管道爬了上去,翻进了他的宿舍。
宿舍里很乱,一股烟味和汗味。
我不敢耽搁,立刻开始翻找。
桌子上,床底下,衣柜里……
我把他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最后,在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我找到了一叠信。
信封上的邮戳,是我熟悉的,我们市的邮戳。
我颤抖着手,拆开其中一封。
信里的内容,让我浑身冰冷。
那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们如何交易“云锦”的技术资料,每一次汇款的金额,以及下一次交易的计划。
落款,是一个“李”字。
就是他!李副科长!
我找到了证据!
我把信揣进怀里,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我不敢多留,立刻从窗户爬了出去,恢复原样。
我一路狂奔,跑回我的出租屋,把门反锁。
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我成功了。
我拿到了苏婉想要的东西。
我可以回家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两个多月,我过得像个孤魂野鬼。
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每天都在思念家乡,思念那个虽然贫穷但安稳的小山村。
我拿出那张被我翻看了无数遍的,苏婉给我的火车票。
那是一张返程票。
她说,办完事,就用它回家。
我紧紧地攥着那张票,仿佛攥住了我全部的希望。
但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该怎么把这些信,安全地带回去?
直接坐火车回去,目标太大。
万一赵建国提前回来,发现信不见了,他一定会报警,在火车站堵我。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办法。
邮寄。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藏在一本厚书的夹层里,用牛皮纸包好,写上我们厂的地址,收件人,写的是“苏婉”。
然后,我去了离厂区最远的一个邮局,把包裹寄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我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只需要等。
等包裹安全寄到,我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我寄出包裹的第二天,出事了。
那天,我照常在仓库干活。
刘工头突然把我叫了过去,脸色很难看。
“林大山,你跟我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把我带到了保卫科。
保卫科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黄老板,另一个,就是提前回来的赵建国。
赵建国一看到我,眼睛都红了,指着我吼道:“就是他!就是这个小子!一定是他偷了我的东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发现了。
他怎么会提前回来?
黄老板看着我,眼神阴冷:“小子,我的人说,最近你跟赵工走得很近啊。”
我强作镇定:“我……我跟赵哥投缘,他人好,教我下棋。”
“下棋?”赵建国冷笑一声,“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的信呢?是不是你偷了?”
“什么信?我不知道。”我死不承认。
“搜!”黄老板一挥手。
两个保安立刻冲上来,把我按住,开始搜身。
他们把我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
然后,他们又去了我的出租屋。
那间小小的出租屋,被他们翻得底朝天,也还是一无所获。
赵建国急了:“不可能!一定是他!肯定是他把东西藏起来了!”
黄老板皱起了眉头。
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但是,他们不肯放我走。
他们把我关进了厂里的一个废弃仓库里。
“小子,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你要是还不把东西交出来,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告你盗窃!”黄老板恶狠狠地对我说。
仓库的铁门,“哐当”一声被锁上了。
我被独自留在了这个黑暗、潮湿的地方。
我完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包裹寄出去才一天,不可能到。
只要他们把我送到派出所,一查我的身份,我就全完了。
我不仅会坐牢,还会连累苏婉,连累我们整个厂。
我瘫坐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摸了摸胸口。
那块苏婉给我的玉佩,还在。
“保你平安……”
我苦笑了一下。
事到如今,一块玉,又怎么能保我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仓库里没有窗户,我分不清白天黑夜。
我饿得头晕眼花,渴得嗓子冒烟。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听到了门外有动静。
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
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
一道光照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等我适应了光线,我看清了来人。
我愣住了。
是刘工头。
那个满脸横肉,平时对我们呼来喝去的胖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饭盒,还有一壶水。
“吃吧。”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声音很低沉。
我没有动。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
“快吃!吃完赶紧走!”他催促道。
“走?”我愣住了,“我能去哪?”
“我已经打听过了,黄老板明天一早,就要把你送去派出所。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还是不解。
他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小子,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他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你了。别人干活,都偷奸耍滑,就你,闷着头,下死力气。”
“有一次,仓库里一个老师傅,被货架砸了脚,所有人都看热闹,是你,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医务室跑。”
“还有,上次发大水,你把厂里分的救济粮,分了一半给隔壁那个带孩子的寡妇。”
他说的,都是一些我自己都快忘了的小事。
“我在这厂里干了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黄老板那伙人,心黑着呢。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火车票,塞到我手里。
“这是去北方的票,今晚十二点的车。我跟车站的人打好招呼了,你从货运通道走,没人会发现。”
我看着手里的火车票,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没想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向我伸出援手的,竟然是这个平时看起来最凶恶的工头。
“刘……刘大哥……”我的声音哽咽了。
“别说了,快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出去了,就别再回来。这地方,不是你该待的。”
我含着泪,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顿饭。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临走前,我对着刘工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大哥,你的恩情,我林默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摆了摆手,把我推出了仓库。
“快走吧,小子!以后,做个好人!”
我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狂奔,来到了火车站的货运通道。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早就在那里等我。
他什么也没问,直接把我带上了一列即将出发的货运火车。
“躲在里面,别出声。到了下一站,你再想办法换客车。”
火车开动了。
我躲在装满煤炭的车厢里,感受着车身的震动,听着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
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回头,看着那座我生活了两个多月的城市,在夜色中,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那里有我经历过的苦难,也有我收获的温暖。
再见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接下来的路,异常艰难。
我没有身份证明,只能坐最慢的绿皮车,一站一站地往北挪。
我饿了,就去啃随身带的干粮。
渴了,就接火车上的自来水喝。
晚上,就蜷缩在座位底下睡觉。
我像一个真正的逃犯。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回到了我们那座熟悉的北方小城。
当我走出火车站,看到那熟悉的街道,呼吸到那熟悉的、干燥而凛冽的空气时,我几乎要跪下来,亲吻这片土地。
我回家了。
我没有直接回厂里。
我怕赵建国那边已经通知了厂里的内鬼。
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然后,去邮局打了一个电话。
打给苏婉的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是苏婉的声音。
“喂,哪位?”
“是我。”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东西呢?”
“寄出来了,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现在在哪?安全吗?”
“我安全,在一个小旅馆。”
“别动,在原地等我。”
她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旅馆门口。
车门打开,苏婉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还是穿着那一身套裙,但看起来,清瘦了许多,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色。
她看到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又黑又瘦,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像个要饭的。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招了招手。
“上车。”
车子,没有开回厂里,而是开到了市郊的一栋小别墅前。
“这是我的家。”她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
我跟着她走进别墅。
里面很安静,也很干净。
一个阿姨迎了上来,苏婉对她吩咐了几句,阿姨就带我去了客房。
“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下来吃饭。”苏婉对我说。
热水从花洒里喷涌而出,冲刷着我身上的污垢和疲惫。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陌生的,被风霜刻满了痕迹的脸,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
换上干净的衣服,我走下楼。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
都是我爱吃的家乡菜。
苏婉坐在桌边,等我。
“吃吧。”她说。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饭碗里。
这两个多月所受的委屈、恐惧、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苏婉没有劝我。
她就静静地坐在对面,给我夹菜,等我哭完。
等我情绪平复下来,她才开口。
“把事情的经过,都跟我说一遍。”
我把在南方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从我进厂,到认识赵建国,再到我如何拿到证据,如何逃出来。
她听得很认真,中间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你做得很好。”她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那个刘工头,是个好人。等这件事了了,我会想办法,把他接过来,给他一个好的安排。”
我点了点头。
“那……信呢?收到了吗?”我问。
“收到了。”她点点头,“昨天刚到。证据确凿。”
“那李副科长……”
“我已经报警了。今天早上,警察已经把他带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你,”她看着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一下。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你还记得,你走之前,我对你的承诺吗?”她问。
我当然记得。
她说,我办成了,就让我做她的助理。
“从明天开始,你来我办公室上班。”她说,“做我的助理。”
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我可以教你。”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就这样,我的人生,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我从一个车间挡车工,摇身一变,成了厂长助理。
厂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说我肯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或者,和苏厂长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苏婉,是一个严厉到近乎苛刻的老师。
她教我怎么看报表,怎么写报告,怎么跟客户谈判,怎么处理厂里大大小小的事务。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每天都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常常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处理文件,我就在一旁看书,学习。
有时候,她会停下来,给我泡一杯热茶。
“别太累了。”她会这么说。
在工作之外,她对我,又像一个姐姐。
她会带我去买合身的西装,教我怎么打领带。
她会纠正我的发音,告诉我,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
在她的调教下,我褪去了身上的青涩和土气,变得越来越干练,越来越自信。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我们是上下级,是师徒,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滋生。
我不敢去想。
她是高高在上的厂长,是我的恩人。
而我,只是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
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年后,厂里进行改制。
在苏婉的带领下,我们成功地引进了外资,成立了股份公司。
她成了董事长,我,被她破格提拔为总经理。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城里,最年轻的总经理。
我把我爹娘,从老家接了过来,给他们买了新房子。
我爹见到我,激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有出息了!”
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那天晚上,公司举办了庆功宴。
所有人都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苏婉也喝了。
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里,带着一种迷离的美。
宴会结束后,我送她回家。
还是那栋小别墅。
我扶着她,走在洒满月光的小路上。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林默,”她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怎么会忘。
“记得。”
“那个时候,你真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她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
“你怕我吗?”她问。
“怕。”我老实回答,“现在,也还有点怕。”
“怕我什么?”
“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你的期望。”
她静静地看着我,月光在她的眼眸里,流淌成一条温柔的河。
“你做得很好。”她说,“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个吻,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却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别墅。
我一个人,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那是我们关系的开始。
但我错了。
从那天以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她不再让我送她回家,也很少在办公室,和我单独待在一起。
她给我介绍了很多女孩子,都是些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的千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她这么对我说。
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
我心里,只有她。
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
那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在她的办公室里。
我把一束玫瑰花,放在她的桌上。
“婉姐,我喜欢你。”
她没有看那束花,也没有看我。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文件。
“林默,”她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平静,“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我不甘心地问。
“我比你大八岁,我还有个孩子。”
“我不介意!”
“我介意。”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绝。
“林默,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希望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清清白白的家庭,而不是跟我这样一个,背负着过去的人,纠缠不清。”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她把那束花,扔进了垃圾桶。
“出去吧,我还要工作。”
我的心,像被那束花一样,被扔进了冰冷的深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
我没有打伞,就那么走在雨里。
冰冷的雨水,浇在我的身上,也浇灭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火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们又回到了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关系。
只是,我们之间,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两年后,我结婚了。
妻子是父母介绍的,一个温柔贤惠的小学老师。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隆重。
苏婉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很美。
她给我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
她对我妻子说:“林默是个好男人,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妻子笑着点头。
只有我知道,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和工作上。
我和苏婉,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她开始放权,把公司的事情,一步一步地,交到我的手上。
她开始去旅游,去世界各地,看她以前没看过的风景。
她会给我寄明信片。
巴黎的铁塔,埃及的金字塔,威尼斯的贡多拉……
每一张明信片的背后,都只有一句话:
“一切安好,勿念。”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过得很好。
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和我告别。
又过了几年,她彻底退了休。
她把公司所有的股份,都转到了我的名下。
她对我说:“林默,这个公司,是你应得的。以后,就靠你了。”
我成了公司真正的掌舵人。
我变得越来越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过去。
只是在偶尔的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扇虚掩的门,那道金色的阳光,和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女人。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的病床前。
她得了癌症,晚期。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瘦得脱了形,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显得那么脆弱。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昏睡。
她的儿子,一个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年轻人,守在床边。
他告诉我,她是在旅途上,发现身体不舒服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地回来,住进了医院。
如果不是医生通知家属,我们可能,都不知道。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这一辈子,太苦了。
也太要强了。
她好像醒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她对我,虚弱地笑了笑。
“你来了。”
“嗯,我来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柜子。
她的儿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叠信。
是我当年,从南方,寄给她的那些信。
还有一块玉佩。
是我当年,还给她的那块,“保平安”的玉佩。
“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傻小子,”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不舍,“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婉姐……”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林默……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把公司……做好……把家……照顾好……”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
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
她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阳光正好。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午后。
我的人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原点。
那扇门,我推开了。
我看到了门里的风景,也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得到了很多,财富,地位,名誉……
但我心里,却永远地,留下了一个空洞。
我知道,那个空洞,叫苏婉。
后来,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她的日记本里,看到了一段话。
那是写在我结婚那天。
“今天,他结婚了。新娘很美,很适合他。我该为他高兴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呢?我多想告诉他,其实,从他推开那扇门开始,我的心,也为他打开了。可是,我不能。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我不能拖累他。林默,我的男孩,祝你幸福。请原谅我的自私,也请,忘了我。”
我的眼泪,打湿了那泛黄的纸张。
原来,她不是不爱。
她是爱得太深,太沉。
她用她的方式,给了我一片天空。
而她自己,却选择,永远地留在了那扇门的后面。
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问我,爸爸,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
我看着窗外,想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笑,对她说:
“有啊。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在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夏天,推开了一扇,不该推开的门。”
“但爸爸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是推开了那扇门。”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