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蓝色制服,对着进进出出的女工吹哨子,登记来访的车辆,日子像厂里那台老爷钟,走得又慢又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还在喘气。
91年,我去战友家做客,他妹妹红着脸对我说:我哥看上你了。
我叫陈进,那年二十二。
刚从部队的泥里滚出来,一头扎进城里的水泥格子里。
工作是部队转业安置的,纺织厂保卫科。
说白了,就是个看大门的。
每天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蓝色制服,对着进进出出的女工吹哨子,登记来访的车辆,日子像厂里那台老爷钟,走得又慢又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还在喘气。
战友叫李伟,北京人,跟我一个班睡了两年上下铺。
这小子嘴碎,人活络,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复员后,他回了北京,进了首钢,当工人。
我们通了小半年的信,信纸是那种印着红线的薄纸,他的字跟他人一样,龙飞凤舞,恨不得从纸上飞出来。
信里,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进子,嘛时候来北京啊?哥们儿带你开开眼!
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揣着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真就奔着他去了。
火车上那味儿,汗味、泡面味、脚丫子味,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但我心里是火热的。
北京啊。
天安门,长城,还有李伟信里吹得天花乱坠的“蜜雪儿”西餐厅。
李伟在站台接我,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头发抹了头油,锃亮。
他一拳擂在我胸口,力道跟在部队时一模一样。
“你小子,可算来了!”
我咧着嘴笑,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给他。
“给叔叔阿姨的,老家带的土特产。”
“瞧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玩意儿!”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接得挺实在。
我们挤上公交车,车晃得像筛糠。
李伟一路都在说,说他们车间的八卦,说哪个领导又犯了什么蠢,说前两天胡同口新开的录像厅,正放《英雄本色》,小马哥帅得一塌糊涂。
我听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楼房和人群。
一切都新鲜,又陌生。
心里有点怯。
李伟家住一个大杂院里,房子是老旧的平房,几家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一个厕所。
院子里拉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绳,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被罩,像万国旗。
一个胖乎乎的大婶正在水池子边洗衣服,搓衣板的声音哗啦啦响。
“哟,小伟,带同学回来啦?”
“是,张大妈,我战友!”李伟嗓门洪亮地回应。
他家就两间小屋,一进门,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就扑了过来。
一个中年妇女正围着围裙在小煤炉上颠勺,是李伟的妈妈。
“妈,我战友,陈进!”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阿姨热情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她擦了擦手,非要拉着我坐下。
“路上累了吧?快喝口水!小伟这孩子,天天念叨你。”
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坐在小桌边,应该是李伟的爸,他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一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像……像我们团部宣传栏里画的那些仙女。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脸颊“刷”地一下就红了。
那抹红色,比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还艳。
“这是我妹,李红。”李伟大大咧咧地介绍。
“瞎看什么呢,叫人啊!”
李红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哥……陈进哥,你好。”
我的脸也跟着烧了起来,嘴巴发干,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你好。”
那天晚饭,李伟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红烧肉,炖带鱼,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
李伟爸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跟我聊部队的事。
李伟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进子,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埋头扒饭,不敢抬头。
因为我能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
带着点好奇,带着点……别的什么。
吃完饭,李伟拉着我去院子里抽烟。
他妈收拾碗筷,李红也跟着在旁边帮忙。
我靠在墙上,抽着李伟递过来的“大前门”,心里乱糟糟的。
“我妹怎么样?”李伟突然问,一脸坏笑。
“挺……挺好的。”我含糊地说。
“我们院儿里追她的可不少,眼光高着呢。”
我没接话,把烟头摁在墙上,捻灭。
心里更乱了。
李伟爸妈去邻居家串门了,李伟被他几个哥们儿叫出去“侃大山”。
屋里只剩下我和李红。
她坐在小桌边写作业,我坐在小板凳上,翻着一本旧画报,上面的明星我一个也不认识。
空气里只有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感觉这小屋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憋得我喘不过气。
终于,我忍不住了。
“那个……我出去走走。”
我站起身,刚要往外走。
“陈进哥。”
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她也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头埋得低低的。
昏黄的灯光下,我能看见她耳朵根都红透了。
然后,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
声音抖得厉害,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我哥……我哥他看上你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啥玩意儿?
李伟?看上我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俩在部队是睡上下铺,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可……可也没到那份上啊!
我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李红那张快要滴出血的脸,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是李伟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说,这是北京人表达兄弟情深的一种……独特方式?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他看上我……什么了?”
李红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就……就是觉得你人好,实在,能处。”
这话听着没毛病。
可配上她刚才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心说,完了,这北京城的水太深,我一个农村兵把握不住啊。
“哦……哦,是吗,呵呵。”我干笑了两声,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你哥……也挺好的。”
我说完这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过。
这叫什么话!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冰点。
李红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骇俗,她捏着衣角,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半天没再吭声。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时,李伟跟他那帮哥们儿咋咋呼呼地回来了。
“进子!还没睡呢?走,带你见识见识去!”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李伟出了门。
李伟带着我去了胡同口的录像厅。
里面乌烟瘴气,一群半大小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周润发穿着风衣,叼着牙签,用美金点烟。
我却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
满脑子都是李红那句话。
“我哥看上你了。”
这五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李伟。
他正看得起劲,嘴里还跟着念叨台词:“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
我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
他平时勾我肩膀,拍我后背,是不是都……别有深意?
我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从录像厅出来,已经快半夜了。
回家的路上,李伟搂着我的肩膀,还在兴奋地说着电影。
“进子,你说小马哥牛逼不牛逼?”
我浑身僵硬,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还……还行。”
“等哥们儿有钱了,也搞一件他那样的风衣!”
我心说,你可千万别。
晚上,李伟家没地方,我就在他床上跟他挤一宿。
我俩在部队经常这么干,夏天热得睡不着,干脆把两张床拼一块儿,光着膀子聊天。
可今天,我躺在李伟旁边,感觉浑身长了刺。
我紧紧靠着墙,生怕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李伟好像喝了点酒,话特别多。
“进子,你说,咱们在部队那两年,是不是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
“是啊。”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现在可倒好,我在首钢炼钢,你在纺织厂看门,咱俩就像被拔了毛的鹰,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进子,我跟你说个事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正题来了!
我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着了。
“我知道你小子实在,靠得住。在部队那会儿,紧急集合,你总比我快三十秒。五公里越野,你总能把我从半道上拖回来。你这人,能处,是真能把后背交给你的人。”
我心里一阵发毛。
完了完了,这是要表白了?
我该怎么拒绝?
是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我们是兄弟,还是委婉地表示我喜欢的是女的?
“所以……”李伟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想……跟你合伙,干点事儿。”
“啊?”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李伟的眼睛亮得吓人。
“合伙?干什么?”
“下海!”李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现在这政策,多好啊!只要有胆子,就能挣大钱!我不想在首钢那破炉子前烤一辈子了!”
我愣住了。
搞了半天,是这事儿?
“你想干什么?”
“我早就盘算好了。我有个表叔在南方,能搞到便宜的电子表、蛤蟆镜、牛仔裤。咱们在北京倒腾,肯定能挣!”
“可……我没钱啊。”我说的实话,我那点复员费,加上这几个月的工资,也就千把块钱。
“钱是小事!主要是人!”李伟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跟我一起干!我负责跑货源,你负责在北京看摊儿,怎么样?咱俩兄弟联手,肯定能干出个名堂!”
我沉默了。
下海经商。
这四个字,在91年,对我们这种从部队出来的老实孩子来说,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那意味着要放弃“铁饭碗”,意味着前途未卜。
“这事儿……太大了,我得想想。”
“行!你慢慢想!”李伟说,“反正,我是看上你了,这事儿非你不可!”
他又说了一遍。
“看上你了。”
原来,此“看上”非彼“看上”。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既然李伟是这个意思,那他妹妹李红……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说?
还说得那么……暧昧。
难道是她自己理解错了?
还是……她故意的?
我脑子里又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了。
李伟妈已经在做早饭了,油条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我起来的时候,李红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小桌边看书。
看到我,她的脸又红了,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我心里别扭极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偷偷观察她。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麻花辫上系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瞟我一眼,然后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立刻低下头。
那眼神,怯生生的,亮晶晶的。
我心里一动。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
吃完饭,李伟说要带我去天安门。
李红突然说:“哥,我也想去,我正好要去王府井书店买本参考书。”
李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行啊,一起去!正好让进子给你当回保镖!”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个人一起挤公交,李伟在前面开路,我护着李红跟在后面。
车上人多,晃来晃去的。
有一次急刹车,李红没站稳,一下子撞在我怀里。
她的头发扫过我的下巴,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也吓坏了,赶紧站直,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对……对不起。”
“没……没事。”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肯定也红了。
到了天安门广场,李伟像个导游一样,给我讲这儿的历史,那儿的典故。
我却有点心不在焉。
我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李红。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阳光下,她的侧脸白得发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我们拍了合影。
李伟非要让我跟他单独照一张,勾肩搭背,像在部队时一样。
然后他又起哄,让我跟李红也单独照一张。
我俩都窘得不行。
最后还是在李伟的推搡下,我们并排站在一起。
我俩之间隔着能再站下一个人的距离。
摄影师不乐意了。
“哎,我说你们俩,靠拢点儿啊!是搞对象还是搞地下工作呢?”
李伟在旁边哈哈大笑。
李红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到胸口里去。
我一咬牙,心一横,往她那边挪了一小步。
我们的胳膊,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也一样。
“咔嚓”一声,那个瞬间被定格了。
后来,李伟说他要去见个朋友,让我们先去书店。
“进子,我妹就交给你了啊!看好了,别让坏人拐跑了!”
他冲我挤眉弄眼地走了。
只剩下我和李红。
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陈进哥,我哥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嗯,说了。”
“他……是不是想拉你一起干什么?”
“嗯。”我点了点头,“他说想下海做生意。”
李红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那你……怎么想的?”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
“我还在考虑。”我实话实说,“这事儿太大了。”
“我哥就是那样,脑子一热就什么都敢干。”李红的语气里带着点担忧,“你别听他的,你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是铁饭碗。”
我看着她,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真诚。
我心里一暖。
“我知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到了王府井书店。
书店里人山人海。
李红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教辅区,开始认真地挑选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踮起脚尖去够最上面一排的书,麻花辫一甩一甩的。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很平静。
好像所有关于李伟的胡思乱想,所有关于未来的迷茫,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我只想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她选好书,我们去排队付钱。
队很长,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为了打破尴尬,我没话找话地问:“你……学习很好吧?”
“还行,我想考大学。”
“考大学好啊,大学生,文化人。”我由衷地说。
在我们农村,谁家要是出了个大学生,那是要放鞭炮,请全村人吃饭的。
她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呢?陈进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在纺织厂一直干下去吗?”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在纺织厂看一辈子大门?
熬到四十岁,当个保卫科副科长?
然后呢?
娶个纺织厂的女工,生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再想办法进纺织厂?
我不敢想。
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苦涩。
李红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同情,又像是……鼓励。
“我觉得,你不是看大门的人。”她轻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句话,比李伟说的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触动我。
从书店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李伟还没回来。
我们只好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老家,聊她的学校,聊我们都看过的电影《庐山恋》。
我发现,她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内向。
她只是在陌生人面前比较害羞。
熟悉了之后,她其实很健谈,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告诉我,她想考人民大学的新闻系,以后当个记者。
“记者好啊,无冕之王。”我说。
“我就是想……能去很多地方,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人和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芒,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回到大杂院,李伟已经回来了,正跟几个邻居在院子里下棋。
看到我们,他嚷嚷道:“哟,回来了?书买着了?没走丢吧?”
李红白了他一眼,抱着书回屋了。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在北京的第三天,我要回去了。
李伟一家人送我到院子口。
李伟妈给我包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茶叶蛋。
“路上吃,别饿着。”
“谢谢阿姨。”
李伟爸还是话不多,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后常来。”
“嗯。”
李伟送我一直到公交车站。
“进子,我跟你说那事儿,你再好好想想。哥们儿等你信儿。”
“好。”
我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车子启动的时候,我看到李伟还在站台边上冲我挥手。
然后,我看到了李红。
她站在院子门口的槐树下,远远地看着我。
她没有挥手,也没有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车子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回到纺织厂,我又回到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里。
吹哨子,登记,巡逻。
但我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脑子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出现李红的影子。
她脸红的样子,她低头看书的样子,她眼睛里闪着光的样子。
还有她那句让我心头一颤的话。
“我觉得,你不是看大门的人。”
一个星期后,我给李伟写了回信。
信里,我告诉他,我干。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一千二百四十三块五毛,都寄给了他。
我在信的末尾,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加了一句。
“替我问候叔叔阿姨,还有……你妹妹。”
写完“你妹妹”三个字,我的脸都烫了。
很快,李伟的回信就来了。
信里,他激动地说我够意思,够仗义。
他说他已经辞职了,正准备南下进货。
信的最后,他说:我妹说,她也问你好。
看到这句话,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上班,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李伟的消息。
同时,我也开始跟李红通信。
是她先给我写的信。
信是夹在李伟的信里寄过来的,用一张小小的,印着碎花的信纸。
她的字很娟秀,跟她的人一样。
信里,她没说什么特别的。
就是问我工作顺不顺利,身体好不好。
她说北京降温了,让我注意加衣服。
她说她最近在复习功课,有点累。
她说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叶子都黄了。
我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
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她的温度。
我给她回了信。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就把我每天的生活都写了下来。
写我们厂里的三班倒,写食堂的饭菜,写保卫科那个爱吹牛的老科长。
写得又干又长,像流水账。
寄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
她一个想考大学的文化人,肯定会觉得我写的这些东西很无聊吧。
没想到,她很快就回信了。
她说,她觉得我的生活很有意思。
她说,她好像能看到我穿着蓝色制服,在厂门口站得笔直的样子。
她说,她很喜欢听我讲这些。
我们就这样,一封一封地通着信。
我们聊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聊理想,聊未来,聊各自的烦恼。
我告诉她,我不甘心一辈子看大门。
她告诉我,她担心自己考不上理想的大学。
在信里,我们成了最了解彼此的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李伟的生意,开张了。
他在西单租了个小摊位,卖电子表和蛤蟆镜。
一开始生意不好,一天都卖不出去几块。
李伟在信里唉声叹气,说他快撑不住了。
我心里也跟着着急。
我把我的工资,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都寄给了他。
“兄弟,撑住。”我在信里写。
李红也在信里给我打气。
她说,她相信我们一定能成功。
她说,她哥就是脾气急,让我多劝劝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鼓励起了作用,还是时来运转。
快到年底的时候,李伟的生意突然火了。
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好多人都来买他的电子表,特别是那种带计算器的,特别抢手。
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在信里催我。
“进子,快来!这边离了你不行!”
我看着他的信,心里热血沸腾。
但是,我也很犹豫。
真的要放弃这个铁饭碗吗?
我们科长老王找我谈话了。
“小陈啊,最近工作怎么心不在焉的?”
“听说……你想辞职?”
我没说话。
“你可得想清楚啊。现在这工作,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你出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年轻,有想法。但是年轻人,要脚踏实地。”
老王说得语重心长。
我心里很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李红写给我的所有信,都拿了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看着看着,我的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第二天,我向厂里递交了辞职报告。
老王气得直拍桌子。
“你这个兵,怎么就不听劝呢!”
我给他敬了个军礼。
“科长,谢谢您的照顾。但我想……去试试。”
办完手续的那天,我感觉一身轻松。
我给李伟发了个电报:三日后到京。
然后,我给李红写了最后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来了。”
坐上北上的火车,我的心情跟上次完全不同。
没有了忐忑和新奇。
只有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还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期待。
我不知道李红看到我的信,会是什么反应。
我更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到了北京,还是李伟接的我。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睛里全是光。
他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响。
“进子,上车!”
他把我拉到西单的摊位。
那只是一个一米多宽的小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电子表和蛤蟆镜。
李伟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怎么卖?”
“能便宜点吗?”
“给我拿那个带秒表的!”
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上去帮忙。
我在部队练过口算,算账比李伟快。
我嗓门大,吆喝起来也比他有气势。
我俩一个介绍功能,一个收钱找零,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天下来,我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数着那一堆零零碎碎的票子,我俩都笑了。
晚上,回到大杂院。
李伟妈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
“进子,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谢谢阿姨。”
我看到李红,她站在里屋门口,看着我。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冲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梨涡浅浅。
从那天起,我就正式成了“倒爷”大军的一员。
每天天不亮就跟李伟一起去出摊,天黑了才回来。
日子很苦。
冬天,北京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俩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
夏天,太阳把人晒得脱层皮。
还得时刻提防着联防队和工商管理的人。
有一次,我们的货被没收了,李伟急得跟人打了起来,我也跟着动了手。
我俩都被带到了派出所,最后还是李伟爸托了关系,才把我们捞出来。
那天晚上,李伟喝多了,抱着我哭。
“进子,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拉你下水?”
我拍着他的背。
“没错。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但每次,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小院。
看到李红端过来的那碗热汤。
看到她担忧又鼓励的眼神。
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和李红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出摊前,她会帮我把围巾围好。
我回来后,她会把我的脏衣服拿去洗。
院子里的张大妈开玩笑说:“小红啊,我看你对进子,比对你亲哥还好呢。”
李红每次都红着脸跑开。
我心里甜丝丝的,但也越来越焦虑。
我和她,算什么呢?
我喜欢她,我能感觉到,她也对我有好感。
但是,我不敢说。
我凭什么说?
我是一个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正式工作,前途未卜的“倒爷”。
而她,是马上要考大学的天之骄女。
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转眼,就到了92年的夏天。
李红要高考了。
那几天,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大家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打扰到她。
我和李伟也提前收了摊。
考试那天,是我和李伟爸一起送她去的考场。
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把一瓶“健力宝”塞到她手里。
“别紧张,好好考。”
她点了点头,对我笑了笑。
看着她走进考场的背影,我的心,比她还紧张。
考完试,李红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说她考得还不错。
我们全家都松了口气。
为了庆祝,李伟提议,我们一起去北戴河玩。
那是我们最快活的几天。
我们在海边游泳,捡贝壳,吃海鲜。
晚上,我们坐在沙滩上,看星星,听海浪。
李伟喝多了,跟我们吹牛,说他以后要挣大钱,买大房子,买小汽车。
李红靠在她妈妈身上,笑着听着。
我看着她,海风吹起她的长发,月光洒在她脸上,美得像一幅画。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我的心意。
但我还是没敢。
从北戴河回来,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我和李伟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不再满足于只卖电子表,开始倒腾牛仔裤,录音机,甚至还有从南方搞来的“大哥大”。
虽然还是个小摊贩,但我们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万元户”了。
我们盘算着,再干一年,就租个正式的门面。
八月底,李红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人民大学,新闻系。
跟她想的一模一样。
李家院子里,比过年还热闹。
李伟爸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进子,好兄弟!”
李伟妈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那天晚上,李伟请客,在胡同口的小饭馆摆了一桌。
我们都喝了很多酒。
回家的路上,李伟搂着我,醉醺醺地说:“进子,我妹……以后可就拜托你了。”
我心里一震,酒醒了一半。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别跟我装蒜!”李伟捶了我一拳,“你那点心思,我能看不出来?我妹也是,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你。”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欺负她,我腿给你打折!”
我的心,狂跳不止。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李伟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第二天,李红要去学校报到了。
我跟李伟一起送她。
我们帮她把行李搬到宿舍。
宿舍是四人间,另外三个女孩也都是外地的。
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卑。
她们是大学生,是天之骄子。
而我,只是个小商贩。
我们,真的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安顿好之后,李伟找借口溜了。
只剩下我和李红。
我们在人大校园里散步。
到处都是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
“学校真大,真漂亮。”我说。
“嗯。”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走到一片小树林边,她突然停下脚步。
“陈进哥。”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看着我,眼睛清澈得像一汪秋水。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自卑,突然都消失了。
我深吸一口气。
“李红。”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我喜欢你。”
我说出来了。
说完之后,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敢看她的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猛地抬起头。
看到她泪流满面。
我一下子慌了。
“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唐突了?”
她摇着头,一边哭一边笑。
“我等了你……好久。”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
幸福,来得太突然,砸得我有点晕。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陈进哥,我……我也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又红了。
跟一年前,在我面前说“我哥看上你了”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误会,也不是什么计谋。
只是一个少女,最笨拙,也最勇敢的表白。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那……你哥看上我那事儿……”我忍不住想逗逗她。
她的脸更红了,捶了我一下。
“不许说!”
我看着她娇嗔的样子,傻傻地笑了起来。
那天,我们在人大校园里,一直待到天黑。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我们规划着未来。
我说,我要努力挣钱,在北京买个大房子。
她说,她要好好学习,以后当个名记者。
我们手拉着手,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后来,我和李伟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在西单有了一个正式的门面,取名叫“伟进电子”。
我们不再满足于零售,开始做批发。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李红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有名的报社,当了记者。
她跑过灾区,揭露过黑幕,成了她想成为的那种人。
95年,我们结婚了。
我们在北京买了房,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李伟成了我们的证婚人。
婚礼上,他哭得比谁都伤心。
“我这辈子最宝贵的两样东西,兄弟和妹妹,让你们俩凑一对儿了!”
所有人都笑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们也会吵架。
我嫌她工作太忙,不顾家。
她嫌我一身铜臭味,不懂浪漫。
但每次吵完,我们都会和好。
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次,我们翻看旧相册,看到了那张在天安门的合影。
照片上,我俩都穿着土气的衣服,表情僵硬,隔着老远的距离。
李红指着照片,笑着说:“你看你那时候,傻乎乎的。”
我搂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是啊,那时候,我哪儿想得到,能把你这么好的姑娘骗到手。”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才不是你骗的,是我自己……送上门的。”
我们相视而笑。
窗外,北京的夜色,灯火辉煌。
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
一个脸红的姑娘,对一个不知所措的愣头青,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我哥看上你了。”
那句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最后,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很庆幸,那一年,我坐上了那趟北上的绿皮火车。
也很庆幸,在那个大杂院里,我遇到了她。
是她,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是她,让我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找到了归属。
她是我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