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在空旷的毛坯房里来回地刮,刮得人耳膜生疼。
那天,我婆婆在新房里哭了。
那哭声,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着的、一下一下往外抽的哽咽。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在空旷的毛坯房里来回地刮,刮得人耳膜生疼。
空气里飘着一股腻人的乳胶漆味儿,混着新木地板那种淡淡的、有点呛人的清香。
阳光从没装窗帘的落地窗照进来,把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在光柱里跳舞,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精灵。
我婆婆就坐在一个油漆桶上,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特别显眼,像一丛被霜打过的枯草。
林涛,我老公,站在我们中间,像个被拔了引信的哑炮。
他看看他妈,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能把地板砸出个坑来。
我知道,这出戏的***部分,该我上场了。
“妈,您这是怎么了?地上凉,快起来。”我走过去,想扶她。
我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胳膊,她就猛地一甩,力气大得惊人。
“别碰我!”
她转过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泪水在她满是褶子的脸上冲出两条白色的水道。
“你们好狠的心啊!我辛辛苦苦把林涛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我图什么啊?我什么都不图,就想着老了,能有个地方待着,能天天看着我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着,又开始抽泣,声音里带着巨大的委屈。
“可你们呢?这房子,这么大,三室两厅,连我一个老婆子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刺向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凉。
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这意料之中的爆发,终于还是来了。
从我们决定买这套房子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套房子,一百四十平,全款,房本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因为钱,是我爸妈出的。
他们掏空了一辈子的积蓄,还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才凑够这笔钱。
签合同那天,我爸跟我说:“闺女,爸妈没多大本事,就想让你有个自己的窝,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个退路,不用看人脸色。”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以后别委屈自己,千万别委屈自己。”
我怎么会委屈自己?
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份委屈,来得这么快,还是以“孝顺”的名义。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油漆味呛得我喉咙发痒。
“妈,这房子是三室。一间主卧,一间是我们的书房,还有一间,我们打算做儿童房。”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书房?儿童房?”婆婆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你们班都不上了,要什么书房?孩子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就先占个窝?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个没影儿的孙子?”
这话,诛心。
林涛的脸色瞬间白了。他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要不……书房先让妈住着?我们办公,在客厅也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
他的眉眼很好看,总是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可现在,那笑意不见了,只剩下为难和恳求。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我甩开他的手。
“林涛,你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商量的了?”
“我没忘,可是……”他看了一眼他妈,声音更低了,“我妈她……她一个人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从我认识林涛那天起,这句话就成了我婆婆的护身符。
公公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林涛带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这些,林涛反反复复地跟我说,婆婆自己,也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我懂,我也尊重。
所以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拿不出彩礼,我说没关系,我们家陪嫁。
他们家没钱买房,我说没关系,我们先租房,以后一起奋斗。
婚后,婆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在那个只有六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她有很强的控制欲。
我做的菜,她永远要挑剔一番,然后第二天,厨房就彻底换了主人。
她会说:“你那做的什么?油不是油,盐不是盐的,林涛从小就吃我做的菜,他吃不惯。”
我买的衣服,她会撇撇嘴:“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稳重,我们林涛是做大事的人,你当媳妇的,得给他长脸。”
她甚至会不敲门就闯进我们的卧室,理由是“看看你们被子盖好了没有,别着凉了”。
我跟林涛抱怨过,一开始,他还会去跟他妈沟通。
但每次沟通的结果,就是婆婆更大声的哭诉。
“我都是为了你们好啊!我一个老婆子,我还能害你们吗?嫌我烦了是不是?嫌我碍事了是不是?行,我走,我回老家去,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
然后,林涛就会反过来劝我。
“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多担待点。”
“她一个人不容易,我们多让着她点。”
“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不值得。”
一次又一次,我退让,我忍耐。
我以为我的退让,能换来家庭的和睦。
可我错了。
我的退让,只换来了她的得寸进尺。
直到我怀孕,又意外流产。
医生说,是劳累过度,情绪波动太大。
那段时间,公司项目忙,我天天加班。回到家,还要面对婆婆的各种挑剔和无形的压力。
她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坐在客厅等我,一脸不悦地说:“女人家家的,那么拼干什么?家都不要了?”
她会在我孕吐吃不下饭的时候,逼着我喝她炖的油腻的鸡汤,说:“不吃怎么行?孩子不要营养了?你就是矫情!”
孩子没了,我躺在病床上,心如死灰。
我妈从老家赶来,看到我苍白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爸站在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圈红得吓人。
出院后,我爸妈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爸说:“闺女,这个家,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他们决定,给我买一套房子。
一套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一个可以让我喘息,可以让我疗伤,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地方。
这是我的底线,是我的避难所。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D义,来侵占它。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迎上婆婆的目光。
“妈,这间房,不能给您。”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给我买的。他们希望我能有一个安静、独立的空间。书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一个地方工作、学习、看书。至于儿童房,我们以后总会有孩子的,我希望提前为他准备好一切。”
“说到底,你就是嫌弃我!”婆婆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就是不想伺候我这个老婆子!你爸妈给你买的房子?你爸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也是你的钱!是我们林家的钱!你嫁给了林涛,你的人,你的钱,就都是林家的!”
这番强盗逻辑,我不是第一次听见。
但我还是被气得浑身发抖。
“你的钱?”我冷笑,“妈,您是不是忘了,从结婚到现在,您一分钱没给过我们,每个月,林涛还要给您三千块钱生活费。我们租房的钱,日常开销的钱,哪一分是您的?”
“我给你们做饭!我给你们洗衣!我没要你们一分钱工资!这就不算钱了?”她理直气壮地吼道。
“做饭?您做的饭,我吃得惯吗?洗衣?您把我的真丝裙子和牛仔裤一起扔进洗衣机,洗坏了多少件,您赔过吗?”
我不想翻旧账,是她逼我的。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委G屈,像找到了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您说您是为了我们好,可您真的问过我们想要什么吗?您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把您的想法强加给我们,但凡我们有一点反抗,您就开始哭,就开始说您不容易。妈,您不是不容易,您是自私!”
“你……你这个不孝的媳妇!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婆婆气得嘴唇发紫,扬手就要打我。
林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妈!你干什么!”他冲着他妈,第一次用了这么重的语气。
婆婆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你为了这个女人,吼我?”
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林涛,你忘了你小时候,发高烧,是谁背着你,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路去医院?”
“你忘了你上大学,学费不够,是谁挨家挨户去借钱?”
“你忘了……”
“我没忘!”林涛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痛苦的隐忍,“妈,您的好,我都记着。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她是我媳妇,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我们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这,有错吗?”
婆婆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涛放开她的手,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歉意,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老婆,对不起,以前,是我太软弱了。”
他转过头,看着他妈,一字一句地说:“妈,这套房子,是岳父岳母买给她的。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您住进来。如果您想来,我们欢迎您来做客,但不是常住。以后,我会经常回去看您。或者,我们在您住的小区附近,再给您租一套房子,方便照顾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林涛如此清晰地,在我面前,划清界限。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感动。
原来,他都懂。
原来,我的那些委屈,他都看在眼里。
婆婆彻底崩溃了。
她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个白眼狼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她的哭骂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显得那么凄凉。
林涛没有再去扶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他的心,一定比我还痛。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边是他选择的爱人。
这种撕裂,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崩溃。
但今天,他选择了站在我这边。
不是因为他更爱我,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一个健康的家庭,需要有边界。
没有边界的爱,只会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伤害。
那天,婆婆最后是怎么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她走的时候,没有再看我们一眼。
那扇崭新的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和林涛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久久没有说话。
阳光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战争,可能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果不其然,第二天,亲戚们的电话就轮番轰炸来了。
最先打来的是林涛的大姑。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小雅啊,你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你婆婆多不容易啊,一个人把你老公拉扯大,现在老了,想跟儿子住在一起,享享清福,怎么了?你们怎么能把她赶出去呢?”
我耐着性子解释:“大姑,我们没有赶她走。这房子是我爸妈买的,我们只是希望有自己的空间。”
“你爸妈买的怎么了?你嫁给了林涛,就是林家的人!你爸妈的钱,不也该有林涛的一份?再说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我发现,跟她们,根本讲不通道理。
在她们的观念里,儿媳妇就是附属品,婆婆就是天。
“大姑,这是我们夫妻自己的事,我们会处理好的。”我不想再跟她纠缠。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长辈!林涛呢?让林涛接电话!我倒要问问他,是不是娶了媳妇,连妈都不要了!”
我直接挂了电话。
紧接着,二叔、三婶、表哥、表姐……
所有能叫上名号的亲戚,都打来了电话。
说辞大同小异,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我不孝,我自私,我容不下婆婆。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了一边。
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涛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电话终于消停了,他走过来,抱住我。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不委屈。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团结。”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林涛苦笑,“我们家的事,从来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是所有亲戚的事。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一拥而上,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指手画脚。”
“那你怕吗?”我问他。
他看着我,眼神坚定:“以前怕。怕他们说我不孝,怕我妈伤心。但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更怕失去你,失去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开始装修新房。
没有请设计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动手。
我们一起去建材市场,为了一块瓷砖的颜色,争论半天。
我们一起在网上淘家具,为了一盏灯的样式,翻遍了几百个链接。
我们一起刷墙,弄得满身都是油漆,像两只花里胡哨的猫。
那段时间,很累,但很快乐。
每当房子有一点新的变化,我们都会兴奋地拍照,记录下来。
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壳子,在我们的手里,一点点变成我们梦想中家的样子,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婆婆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
林涛每周会给她打个电话,但每次,婆婆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就冷冷地说一句“我挺好的,不用你管”,然后就挂掉。
我知道,她还在生气。
林涛每次打完电话,情绪都会很低落。
我会给他倒杯热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我不会劝他“别想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母亲,他不可能不想。
我能做的,就是给他支持,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房子装修好的那天,我们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来家里温居。
大家看着焕然一新的家,都赞不绝口。
“这简直就是样板间啊!”
“这个吧台设计得太棒了!”
“你们俩也太有品味了吧!”
听着朋友们的夸赞,我和林涛相视一笑,眼里都是满足和骄傲。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送走朋友后,我有些微醺地躺在沙发上。
林涛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谢谢你。”他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的眼眶一热。
“这也是我的家啊,傻瓜。”
他蹭了蹭我的脸颊,像一只撒娇的大狗。
“以前,我以为家就是我妈在的地方。后来,我以为家就是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有你在的地方。”
我们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平静和幸福中,慢慢流淌。
但我们都低估了婆婆的“战斗力”。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们下班回家,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我婆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站着大姑和二婶。
三个人,像三座山,堵在我们的家门口。
婆婆的脚边,放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看那架势,不像是来做客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妈,你们怎么来了?”林涛惊讶地问。
婆婆没有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我,那眼神,像淬了冰。
大姑抢先开了口,声音又尖又亮。
“怎么?我们还不能来了?这是我侄子的家,我们当亲戚的,过来看看,不行吗?”
“当然可以,快请进。”我压下心里的不快,打开了门。
三个人鱼贯而入。
一进门,她们就开始对我们的新家,进行全方位的、挑剔的审视。
“哟,装修得不错嘛,花了不少钱吧?”二婶摸着我们新买的皮沙发,阴阳怪气地说。
“这钱,花得值不值,就不好说了。”大姑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间紧闭的书房门。
婆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最后,她停在了书房门口。
“这间房,就是你们说的书房?”她问。
“是。”我回答。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不大,但很温馨。
靠墙做了一整面的书柜,上面摆满了我和林涛的书。
窗边放了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是我们的电脑和一些绿植。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榻榻M米,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空间。
婆婆在里面转了一圈,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举动。
她开始动手,把我们书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地上扔。
电脑、台灯、书、盆栽……
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妈!你干什么!”林涛冲进去,想要阻止她。
“我干什么?我收拾我儿子的房间,不行吗?”婆婆像疯了一样,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林涛。
她指着那个榻榻米,对大姑和二婶说:“看见没?这么大个地方,放张床,绰绰有余!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住!就是嫌我这个老婆子碍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进去,拉住她的胳D膊。
“你闹够了没有!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
“你的家?房本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你就真当这是你的家了?我告诉你,只要我儿子住在这里一天,这里就是我们林家的家!我今天,还就住定了!”
她说着,就往那个榻榻米上一坐,一副“我就不走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样子。
大姑和二婶也立刻上来帮腔。
“就是!哪有当儿媳妇的,把婆婆往外赶的道理?传出去,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小雅啊,听我们一句劝,让你妈住下吧。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女人,她们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同盟,而我,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讲道理,她们不听。
动粗,我不是她们的对手。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林涛。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房里,脸色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他看着他妈,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妈,”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您真的,要这样吗?”
“我哪样了?我就是要住在我儿子的家里,我错了吗?”婆婆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好,好,好。”林涛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突然转身,走出书房,从玄关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是户口本。
他走到婆婆面前,把户口本和笔,“啪”的一声,摔在她面前的榻榻米上。
“您不是说,这是林家的家吗?您不是说,我是您儿子吗?”
他指着户口本,眼睛通红,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林涛,跟您,断绝母子关系!这个家,跟您,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您满意了吗?”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得可怕。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婆婆、大姑、二婶,全都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婆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涛,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断绝关系。”林涛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您以后,别再来找我们了。您的养老,我会负责,每个月,我会按时给您打钱,一分不会少。但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说完,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我们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走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了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林涛!你这个不孝子!你给我回来!你回来!”
我们没有回头。
我们走下楼,走出小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可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身边的林涛,他的侧脸,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那么疲惫,那么脆弱。
我握紧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刺骨。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我们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
“后悔吗?”我轻声问他。
他摇摇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后悔。”他说,“我只是……很难过。”
“我知道。”
“我妈她……其实不坏。她就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全部。所以,当她发现,我的世界里,不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慌了,就害怕了。”
“她害怕失去我,所以就想用各种方式,把我牢牢地抓在手里。她以为,那是爱。但她不知道,抓得越紧,我越想逃。”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坦诚地,跟我剖析他的母亲,剖析他自己。
“以前,我总觉得,我是她儿子,我应该顺着她,让她开心。我以为,只要我多退让一点,多忍耐一点,这个家,就能太平。但我错了。”
“我的退让,没有让她满足,反而让她觉得,我是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我的忍耐,没有换来太平,反而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老婆,对不起。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
我摇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
“你不是。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在外面住了一晚。
第二天,林涛的手机,被打爆了。
所有的亲戚,都在指责他,说他不孝,说他冷血,说他被我这个狐狸精迷了心窍。
他一个电话都没接。
他只是给我看了一条短信,是大姑发来的。
短信上说,婆婆昨天晚上,被气得犯了心脏病,送去医院抢救了。
我心里一紧。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问。
林涛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去。”
我们赶到医院。
婆婆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如纸。
大姑和二婶守在床边,一看到我们,就冲了上来。
“你们还有脸来!你们是想把你妈活活气死吗?”大姑指着林涛的鼻子骂。
“滚!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二婶推搡着我们。
林涛没有理她们,他径直走到病床前,看着昏睡中的母亲。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医生来了,说病人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是情绪不能再受刺激。
大姑和二婶,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数落我们。
林涛突然转过身,对她们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单独跟我妈说。”
她们不肯。
“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刺激她吗?”
“出去!”林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们被镇住了,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哦,不,是两个人。
因为婆婆,还睡着。
林涛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
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您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您。”
“那时候,家里穷,您一个人,打好几份工。每天晚上回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您还是会笑着,给我讲故事,给我检查作业。”
“有一次,我跟同学打架,把头打破了。您知道了,二话不说,拉着我,找到那个同学家。您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您只是跟他的父母说,孩子打架,是常事,但打伤了人,就要负责。您不卑不亢,有理有据。那天,您在我的心里,就像一个女侠。”
“我一直觉得,我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讲道理,最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您变得多疑,变得刻薄,变得蛮不讲理。”
“您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别人。您用‘我都是为你好’,来绑架我,也绑架您自己。”
“您说您爱我,但是妈,您爱的方式,让我窒息。”
“我结婚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需要对我自己的家庭负责。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您了,不孝顺您了。”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真正的孝顺,不是愚从,是尊重。”
“我希望您能过得好,开开心心的。而不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跟您的儿媳妇战斗,跟我较劲。”
“如果您还是不能理解,那我们,就真的只能像昨天说的那样了。”
“钱,我一分不会少您的。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了。”
“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种折磨。”
他说完,站起身,深深地,对着病床上的母亲,鞠了一躬。
然后,他拉着我,走出了病房。
门口,大姑和二婶还想说什么。
林涛看着她们,平静地说:“大姑,二婶,我妈住院的钱,我会全部负责。以后,她的生活,也由我负责。但是,我们家的事,请你们,不要再插手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我们转身离开。
这一次,身后,没有了谩骂,也没有了哭喊。
只有一片死寂。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问林涛:“你觉得,她会明白吗?”
林涛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把我该说的话,都说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接下来的日子,出奇的平静。
婆婆出院了,没有再来找我们。
亲戚们,也没有再打电话来骚扰。
林D涛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有时候,他会买一些东西,送到她的小区门口,让保安转交。
他没有上去。
他说,他想给她,也给他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
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
周末,我们会去郊外,爬山,看海。
或者,就宅在家里,我在书房看书,他在客厅打游戏,互不打扰,却又彼此陪伴。
那个被婆婆弄得一团糟的书房,我们重新收拾好了。
摔坏的电脑,换了新的。
破碎的盆栽,也买了新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退让了,让婆婆住了进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这个房子,就不会再是我的避难所,而会变成一个新的战场。
我们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
林涛会夹在我和他妈之间,左右为难。
然后,日复一日的消耗,会磨光我们之间所有的爱和耐心。
最后,我们可能会走向离婚。
而那个时候,婆婆会说:“看吧,我早就说了,这个女人不行。”
她赢了,但她也输了。
因为她,亲手毁了自己儿子的幸福。
幸好,我们没有走到那一步。
因为林涛,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成长。
他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划清了边界,挣脱了束缚。
这个过程,很痛。
但长痛,不如短痛。
一年后,我怀孕了。
当我把两道杠的验孕棒拿给林涛看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抱起来,在客厅里转圈。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他高兴得语无伦次。
我笑着,拍他的背:“快放我下来,要被你转晕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下,然后,蹲下身,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
“宝宝,我是爸爸,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怀孕的日子,我被林涛宠成了女王。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每天晚上,他都会给我讲睡前故事,虽然讲得磕磕巴巴,但我听得津津有味。
产检,他一次都没有缺席过。
当他在B超的屏幕上,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小的生命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爸妈知道我怀孕后,高兴坏了,隔三差五地就寄来各种补品。
他们说,等我到孕晚期,就过来照顾我。
我问林涛:“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
林涛沉默了一会儿,说:“告诉吧,她有权利知道。”
他给婆婆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就在林涛以为她要挂掉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抽泣。
然后,电话就挂了。
从那以后,婆婆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她不再拒接林涛的电话了。
虽然每次通话,还是说不了几句话,但至少,她愿意听了。
有一次,林涛去看她,她不在家。
邻居说,她去报了个老年大学,学画画。
林涛在她的门口,看到了一个快递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育儿书。
我的预产期,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我爸妈提前一个月,就从老家过来了。
他们住进了那间,我们一直留着的儿童房。
虽然现在里面还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但他们住得很开心。
我妈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爸就陪我散步,聊天。
林涛下班回来,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常常想,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我生产那天,下着大雪。
我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林涛在外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爸妈也在。
后来我妈告诉我,那天,林涛哭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在产房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害怕。
他怕我出事。
我生了一个女儿,六斤八两,很健康。
当我被推出产房,看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我笑了。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医院住了三天,我们就回家了。
回到家,打开门,我们都愣住了。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是满满一篮子土鸡蛋,还有几只处理干净的老母鸡。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林涛打开一看,是一个银制的长命锁,做工很精致。
“这是……”我疑惑地问。
林涛拿起一张压在篮子下面的纸条。
纸条上,是婆婆的字迹,歪歪扭扭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好好坐月子,别着凉。”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也许,是林涛偷偷给过她钥匙。
也许,是她找了开锁公司。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来了。
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她的关心和爱。
虽然,这种方式,依然带着她特有的,笨拙和别扭。
但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再是压力,而是温暖。
月子里,我爸妈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涛也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笨手笨脚的,却很认真。
婆婆没有再来过。
但是,每隔几天,我们家门口,就会出现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她自己种的青菜。
有时候,是她亲手包的饺子。
有时候,是一双给宝宝织的小毛衣。
她从来不敲门,也从来不留名。
她就像一个田螺姑娘,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我们都知道是她。
我们也没有去点破。
我们只是,默默地,接受着这份,迟来的,笨拙的爱。
满月那天,我们给女儿办了一个小小的满月酒。
只请了最亲近的几个人。
我让林涛,给婆婆打个电话,请她也来。
林涛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
电话里,婆婆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就不去了,人多,我怕吵到孩子。”
我们都有些失望。
但我们,也尊重她的决定。
满月酒那天,家里很热闹。
朋友们都抱着我的女儿,夸她长得漂亮,像我。
我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快结束的时候,门铃响了。
林涛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婆婆。
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新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有些紧张。
“我……我路过,顺便买个蛋糕。”她结结巴巴地说。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门口的这一幕。
林涛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去,接过蛋糕,然后,给了他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您来了。”
婆婆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背。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
“妈,快进来吧,外面冷。”
婆婆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孩子。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慈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但又缩了回去,好像怕吓到她。
我把女儿,往她面前,送了送。
“妈,您抱抱她吧。”
婆婆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孩子温热的皮肤时,她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抱着孩子,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天,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我抱着女儿,和林涛依偎在一起。
我爸妈,站在我们身后,笑得一脸慈祥。
婆婆,站在林涛的另一边,她也笑了。
虽然,眼角还带着泪,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释然。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些曾经的伤害和隔阂,不可能在一瞬间,就完全消失。
但是,我们都愿意,向前走一步。
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自己。
后来,婆多婆还是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
她在老年大学,交了很多新朋友。
画画,跳舞,旅游,她的生活,比我们还精彩。
她会经常来看孙女,但从不久住。
每次来,她都会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不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不再对我们指手画脚。
她学会了,保持距离。
而我们,也学会了,用一种更成熟,更宽容的心态,去接纳她。
有一次,我跟林涛开玩笑说:“你妈现在,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林涛笑着说:“不是她变了,是我们变了。”
是啊,是我们变了。
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建立一个,健康的家庭。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家,必须要有边界。
没有边界的爱,是灾难。
而有边界的亲情,才能,长久而温暖。
现在,我常常会坐在我的书房里,看着窗外。
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窗内,是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女儿会在地板上,咿咿呀呀地爬来爬去。
林涛会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晚餐。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幸福的生活。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