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贴在车窗上,窗外的田地、小树林、灰扑扑的村庄,都糊成了一片。
那趟绿皮火车,铁皮被太阳晒得滚烫,像一大块烙饼。
我贴在车窗上,窗外的田地、小树林、灰扑扑的村庄,都糊成了一片。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子煤烟味儿,还有说不清的汗味和泡面味儿。
我怀里揣着一个布包,包得里三层外三层。
最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信纸已经黄了,边角都磨毛了,上面的字,还是他当年一笔一划教我认的。
他说,等我,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
这一等,就是十年。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像个不知疲倦的铁匠,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旁边的大娘啃着一个干馍,看我一直不说话,就用胳膊肘碰碰我。
“妹子,去北京啊?探亲?”
我点点头,嗓子干得像塞了一把沙子。
“北京好啊,大地方,天安门,高楼房。”她咂咂嘴,满眼都是羡慕。
我没去过北京。
我只知道,他在那儿。
这就够了。
车厢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我,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屁股都坐麻了,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饿了,就啃一口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干,硬得硌牙,但甜丝丝的,能咂摸好半天。
那红薯,还是当年他最爱吃的那块地里种出来的。
他说,这地里的红薯,格外甜,像你的笑。
我当时脸就红了,一拳头捶在他背上,他也不躲,就嘿嘿地笑。
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就热了。
十年了,他是不是早就忘了红薯干的甜味儿了?
是不是也忘了,还有一个我,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天天等他?
火车终于慢了下来,广播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旅客朋友们,北京站,到了。”
我心里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北京。
我终于到了。
随着人流往下走,脚踩在站台的水泥地上,感觉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一股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人声、车声、喇叭声,混在一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行色匆匆,好像每个人都有天大的事要办。
我攥紧了怀里的布包,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冲散了。
我像一滴油,掉进了一大锅滚水里,瞬间就找不着北了。
信上的地址,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子里。
可真的站在这陌生的街头,看着那些高得望不到顶的楼,和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路,我还是懵了。
我找了个墙角蹲下,从布包里掏出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像隔着一层雾。
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有的摆摆手就走了,有的指个大概方向,话说得太快,我听不明白。
太阳升得老高,晒得柏油马路都泛着油光。
我的后背湿透了,嘴唇也干得起了皮。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爷走了过来。
“同志,你找哪儿啊?在这儿蹲半天了。”
我赶紧站起来,把信纸递过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爷,我找这个地方。”
大爷眯着眼看了半天,“哦,这个地方啊,远着呢。你得坐公交车。”
他很耐心地告诉我坐几路车,在哪一站下,还给我指了公交站台的方向。
我一个劲儿地道谢,眼泪都快下来了。
公交车上的人也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紧紧抱着我的布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终于,报站的声音响了,是我要下的那一站。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下车。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街,两旁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还拉着铁丝网。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军装的哨兵,站得笔直,像两棵松树。
大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我看不懂的字,但那气派,让人不敢靠近。
信上的地址,就是这里。
我的腿有点软。
这里,跟他信里描写的那个小院子,一点都不一样。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心跳得更快了。
一个哨兵拦住了我。
“同志,你找谁?”他的声音很洪亮,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怵,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找人。”
“找谁?有证件吗?”
我摇摇头,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递了过去。
“我找他,他叫李向远。”
哨兵接过信纸看了一眼,又还给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里没有这个人。你走吧。”
“不可能!”我急了,“他信上就是这么写的,就是这个地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规定就是规定,这里不能随便进。”哨兵的语气很坚决,不容商量。
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千里迢迢地来,不是为了听一句“没有这个人”的。
“同志,求求你了,你让我进去问问吧。我真是他媳妇,从河南老家来的。”
我把布包打开,把里面的结婚证掏了出来。
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边角也磨损了,但上面的钢印和照片,清清楚楚。
哨兵看了一眼,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们有纪律。”
我不管了,就站在门口,不走。
太阳照在头顶,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但我不能走。
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都站麻了。
门口的哨兵换了一班岗,新来的那个小伙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脸晒得黝黑。
他看了我好几次,眼神里有些不忍。
“大姐,你回去吧,在这儿站着也没用。”他劝我。
我摇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你找的那个李向远,是干什么的啊?”他看我实在可怜,又问了一句。
“他是知青,十年前从我们村走的。”我沙哑着嗓子说。
“知青?”小战士愣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
“是啊,他说他回城了,安顿好了就来接我。”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就蒸发了。
小战士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等一下,我帮你问问。”
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传达室,打了个电话。
我紧张地看着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讲电话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
我的希望,就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过了好一会儿,他挂了电话,走了出来。
“大姐,你跟我来吧。”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扶了我一把,“慢点。”
我跟着他,穿过那道我以为永远也进不去的大门。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种着松树和柏树,安安静静的,跟外面的喧嚣像是两个世界。
他把我带到一栋小楼前,让我等在门口,自己进去了。
我的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我就要见到他了吗?
他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胖了?瘦了?头发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又黑又密?
他看到我,会惊讶吗?会高兴吗?
还是……会嫌弃我穿得又土又旧,一身的风尘仆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出门前特意换上的,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洗得都发白了。
脚上的布鞋,鞋底也快磨平了。
我局促地搓着手,手心全是汗。
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那个小战士,是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眼镜。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你就是……来找李向远的?”他开口了,声音很沉稳。
我点点头,“是,我是他媳妇,我叫王秀娥。”
“你跟我来吧。”
他转身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我们走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很亮堂。
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摆在正中间,桌上放着一摞摞的文件和一个红色的电话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桌子后面看文件。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膀上没有军衔,但身上那股气势,比我见过的村长、书记都要威严。
他应该就是他们说的“首长”吧。
带我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老人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像两把锥子,能把人看穿。
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你叫王秀娥?”老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
“是。”
“从河南来的?”
“是。”
“来找你的丈夫,李向远?”
“是。”我鼓起勇气,把怀里揣了一路的结婚证和那封信,都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
“首长,这是我们的结婚证,这是他当年写给我的信。他说他会回来接我的。”
老人的目光,落在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上。
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伸过去,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没有去拿结婚证,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个中年男人也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表情严肃。
气氛压抑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终于,老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再说一遍,你找谁?”
“我找李向远。”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我的丈夫,李向远。”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老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桌上的茶杯。
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冒着白气。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向远……向远……”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那个中年男人赶紧上前扶住他,“首长!您当心!”
“爸!”中年男人脱口而出。
我愣住了。
爸?
这个老人,是李向远的……爸爸?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是说,他家里早就没人了吗?
他说他是孤儿,无依无靠,所以才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土屋,当成他唯一的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推开他儿子的手,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孩子……你……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心,也跟着那滴泪,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悲伤。
他让我坐下,那个中年男人,也就是他的儿子,给我倒了一杯水。
杯子是白瓷的,水是温的。
我捧着杯子,手还在抖。
老人也坐下了,就坐在我对面。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向远他……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世,是吗?”
我摇摇头。
“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啊……”老人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那么威严的老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终于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故事。
李向远,不,他真正的名字,应该叫陈向远。
这位老人,是他的父亲,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
当年,因为一场特殊的运动,将军受到了冲击,被打倒了。
为了保护唯一的儿子,他托人把年仅十六岁的向远送到了我们那个偏远的河南农村,并且改了姓,让他跟母亲姓李,对外只说是孤儿。
他希望儿子能在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而向远,也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已经在那场浩劫中不在了。
他就在我们村,扎下了根。
他勤快,能干,不怕吃苦。
全村的知青里,就他干活最卖力,挣的工分最多。
我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他教我识字,我给他缝补衣裳。
他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他说,他最喜欢看我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
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像样的婚礼,就在村里人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那间小小的土屋,就是我们的家。
虽然穷,但我们很开心。
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就那样过下去。
直到十年多前,政策变了,知青可以返城了。
村里的知青,一个个都走了。
他最后一个走。
走的那天,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秀娥,等我。我回去安顿好了,一定回来接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信了。
我一直在等。
从春天等到冬天,从槐花开等到大雪封山。
我等了十年。
将军说,向远回到北京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且已经平反,恢复了工作。
父子相认,抱头痛哭。
向远也把我和他的事,告诉了将军。
他说,他要回河南,要把他的媳-妇接过来。
将军也同意了。
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的前几天,西南边境,突然爆发了战事。
向远从小就有个军人梦。
他瞒着所有人,偷偷报了名,上了前线。
他给将军留了一封信。
信上说:“爸,您教我忠孝两难全。国在前,家在后。我欠秀娥的,等我打完仗回来,用一辈子去还。”
他还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我怀里揣着的这一封。
信里,他只字未提要去打仗的事。
他只说,单位有紧急任务,要出差一段时间,让我不要担心,等他回来。
他把信和一些钱,托战友寄回了村里。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那个中年男人,向远的哥哥,也红了眼眶。
“我弟弟他……牺牲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牺牲了?
那个会拉着我的手,在田埂上奔跑的男人?
那个会在冬夜里,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焐热的男人?
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回来接我的男人?
他怎么会……牺牲了呢?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没有哭出声,就是无声地流泪,流到最后,眼前一片模糊。
我感觉自己像被掏空了,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痛。
我等了十年。
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小楼的。
向远的哥哥,陈大哥,一直扶着我。
他说,向远是英雄,是烈士。
他说,父亲这些年,也一直在派人找我,但我们那个村子太偏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他说,他们对不起我。
对不起?
这个词太重了,也太轻了。
它承载不起我十年的等待,也承载不起一条鲜活的生命。
将军让我留在北京。
他说,这里也是我的家。
他说,他们会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我拒绝了。
这个家,太大,太陌生。
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泥土气息,没有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棵石榴树。
这里,没有他。
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想去看看他。
他们带我去了烈士陵园。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种满了苍翠的松柏。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找到了他的名字。
陈向远。
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眼神明亮。
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分坚毅。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石头。
我蹲下身,把脸贴在墓碑上,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向远,我来了。”
“我来看你了。”
“你说过要回来接我的,你怎么……食言了呢?”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十年……”
“我们家的石榴树,今年又结了好多果子,又大又甜,你最喜欢吃的……”
“村东头的王大娘,去年抱孙子了,胖乎乎的,可招人稀罕了……”
“我还给你做了双新布鞋,纳的千层底,想着你回来穿,肯定舒服……”
我絮絮叨叨地,把这十年的家长里短,都说给他听。
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替我哭泣。
我在他的墓碑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将军和陈大哥又来送我。
将军给了我一个存折。
他说,这是向远的抚恤金,还有他们这些年攒下的钱。
“孩子,拿着吧。这是向远,也是我们欠你的。”
我没有要。
我守着他,不是为了钱。
我只是,在守着一个承诺。
陈大哥塞给我一张照片。
是向远穿着军装的全身照。
他说:“秀娥,你把他带回去吧。让他陪着你。”
我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又坐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还是“哐当哐当”的声音,还是那股熟悉的煤烟味儿。
来的时候,我满心期盼。
回去的时候,我心如死灰。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布包里,除了那封信,那本结婚证,多了一张他的照片。
我的心里,除了等待,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骄傲。
我的男人,他不是抛弃我的负心汉。
他是一个英雄。
回到村里,日子还是一样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是,我不再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了。
我把他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摆在堂屋的桌子上。
每天吃饭前,我都会给他盛一碗饭,跟他说说话。
“向远,今天地里的玉米长得可好了,一人多高了。”
“向远,隔壁的二妞出嫁了,嫁了个好人家。”
“向远,我又想你了。”
村里的人,都说我傻了。
说我守着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
劝我趁着年轻,再找一个。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他没有死。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的心里。
他活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里,活在我每一次的心跳里,活在我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
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特大的暴雨。
山洪暴发,村里的河堤快要决口了。
村长带着全村的壮劳力去堵口子,我也去了。
扛沙袋,打木桩,我干得比男人还卖力。
有人说:“秀娥,你一个女人家,瞎掺和什么,快回去!”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我男人是军人,是英雄!我不能给他丢脸!”
那一刻,我感觉他就在我身边。
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后来,县里知道了我的事迹,给我评了个“拥军模范”。
还给我家挂上了“光荣之家”的牌子。
挂牌子的那天,来了好多人,敲锣打鼓的,比过年还热闹。
我穿着一身新衣裳,站在门口,看着那块红底金字的牌子,眼泪又下来了。
向远,你看到了吗?
我们家,是光荣之家。
我没有给你丢脸。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年轻的媳妇,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我的背驼了,眼睛花了,腿脚也不利索了。
但我每天,还是会把他的照片擦得一尘不染。
陈大哥,也就是向远的哥哥,每年都会来看我。
他现在也退休了,成了个老头儿。
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北京的特产,还会陪我说说话。
他说,他父亲,也就是那位老将军,在几年前去世了。
临终前,还念叨着我的名字,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和向远。
我说,别这么说,我不怪他,也不怪任何人。
这是命。
是向远自己的选择。
我为他骄傲。
去年,村里通了公路,修到了家门口。
乡里还搞旅游开发,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很多城里人,开车来我们这儿玩。
他们说,这里的山好,水好,空气好。
是啊,这里是好。
这里,有我一辈子的念想。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向远回来了。
他还是当年的样子,穿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他站在我们家那棵石榴树下,朝我伸出手。
“秀娥,我回来接你了。”
我笑着朝他跑过去,跑着跑着,就醒了。
天已经亮了。
窗外的鸟儿,叫得正欢。
我摸了摸枕头,湿了一片。
我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堂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他,依旧在对我笑。
我看着他,也笑了。
“向远,我好像……也快要等到你了。”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
年少时,等他从田里收工回家。
后来,等他从遥远的北京城归来。
现在,我在等生命的尽头,等我们下一次的重逢。
我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我等的人,值得。
他用他短暂的一生,践行了“国在家前”的誓言。
而我,用我漫长的一生,守护了我们之间“再也不分开”的承诺。
我们都没有食言。
这就够了。
院子里的石榴树,又开花了。
火红火红的,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就像我对他那份烧了一辈子的爱,从未熄灭过。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树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午后,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给我念着书里的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懂了。
向远,我懂了。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慢,也很长。
长到足够我想你一万遍。
长到足够我把对你的爱,酿成一杯醇厚的酒,独自品尝。
有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会跑来问我:“王奶奶,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啊?”
我会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奶奶不是一个人啊,奶奶心里,住着一个大英雄呢。”
他们似懂非懂地跑开了。
是啊,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大英雄。
他是我一个人的英雄。
也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陈大哥后来又来过一次,带着他的孙子。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他指着墙上向远的照片,问:“爷爷,这个叔叔是谁啊?”
陈大哥的眼圈红了,他摸着孙子的头,说:“他不是叔叔,他是你的小爷爷。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小家伙歪着头,问:“有多了不起啊?”
陈大哥想了想,说:“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小家伙好像听懂了,他跑到照片前,学着大人的样子,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又酸又暖。
向远,你看,有人记得你。
还有人,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我把向远写给我的那封信,和那本结婚证,都收在一个小木盒里。
这是我最宝贵的嫁妆。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摸。
信纸上的墨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上。
“秀娥,等我。”
短短三个字,支撑了我一辈子。
我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我把我们的家,守得好好的。
我把自己,也照顾得好好的。
我只是,老了。
老到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常常会觉得,他并没有走。
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去公社开会了,天黑了就会回来。
我会在门口,给他留一盏灯。
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亮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村里通了电,换成了明亮的电灯。
但那盏灯,一直亮在我的心里。
为我照亮回家的路,也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以另一种方式。
我们会再见的。
在那个没有分离,没有战争,只有石榴花开的地方。
我会一直等下去。
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这一生,遇到他,爱上他,等待他,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后悔。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春天的午后,给他递上一碗水。
还是会选择在那个简陋的土屋里,对他说:“我愿意。”
还是会选择用我的一生,去等一个,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因为,爱,有时候就是这样。
不问值不值得。
只问,愿不愿意。
我愿意。
我的一生,就是这个答案。
如今,我也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医生说,我的身体,就像一台用了太久的旧机器,零件都老化了。
我笑着对他说,没事,这台机器,也该歇歇了。
陈大哥要接我去北京,去最好的医院。
我摇摇头。
我说,我要落叶归根。
我要守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家。
我让他答应我一件事。
等我走了以后,把我和向远,葬在一起。
生前,我们没能长相厮守。
死后,我要和他,永不分离。
陈大哥含着泪,答应了。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好像,我们刚认识的那一年。
我又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我的名字,“秀娥”。
想起了他给我捉的第一只萤火虫,在夏夜里,一闪一闪。
想起了他第一次牵我的手,手心滚烫,带着薄薄的茧。
想起了他离开时,那个深深的拥抱,和那句滚烫的承诺。
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真好啊。
我这一辈子,虽然充满了等待和别离。
但是,因为有这些温暖的回忆,所以,一点也不孤单。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仿佛看到,他穿着那件白衬衫,站在开满石榴花的树下,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那么温暖。
“秀娥,我来接你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跑过去。
我只是微笑着,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我一直在等你。”
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就是一个女人,等了一个男人一辈子。
但这个故事里,有我的整个青春,我所有的爱,和我一生的信仰。
我叫王秀娥,一个普通的河南农妇。
我的丈夫,叫陈向远,一个伟大的共和国英雄。
我们相爱于微时,别离于盛年。
他为国捐躯,我为他守候一生。
我们用各自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承诺。
如果,你也曾爱过一个人。
如果,你也曾等待过一个人。
那么,你或许会懂。
有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
有一种等待,可以抵过漫长岁月。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爱与等待的故事。
一个,属于我和他的,永不落幕的故事。
我躺在床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就要飘起来了。
我能听到陈大哥在旁边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很用力。
我想跟他说,别难过。
这对我来说,是解脱,是圆满。
我等了一辈子,终于要等到他了。
可是,我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最后,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屋。
油灯下,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
他写下了一个“家”字。
他对我说:“秀娥,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是啊,向远。
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现在,我就要回家了。
我看见了光。
很亮,很暖。
光的尽头,是他。
他笑着,张开了双臂。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奔去。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永远,永远。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