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了结了薄冰的湖面,没立刻碎,但裂纹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那张银行卡从我钱包里消失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了结了薄冰的湖面,没立刻碎,但裂纹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我没问。
我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多看了林薇几眼。
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轻快的光。那种光,我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了。
自从她生病以来,我们家里的空气就像是被抽掉了一半,稀薄,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得用点力气。
她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是那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多吃点,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我点点头,把菜塞进嘴里,嚼得特别慢。
菜是新鲜的,带着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香,但我尝不出味道。我的味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张卡里有七十万。
不多不少,是我们俩攒了整整五年的钱,每一分都带着我们手心的温度和对未来的期盼。
更是医生反复叮嘱,为她下一阶段治疗准备的“弹药”。
是她的救命钱。
我看着她,她正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还是那么好看,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那时候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大学图书馆的书架前,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洒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像是会发光。
现在,她坐在我对面,光好像又回来了。
可这光,却让我心里那道裂纹,越扩越大。
吃完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一缕头发。
这是她有心事,或者说,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后的习惯性动作。
我洗完碗,擦干手,走到她身边。
“有事?”我问,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我今天,办了件大事。”她宣布道,带着一种献宝似的骄傲。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沉得很快,像是绑了一块铅。
“什么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种自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我给陈阳买车了。”
陈阳。
她的男闺蜜。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不粗,但足够尖锐,就那么轻轻一下,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能听到窗外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是要冲破耳膜。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我给陈阳买车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最近创业,到处跑业务,没个车太不方便了。正好,我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她笑得一脸灿烂,仿佛自己是拯救了世界的英雄。
我看着她的笑,觉得陌生。
那张我亲吻过无数次的脸,此刻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我看得见轮廓,却看不清表情背后的真实。
“你拿什么买的?”我的声音干得像撒哈拉的沙子。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就……我们的钱啊。”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了什么一样随意。
“我们的钱?”我一步步逼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薇,哪一笔钱?”
她被我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眼神开始闪躲。
“就是……就是那张卡里的钱啊。”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愤怒,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冰冷的荒谬感。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知道那张卡里的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那双曾经像落满星辰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再问你一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不是气的,是冷的,“林薇,那七十万,是你的救命钱!是医生让你必须准备好的钱!你忘了吗?”
最后那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她被我吼得浑身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但她没有哭,而是倔强地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
“我没忘。”她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但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我气笑了,“什么叫必须?给他买一辆车,比你的命还重要?”
“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我欠他的。”
“你欠他什么?欠他一辆七十万的车?还是欠他一条命?”
她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绝望。
它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推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十年,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女人,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那张又冷又硬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林薇不是一个物质的女人,更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她知道那笔钱对我们,对她自己,意味着什么。
每一次去医院,医生那张严肃的脸,那些专业的医学术语,那些标着红色箭头的化验单,都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我们的希望。
是那笔钱,那七十万,像一扇紧闭的门后透出的光,给了我们一点点撑下去的勇气。
我们省吃俭用,我戒了烟,她停掉了所有的护肤品,我们甚至连过年都没回老家,就是为了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攒够这笔钱。
我记得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回来时看到她还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借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在给一个玩偶缝扣子。
那是她接的零活,缝一个玩偶,挣五块钱。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闻到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感觉到了,转过身,用那双做活做得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别哭啊,”她笑着说,“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去旅行,去你想去的西藏,去看最蓝的天,最白的云。”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是有光的。
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生命的渴望。
可现在,她亲手把这份希望,这份渴望,打包送给了一个叫陈阳的男人。
为了给他买一辆车。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里有一股陌生的,属于客房的尘埃的味道。
我的心,也像是落满了尘埃,又厚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陈阳。
这个名字,像一根鱼刺,卡在我和林薇的婚姻里,不上不下,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是林薇的大学同学,他们认识的时间比我认识林薇还要早。
林薇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是比亲人还亲的“男闺蜜”。
我不懂什么叫男闺蜜。
我只知道,这个男人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
我们家里的灯泡坏了,林薇第一个想到的是打电话给陈阳。
我出差不在家,林薇感冒发烧,是陈阳送她去的医院。
甚至我们俩吵架,林薇都会跑去找陈阳倾诉。
我不是没有过怨言。
我问过林薇,为什么总要麻烦他?我们有自己的生活。
林薇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你不懂,我和陈阳之间的感情,是超越了爱情和友情的存在。他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
一束光。
好一个一束光。
现在,这束光,要了她半条命。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客房。
林薇已经做好了早餐,小米粥,煎鸡蛋,还有两根油条。
她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餐桌旁,招呼我:“快来吃,粥要凉了。”
我看着她,一夜之间,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裂纹,已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峡谷。
我没说话,默默地坐下来,喝粥。
粥很烫,烫得我舌头发麻。
“我下午要去医院拿报告。”我开口,声音沙哑。
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拒绝了,“我自己可以。”
她没再坚持,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把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夹到我碗里。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吃完饭,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走到玄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林薇还坐在餐桌旁,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像一尊雕塑。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显得那么寂寥。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差点就要回头,想去抱抱她,想告诉她,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她好好的。
可我一想到她昨天晚上说“我欠他的”时那决绝的眼神,我的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没有去医院。
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歌词唱着:“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该怎么办?
离婚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痛得我蜷缩起来。
我爱她。
我怎么可能不爱她。
十年了,她早已长在我的生命里,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呼一吸,都与她有关。
可是,我无法接受。
我无法接受她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去成全另一个男人。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不知不觉,车子竟然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小区门口。
陈阳住在这里。
我来过几次,都是陪林薇来给他送东西。
一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要去找他。
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开着用我妻子的救命钱买来的车?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我坐在车里,看着小区的大门,手心里全是汗。
我在害怕什么?
是怕看到他那张得意的脸?
还是怕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
就在我准备掉头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陈阳。
他从小区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步履匆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T恤也皱巴巴的。
和我印象中那个总是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陈阳,判若两人。
最重要的是,我没有看到那辆所谓的新车。
他的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别克,还停在原来的位置,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奇怪的预感,像电流一样,窜遍我的全身。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动了车子,跟了上去。
陈阳没有开车,他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
出租车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
市儿童医院。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看着陈阳提着保温桶,急匆匆地走进了住院部大楼。
我在车里又坐了十分钟,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来儿童医院干什么?
他不是单身吗?
林薇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孩子。
无数个问号,像沸水里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我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病痛和焦虑的气息,闻得人心里发慌。
我走进住院部,看着电子指示牌上的科室分布。
血液科,在七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往七楼走。
或许是直觉,或许是命运。
电梯门打开,七楼的走廊比楼下更安静,也更压抑。
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沉重的叹息。
我一眼就看到了陈阳。
他正站在一间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疲惫。
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他似乎没有察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病房里。
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剃光了,脸上没什么血色,瘦得只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睛。
一个女人,应该是孩子的妈妈,正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汤。
是陈阳带来的那个保温桶里的汤。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但又好像,更糊涂了。
“她……是谁?”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阳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当他看清是我的时候,他脸上的惊讶,瞬间变成了戒备和……愧疚。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
“我问你,她是谁?”我又问了一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陈...阳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肩膀。
“我女儿,悠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
“你女儿?”我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结的婚?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林薇知道吗?”
“她知道。”陈阳靠在墙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我们……早就离婚了。孩子归我。”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离婚,孩子,生病……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我脑子里慢慢地拼接。
“她得了什么病?”我问。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击中了我的胸口。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心脏一阵猛烈的抽搐。
我再次看向病房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
她很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偶尔还会对她妈妈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那个微笑,像一根针,刺得我眼睛发酸。
“需要多少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陈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很多。前期治疗,骨髓移植,后期康复……是个无底洞。”
“所以,林薇给你的那七十万,根本不是用来买车的。”我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陈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抓着。
“对不起。”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我……我没脸见你。”
“为什么要骗我?”我追问,“为什么要说是买车?”
“是林薇,”陈阳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是她的主意。她说,她不想让你觉得,她在拿你们的钱,去填别人家的窟窿。她说,买车这个理由,听起来……更心安理得一些。”
心安理得?
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嘴苦涩。
她以为,用一个“背叛”的谎言,来掩盖一个“善良”的真相,就能让我好过一点吗?
她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一个自私冷漠,见死不救的人吗?
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和心疼,直冲我的脑门。
“她还说了什么?”
陈阳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她说,她欠我一条命。现在,她要把这条命,还给我女儿。”
欠他一条命?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林薇昨天晚上说“我欠他的”时,那决绝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抓住陈阳的胳膊,力气大得他都皱起了眉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陈阳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他缓缓地,讲述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关于林薇的过去。
那是在我们认识之前。
大三那年的暑假,林薇和几个同学去山区支教。
陈阳,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去的地方很偏僻,山路崎岖,交通不便。
有一天晚上,山区突降暴雨。
暴雨引发了山洪。
他们住的那个简陋的校舍,就在半山腰上。
山洪来得又快又猛,像一头咆哮的野兽,瞬间就吞噬了半个村庄。
所有人都吓坏了,尖叫着往高处跑。
一片混乱中,林薇脚下一滑,摔倒了。
眼看着泥石流就要卷走她,是陈阳,想都没想,就冲了回去。
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了林薇。
一块被洪水冲下来的巨石,砸在了他的背上。
他当场就昏了过去。
后来,他们被救援队救了出来。
林薇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但陈阳,却因为那块巨石,脊椎严重受损。
他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半年。
医生说,他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个奇迹。
但他的左腿,却留下了永久性的后遗症。
走路会有点跛,不能剧烈运动,阴雨天还会疼得钻心。
“所以,你看到的,我走路的样子,就是那时候留下的。”陈阳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呆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林薇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她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陈阳的腿,是因为救她才变成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那是天生的。
“她总说,是她毁了我的人生。”陈阳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本来……是省田径队的,我的梦想,是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
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深的,被命运捉弄的无奈。
“我告诉她,我不后悔。换做任何人,我都会那么做。可她不信,她觉得是她欠我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补偿我。”
“她帮我找工作,帮我介绍女朋友,我结婚的时候,她给的红包比谁都厚。就连悠悠出生,她这个干妈,比我这个亲爹还上心。”
“我跟她说了很多次,我不怪她,真的。可她就是听不进去。这份愧疚,像一座山,压在她心里,压了十年。”
“这次,悠悠生病,我本来没想告诉她。我知道她自己也不容易。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卖了房子,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还是差一大截。”
“前几天,我在医院楼下碰到她,她来拿药。她看我脸色不对,就追着我问。我没瞒住,就都跟她说了。”
“然后,她就……”
陈阳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那七十万,毫不犹豫地给陈阳。
因为在她心里,那不是钱,是一条命。
是她欠了陈阳十年的一条命。
现在,她要用这笔钱,去救陈阳女儿的命。
一命,还一命。
这很公平。
也很残忍。
残忍到,她宁愿用一个谎言来伤害我,也不愿意让我和她一起,背负这份沉重的“债”。
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不懂她的人。
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叛”,却没有看到她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我只心疼那七十万救命钱,却没有想过,这十年来,那份“救命之恩”的愧疚,是怎样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
我甚至,还对她发了火,说了那么重的话。
我的心,像被泡在柠檬水里,又酸又涩,疼得缩成一团。
“她……还好吗?”陈阳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和担忧的脸。
我还能说什么呢?
怪他吗?
他用自己的一条腿,一个梦想,换回了我妻子的命。
我有什么资格去怪他?
我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她不好。她的病,需要那笔钱。”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她的病这么严重……”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我明天……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我打断他,“钱,你先用着。救悠悠要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碰他,“林薇说得对,我们欠你的。悠悠的病,我们一起想办法。”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没有回家。
我开车去了我们大学的校园。
正是下午,校园里很安静。
我把车停在图书馆门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林薇的地方。
我坐在车里,看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都是和她有关的画面。
她笑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她撒娇的样子,她在我怀里睡着的样子……
十年了。
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年。
从青涩的校园恋情,到步入婚姻的殿下,我们经历过甜蜜,也经历过争吵,我们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家而努力奋斗。
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
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可我错了。
我从来不知道,在她心里,还藏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过去。
她就像一只蚌,把最柔软的伤口,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包括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是因为不信任我吗?
还是怕我……会看不起她?
我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倔强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信任我。
她只是……太骄傲了。
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欠”别人的一面。
她不想让我和她一起,去背负那份沉重的道德枷锁。
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自己的“债务”。
即使这种方式,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的笨拙,那么的……不可理喻。
就像她骗我说,钱是拿去给陈阳买车。
她宁愿让我误会她,恨她,也不愿意让我看到她低声下气去“还债”的样子。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方向盘上。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校园里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橘黄色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你在哪儿?”我问。
“在家。”
“吃饭了吗?”
“……还没。”
“等我,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我发动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去。
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回去的时候,我却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去跟她说,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车子停在楼下。
我抬头,看到我们家的窗户,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那盏灯,像一只眼睛,在黑夜里,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上去。
我用钥匙打开门。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林薇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她好像睡着了。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
灯光下,她的脸色很苍白,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我的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你回来了。”
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好。
“别动。”我的声音,很轻,很柔,“你累了,好好休息。”
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们对视了很久。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今天,去见陈阳了。”
她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也……看到悠悠了。”我继续说道,“很可爱的孩子,就是太瘦了。”
林薇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浸湿了枕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很单薄,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堆脆弱的枯骨。
我的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问,“为什么一个人扛着?”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恐惧,都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只需要,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知道。”我用手指,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件事,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不想让你也跟着我一起疼。”
“傻瓜。”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是夫妻。你的疼,就是我的疼。你的债,也是我的债。我们应该一起面对,不是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除了泪水,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的依赖。
她点了点头,然后,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
“我怕。”她在我怀里,小声地说,“我怕我的病治不好。我也怕悠悠的病治不好。我怕我们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不会的。”我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钱没了,我们可以再挣。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林薇,你听着,”我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你不仅是你自己的,你还是我的。没有你,我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她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泪水里,带着释然。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当年山洪的细节,讲了她被压在石头下的恐惧和绝望,讲了陈阳是怎样像个英雄一样,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她也跟我讲了这十年来,她心里的愧疚和挣扎。
她说,她每次看到陈阳一瘸一拐的背影,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她说,她做梦都想把这条腿还给他。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去“偿还”这份恩情。
虽然偿还的方式,是掏空我们的一切。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那不是冲动,也不是愚蠢。
那是一个善良的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求内心的救赎。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相拥着睡去。
这一觉,我们都睡得很沉。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睁开眼,看到林薇正侧着身,安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阴霾。
“早。”她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温暖,明亮。
“早。”我也笑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消失了。
我们又变回了那个,可以对彼此毫无保留的,最亲密的爱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一起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
首先,是钱的问题。
悠悠的治疗,刻不容缓。
林薇的治疗,也同样不能耽搁。
我把我们名下唯一的一套小房子,挂到了中介。
这是我们结婚时,双方父母凑钱给我们买的婚房。
虽然不大,但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回忆。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林薇哭了。
她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连家都没有了。”
我抱着她,告诉她:“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房子没了,我们可以租。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家。”
同时,我也开始疯狂地工作。
我接了所有能接的项目,每天加班到深夜。
同事们都说我疯了,说我不要命了。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我现在,是在为两条命而战。
我没有资格喊累。
陈阳那边,也把那辆旧别克卖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要把那七十万还给我们。
我都拒绝了。
我说:“这钱,就当是我们,给悠悠的救命钱。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悠悠,陪她打赢这场仗。”
我们两家人,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了一起。
我和陈阳,这两个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而心存芥蒂的男人,也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们会一起在医院的走廊上,抽同一支烟,聊悠悠的病情,也聊林薇的身体。
我们会互相打气,告诉对方,一定要撑住。
生活虽然很难,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因为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悠悠的骨髓移植手术,很成功。
当医生走出手术室,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我们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希望的泪水。
林薇的病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虽然我们卖了房子,搬进了一个小小的出租屋,但我们家的笑声,却比以前多了。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一起窝在小小的沙发上,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然后为里面的情节,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们也会在每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带着悠悠,去公园里放风筝。
看着悠悠在草地上奔跑,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我和林薇,都会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拥有了全世界。
有一天,林薇靠在我肩膀上,突然问我:“你……后悔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这里,”我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过。”
她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
“我也是。”
是啊,我们失去了很多。
房子,车子,存款……
但我们得到的,却更多。
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理解,是成全,是甘愿与你一起,背负生命中所有的沉重。
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家人,不一定有血缘关系。
家人,是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愿意为你倾其所有,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那辆价值七十万的车,最终没有出现。
但它,却像一个坐标,彻底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人生轨迹。
它让我们看清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什么才是最值得我们去珍惜和守护的东西。
现在,我常常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坐在车里,看着儿童医院那栋白色的大楼,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我以为,我的婚姻,我的人生,就要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可我没有想到,那不是结局,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新的开始。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