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耷拉着,往下滴着若有若无的潮气。
清明节,天是灰的。
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耷拉着,往下滴着若有若无的潮气。
我妈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里乒乒乓乓,我爸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一声不吭地抽烟。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越来越佝偻的背。
十年了。
每年这一天,我们家的气氛都像被泡进了福尔马林,每个人的表情都僵着,透着一股防腐剂的味道。
我哥,林川,失踪十年了。
法律上,他三年前就已经被宣告死亡。
我们家在郊区的陵园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里面只有他大学时最喜欢的一件白衬衫,和一本翻烂了的《百年孤独》。
我嫂子,苏晴,天不亮就到了。
她提着一篮子水果,还有我哥生前最爱吃的酱肘子。
她冲我爸妈笑,眼睛弯弯的,像往常一样。
“爸,妈,我来了。”
我妈接过篮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晴晴啊,你……你又来这么早。”
我爸摁灭了烟,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十年,苏晴比我这个亲妹妹做得更像一个女儿。
她每周都来,陪我爸妈吃饭,聊天,带他们去医院。
她自己的家,那个和我哥结婚时的新房,她一直住着。
我们都劝过她,还年轻,再找一个吧。
她总是笑着摇头。
“我等林川。”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
有时候我觉得她疯了。
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还清醒地活着。
去陵园的路上,车里死一样地寂静。
我爸开车,我妈坐在副驾,我和苏晴坐在后排。
收音机没开,大家连呼吸都像是调成了静音模式。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
十年,到底有多长?
长到足够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长到足够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下一块冰冷的墓碑。
我哥失踪那年,他二十五岁,我十五岁。
他刚和苏晴结婚半年。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他接了个电话,脸色很难看。
他对苏晴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没有绑架勒索,没有仇家寻衅,没有意外事故的任何痕迹。
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个城市的空气里。
我们报了警,找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他所有的朋友。
一无所获。
时间久了,希望就变成了绝望,绝望又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磨成了一种麻木的习惯。
陵园到了。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松柏呜呜作响。
我哥的墓碑很干净,苏晴每个月都会来擦拭。
照片上,他笑得一脸灿烂,露着两颗小虎牙,眼睛里有星星。
我妈一看到照片,眼泪就绷不住了,趴在墓碑上,哭得撕心裂肺。
“川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我爸站在旁边,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晴走过去,轻轻地拍着我妈的背。
“妈,别太伤心了,林川在天上看着呢,他也不想看你这样。”
她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我妈的哭声渐渐小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十年了,每年的剧本都一模一样。
我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觉得我哥不是失踪了,而是出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悲剧,我们都是他的配角。
我摆上带来的百合花,点了三根香,拜了拜。
“哥,我又来看你了。”
“爸妈身体还行,就是老念叨你。”
“嫂子……她也很好。”
“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在心里问。
风吹过耳边,像是谁的叹息。
我直起身,准备去水房给我妈接点水洗把脸。
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我的目光扫过通往陵园另一片区域的小路。
一个背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正慢慢地往山下走。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那个背影……
太像了。
走路的姿态,肩膀的宽度,甚至连微驼的后背,都和我记忆里的林川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
可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死死地钉在原地,眼睛再也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移开。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踟蹰,又像是在告别。
就在他即将转过一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他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侧过头,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
雨雾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看到了他的手。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
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疤。
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
是我小时候玩剪刀,不小心划伤的。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所有的弦,都断了。
是他。
就是他。
林川。
我哥。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我想喊,想叫,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拔腿就想追过去。
“墨墨,你去哪儿?”
苏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看到她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我爸妈也朝我这边望过来。
我张了张嘴,指着那个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哥……我看到我哥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愣住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我爸的瞳孔骤然收缩。
苏晴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墨墨,你是不是看错了?”她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没有!我没有看错!就是他!他手腕上有疤!”我几乎是在尖叫。
我甩开她的手,疯了一样地朝那个方向冲过去。
“林川!林川你给我站住!”
我一边跑,一边喊,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冲下那条小路,冲过那个转角。
空空如也。
只有湿漉漉的石板路,和两旁沉默的墓碑。
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糊了我一脸。
人呢?
刚才明明还在这里的人呢?
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不。
不可能。
那道疤,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爸和苏晴也追了过来。
我爸扶住我,声音苍老而疲惫。
“墨墨,别这样,你哥……他已经走了。”
“没有!他没走!我真的看见他了!”我哭喊着,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苏晴站在一旁,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白得像纸。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我们是怎么回的家,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妈又病倒了。
我爸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而我,则彻底陷入了一种偏执的疯狂。
我相信我哥还活着。
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他那天,是回来看我们的。
可他为什么不现身?
为什么躲着我们?
这十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我的心里啃噬着,让我不得安宁。
我决定,我要找到他。
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我开始请假,不去上班。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在陵园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背影,那件风衣,那把黑色的伞。
这些线索太模糊了。
我需要更具体的。
我把目标锁定在了我哥的遗物上。
他的房间,十年了,我妈一直保持着原样,每天都打扫。
我走进去,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书架上,是他喜欢的书。
衣柜里,是他穿过的衣服。
书桌上,还摆着他和苏晴的结婚照。
照片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如果我哥真的还活着,那苏晴这十年的等待,算什么?
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开始翻箱倒柜。
旧手机,早就没电了。
旧电脑,布满了灰尘。
一堆堆的信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他床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铁盒子。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了。
这个盒子我见过,是我哥的“百宝箱”,他上大学的时候,什么宝贝东西都往里塞。
可是,钥匙呢?
我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有找到钥匙。
我决定把盒子拿到开锁公司去。
就在我抱着盒子准备出门的时候,苏晴来了。
她提着一锅刚炖好的鸡汤,说是给我妈补身体的。
她看到我怀里的铁盒子,愣了一下。
“墨墨,你这是……”
“我哥的东西,我想打开看看,说不定里面有什么线索。”我直截了当地说。
从那天陵园回来后,我对苏晴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微妙。
我总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当时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
苏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放下鸡汤,走过来。
“别费劲了,这个锁我打不开。”
“你怎么知道?”我警惕地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个很别致的小钥匙。
她说:“我试过。”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她拿着那把小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把打开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轻声说:“你哥失踪后没多久,我就找到了这个盒子。我以为里面会有答案,所以配了这条项链。”
“结果呢?”我追问。
“结果,”她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盒子。
里面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几张大学时的照片,一个变形了的乒乓球,还有一本……日记。
我的呼吸一滞。
我拿起那本日记,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翻开第一页。
字迹很熟悉,是林川的。
日期,是他失踪前一年的。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的内容很琐碎,记录着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和苏晴的恋爱。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对未来的憧憬和热情。
“今天和晴晴去看了婚房,不大,但很温馨。她说要把阳台种满向日葵。真好,以后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太阳。”
“项目终于拿下来了,虽然很累,但感觉一切都值了。我要给晴晴买她看中很久的那条项链。”
“爸的腿又疼了,得带他去好好检查一下。我得更努力才行,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
我看着这些文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这就是我的哥哥,一个善良,孝顺,有担当的男人。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抛下我们所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信。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后半部分,内容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今天赵东又来找我了,他看起来很不对劲,神神秘秘的。”
赵东?
我记得这个人,是我哥大学时的室友,关系很好,后来一起合伙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公司。
“赵东说他找到了一个赚大钱的路子,让我跟他一起干。我总觉得不靠谱,拒绝了。”
“公司最近的账目有点问题,好几个项目回款都慢得离谱。我问赵东,他总是支支吾吾。”
“我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很大的麻烦里。赵东他……他竟然背着我用公司的名义去借了高利贷。”
看到这里,我的手开始发抖。
“金额太大了,我们根本还不起。那些人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如果还不上钱,就让我用命来抵。”
“我不能告诉晴晴,不能告诉爸妈。他们承受不住的。”
“赵东跑了,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了我。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
日期,是他失踪的前一天。
我合上日记本,浑身冰冷。
原来是这样。
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迫逃亡。
我抬起头,看着苏晴。
她的脸色和我一样苍白。
“这些……你早就看过了?”我问,声音沙哑。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为什么让我们像傻子一样等了十年?”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她反问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让爸妈知道,他们的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被人追债,生死未卜?他们受得了吗?还是报警,让警察去查?高利贷这种事,警察怎么查?就算查到了,钱呢?谁来还?”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
又能怎么样呢?
除了让这个家彻底垮掉,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你就一个人,把这个秘密藏了十年?”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那十年如一日的平静。
那不是麻木,也不是疯了。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坚持。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守护着林川留下的最后一点体面。
“对不起。”我说。
我为我之前的怀疑,感到羞愧。
她摇了摇头。
“不怪你。”
“那……陵园那天,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人就是他?”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敢认。”
我懂了。
她和我一样,看到了希望,却又害怕那希望背后,是更深的深渊。
“我要找到赵东。”我说,语气斩钉截铁。
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苏晴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支持。
“我帮你。”
找到赵东,比我想象中要困难。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大学同学的联系方式,早就没了。
他老家的地址,也已经人去楼空。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网上发帖,求助各种寻人网站。
一个星期过去了,杳无音信。
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整夜整夜地失眠,脑子里全是林川和赵东的脸。
苏晴看我状态不对,拉着我出去散心。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墨墨,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她说,“十年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觉得很累。
“嫂子,你说,我哥他还活着,对吧?”
“嗯。”她应得很轻,却很坚定。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声音。
“你是……林墨吗?”
“我是,你哪位?”
“我在网上看到了你的帖子,你在找赵东?”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对!你认识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他以前的同事。他……他过得不好。”
我的心一沉。
“他怎么了?”
“他前几年染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到处躲着。我劝过他,没用。”
赌瘾。
原来如此。
难怪他会去借高利...贷。
“那你知道他现在可能在哪儿吗?”我急切地问。
“我只知道,他最近好像在城西那边的一个地下赌场里做事。”
对方给了我一个大概的地址。
挂了电话,我立刻把消息告诉了苏晴。
苏晴的反应很冷静。
“那种地方,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陪你。”
我本来想拒绝,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和苏晴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地下赌场。
它隐藏在一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入口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铁门。
门口守着两个纹身的壮汉。
我和苏晴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怵。
我们装作是来玩的,交了“门票钱”,才被放了进去。
地下室里乌烟瘴气,烟味、酒味、汗味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红男绿女,神情癫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我和苏晴穿梭在人群中,寻找着赵东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角落的牌桌上,我们看到了他。
十年不见,他已经完全变了样。
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透着一种被掏空了的麻木和贪婪。
他正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牌,额头上全是汗。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东。”
他猛地回头,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
他一把推开椅子,转身就想跑。
我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跑什么?心虚了?”
他挣扎着,眼神惊恐。
“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苏晴走上前,冷冷地看着他。
“赵东,十年了,你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
赵东看到苏晴,彻底蔫了。
他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
“嫂子……”
“别叫我嫂子,我担不起。”苏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把他拖出了赌场,带到附近一个僻静的公园。
“说吧,林川到底在哪儿?”我开门见山。
赵东蹲在地上,抱着头,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冷笑一声,“当年你们公司欠的高利贷,是你借的吧?你把烂摊子丢给我哥一个人,自己跑了,现在说你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赵东突然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当时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想赚快钱,结果陷进去了!那些人逼得紧,我没办法才跑的!”
“那你跑了,我哥呢?那些人会放过他吗?”
赵东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川子他……他比我讲义气。他说他会想办法解决,让我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解决?他怎么解决?用命去解决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是的!”赵东急忙摆手,“他……他当时跟我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和苏晴异口同声地问。
“他说……他准备假死。”
假死。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虽然早有猜测,但从赵东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他伪造了一场意外落水的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样,那些追债的人,就不会再去找他,也不会去骚扰你们。”赵东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抛下我们所有人?”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也是没办法……”赵东辩解道,“他说,长痛不如短痛。他不想让你们跟着他一起背负这些。”
长痛不如短痛。
说得真轻巧。
他知道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他知道我妈哭瞎了多少次眼睛吗?
他知道我爸一夜白了多少头发吗?
他知道苏晴……是怎么守着一个空房子,守着一个谎言,过了整整十年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苏晴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去了哪里?”苏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东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他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
“你撒谎!”我盯着他的眼睛,“清明节那天,在陵园,我们看到他了!他根本就没走远!”
赵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陵园?不可能……他怎么会回去……”
看到他的反应,我更加确定,他在隐瞒什么。
“赵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到底在哪儿?”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报警。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警察会放过你吗?”
赵-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瘫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川子他……他确实没走远。他去了邻市,海城。”
海城。
离我们这里,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他换了个名字,叫李伟。在一家装修公司当设计师。”
“他……他已经在那边……重新成家了。”
……重新成家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和苏晴的心里。
我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苏晴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他……结婚了?”她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赵东不敢看她,点了点头。
“孩子……应该有五六岁了。”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荒谬。
太荒谬了。
我们在这里,为了他的“死”,痛苦了十年。
苏晴为了他,守了十年活寡。
而他呢?
他在另一个城市,改头换面,娶妻生子,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
凭什么?
他凭什么?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我的心底烧了起来。
我要去找他。
我必须去找他。
我要当面问问他,他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苏晴拦住了我。
“墨墨,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冲她喊道,“他骗了我们十年!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
“我知道。”苏-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清醒,“但你现在去找他,又能怎么样?去大闹一场,把他现在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呢?把他带回来吗?带回来面对这一屁股的烂账,面对我们这个被他伤害了十年的家吗?”
我愣住了。
是啊。
然后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想着找到他,质问他,发泄我的愤怒。
可发泄完了呢?
“还有爸妈。”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不仅没死,还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我怕他们会撑不住。”
我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灭了。
是啊,还有爸妈。
这个真相,对他们来说,比死亡更残忍。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
为什么?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天晚上,我和苏晴在公园里坐了很久。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夜风很凉,吹得人心底发寒。
最后,是苏晴先站了起来。
“走吧,回家。”
她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个崩溃流泪的人,不是她。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比我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
我反复地想,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爸妈?不行。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
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得我快要窒息。
一个星期后,苏晴来找我。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好。
她递给我一张高铁票。
是去海城的。
“你想去看看他,对吗?”她说。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陪你一起去。”她说,“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
我没有拒绝。
或许,我需要她陪在我的身边。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地踏上了去海城的路。
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见到他以后,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是该给他一巴掌,还是该抱着他痛哭?
到了海城,我们按照赵东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装修公司。
公司不大,在一个写字楼的七楼。
我们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
“上去吧。”苏晴说。
我们走进写字楼,坐上电梯。
电梯每上一层,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到了七楼,电梯门打开。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站在公司前台,和一个客户说话。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就是他。
林川。
我的哥哥。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当他看到我和苏晴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愧疚。
他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个客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们。
“李工,这两位是?”
“他不叫李伟,他叫林川。”我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林川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又看着苏晴,脸色惨白。
公司里的其他同事,都好奇地朝我们这边张望。
苏晴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文件夹,递给他。
“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川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跟经理请了个假,带着我们走出了公司。
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三个人,相对无言。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十年了。”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过得挺好啊。”
林川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我冷笑一声。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这十年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妈为了你,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爸一夜白头!还有嫂子!”
我指着苏晴。
“她为了你,守了十年活寡!你呢?你在外面娶妻生子,心安理得!”
林川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滴落,砸在桌面上。
“我没想过会这样……”他哽咽着说,“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断断续续地,把当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比赵东说的,更详细,也更触目惊心。
那些高利贷,利滚利,已经变成了一个他永远无法偿还的天文数字。
那些人,不仅威胁他,还跟踪他,甚至拍下了我爸妈和苏晴的照片,威胁他如果敢报警或者跑路,就对我们下手。
他被逼到了绝境。
“我只能死。”他说,“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不会再来纠缠你们。这笔债,才能一了百了。”
“所以你就策划了一场假死,然后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生活?”我质问道。
“不是的!”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我一开始没想过要开始新生活。我到了海城,换了身份,每天打好几份工,拼命地赚钱,我想把钱还上,我想回去……”
“那为什么不回?”
他沉默了。
“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婆,小雅。她是个很好的人,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她没有嫌弃我,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们有了孩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苏晴。
“有了孩子,我就更不敢回去了。我怕……我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我怕那些人会找到我,会伤害我的孩子,伤害小雅。”
“那你就不怕伤害我们吗?”我问。
“我对不起你们……”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们的原谅。这十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每天都在想你们。”
“清明节那天,你回去了,对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每年都会回去。我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看你们一眼。”
“我看到妈老了很多,爸的背也驼了。我看到你长大了,也看到晴晴……她还是那么好。”
“我恨我自己,我就是个懦夫,是个混蛋!”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咖啡杯都震得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的怒火,不知不觉消散了很多。
恨吗?
当然恨。
可更多的,是心疼。
心疼他这十年,也过得并不好。
他像一个活在夹缝里的人,一边是无法割舍的过去,一边是无法放弃的现在。
我转头看向苏晴。
从头到尾,她都异常的安静。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她看着林川,眼神很平静。
“她……对你好吗?”
林川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点了点头。
“好。”
“孩子……可爱吗?”
“嗯,很可爱,像她妈妈。”
苏-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淡很淡的笑。
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那就好。”她说。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林川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林川看着那份文件,浑身一震。
“晴晴……”
“林川。”苏晴打断了他,“十年前,你选择‘死’,是为了保护我们。我懂。”
“这十年,我等你,不是因为我还爱你,而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爱过的男人,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懦夫。我需要一个答案。”
“现在,答案我找到了。”
“你也找到了你的新生活。”
“我们……也该有我们的新生活了。”
她站起身。
“林川,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做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最无奈的选择。”
“但是,你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墨墨。”
“以后,别再回去了。别再让我们看到你了。”
“就让你,永远‘死’在那条河里吧。”
“这对所有人都好。”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我看着她的背影,挺得笔直。
我知道,她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亲手,为自己这十年的等待,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亲手,斩断了林川回家的最后一条路。
林川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哥。”
我叫了他一声。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墨墨……”
“嫂子说得对。”我说,“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
“爸妈那边,我们会照顾好。你……照顾好你的新家吧。”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是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那时候,我哥还没结婚,我还扎着羊角辫。
我们笑得都很开心。
我把照片,放在了离婚协议书的上面。
“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以后,别再回来了。”
说完,我转身,追上了苏晴。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看到苏晴站在路边,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嫂子……”
她转过身,扑进我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她把这十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陪着她一起哭。
我们哭得像两个迷路的孩子。
回程的高铁上,苏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然紧锁着。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落落的。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
没有狗血的撕扯,没有惊天动地的报复。
只有平静的告别,和无奈的接受。
回到家,我妈问我们去哪儿了。
我说,公司临时有事,去邻市出了个差。
我妈没有怀疑。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苏-晴,在不久之后,就搬出了那个她守了十年的家。
她把房子卖了,用那笔钱,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花店的名字,叫“新生”。
她剪了短发,换上了漂亮的裙子,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
她开始去旅游,去学画画,去做所有她以前想做却没做的事情。
她好像,真的获得了新生。
我和她,从姑嫂,变成了最好的闺蜜。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林川。
他就像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被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我爸妈,依然会在每年清明,去那个衣冠冢前,哭上一场。
我也会陪着他们去。
只是,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怨。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惆ou怅。
我知道,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城市,有一个男人,他叫李伟。
他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或许,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拿出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默默地流泪。
他或许,会在每年清明,偷偷地回到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在远处,看一眼他再也无法拥抱的亲人。
他活着,却也死了。
我们都知道他还活着。
却只能,让他继续“死”着。
这或许,就是生活吧。
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妥协,也充满了……爱。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苏晴,约着一起去给我哥“扫墓”。
爸妈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我们没让他们来。
山上,依然是风很大。
墓碑前,苏晴放下一束向日葵。
她说,要让他在那边,也能看到太阳。
我笑了笑,心里暖暖的。
我们清理了墓碑周围的杂草,和他说了很多话。
说我升职了,说苏晴的花店生意很好,说爸妈最近迷上了跳广场舞。
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下山的时候,天放晴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苏晴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聊她的花店,聊我的工作,聊最近新上映的电影。
就在快要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不远处。
车窗摇下了一半。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
是林川。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欣慰,有祝福,还有深深的眷恋。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温柔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小女孩。
苏晴也看到了。
她停下脚步,和我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笑了。
我们没有走过去,也没有打招呼。
只是远远地,冲着那个方向,轻轻地挥了挥手。
像是在告别,也像是在问候。
车窗,缓缓地升了上去。
黑色的车子,发动,然后,慢慢地驶离了我们的视线。
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告别。
“走吧。”苏晴说。
“嗯。”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心灵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