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的婚事,是一场交易。他给我一个梦寐以求的上海户口,我给他一个传宗接代的妻子。
我叫陈淑娟。
1979年的冬天,我嫁给了王建国。
我不爱他。
我甚至,不认识他。
我们的婚事,是一场交易。他给我一个梦寐以求的上海户口,我给他一个传宗接代的妻子。
介绍人是我远房的表姨,她唾沫横飞地在我妈耳边说:“阿拉建国,钢铁厂的正式工,三代工人阶级,根正苗红!虽然人闷了点,但老实呀!老实就是福气!”
“最要紧的,是能给淑娟落户口。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淑娟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生的娃也是!”
我妈被说动了。
或者说,她被“城市户口”四个字砸晕了。
我也晕了。
那时候的我,高中毕业,在村里的小学当着民办老师,一个月拿十几块钱的微薄补贴,连工分都算不上。
我看着泥地里打滚的孩子,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麦田。
我知道,如果我不走,我一辈子就是这片麦田里的一棵麦子,从发芽到枯萎,都离不开这片土地。
我不甘心。
所以,当表姨把王建国的照片递给我时,我只看了一眼。
照片是黑白的,男人穿着工装,咧着嘴笑,牙齿很白,但眼神有点呆。
我不喜欢,也不讨厌。
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
我点头了。
妈长舒了一口气,眼角泛起泪花,拍着我的手:“娟儿啊,你是有福气的。”
福气?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心里空荡荡的。
这就是我的福气吗?
婚礼办得很简单。
在王家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亭子间里,摆了两桌酒。
我穿着借来的红棉袄,胸前戴着一朵俗气的大红花,机械地对着每一个来敬酒的陌生人微笑、点头。
王建国就坐在我旁边,脸喝得通红,一股浓重的酒气混着汗味,一阵阵往我鼻子里钻。
他几乎不跟我说话,只是在别人起哄时,会嘿嘿傻笑两声,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像个木偶。
一个精致的、会笑的木偶。
宾客散尽,婆婆李秀兰走进来,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递给我一个搪瓷盆。
“淑娟,累了一天了,洗洗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她的语气不冷不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接过盆,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妈。”
这声“妈”,叫得我舌头发僵。
亭子间很小,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掉漆的五斗柜,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王建国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白色的棉毛衫裤,坐在床沿上,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端着水盆,走到门后用帘子隔出的小空间里,胡乱地擦洗了一下。
水是冷的。
冷得刺骨。
就像我的心。
等我再出来时,王建国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占了床的大半个位置。
我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床,在属于我的那一小块空间里躺下。
床板很硬,被子带着一股久不见阳光的潮湿霉味。
我能清晰地听到身边男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他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一只粗糙温热的手伸了过来,笨拙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击了一样。
“淑娟……”他含混地叫我的名字。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闻到他身上还没散尽的酒气。
他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上摸。
我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屈辱、恶心、恐惧……无数种情绪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这就是我用一辈子换来的“福气”。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那一夜,很漫长。
天亮的时候,王建过已经起床了。
我听到他在外面洗漱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还有他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上面有水渍晕开的痕迹,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婆婆李秀兰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市民。
精明、刻薄,每一分钱都要算计到骨子里。
我嫁过来的第一天,她就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了我。
但那不是信任,是考验,也是束缚。
她给了我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这个月家里要用的粮票、布票、油票,还有二十块钱。
“淑娟,以后家里的开销就交给你了。建国和他爸一个月工资加起来八十多块,除了上交的,剩下的都在这里。你要省着点用,月底要是钱不够了,我可没地方给你贴。”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买回来的商品,看看它到底值不值那个价。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每天天不亮,我就要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煤球炉子。
炉子放在狭窄的过道里,烟雾缭aco,呛得我直流眼泪。
然后是淘米、煮粥、准备全家人的早饭。
王家住的是老式石库门房子,厨房是几家人合用的,空间逼仄,转身都困难。
我每天都要跟邻居张家姆妈、李家阿婆挤在一个水槽前洗菜、洗碗。
她们总是用一种探究的、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看我。
“建国家新妇,长得真俊。”
“乡下丫头,能嫁到上海来,福气好哦。”
我只能低着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福气?
我的福气,就是每天对着油腻的碗筷,对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对着婆婆那张刻薄的脸吗?
王建国在工厂是三班倒。
他上早班的时候,我们几乎说不上一句话。我起床时他已经走了,我睡下时他还没回来。
他上中班的时候,我们能一起吃顿晚饭。
饭桌上,公公王德海总是沉默地扒着饭,偶尔喝口小酒。
婆婆则是不停地挑剔。
“淑娟,今天的青菜怎么炒得黄塌塌的?油放多了吧?不知道现在油多金贵啊!”
“这汤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盐不要钱买啊?”
“建国在厂里干活累,你要多做点荤的给他补补。光吃这些素的怎么行?”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
而我的丈夫,王建国,永远都像个局外人。
他只会埋头吃饭,婆婆说什么,他都像是没听见。
偶尔被说急了,他会含糊地应一句:“妈,挺好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然后,桌上的气氛就会陷入更深的寂静。
我最怕的,是他上夜班的时候。
这意味着,白天他会在家睡觉。
而我,必须踮着脚走路,说话要压着嗓子,连洗衣服搓板的声音都要控制到最小。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个碗掉在地上,摔碎了。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婆婆立刻从她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不是存心的?啊?知道建国在睡觉,还搞出这么大动静!败家精!一个碗也要好几毛钱呢!”
王建国也被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我通红的脸,只是皱了皱眉。
“妈,算了,一个碗而已。”
“算了?怎么能算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婆婆不依不饶。
我蹲下身,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我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尝到了一股咸腥的味道。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王建国在身边均匀的鼾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
我开始疯狂地想家。
想念我们村口那棵大槐树,想念夏天傍晚的袅袅炊烟,想念我那间小小的、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
我想念林建军。
他是我在村里时的恋人。
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他会爬到最高的树上给我掏鸟窝,会在冬天把我的手揣进他的怀里焐热,他会认真地听我讲我的教师梦,然后傻傻地说:“娟儿,你当老师,我就在学校旁边开个小卖部,天天看着你。”
我们说好了,等他从部队复员回来,我们就结婚。
可是,我没能等到他。
现实,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我嫁给王建国后的第三个月,收到了我妈的来信。
信里说,林建军回来了。
他到处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嫁到上海后,一个人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坐了一整夜。
我妈在信的末尾小心翼翼地写道:“娟儿,都过去了。你在上海要好好过日子,别多想。”
我把信纸捏得死死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别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
那天晚上,王建国上夜班。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哭我逝去的爱情,哭我被典当的青春,哭我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上海的夜。
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我死死地困住。
我的户口本,就放在五斗柜的抽屉里。
那本红色的小册子,是我用我的一切换来的。
我走过去,打开抽屉,把它拿了出来。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看到“陈淑娟”三个字的下面,印着“上海市XX区”。
我成了城里人。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开始变得麻木。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家务,听着婆婆同样的唠叨,面对着王建国同样沉默的脸。
我的心,像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有时候,我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个女人,面色蜡黄,眼神空洞,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这真的是我吗?
那个曾经在田埂上放声歌唱,梦想着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陈淑娟,去哪里了?
为了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寂,我开始找事情做。
我跟婆婆说,我想出去找份活干。
婆婆眼睛一瞪:“找什么活?家里这么多事还不够你忙的?再说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安安分分在家待着,早点给建国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
“生儿子”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我。
是啊,在这家人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生孩子。
我跟王建过说了我的想法。
他难得地没有立刻沉默,而是想了想,说:“你想做什么?”
“我想……继续读书。”我鼓起勇气说,“我想考夜校,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个老师。”
当我说出“老师”两个字时,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那个被我埋藏在心底的梦想,又一次探出了头。
王建国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当老师……挺好的。”他低声说,“不过,妈那边……”
“我会跟她说的。”我的语气异常坚定。
那天晚上,我跟婆婆摊牌了。
我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要去考夜校。
婆婆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
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你疯了?书里能读出金子来?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整天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陈淑娟,我们王家没这个规矩!”
“妈,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新社会?新社会就不用生孩子了?新社会就不用过日子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上什么夜校,这个家你就别待了!”
我看着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我转向一直沉默的王建国:“王建国,你的意思呢?”
这是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入了谷底。
我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外人。
我的丈夫,也永远不会站在我这边。
我没有再争辩。
我站起身,默默地收拾了碗筷。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认命吧。
可是,我不甘心。
第二天,我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偷偷去了区里的文化馆,报名了夜校的扫盲班。
我没有文化,但我可以从头学起。
我不能让我的世界,只剩下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
我开始过上了双面人的生活。
白天,我是王家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媳d妇。
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后,我就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从夜校借来的书。
那些方块字,那些公式,对我来说,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在那个世界里,我不再是陈淑娟,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
我只是一个渴求知识的学生。
我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婆婆发现我的秘密。
我把书藏在床板底下,把练习本夹在旧报纸里。
每次去上课,都谎称是去邻居家串门。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走钢丝。
既紧张,又刺激。
王建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他好几次看到我躲在被窝里看书,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第二天早上,他会默默地把我那节快要没电的手电筒电池换成新的。
有一次,我做数学题做到半夜,一道几何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急得直抓头发。
黑暗中,身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辅助线画错了。”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对上王建国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拿过我的练习本和笔,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在纸上画了另外一条线。
“从这里,到这里,做一条垂线,然后用勾股定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思路却异常清晰。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只会埋头吃饭和干活的男人,竟然懂这些。
在他的指点下,那道困扰了我半天的难题,迎刃而解。
“你……你怎么会?”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以前也上过学。”他淡淡地说,“后来厂里忙,就没再去了。”
说完,他翻了个身,又背对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却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少得可怜。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晚上看书,他不再装睡。
遇到难题,他会主动给我讲解。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很少。
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消散了一些。
我的学习进步很快。
扫盲班的老师很喜欢我,说我有天分,鼓励我去考中专。
考中专,毕业了就能分配工作,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
我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
但是,考中专需要系统的复习,夜校的课程已经远远不够了。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书。
这意味着,我的秘密,不可能再继续隐藏下去了。
我决定,再跟他们谈一次。
这一次,我选择的突破口,是王建国。
那天,他上白班回来,我给他端上一碗早就晾好的绿豆汤。
他一口气喝完,满足地打了个嗝。
“建国,”我鼓足勇气开口,“我想……我想考中专。”
他拿着碗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老师说,我很有希望。”我急切地补充道,“如果考上了,以后就能当老师,有正式工作,我们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我刻意强调了“我们家”。
王建国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像上次一样退缩。
“要考多久?”他终于开口。
“至少要全力复习半年。”
“家里的活……”
“我白天干完,晚上看书,不会耽误的。”我赶紧保证。
他又沉默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全是汗。
他的决定,关系到我的未来。
“钱够不够?”他忽然问。
我愣住了。
“买书、报补习班,都要钱。”他说。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摇摇头:“我……我没什么钱。”
他站起身,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出来。
他把手帕打开,里面是十几张卷起来的“大团结”。
“这是我存的私房钱,你先拿着。”他把钱塞到我手里,声音还是那么平淡,“不够再跟我说。”
我捏着那叠温热的钞票,感觉比千斤还要重。
“你妈那边……”我还是不放心。
“我跟她说。”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只管好好看书。”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名义上的丈夫,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是爱,也不是感激。
而是一种……动容。
我不知道王建国是怎么跟他妈说的。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婆婆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没有再公开反对我看书。
只是会在吃饭的时候,阴阳怪气地敲打几句。
“有些人啊,就是命好,不用干活,还有人养着,天天在家当大小姐。”
“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生孩子过日子。”
我把所有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书本和习题。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每一门功课,我都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地吸收着知识。
那段日子,很苦。
我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白天要应付繁重的家务和婆婆的冷眼,晚上要在昏暗的灯光下跟一道道难题作斗争。
我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但我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王建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开始默默地帮我分担一些家务。
下班回来,会主动把水缸挑满。
休息日,会把家里的煤球全都打好。
有一次,我复习到半夜,饿得肚子咕咕叫。
他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快吃吧,吃完早点睡。”
我看着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心里暖烘烘的。
那是我嫁到王家以后,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日子,就在这种奇妙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我和王建国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我们不再是两个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们更像……战友。
一起对抗着生活的艰难,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虽然,我们之间,依然没有爱情。
1980年夏天,我走进了中专考试的考场。
那天,是王建国用自行车送我去的。
他一直把我送到考场门口。
“别紧张,好好考。”他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
我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他笑。
阳光下,他的脸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呆板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比之前更加沉默,整天坐立不安。
婆婆的冷嘲热讽也达到了顶峰。
“我看是白费功夫!那么多城里孩子都考不上,就凭你?”
我没有理她。
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张未知的成绩单上。
发榜那天,我不敢自己去看。
是王建国替我去的。
他在外面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一个人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
直到中午,我听到楼下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
我冲到门口,看到他满头大汗地跑上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通知书。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咧着嘴,对着我笑。
笑得像个孩子。
牙齿很白。
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照片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我却觉得,他的笑容,很好看。
我考上了。
上海市第一师范学校。
当我拿到那张印着我的名字的录取通知书时,我的手都在发抖。
我真的……做到了。
我把通知书紧紧地抱在怀里,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辛苦、压抑,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王建国就站在我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他想安慰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婆婆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通知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真的……考上了?”她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我们家破天荒地加了两个菜。
一盘红烧肉,一盘炒猪肝。
饭桌上,公公喝了很多酒,脸红红的,一个劲地说:“我们老王家,要出大学生了!”
婆婆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王建国坐在我旁边,话依然不多,但嘴角一直挂着笑。
我看着这幅景象,恍如隔世。
原来,尊重,是靠自己挣来的。
开学那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
王建国坚持要送我去学校。
我们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梧桐树下,他的自行车跟在我们身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以后,你就是老师了。”他说。
“嗯。”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学校里都是年轻人,有文化的人,你……”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不要……嫌弃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他低着头,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天平,正在发生倾斜。
曾经,他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是钢铁厂的正式工,而我,只是一个依附于他的农村丫头。
现在,我即将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师范生,未来的国家干部。
而他,依然是那个每天一身油污的普通工人。
他开始感到自卑了。
“王建国,”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没有你,我考不上。”
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我说。
我说的是“我们”。
师范学校的生活,给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我像一块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甘霖。
文学、音乐、美术……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着迷。
我的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
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她们都是和我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来的城市女孩和知识青年。
她们热情、大方,思想活跃。
从她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
我和王建国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我们之间,开始没有共同语言。
我跟他讲学校里的趣闻,讲书本里的故事,他总是听得一脸茫然。
而他跟我讲厂里的生产指标,讲同事间的家长里短,我也觉得索然无味。
我们之间的交流,又回到了最初的模式。
吃饭,睡觉。
只是,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他。
他上夜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窗边抽烟,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我知道,他有心事。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因为,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他。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下去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林建军。
他找到我学校来了。
那天下午,我刚下课,就被同学告知,门口有人找。
我走到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但眉眼之间,还是我熟悉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梧桐树下,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快步向我走来。
“娟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
相对无言。
还是他先开的口。
“我……我听说了,你考上大学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真好,你终于实现你的梦想了。”
“你呢?”我问,“你现在……怎么样?”
“我复员了,在县里的运输公司开车。”他说,“我……”
他欲言又止。
“娟儿,你……你过得好吗?”他终于问出了那句最想问的话。
我过得好吗?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说不出那个“好”字。
我也说不出那个“不好”字。
我只能沉默。
我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的眼圈红了。
“娟儿,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他声音哽咽,“我不该那么久不给你写信。我以为……”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
我不想再听那些解释。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结婚了。”我逼着自己,说出这句残忍的话。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娟-儿!”他忽然从身后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有力。
“他……对你好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没有回答,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跑了。
我一路跑回宿舍,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林建军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巨浪。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过去,那些甜蜜的、痛苦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
我这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忘记过他。
我只是把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一进门,就看到王建国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两个菜,一瓶酒。
“今天厂里发了奖金。”他看到我,露出一丝笑容,“庆祝一下。”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矛盾。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王建国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他问。
我摇摇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
我心里一酸。
这个男人,虽然木讷,虽然不懂浪漫,但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我。
“没有。”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我只是……有点累了。”
黑暗中,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林建军没有再来找过我。
但我的心,却乱了。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拿王建国和林建军做比较。
林建军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王建国只会闷头干活。
林建军懂我心里的每一个想法,王建国连我为什么不开心都不知道。
林建军是我情窦初开时的全部梦想,而王建国,只是我为了生存而选择的一个依靠。
这种比较,是不公平的。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对王建国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有时候,他想跟我亲近,我都会下意识地躲开。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我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冰点。
甚至,比最初还要冷。
因为,这一次,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陌生,还有我的背叛。
虽然,那只是精神上的。
1982年,我师范毕业了。
我被分配到区里一所重点小学当语文老师。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桌,有了自己的学生,有了受人尊敬的身份。
我成了真正的“陈老师”。
搬离王家的那天,婆婆破天荒地没有为难我。
学校给我分了一间单身宿舍,很小,但很干净。
王建国帮我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了进去。
他看着那间小小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眼神很复杂。
“以后……你还回家吗?”他问。
“学校离家太远了,我平时就住宿舍,周末再回去。”我说。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帮我把床铺好,把东西都归置整齐,然后就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对我说:“淑娟,祝贺你。”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有了自己的空间,我感觉整个人都自由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认真备课,耐心教导学生,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骨干教师。
学生们喜欢我,家长们尊敬我,领导们器重我。
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价值感和满足感。
周末,我偶尔会回王家。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需要履行义务的客栈。
婆婆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不再对我呼来喝去,反而处处小心翼翼地讨好我。
她会提前问我周末想吃什么,会把我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现在是“陈老师”了。
是他们王家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人。
是他们可以在邻居面前炫耀的资本。
这种转变,让我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我和王建国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依然沉默,我依然冷淡。
周末的两天,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有时候,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看着他眼角新增的皱纹,心里也会有一丝不忍。
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有一天,我周末回家,发现王建国不在。
婆婆告诉我,他去参加厂里组织的技术比武了,要去外地一个星期。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在那张双人床上。
夜里,我忽然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有些冷。
我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的温度,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一个星期后,王建国回来了。
他黑了,也瘦了,但精神很好。
他告诉我,他拿了技术比武的第一名,厂里要给他涨工资,还要分房子。
“分房子?”我愣住了。
“嗯。”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我看着那张申请表,心里百感交集。
我们,真的可以有自己的家吗?
新房子在离我学校不远的一个工人新村。
一室一厅,带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虽然不大,但跟那个拥挤的亭子间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搬家的那天,我们都很兴奋。
王建国一个人,把所有的家具都搬了上去。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贲起的肌肉,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间。
没有了婆婆的监视和唠叨,我们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他下班回来,我会给他做好热腾腾的饭菜。
我备课到深夜,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我们开始聊天。
聊我的学生,聊他的工作。
虽然话不多,但气氛不再那么尴尬。
有一天晚上,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一部爱情片。
女主角哭得梨花带雨。
我看得有些入神。
“你也喜欢看这个?”王建国忽然问。
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们文化人都喜欢看那些有深度的。”他说。
我笑了笑:“文化人也是人啊。”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掌心全是老茧。
我没有躲。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手握着手,一直到电视剧结束。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动作很温柔。
“淑娟,”他贴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孩子。
这个我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终究还是来了。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抗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抱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日子,就在这种不咸不淡的平静中,缓缓流淌。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从我老家寄来的信。
信是林建军写的。
他说,他要结婚了。
新娘是县里供销社的售货员,一个很普通的女孩。
他在信里说:“娟儿,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也祝你,幸福。”
我捏着那封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失落,有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那段青涩的、美好的、却又充满了遗憾的过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天晚上,王建国回来,看到我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把信递给他。
他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过来,把我轻轻地揽进怀里。
“都过去了。”他说。
他说的,是和我那天对林建军说的一样的话。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了他。
“王建国,”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傻瓜。”他拍着我的背,声音有些沙哑,“说什么对不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爱情,或许有很多种样子。
有的是轰轰烈烈,电光火石。
而有的,是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我和林建军之间,是前者。
我和王建国之间,是后者。
我曾经以为,我嫁给王建国,是为了一个户口,为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格。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但现在我才发现,在那些被我忽略的、日复一日的平淡岁月里,这个沉默的男人,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家。
他给了我支持,让我去追寻梦想。
他给了我包容,让我去治愈伤痛。
他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算不上英俊、甚至有些木讷的脸。
我忽然觉得,这张脸,很亲切,很踏实。
“王建国,”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愣住了,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惊喜。
然后,他用力地点点头,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我和王建国之间,或许永远都不会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
但我们有亲情,有恩情,有在漫长岁月中磨合出来的默契和温情。
这就够了。
嫁给他,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度日如年的婚姻,终究,还是被岁月,熬成了一碗暖心的粥。
虽然平淡,却足以,慰我余生。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