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今天老师表扬我了”一样。
那个瞬间,我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进了排骨汤里。
溅起的油点子烫在我的手背上,细微的刺痛。
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儿子那句话在嗡嗡作响。
“妈妈,爷爷和姑姑,带我去做亲子鉴定了。”
他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今天老师表扬我了”一样。
九岁的孩子,眼睛像洗过的黑葡萄,清澈得能倒映出我此刻僵硬的脸。
他手里还捏着一块没拼好的乐高,红色的,像一滴凝固的血。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厨房里,排骨汤的香气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浓郁得让人发腻。
那香气,曾经是我和周明最爱的人间烟火。
现在,它像一条无形的绳索,要把我勒死在这片烟火里。
儿子还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他可能只是想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的行程,就像他告诉我他去上了游泳课一样简单。
亲子鉴定。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直直地戳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
周明,我的丈夫,已经走了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以为时间已经把最深的伤口缝合起来,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可我没想到,有人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把这道疤重新撕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腐烂。
还是他最亲的家人。
我慢慢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渊渊,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儿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姑姑说,是去医院做一个检查,看看我是不是爸爸的亲儿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孩子气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姑姑还说,做了这个,爷爷的病就能好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的疼。
用一个九岁的孩子去当武器,用他还不懂事的纯真去刺伤他的母亲。
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我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周明生气时一模一样,眉头会微微皱起,带着一种不解的倔强。
我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他小小的身体很温暖,带着一股洗衣液和阳光混合的好闻味道。
这个我怀胎十月,痛了十几个小时才生下来的孩子。
这个流着我和周明共同血液的孩子。
现在,却要被一张纸来证明他的出身。
何其荒唐。
何其……悲凉。
“妈妈,你怎么了?”儿子在我怀里动了动,“你抱得我有点疼。”
我松开手,看着他。
“渊渊,你听妈妈说。”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生怕自己会失控,“你永远,永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这一点。”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爷爷的病会好吗?”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掉进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排骨汤里,瞬间消失不见。
就像我这三年来,所有无声的哭泣一样。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仿佛浮现出周明临走前那张苍白的脸。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
他说:“陈兰,对不起,以后要辛苦你了。”
他说:“渊渊……好好带大他,告诉他,爸爸爱他。”
他说了很多,唯独没有说,要我提防他的家人。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了那个我几乎从不点开的家庭群。
群里很安静。
上一次有消息,还是三天前,周明他妹妹,也就是渊渊的姑姑周敏,发的一张老爷子在医院吊水的照片。
配文是:【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点小感冒就倒下了。】
我当时还回复了一句:【爸要紧吗?我明天带渊渊过去看看。】
周敏没有回复我。
现在想来,那张照片,那句话,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而我,是那个即将走进陷阱的猎物。
他们用老爷子的病做借口,把我儿子骗了出去。
去做什么?
去做亲子鉴定。
我点开周敏的头像,那个曾经挽着我的胳膊,甜甜地叫我“嫂子”的女孩。
她的朋友圈封面,还是她和周明小时候的合影,两个孩子笑得没心没肺。
我盯着那张照片,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要问什么?
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痛骂她无耻?
还是哭着求她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像都不对。
成年人的崩溃,从来不是大张旗鼓的。
它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外面看着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到床的另一头。
黑暗中,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徒劳地撞击着栏杆。
周明,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用生命爱过的家人。
他们正在用最锋利的刀,凌迟你最爱的人。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给儿子也请了假。
我开着车,载着渊渊,去了那个我们一家三口最喜欢去的湿地公园。
深秋的公园,芦苇荡一片金黄,在风中摇曳,像一片起伏的金色海洋。
周明以前最喜欢这里的芦苇。
他说,芦苇看似脆弱,实则坚韧。只要根还在,哪怕被烧尽,来年春天,又能长出一片新的。
他就像那片芦苇。
一场意外的车祸,把他从我和渊渊的生命里,连根拔起。
我牵着渊渊的手,走在木栈道上。
他很开心,一路追着蝴蝶跑。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心底的寒意。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儿子在不远处奔跑的身影。
他的背影,越来越像周明了。
那种奔跑时微微前倾的姿态,那种跑起来甩动双臂的幅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拿出手机,翻出周明的照片。
那是一张他大学时打篮球的照片,穿着宽大的球衣,浑身是汗,笑得像个傻子。
阳光下,他的牙齿白得晃眼。
我把照片递给跑累了回到我身边的渊渊。
“渊渊,你看,这是爸爸。”
他凑过来看,小小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了戳。
“爸爸好帅。”他咯咯地笑,“妈妈,爸爸跑步也跟我一样吗?”
“是啊。”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忽然不笑了。
“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摇摇头,把他揽进怀里。
“没有,妈妈只是……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如果爸爸还在,他肯定会带我来这里抓螃蟹。”
周明以前确实这么说过。
他说,等渊渊再大一点,就带他来这里,脱了鞋下到滩涂上,抓小螃蟹,抓小虾米。
他甚至连小桶和小铲子都买好了,就放在家里的储物间里,落满了灰。
可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抱着儿子,看着远处金色的芦苇荡,眼泪无声地流淌。
周明,我该怎么办?
我守不住我们的家了。
有人要从根上,把它毁掉。
在公园待了一整天,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我们才开车回家。
渊渊在后座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笑意。
回到家,我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然后,我走进了书房。
周明的书房,我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专业的书籍,还有他最爱的武侠小说。
书桌上,放着他用过的一支钢笔,一个笔筒,还有一个我们俩的合影。
照片里,我靠在他的肩上,笑得一脸幸福。
而他,低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钥匙,就挂在我的脖子上,贴身戴着。
这是周明留给我的。
他说,这里面是他所有的秘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就让我打开它。
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开。
我怕看到什么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可现在,我别无选择。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我需要一点力量,一点能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
我颤抖着手,取下脖子上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铁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信件,或者日记。
只有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和一个小小的U盘。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报告。
抬头是A市肿瘤医院的标志。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诊断书,化验单,CT报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神经上。
周明,我的丈夫。
在他离开我们的一年半以前,就已经被确诊了。
遗传性胃癌。
晚期。
医生说,这种病,有极高的家族遗传概率。
他的父亲,也就是渊渊的爷爷,也是因为这个病,切除了大部分的胃。
而周明,他选择了隐瞒。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我。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陪我吃饭,陪儿子玩耍。
他只是会在我睡着之后,一个人跑到卫生间,无声地呕吐。
他只是会借口出差,一个人跑到医院,接受那些痛苦的化疗。
我这个自诩最了解他的妻子,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记得,那段时间,他瘦得很快。
我让他多吃点,他还笑着跟我开玩笑,说要保持身材,不然配不上我这个大美女了。
我还记得,他开始掉头发。
我取笑他是不是要秃顶了,他还故作生气地追着我打闹。
我……我就是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报告上的字迹变成一团一团的墨迹。
我把脸埋在那些冰冷的纸张里,放声大哭。
哭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
哭我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的异常。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只是,爱得太深,太沉重。
他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所以选择了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死亡。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睛又干又疼。
我拿起那个U-盘,插进了电脑。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点开。
屏幕上出现了周明那张熟悉的脸。
他瘦了很多,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但依然在努力地笑着。
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陈兰,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只是……太自私了。我想多看你和渊渊几眼,想在你们的记忆里,我永远是那个健康、强壮的丈夫和爸爸。”
“这个病,是家族遗传的。我爸有,我也有……我最怕的,就是渊渊……”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圈红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这种病的遗传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一半一半,像一场豪赌。我不敢赌,我输不起。”
“我走之后,我爸和我妹,他们肯定会很担心渊渊。他们可能会……做出一些让你无法理解的事情。你别怪他们,他们只是跟我一样,太害怕了。”
“他们只是想求一个心安,想知道,渊渊是不是……能躲过这一劫。”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带渊渊去做了什么检查,你不要生气。那不是不信任你,那是……我们周家人,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陈兰,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你。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陪你和渊渊一起变老。”
“替我……好好爱他。”
视频结束了。
屏幕黑了下去,倒映出我泪流满面的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不是怀疑,不是背叛,不是羞辱。
是恐惧。
是一种深入骨髓,代代相传的,对命运的恐惧。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周明,你这个笨蛋。
你这个全世界最笨的笨蛋。
你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唯独没有算计到,你的隐瞒,会给我带来多大的伤害。
你以为的保护,却成了一把刺向我心脏的利刃。
而挥刀的人,还是你最亲的家人。
第二天一早,我把渊渊送去了我父母家。
然后,我拿着那个铁盒子,开车去了医院。
老爷子还在住院,一个单人病房。
周敏在给他削苹果。
看到我进来,她手里的水果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别过头去,假装咳嗽。
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病床前,把那个铁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啪嗒。”
一声轻响,像一个开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敏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周明最疼爱的妹妹。
“为什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周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嫂子……我……我们不是故意的……”她语无伦次,“我们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我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害怕渊渊不是周明的儿子?还是害怕别的?”
躺在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别说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都是我的主意!跟她没关系!”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周敏赶紧过去扶他。
“爸,你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老爷子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周明走了!我们周家就剩下渊渊这一个根了!我不能让他也……”
他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没有再逼问他们。
我只是打开了那个铁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
诊断书,化验单,CT报告……
我把它们,一张一张地,铺在了老爷子的病床上。
那些白纸黑字,像一张无声的判决书,宣判着周明的死亡,也宣判着他们的愚蠢。
周敏的哭声戛然而生。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报告,然后又猛地看向我。
老爷子也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痛苦。
“这……这是……”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周明留给我的。”我平静地说,“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病,知道你们的担心,也知道你们会做什么。”
我拿出那个U-盘。
“他还给我留了言。”
我没有播放那个视频。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周明最后那段憔悴的样子。
我只是把周明在视频里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了他们听。
我说:“他说,他最怕的,就是渊渊……”
我说:“他说,你们这么做,不是不信任我,是你们周家人,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我说:“他说,让我别怪你们。”
每说一句,周敏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每说一句,老爷子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当我把所有话说完,整个病房,只剩下他们父女俩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他……他都知道……”老爷子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个傻孩子……他怎么这么傻啊……”
他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爸!”周敏尖叫着去拉他的手。
“是我害了他!是我把这个病传给了他!”老爷子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现在……现在还要去怀疑他的儿子……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周敏也崩溃了,抱着老爷子放声大哭。
“哥……对不起……嫂子……对不起……”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原谅的释然。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哀。
我们都是被周明的爱,困在原地的人。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却也用这种方式,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我把那些报告和U--盘,重新收回铁盒子里。
“鉴定结果,应该快出来了吧。”我淡淡地说。
周敏止住哭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嫂子……”
“出来了,告诉我一声。”我打断她的话,“不是为了向你们证明什么,是为了给渊渊一个交代。”
“他有权利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他更有权利知道,他的家人,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断了。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无声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周明,你看。
这就是你用生命去守护的家人。
我们,都被你弄得遍体鳞伤。
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周敏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渊渊检查作业。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又轻又怯。
“嫂子……结果……出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问结果。
因为我知道。
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渊渊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是姑姑的电话吗?”
“嗯。”
“爷爷的病,好了吗?”
我看着他纯真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再瞒着他了。
他已经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放下手里的红笔,把他拉到身边,让他坐在我的腿上。
“渊渊,妈妈跟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我用最温和的语言,给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爸爸。
爸爸得了一种会遗传的病,他很害怕,怕把这种病传给自己的小宝贝。
所以,爸爸悄悄地藏起了一个秘密。
故事里,还有一个很爱很爱爸爸的爷爷,和一个很爱很爱哥哥的姑姑。
爸爸走了以后,他们也很害怕,害怕那个小宝贝也会生病。
因为太害怕了,他们就做了一件错事。
他们用一种不太好的方式,想去确认一下,小宝贝是不是健康的。
“他们不是不爱那个小宝贝,”我看着渊渊的眼睛,认真地说,“他们只是……用错了方法。”
渊渊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问我:“妈妈,那个小宝贝,就是我,对吗?”
我点了点头。
“那……爸爸的病,会传给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再次插进我的心脏。
这也是我最害怕的问题。
我把他抱得很紧,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
“不会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三个字,“爸爸在天上保佑着渊渊呢,他会把所有的坏运气都带走,渊渊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过了很久,我以为他睡着了。
他却突然开口,声音小小的。
“妈妈,我不生爷爷和姑姑的气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因为……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都很想爸爸,对不对?”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
我的儿子,他比我想象的,要善良,要勇敢,要通透得多。
他用他小小的胸膛,装下了所有人的过错和悲伤。
周明,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长大了。
他长成了你最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善良,宽容,又充满了力量。
那之后,我和周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们没有再来打扰我们。
只是会定期托人送来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当季的水果,有时候是渊渊爱吃的零食,有时候是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营养品。
东西都放在门卫室,周敏会给我发个信息,然后就不再多说。
我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那些东西,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门卫室的角落里,直到被保洁阿姨清理掉。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慢慢地,成为彼此生命里的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半年后,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老爷子病危了。
胃癌复发,癌细胞全身转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อก。
周敏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老爷子昏迷前,一直念叨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周明。
另一个,是渊渊。
我挂了电话,在客厅里站了很久。
渊渊放学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他,那张越来越像周明的脸。
我忽然明白,有些结,是必须要解开的。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渊渊。
我不能让他活在上一辈的恩怨和阴影里。
我蹲下来,问他:“渊渊,你想……去看看爷爷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带着渊渊,再次踏进了那家医院。
还是那间病房。
只是病床上的人,已经瘦得脱了相,脸上罩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如果不是心电图上还在微弱跳动的曲线,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干尸。
周敏趴在床边,哭肿了眼睛。
看到我们进来,她猛地站起来,脸上是惊讶,是愧疚,还有一丝……感激。
“嫂子……渊渊……”
我没有理她,只是牵着渊渊,走到了病床前。
渊渊看着病床上的爷爷,小小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害怕。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汗。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别怕。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病床上的老爷子,眼皮竟然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渊渊的那一刻,突然迸发出了一丝光亮。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周敏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
“爸,你说什么?”
“渊……渊……”老爷子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周敏流着泪,把渊渊轻轻地推到床边。
“渊渊,爷爷叫你呢。”
渊渊有些害怕,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鼓励地看着他。
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小步。
“爷……爷爷……”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老爷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渊渊的脸。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那只插着针管,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想去摸一摸渊渊。
可那只手,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遗憾和不甘。
然后,他看着渊渊,嘴唇又动了动。
这一次,我听清了。
他在说:“像……真像……”
说完这两个字,他眼里的光,就彻底熄灭了。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
“嘀——”
长长的,尖锐的,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爸!”
周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病房。
渊渊吓得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我抱着他,看着那个永远闭上了眼睛的老人。
心里,五味杂陈。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但他对周明的爱,对渊渊的爱,却是真的。
只是,他用错了方式。
这份沉重的,带着恐惧和猜忌的爱,最终,压垮了他自己。
也差点,毁了我们所有人。
老爷子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我带着渊渊去了。
在葬礼上,周敏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她说,这是老爷子留给渊渊的。
是他的全部积蓄。
我没有收。
我说:“钱,我们不需要。我能养大渊渊。”
周敏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嫂子,我知道,我们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你和渊渊的伤害。但是……求你,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了她。
“别这样。”我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斯人已逝,再多的怨恨,也该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她,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女人。
“以后,好好生活吧。”我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哥。”
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从墓地回来,渊渊一直很沉默。
晚上睡觉前,他突然问我:“妈妈,爷爷最后说的那句‘像,真像’,是什么意思?”
我给他盖被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坐在他的床边,摸了摸他的头。
“意思是,你长得,越来越像爸爸了。”
“是吗?”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太好了。以后妈妈想爸爸了,就看看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晚安,我的宝贝。”
“晚安,妈妈。”
关上灯,带上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那个铁盒子里,拿出了我和周明的合影。
照片上,他低头看着我,笑得那么温柔。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周明,你都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真的长大了。”
“他像你,也不像你。”
“他有你的善良和担当,却没有你的固执和傻气。”
“他会比你,活得更通透,更快乐。”
“你放心吧。”
“这个家,有我,有他,就还是完整的。”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整个房间。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还会有很多困难。
但是,我不怕了。
因为,我的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他会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过春夏,走过秋冬。
而那个我们都深爱着的男人,他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永远,永远地,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生活,终究要回归平静。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做饭,辅导渊渊的功课。
周敏偶尔会给我发信息,问问渊渊的近况。
言语间,总是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讨好。
我回复得不多,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
有些伤口,虽然无法彻底愈合,但时间,终究会让它结痂。
渊渊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学校要组织一次“我和我的家人”主题演讲比赛,问渊渊要不要参加。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渊渊。
我以为他会拒绝。
毕竟,我们的家庭,是不完整的。
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
“妈妈,我想参加。”他说,“我想跟他们讲讲我的爸爸。”
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没有因为爸爸的离开而自卑,反而,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爸爸。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有空就趴在书桌上写稿子,改稿子。
写好了,就念给我听,让我给他提意见。
他的稿子里,没有悲伤,没有抱怨。
只有满满的,对爸爸的思念和骄傲。
他说,他的爸爸,是一个会修好所有玩具的超人。
他说,他的爸爸,是一个会把他举得高高的,让他看到全世界的大树。
他说,他的爸爸,虽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但每天晚上,都会变成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看着他睡觉。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在孩子的心里,父亲的形象,可以如此高大,如此温暖。
比赛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去给他加油。
周敏也来了。
她没有告诉我,只是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了礼堂的最后一排。
渊淵是第五个上场的。
他穿着我给他新买的小西装,打着领结,像个小大人一样,走上了舞台。
他一点也不紧张。
他拿着话筒,看着台下的同学和老师,声音洪亮而清晰。
他讲着他和爸爸的故事,那些我听了无数遍的,琐碎而温暖的日常。
台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故事里的那个“超人爸爸”吸引了。
讲到最后,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爸爸,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教会我要勇敢,要善良,要热爱这个世界。”
“虽然,他不能再陪着我长大,但是,我知道,他给我的爱,会一直陪着我,给我无穷的力量。”
“我爱我的爸爸,我也爱我的妈妈。我们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说完,他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
我坐在台下,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周敏,也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芥蒂,也彻底消散了。
我们都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人。
我们也都,被这个男人的儿子,深深地治愈了。
比赛结束,渊渊拿了一等奖。
他拿着奖状,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到我面前。
“妈妈!我拿到第一名!”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渊渊,你是妈妈的骄傲。”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周敏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嫂子……谢谢你……谢谢你把渊渊教得这么好。”
“他也是你哥的孩子。”我说。
“嫂子,”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说,“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和渊渊吃顿饭。”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紧张的呼吸声。
良久,我问身边的渊渊:“渊渊,姑姑想请我们吃饭,你想去吗?”
渊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想去。”他说,“我也好久没见姑姑了。”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
那个周末,我带着渊渊,去了周敏家。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和渊渊爱吃的。
她的丈夫,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直局促地站在一边,想跟我们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
打破沉默的,是渊渊。
他给周敏夹了一块排骨。
“姑姑,你做的排骨,和我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周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的眼泪。
“好吃……好吃就多吃点。”
吃完饭,周敏拿出相册,和渊渊一起看他们小时候的照片。
她指着照片上的周明,给渊渊讲他小时候的趣事。
讲他怎么爬树掏鸟窝,怎么下河摸鱼,怎么因为调皮被爷爷追着满院子打。
渊渊听得津津有味,咯咯地笑个不停。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而美好。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带来伤害,也能带来羁绊。
它能让人反目成仇,也能让人冰释前嫌。
周明走了,但他留下的,不仅仅是思念和悲伤。
还有这份,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无法割舍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临走的时候,周敏送我们到楼下。
她拉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嫂子,以后,你和渊渊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哥不在了,我这个当妹妹的,理应替他照顾好你们。”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
回去的路上,渊渊靠在我的肩膀上,快要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说:“妈妈,今天我好开心。”
“嗯,妈妈也开心。”
是啊,开心。
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就像一间很久没有开过窗的屋子,终于,透进了一缕阳光。
生活,好像真的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转眼,渊渊小学毕业了。
升学宴那天,我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周敏一家也来了。
她给渊渊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宴会上,大家都很高兴,说着祝福的话。
我看着在人群中,已经长得和我差不多高的儿子,心里感慨万千。
这六年,过得真快啊。
快得像一场梦。
宴会结束,送走宾客。
周敏留下来帮我收拾。
我们俩一边洗碗,一边聊天。
“嫂子,你看渊渊,现在长得多帅,跟哥当年一模一样。”
“是啊,”我笑着说,“就是性子比他爸稳重多了。”
“那还不是你教得好。”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了,嫂子,”周敏擦了擦手,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这是我前几天去庙里求的,一个平安符,你让渊渊贴身戴着。”
我接过来,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红色锦囊。
“你还信这个?”我笑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她一脸认真,“求个心安。”
心安。
又是这两个字。
我看着手里的平安符,忽然就释然了。
是啊,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个心安吗?
当年的他们,是为了求一个心安,做下了错事。
如今的她,也是为了求一个心安,为我的儿子祈福。
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
都会害怕,会犯错,会因为爱,而变得不像自己。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对她说。
她笑了,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
“嫂子,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讽刺。
只剩下,满满的温暖。
晚上,我把平安符给了渊渊。
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妈妈,你替我谢谢姑姑。”
“好。”
他看着我,忽然说:“妈妈,你辛苦了。”
我愣了一下。
“这些年,你一个人把我带大,一定很辛苦吧。”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心疼。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摇摇头,摸着他的脸。
“不辛苦。”
“有你在,妈妈一点都不辛苦。”
真的。
一点都不辛苦。
因为你,是我生命里,最甜的馈赠。
是我走过所有黑暗,抬头就能看见的,最亮的光。
周明,你听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长大了,懂事了。
他会心疼我了。
你在那边,也可以,放心了。
我的人生,在35岁那年,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以为我的船,会在那场风暴中,被撕得粉碎。
可是,我挺过来了。
带着我的儿子,我唯一的船员,我们一起,把船开出了那片黑暗的海域。
如今,风平浪静,海阔天空。
我知道,前方,依然会有风,会有浪。
但是,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面对一切。
因为,我的身边,有爱。
有逝去之人的爱,有身边之人的爱,更有,我自己,对生活,永不熄灭的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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