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厢门打开,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高铁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车厢门打开,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站台上湿漉漉的,反射着惨白的光,像一条油腻腻的鱼肚子。
我拉着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车站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圈一圈地荡开,有点瘆人。
这次出差,一个星期,感觉比一年还长。
项目谈得不顺,每天陪着客户喝酒,胃里火烧火燎的。
现在,我只想赶紧回家,钻进被窝,抱住老婆。
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一样的味道,能安抚我所有焦躁的神经。
打了辆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都在抱怨油价和堵车。
我没怎么搭理,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灯,它们被雨水打湿,模糊成一团一团的光晕,像是喝醉了酒的人的眼睛。
小区门口的保安亭还亮着灯,保安大叔探出头,冲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拖着箱子,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小路上,空气里都是泥土和青草的腥气。
家在三楼,我懒得等电梯,直接从楼梯走的。
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空洞,沉闷。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手有点抖。
门“咔哒”一声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静得能听见冰箱低沉的嗡嗡声。
老婆应该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开灯,怕吵醒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路灯光,我摸索着进了卧室。
卧室里更暗,只有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丝月光,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细的亮线。
床的轮廓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而轻微。
我心里一暖。
那种感觉,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间亮着灯的小木屋。
我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床垫的一侧轻轻陷了下去。
我凑过去,从背后,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那个身体。
就在我的手臂收紧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对。
感觉不对。
不是我熟悉的那种感觉。
我老婆的头发是长发,带着一点点自然的卷曲,摸上去柔软又蓬松。
但此刻我手心里的头发,虽然也很长,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质感,更硬,更直,像一束上好的丝线。
还有味道。
我老婆身上是那种干净的皂香,混着她自己的体温,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让我安心的气味。
可我鼻尖闻到的,是一种陌生的洗发水味道,有点甜,像是某种水果硬糖。
最重要的是,身体的轮廓。
我抱过我老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她身体的曲线。
但这个身体,更纤细,更单薄,骨骼的形状隔着睡衣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掌心。
她……瘦了很多?
出差一个星期,能瘦成这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开始疯狂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发出擂鼓一样的声音。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两种呼吸声。
一种是床上那个人的,平稳,悠长。
另一种,是我自己的,急促,混乱。
我是谁?
我在哪?
我抱着的,是谁?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我。
我走错家门了?
不可能。
钥匙能打开门,屋里的摆设,家具的轮廓,都是我熟悉的。
那……床上这个人是谁?
我老婆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各种可怕的猜测像是疯长的藤蔓,瞬间缠满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我的手臂。
我的动作僵硬得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我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床上这个神秘的“她”。
我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摸索着墙壁,找到了开关。
我的手指在开关上停留了很久,迟迟不敢按下去。
我害怕。
我害怕灯亮之后,看到的会是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画面。
这算什么?
这就是我风尘仆仆、满心期待赶回来的家吗?
最终,我还是把心一横,按下了开关。
“啪”的一声。
卧室的灯亮了。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
我看清了床上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陌生的脸,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穿着我老婆的睡衣,但显然很不合身,显得空空荡荡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这不是我老婆。
那我的老婆呢?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卧室。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月光从阳台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所有家具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然后,我看到了。
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老婆。
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头枕着一个抱枕,睡得正香,嘴角还微微上扬,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看卧室里那个陌生的女孩,又看看沙发上我自己的老婆。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剧里的傻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老婆的肩膀。
“老婆,醒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项目一结束我就赶回来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卧室里……那个人是谁?”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了一下。
“哦……她……她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妹妹,来这边找工作,暂时没地方住,我就让她先住几天。”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毯子。
远房亲戚?
我跟她结婚五年,她家有什么亲戚我不知道?
而且,有亲戚来了,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让她睡我们的床,自己却睡在沙发上?
无数个问号,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哪个妹妹?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我追问道。
“就是……就是很远房的那种啦,说了你也不认识。”她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你看你,刚回来就跟审犯人似的。”
她想用撒娇的语气蒙混过去。
但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心软。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我认识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从来不会对我撒谎,更不会有事情瞒着我。
我们之间,像透明的玻璃一样,没有任何秘密。
可现在,我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看不清她,也看不懂她。
“你让她睡我们的床,你睡沙发?”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哎呀,人家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我总不能让她睡沙发吧。”她勉强地笑着,“我睡哪儿不都一样嘛。”
“不一样。”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们的床。”
我的话,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了她故作轻松的伪装上。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峙着,沉默着。
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她把脸埋在手里,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听到她压抑的、细碎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也疼了。
我最见不得她哭。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她不是我的远房亲戚。”她哽咽着说,声音含混不清。
“她是我妹妹。”
“我亲妹妹。”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妹妹?
亲妹妹?
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亲妹妹。
这五年,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她的父母,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她是独生女。
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也是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
“你……你在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你不是独生女吗?”
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悔恨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我对你撒谎了。”
她说。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一个关于她,关于她的家,关于那个躺在我们床上的女孩的故事。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眼中这个温柔、独立的妻子,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她有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叫小冉。
就是卧室里那个女孩。
她们生活在一个南方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很美。
她们的家,就在一条大河的旁边。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没日没夜地下。
河水涨得很高,浑黄的河水,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咆哮着,翻滚着。
镇上的人都说,要发大水了。
大人们开始往地势高的地方搬东西。
她爸爸妈妈也忙着收拾家里值钱的物件。
那天下午,雨停了,天边甚至露出了一点点太阳。
她带着妹妹小冉,在家门口的河滩上玩。
小冉最喜欢捡河滩上那些被水冲得圆溜溜的鹅卵石。
她找到一块特别漂亮的,白色的,上面有红色的纹路,像一朵小花。
她献宝一样地拿给姐姐看。
就在那个时候,灾难发生了。
上游的水库,毫无征兆地,塌了。
她们只听到一声闷雷一样的巨响,然后就看到,天边涌来一道几米高的水墙。
那不是水。
那是混合着泥沙、树木、房屋残骸的,死亡的巨兽。
它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她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她拉起妹妹的手,拼了命地往高处跑。
可是,她们怎么可能跑得过洪水。
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就淹没了她们的脚踝,然后是膝盖,然后是腰。
妹妹吓得哇哇大哭。
她死死地抓着妹妹的手,不敢松开。
她对妹妹说:“小冉别怕,姐姐在。”
可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她们俩都被卷进了洪流里。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树叶,在水里翻滚,挣扎,呛了好几口浑浊的泥水。
混乱中,她好像抓住了一块漂过来的木板。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了上去。
等她稍微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妹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
她疯了一样地在水里寻找,呼喊着妹妹的名字。
“小冉!小冉!”
回答她的,只有滔滔的水声,和远处传来的,绝望的哭喊声。
她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妹妹。
后来,她被救援队救了。
她的家,没了。
她的爸爸妈妈,也没了。
她成了孤儿。
她被送到了市里的孤儿院。
她跟所有人都说,她的妹妹小冉,被水冲走了。
所有人都相信了。
包括她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
梦里,全是冰冷的洪水,和妹妹那双惊恐的眼睛。
她总是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瞬间。
那个浪头打过来,她松开了妹妹的手。
是她松开了妹妹的手。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内心。
她觉得,是她害死了妹妹。
如果她抓得再紧一点,如果她力气再大一点,妹妹就不会被冲走。
这份巨大的罪恶感,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上,压了她二十年。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牵无挂的独生女。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只要她假装忘记,那段过去就不存在了。
直到半个月前。
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告诉她,通过DNA比对,找到了一个疑似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的人。
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以为是诈骗电话。
但警察说出了她父母的名字,说出了她老家的地址。
她不得不信。
原来,当年小冉并没有死。
她被洪水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救了。
但是,她因为受到惊吓,又头部受了伤,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
那对夫妇也没有孩子,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了起来。
他们给她取了新的名字。
小冉就那样,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个身份,长大了。
几年前,她的养父母相继去世了。
她一个人生活,过得很不好。
她因为童年的创伤,性格变得很孤僻,不爱跟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
她一直在打零工,换了很多份工作,都做不长。
前段时间,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流落街头。
后来被救助站发现了。
救助站报了警,采集了她的DNA,录入了全国失踪人口信息库。
这才比对上了她姐姐,也就是我老婆,当年在孤儿院登记的信息。
我老婆接到电话后,立刻就请假去了那个城市。
她见到了小冉。
二十年没见,妹妹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但那张脸,依稀还有着小时候的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她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妹妹。
可是,小冉不认识她。
小冉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警惕,就像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老婆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地疼。
她把小冉接了回来。
她想补偿。
她想把这二十年来,亏欠妹妹的一切,都补回来。
她不敢告诉我。
她怕。
她怕我嫌弃她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一个精神上受过创伤、生活无法自理的妹妹。
她怕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会成为我们生活的负担,会破坏我们平静的婚姻。
她更怕的,是揭开自己心底那个最深的伤疤。
那个关于“松开手”的,长达二十年的噩梦。
所以,她选择了隐瞒。
她骗我说,她要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封闭式培训。
其实,她是去接妹妹了。
她把妹妹带回家,让她睡在我们的床上,给她买新衣服,给她做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菜。
她想用这种方式,唤醒妹妹的记忆。
她自己,则每晚睡在沙发上。
因为她觉得,那张床,她不配睡。
她是个罪人。
听完她的讲述,我久久没有说话。
客厅里很安静。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几颗星星,从云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冷冷地闪着光。
我看着怀里哭得全身发抖的妻子。
我的心,像是被揉成了一团。
又酸,又胀,又疼。
我从来不知道,她心里藏着这么沉重、这么痛苦的秘密。
我以为我很了解她。
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知道她喜欢看什么电影,听什么歌。
我知道她开心的时候会笑得像个孩子,难过的时候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但我不知道,在她温柔的笑容背后,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黑洞。
那个黑洞,吞噬了她的童年,吞噬了她的亲人,也差点吞噬了她自己。
这五年来,她每天晚上,是不是都会在那个关于洪水的噩幕中惊醒?
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那些云淡风轻,那些岁月静好,背后又需要用多大的力气去支撑?
我这个做丈夫的,竟然一无所知。
我真是个混蛋。
我收紧手臂,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说。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她愣了一下,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我。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骗了你……”
“不。”我打断她,“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
“我应该发现的。”
我确实应该发现的。
我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她从来不看灾难片,尤其是跟洪水有关的。
有一次我们看电视,新闻里播报南方水灾,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然后借口说不舒服,回了房间。
她每年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情绪特别低落,莫名其妙地失眠,发呆。
我总以为是天气太热,工作压力大。
她有一个锁着的小木盒子,从来不让我碰。
有一次我好奇,想打开看看,她反应特别激烈,跟我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现在我明白了。
那个盒子里,装的应该都是关于她妹妹的东西吧。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却又无法割舍的记忆。
“都过去了。”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现在,妹妹找回来了,这是好事。”
“可是……她不记得我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我给她做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一口都不吃。我跟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想起来了?”
“不会的。”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会想起来的。只是需要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她把积压在心里二十年的痛苦、愧疚、思念,像倒豆子一样,全都倒了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在我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我起身,走进卧室。
那个叫小冉的女孩,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睡得很沉。
我站在床边,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的脸很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她的睡姿,是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自我保护的姿势,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
我无法想象,这二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失去记忆,无亲无故,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漂泊。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帮她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我和老婆,还有小冉,三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三个独立的星球,各自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互不干涉。
小冉很安静。
或者说,是死寂。
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吃饭的时候,老婆会去叫她。
她会出来,默默地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不说话,也不看我们。
吃完饭,她会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厨房,洗干净,放好,然后再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整个过程,她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沉默,没有任何情绪。
老婆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跟她沟通。
她翻出很多老照片,指着照片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女孩,对小冉说:“你看,这是你,这是姐姐。”
小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
老婆又买了很多小冉小时候喜欢吃的零食,喜欢玩的玩具,堆满了她的房间。
但小冉从来不碰。
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那么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喧闹的梦。
老婆的努力,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沮丧。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候,我看到她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大山,又回来了。
而且,比以前更重。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试着跟她谈。
“别太逼自己,也别逼她。”我说,“她经历了那么多事,不可能一下子就恢复的。慢慢来。”
“我怕等不到了。”她红着眼睛说,“我怕她一辈子都这样了。那我还不如当初就不要找到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
但我也知道,她是真的快要崩溃了。
我也试着去接近小冉。
有一次,我看到她房间的灯泡坏了,一闪一闪的。
我敲了敲门。
“小冉,你房间灯坏了,我帮你换个新的吧。”
里面没有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
“我可以进来吗?”
门,开了一道缝。
她站在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小,也很冷,像冰碴子。
说完,她就把门关上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
但我没有放弃。
我知道,她那扇紧闭的心门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渴望被理解、被温暖的灵魂。
只是,那扇门,被锁得太久了,上面布满了铁锈和荆棘。
需要用极大的耐心和温柔,才能找到钥匙,把它打开。
我开始每天观察她。
我发现,她虽然不说话,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感知着这个家。
她会把我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悄悄地放进洗衣机里洗好,晾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
她会在我老婆情绪低落的时候,给她倒一杯热水,放在她手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
她会在我深夜加班回家时,在客厅里留一盏小夜灯。
那灯光很暗,但足以照亮我回家的路。
她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透明的影子。
她用这些微小的、笨拙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善意。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老婆。
老婆听完,愣了很久。
然后,她哭了。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哭,而是感动的哭。
“她……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她抓着我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对。”我点点头,“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记忆被锁住了,但她的本能还在。”
“爱人的本能,和被爱的本能。”
从那以后,老婆的状态好了很多。
她不再强迫小冉去回忆过去,也不再急于求成。
她开始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小妹妹一样,去关心她,照顾她。
她会给小冉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去剪头发。
她会拉着小冉一起看电视剧,不管小冉有没有在看。
她会每天晚上,给小冉讲一个睡前故事,就像小时候一样。
虽然,小冉依旧沉默。
但我们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层坚冰,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她看我们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陌生和警惕,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好奇和依赖。
她待在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有时候,她会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抱着一个抱枕,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说话,看电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那一刻,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易碎的、需要被呵护的瓷娃娃。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周末。
那天雨下得很大,跟二十年前那个夏天一样大。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我们三个人都在家。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整个房子都好像晃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小冉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凄厉,恐惧,充满了绝望。
我和老婆对视一眼,立刻冲了过去。
小冉的房门没有锁。
我们推开门,看到她正蜷缩在床角,双手抱着头,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地喊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充满了血丝。
“水……好大的水……妈妈!姐姐!”
她嘴里胡乱地喊着一些破碎的词语。
我和老婆都惊呆了。
她……她想起来了?
老婆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她。
“小冉!小冉!别怕!姐姐在这里!姐姐在这里!”
小冉在她怀里疯狂地挣扎,又踢又打。
“放开我!你是谁!我要找我姐姐!我要找我妈妈!”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我赶紧过去,帮着老婆一起按住她。
“小冉!你看看我!我是姐姐啊!”老婆哭着喊道,“你看看我!”
小冉的眼神,在我和老婆的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我怕她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出事。
“老婆,你先放开她,让她冷静一下。”我说。
“不!我不能放!”老婆死死地抱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能再松开她的手了!我绝对不能再松开她的手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
我知道,二十年前那个松开手的瞬间,是她一辈子的心魔。
今天,她要用这种方式,来打破这个心魔。
我不再劝她。
我只是站在旁边,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小冉还在挣扎,还在哭喊。
老婆就那么抱着她,任由她捶打,任由她撕咬。
老婆的嘴里,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小冉,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松开你的手……对不起……”
她的哭声,和小冉的哭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悲伤的交响曲。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小冉的挣扎,渐渐地弱了下去。
她的哭声,也从尖锐的嘶喊,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停止了捶打,双手,慢慢地,抓住了我老婆的衣服。
她的头,靠在了我老婆的肩膀上。
“姐……姐……”
一个模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字,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
但,我和老婆,都听到了。
老婆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妹妹。
“你……你叫我什么?”
小冉没有回答。
她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姐姐的怀里。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
但,那不再是恐惧的颤抖。
而是一种,找到了依靠的,委屈的颤抖。
就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
卧室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姐妹俩,压抑的,交织在一起的哭声。
我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帮她们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外的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无比艰难的仗。
虽然,浑身疲惫。
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不一样了。
那场大雨,像一场洗礼。
洗去了二十年的尘埃,也冲开了记忆的堤坝。
小冉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
它们像一些破碎的、不连贯的电影片段,时不时地,会在她脑海里闪现。
一个模糊的背影。
一首熟悉的童谣。
一种食物的味道。
都可能成为触发她记忆的钥匙。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她开始尝试着,跟我们说话。
虽然,还是很简单,很短促。
“姐,吃饭。”
“哥,喝水。”
但,每一个字,对我们来说,都像是天籁。
她开始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了好奇心。
她会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玩耍的孩子,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会跟着老婆一起看电视,看到好笑的地方,嘴角会微微地,向上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虽然,那个笑容,转瞬即逝。
但,我们都看到了。
她开始接受我们对她的好。
老婆给她买新裙子,她会穿上,在镜子面前,笨拙地转一个圈。
我给她买了一个她一直盯着看的音乐盒,她会把它放在枕头边,每天晚上,听着音乐入睡。
她心里的那扇门,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打开。
阳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照进去。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她还是会做噩梦。
梦到洪水,梦到黑暗,梦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像个孩子一样,哭着找姐姐。
老婆就会整夜整夜地陪着她,抱着她,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
就像小时候,她们睡在一张床上时一样。
看着她们相依相偎的背影,我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和一种深切的感动。
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
一场天灾,就可以轻易地,把一个完整的家,撕得粉碎。
但,生命,有时候,又真的很坚韧。
即使被冲散,即使被遗忘,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依然会在二十年后,指引着她们,重新找到彼此。
我开始理解,老婆为什么会对我撒谎。
因为,小冉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妹妹。
更是她失去的童年,是她破碎的家,是她心里那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是她前半生,所有痛苦和罪恶感的源头。
她不敢轻易地,把这块血淋淋的伤疤,揭开给任何人看。
包括我,这个她最亲密的人。
而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责备她。
而是,和她一起,去守护这道伤疤。
用爱,用耐心,让它慢慢地,结痂,愈合。
我辞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一有时间就待在家里。
我学着做饭,研究菜谱,变着花样地给她们做好吃的。
我发现,小冉对甜食,情有独钟。
尤其是,我做的芒果布丁。
每次看到她用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布丁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都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
我还买了一只小猫。
是一只橘色的,很黏人的小猫。
我给它取名叫“暖暖”。
我希望,它的到来,能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温暖。
小冉很喜欢暖暖。
她经常抱着暖暖,坐在地毯上,用手指,轻轻地挠它的下巴。
暖暖会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人一猫,在午后的阳光里,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温暖的画面。
老婆的状态,也越来越好。
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容。
她不再失眠,不再发呆。
她心里的那座大山,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我们三个人,合力,扛了起来。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琐碎,又充满希望的节奏里,一天一天地,向前流淌。
有一天晚上,老婆靠在我的肩膀上,突然问我。
“老公,你……会不会觉得,小冉是个累赘?”
我愣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不安。
我知道,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一定盘旋了很久。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
我只是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
我说:“我说,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以前,我以为,你的家人,只有你自己。”
“现在,我知道了,还有一个小冉。”
“所以,照顾她,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她不是累赘。”
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是我们的家人。”
老婆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我的怀里。
我能感觉到,我的肩膀,湿了一片。
我知道,她心里的最后一个结,也解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冉的记忆,恢复得越来越多了。
她能记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比如,她们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树。
每年夏天,树上都会开满白色的槐花,很香。
妈妈会把槐花摘下来,给她们做槐花饼吃。
比如,爸爸给她做的那只木头小鸟。
翅膀还能动,很神奇。
她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只小鸟。
比如,姐姐教她写字。
她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冉”,写成“再”。
姐姐每次都会刮她的鼻子,说她是个小笨蛋。
她讲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会带着一种,近乎于天真的,孩子气的笑容。
那种笑容,干净,纯粹,不带一丝阴霾。
仿佛,那二十年的空白和痛苦,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每次听到她讲这些,老婆都会一边笑,一边流泪。
她说,她都快忘了。
原来,她们的童年,也曾经有过那么多,闪闪发光的,快乐的瞬间。
是小冉,帮她把这些遗失的珍珠,一颗一颗地,重新捡了回来。
有一天,老婆拿出了那个她一直锁着的小木盒子。
她当着我和小冉的面,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多么珍贵的东西。
只有一张泛黄的,卷了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拉着手,笑得没心没肺。
还有一块红色的,褪了色的头绳。
和一只,翅膀已经断掉的,木头小鸟。
老婆拿起那只木头小鸟,递给小冉。
“还记得吗?这是爸爸给你做的。”
小冉接过小鸟,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她的眼神,变得很遥远,很悠长。
像是在看那只小鸟,又像是在透过那只小鸟,看那些,再也回不去的,遥远的时光。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看着我们,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嘴角上扬,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记得。”
她说。
“我都记得。”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了进来。
整个客厅,都变得明亮而温暖。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一个,是我承诺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妻子。
一个,是我意外收获的,需要用余生去治愈的妹妹。
我突然觉得,那个我出差回来的夜晚,那个黑暗中的,错误的拥抱。
或许,并不是一个错误。
而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开始。
它让我,抱错了人。
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爱的人。
它让这个家,经历了一场风暴。
也让这个家,变得,比以前,更完整,更坚固。
因为,从那个晚上开始,我才真正明白。
所谓的爱,所谓的家人。
并不仅仅是,分享阳光和彩虹。
更是,要一起,分担风雨和黑暗。
是,无论发生什么,都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再也不松开。
就像,二十年前,我老婆,没能做到的那样。
也像,从今往后,我们三个人,将要一直,做下去的那样。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们两个。
这一次,我没有抱错。
左边,是我的爱人。
右边,是我们的家人。
我的世界,圆满了。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