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肉燉得差不多了,他拿个小碗,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块,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嘴边。
老宋又在厨房里捣鼓红烧肉了。
那香味,隔着两条街都能把魂儿勾过去。
我叼着烟,靠在厨房门框上,懒洋洋地看他肥硕但利索的背影。
“我说老宋,咱能换个花样吗?我都快吃成一块五花肉了。”
老宋头也不回,抄着锅铲在铁锅里“哐哐”作响,声音洪亮。
“你懂个屁!这叫贴秋膘!你看看你那瘦猴样,风一吹就倒。”
我笑了笑,没接话。
他这人就这样,嘴上从来不饶人,但心比豆腐还软。
我妈走得早,是他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的。
街坊邻居都说,亲爹也不过如此。
我有时候也犯嘀咕,他一个半路来的继父,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图我啥?图我学习不好,三天两头闯祸?
还是图我家那两间破瓦房?
想不通。
索性不想了。
反正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肉燉得差不多了,他拿个小碗,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块,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嘴边。
“尝尝,咸淡。”
我张嘴咬了一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嗯,不错,可以出师了。”
他咧开嘴笑了,脸上的褶子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德性。”
那天晚上,他咳得特别厉害。
那种咳,不是感冒嗓子痒,是从肺腑深处撕扯出来的声音,一声一声,像要把五脏六六腑都咳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宋,你是不是不舒服?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他摆摆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
“没事,老毛病了。抽烟抽的。”
他嘴上说着没事,但我看见他偷偷把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吐进了垃圾桶。
我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第二天,我硬是把他拖到了市医院。
挂号,排队,检查。
一套流程走下来,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手心里全是汗。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面无表情地翻看着CT片。
“谁是宋志平的家属?”
“我是,我是他儿子。”我赶紧站起来。
医生抬眼看了我一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医生,我爸他……怎么样?”
他把片子往灯箱上一挂,指着上面一大片模糊的阴影。
“情况不太好。”
“肺癌,晚期。”
“已经扩散了。”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什么?
肺癌?
晚期?
我看着医生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怎么可能?
老宋身体一直很好啊,壮得像头牛,一个人能扛一百斤大米上五楼。
他怎么会得癌症?
还是晚期?
“医生,你……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医生叹了口气,取下片子。
“我们反复确认过了,不会错的。家属准备一下吧,多陪陪他。”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老宋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见我出来,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点紧张。
“小言,医生咋说?是不是就是有点炎症?开点药就行了吧?”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期待的脸,看着他那双浑浊但依旧明亮的眼睛。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他快要死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先掉了下来。
老宋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慢慢消失。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
看我这反应,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红塔山”,抖着手点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到他用一种异常沙哑的声音说:
“走吧,回家。”
住院手续是我一个人办的。
我没让我妈来。
她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我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老宋住进了三人间的病房,靠窗的位置。
阳光照进来,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浓浓的死气。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腐烂气息混合的味道,闻得人想吐。
老宋倒是很平静,好像生病的不是他自己。
他甚至还有心情跟隔壁床的病友聊天,聊油价,聊菜价,聊国家大事。
我看着他,心里堵得难受。
我知道,他是装给我看的。
他怕我担心。
晚上,我给他打好洗脚水,搬个小板凳坐在他床边,给他搓脚。
他的脚很大,脚底全是厚厚的老茧,像一块磨砂石。
小时候,我冬天脚冷,他总是把我的脚捂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觉得,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小言。”他忽然开口。
“嗯?”
“你妈那边……先别说。”
“我知道。”
“钱……够不够?不够的话,床底下那个铁盒子里还有点。”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搓脚。
“够,你儿子现在能挣钱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病房里只有搓脚的水声,和隔壁床微弱的鼾声。
我突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我五岁那年,发高烧,他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累得差点虚脱。
想起我上初中,跟人打架,打破了头,他一边骂我“小兔崽z”,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我上药,眼圈红红的。
想起我高考落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他就在门口守了一天一夜,最后踹开门,拎着我的领子吼:“一次考不上就去死?你他妈这点出息!”
想起我开店缺钱,他二话不说,把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全给了我。
这个男人,他没给过我生命。
但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
他是我爸。
比亲爸还亲的爸。
可现在,他要走了。
我留不住他。
这种无力感,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来。
操。
我心里就这一个字。
凭什么?
凭什么好人没好报?
老宋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一开始还能下床走动,后来就只能躺着。
再后来,话也说不清楚了。
他瘦得很快,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整个人都脱了相。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心如刀割。
我开始疯狂地砸钱。
进口药,靶向药,只要医生说有可能有效的,不管多贵,我都买。
我把店盘了出去,把房子也挂了中介。
我只有一个念头:救他。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试试。
我妈最终还是知道了。
那天她提着鸡汤来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老宋,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小言,怎么办啊……你宋叔他……”
我抱着她,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
“妈,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我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王德福。
我那个“亲爹”生前的合伙人,现在是我们市里有名的大老板。
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油头粉面,拎着一个硕大的果篮,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
他一进病房,就挤出一脸悲痛的表情。
“哎呀,老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老宋原本闭着眼,听到他的声音,猛地睁开了。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憎恨。
是的,是憎恨。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绝对没看错。
王德福却好像没看见,自顾自地坐在床边,握住老宋的手。
“老宋啊,你跟我说啊,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当年你大哥李江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他老婆孩子就是我老婆孩子……哦不,就是我亲人。你们有事,我不能不管。”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我听着,怎么就那么刺耳呢?
我爸叫李江,死于一场“意外”。
那年我才三岁,什么都不记得。
我只知道,我爸死后,妈带着我过得很苦。
王德福作为我爸的“好兄弟”,除了逢年过节送点米面油,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关心,也没见他怎么“管”我们。
反倒是老宋,一个毫无关系的 neighbours,默默地帮了我们很多年,最后才跟我妈走到一起。
现在他跑来献殷勤,演的是哪一出?
老宋费力地想把手抽回来,但没成功。
他看着王德for,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王德福还在那演。
“小言啊,你爸这病,得花不少钱吧?叔叔这有点,你先拿着,别跟你叔叔客气。”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塞给我。
我 instinctive 地后退了一步。
“不用了,王总。我们还撑得住。”
我的语气很冷。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本能地讨厌这个人。
王德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呢?”
他还要说什么,老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憋紫了。
我赶紧给他拍背,按铃叫护士。
病房里一阵鸡飞狗跳。
等老宋缓过来,王德福已经走了。
那个装钱的信封,被他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拿起信封,想扔进垃圾桶。
“别……”老宋 suddenly 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凉,但力气却出奇地大。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快意?
我愣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从那天起,老宋的精神好像好了一些。
虽然身体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但他眼神里的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开始主动配合治疗,吃饭也比以前多了。
我以为是我的努力有了效果,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但我妈却看出了不对劲。
“小言,你有没有觉得……你宋叔有点怪?”
“怎么怪了?”
“他说不上来。就好像……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我妈叹了셔口气,“他这辈子,太苦了。”
我没懂我妈的意思。
我只知道,我要讓他活下去。
那段时间,我几乎住在医院里。
白天照顾他,晚上就趴在床边睡。
我给他读报,讲笑话,说我店里那些鸡毛蒜皮的趣事。
他 çoğu 的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笑一笑。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问我:
“小言,你……恨你亲爸吗?”
我愣了一下。
亲爸。
一个只存在于照片和别人口中的男人。
一个据说因为挪用公款,畏罪自杀,结果死于意外的“罪人”。
我妈从来不跟我提他。
我对他,没什么概念。
“不恨。”我说的是实话,“都没见过,恨什么。”
老宋沉默了很久。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个好人。”
我有点惊讶。
我一直以为,老宋会很介意我亲爸的存在。
没想到他会替他说话。
“你怎么知道?”
“我……我认识他。”
这我倒是知道。他们以前是同事,还是邻居。
“他被人陷害了。”老宋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我心里一动。
“谁陷害他?”
老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老宋的恨。
王德福的惺惺作态。
我爸的死。
这三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开始偷偷调查。
我去了市档案馆,查阅当年的案卷。
案卷很简单。
结论是,我爸李江,挪用公司巨额公款,在潜逃途中,因车辆故障,坠崖身亡。
人找到了,烧得面目全非,但通过牙科记录确认了身份。
案子就这么结了。
我爸成了 embezzler,畏罪自杀的懦夫。
公司的大股东王德福,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和力挽狂狂澜的英雄。
我看着卷宗上“王德福”三个字,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找到当年办案的一个老警察,请他吃了顿饭。
他已经退休了,喝了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李江那个案子啊……有点印象。当年办得挺仓促的。”
“怎么说?”
“证据链不是很完整。主要是王德福那边提供的证据,说李江负责的账户出了问题。然后李江人就失踪了,车也找到了。人证物证好像都齐了。”
“但是呢,”老警察呷了口酒,“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李江那小子我见过,挺精明的一个工程师,不像会干那种蠢事的人。而且,他老婆刚生了孩子,他怎么舍得?”
“还有,那具尸体……烧得太厉害了。虽然牙科记录对上了,但总觉得……有点蹊le。”
老警察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我回到医院,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宋,心里百感交集。
他一定知道什么。
他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
可他为什么不说?
他在顾忌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
老宋的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
他开始说胡话,有时候会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有时候,他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眼睛瞪得很大,嘴里 murmured着:“快跑……快跑……”
我知道,他时间不多了。
那天下午,他突然回光返照。
精神好了很多,脑子也清醒了。
他把我妈支开,让她回家给我煲汤。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小言。”
他叫我。
“我在。”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生了锈的钥匙。
“床底下那个铁盒子……打开它。”
我的心猛地一跳。
就是他之前不让我扔掉的,王德福给的那个钱的信封,他后来也放进了那个铁盒子里。
我依言照做,从床底拖出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
用钥匙打开。
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沓厚厚的日记本,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部很老旧的录音笔。
我拿起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其中一个,是我妈年轻的时候。
一个,是满脸得意的王德福。
还有一个……
我愣住了。
那个男人,很英俊,眉眼之间,跟我有七八分相似。
但我从没见过他。
我家那张唯一的我“亲爹”的照片,不是他。
“这是谁?”我举起照片问老宋。
老宋看着照片,眼圈红了。
“这是……你爸,李江。”
“那我家里那张照片……”
“是假的。”
我彻底懵了。
“为什么?”
老宋剧烈地喘息起来,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小言……爸对不住你……”
“爸?”我更糊涂了,“老宋,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你是我继父。”
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眼泪从他干枯的眼角滑落。
“我……我不是宋志平。”
“我是……李江。”
“我就是你被冤死的亲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说什么?
他是李江?
他是我的亲爹?
这怎么可能?
这太荒谬了!
“你……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整……整容了……当年……王德福陷害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續,像一台快要报废的鼓风机。
“他想杀我……我跳车逃了……车掉下山崖……我找了个流浪汉的尸体……换了衣服……放了我的牙模……”
“我不敢回来……他势力太大……我只能躲着……”
“后来……我听说你们娘俩过得不好……我……我心疼啊……”
“我整了容……换了个身份……叫宋志平……回到你们身边……”
“我不敢告诉你妈……我怕她害怕……也怕连累你们……”
“我就想……守着你们……看着你长大……”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这个叫了我二十多年“小言”的男人,这个给我做红烧肉的男人,这个在我闯祸后替我扛事的男人……
他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个我以为早就死了,而且死得不光彩的父亲?
他没死。
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以另一种身份,爱了我二十多年。
他看着我长大,却不能说一句“儿子,我是你爸”。
他娶了自己的妻子,却要装作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这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煎熬?
“我看着你叫别人‘爸’……后来叫我‘宋叔’……再后来叫我‘爸’……”
“小言……你每一次叫我‘爸’……我心里……又高兴……又难受……”
“这二十多年……每一天……都像刀子在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倒在他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爸……”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叫他一声“爸”。
他笑了。
满足地笑了。
“哎……”
他应了一声,这一声,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个录音笔……有……有王德福的罪证……”
“是我……这些年……偷偷录的……”
“还有日记……都记着……”
“替我……报仇……”
“告诉你妈……我对不起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想留住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爸!你撑住!你撑住啊!”
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慈爱和不舍。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
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长鸣。
那声音,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爸死了。
他以“宋志平”的身份,在我面前,第二次“死”去。
我没有哭。
眼泪好像流干了。
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乱成一团。
李江,宋志平。
亲爹,继父。
这两个身份,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叠,撕扯。
我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真相?
我该如何面对我妈?
我该如何……为他报仇?
我妈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鸡汤洒了一地。
她扑过来,抱着老宋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昏天暗地。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
宣告死亡,拔掉管子,盖上白布。
我爸,那个爱了我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被推走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老街坊。
王德福也来了。
他又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样子,甚至還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老宋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拿眼角瞟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害死我爸,霸占我爸财产,还假惺惺来吊唁的。
我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一拳打爆他的头。
但我不能。
我爸用二十多年的隐忍和生命换来的证据,我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葬礼结束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打开那个铁盒子,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爸的日记。
日记是从他“死”后开始写的。
字迹很潦草,记录着他东躲西藏的日子,记录着他整容的痛苦,记录着他对我们母子的思念。
“今天看到小言了,他长高了,会叫妈妈了。我只能躲在角落里看,我不敢过去抱他。”
“赵静瘦了很多,肯定是我连累了她。我这个没用的男人。”
“我决定了,我要换个身份回去。我不能让他们娘俩这么苦下去。”
“今天我‘认识’了赵静,她看我的眼神很陌生。我的心好痛。”
“小言今天叫我宋叔了。他很怕我。我该怎么对他好,才能让他接受我?”
“今天我跟赵静结婚了。洞房花燭夜,我却只能跟她说,我会把小言当亲儿子待。她哭了,我知道她想的是我。我也是。”
“小言终于肯叫我爸了。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虽然是‘继父’的爸。”
一页页,一行行。
全是血,全是泪。
我看得浑身发抖。
我打开那支录音笔。
里面有很多段录音。
大部分是我爸和王德福的对话。
我爸总是有意无意地引导王德福回忆当年的事。
王德福喝多了,或者得意忘形的时候,就会说漏嘴。
“……李江那个,还真以为我是他兄弟。老子早就看他的技术不爽了,凭什么好事都是他的?”
“……那笔钱?当然是我拿了。不把他弄走,公司怎么成我的?”
“……你还别说,那小子命真大,跳车都没死。不过没关系,反正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一个携款潜逃的罪犯,死了也活该。”
“……老宋啊,还是你对我好。不像李江那个白眼狼。”
录音的最后,是我爸剧烈的咳嗽声。
和王德福不耐烦的“行了行了,你这破身体”。
我关掉录音笔,双眼赤红。
王德福。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我开始计划。
我不能硬碰硬。
王德福现在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我一个修电器的,拿什么跟他斗?
我必须找到一个让他无法翻身的机会。
我把我爸的日gid和录音内容整理成文字,匿名发给了几个有影响力的财经记者和网络大V。
然后,我开始等。
等待一个引爆舆论的契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王德福的公司,“德福集团”,要举办三十周年庆典。
届时,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他要在那天宣布一个重大的慈善计划,给自己脸上贴金。
就是这天了。
庆典当天,我混进了会场。
我穿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服务生制服,低着头,穿梭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
王德福站在台上,意气风发。
“三十年前,我的好兄弟李江,误入歧途,公司濒临破产。是我,力挽狂澜……”
他又在消费我爸。
他又在粉饰他的罪恶。
我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按下了手里遥控器的按钮。
会场中央的大屏幕,原本播放着德福集团的宣传片。
画面突然一闪。
变成了我爸那张英俊的脸。
不是老宋,是李江。
是我从他日记本里翻拍的照片。
紧接着,录音响了起来。
是王德福那段最恶毒,最猖狂的自白。
“……李江那个,还真以为我是他兄弟……”
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台上的王德福。
王德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关掉!快给我关掉!”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已经晚了。
大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我爸的日记。
那些带血带泪的文字,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每一个人面前。
“我叫李江,我没有死。”
“陷害我的人,是王德福。”
“他不仅抢走了我的公司,我的专利,他还想杀我。”
“我隐姓埋名二十年,以继父的身份,守着我的妻儿。”
“今天,我用我的生命,来揭露这个的真面目。”
人群炸开了锅。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王德福猛闪。
“王总,请问录音是真的吗?”
“你真的谋害了你的合伙人吗?”
“德福集团是建立在别人的尸骨上的吗?”
王德福彻底慌了。
他想跑,但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了会场。
“王德福,我们是市局经侦支队的。现在怀疑你涉嫌职务侵占,故意杀人,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王德福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完了。
我知道。
我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没有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感。
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爸,你看到了吗?
害你的人,得到了报应。
你可以安息了。
我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回家路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哭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她失去了丈夫,又重新拥有,然后再次失去。
这种痛苦,没有人能够体会。
“小言,”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我……去看看他吧。”
“好。”
我带着我妈,去了我爸的墓地。
墓碑上,原来刻的是“宋志平”的名字。
我把它换掉了。
换成了“李江”。
照片,也换成了他年轻时那张英俊的脸。
我妈跪在墓碑前,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
“李江……你这个混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哭着,笑着,像个疯子。
我站在她身后, silently 陪着她。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墓碑上,给那张黑白照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仿佛看到,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在对我笑。
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就像我记忆中,老宋每次给我做完红烧肉后的那个笑容。
爸。
我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
不管是李江,还是宋志平。
你都是我爸。
唯一的,最好的爸。
王德福的案子,轰动了全市。
他数罪并罚,被判了无期徒刑。
德福集团,也因为丑闻而破产清算。
我爸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
我用清算回来的一部分钱,重新开了一家店。
还是修电器的。
我喜欢这种把坏掉的东西修好的感觉。
好像这样,就能弥補一些人生的遗憾。
我妈的变化很大。
她不再是那个整天愁眉苦脸,小心翼翼的女人了。
她好像卸下了多年的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开始学跳广场舞,交了很多新朋友。
她会拉着我,给我讲很多我爸年轻时候的趣事。
讲他怎么追她,讲他怎么笨手笨脚地学做饭,讲他对我未来的种种幻想。
她说,她要连着他的份,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痛。
但她选择了坚强。
我也一样。
我时常会去墓地看我爸。
我会在他墓前放上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花,点上一根他以前常抽的“红塔山”。
然后,我就会坐在那,絮絮叨叨地跟他说我的近况。
说我的店生意怎么样,说我又修好了一个多难的机器,说我又遇到了什么奇葩的顾客。
说我又想吃他做的红烧肉了。
每次说完,我都会觉得,他好像就在我身边听着。
他会像以前一样,拍拍我的肩膀,骂我一句“德性”,然后咧开嘴,露出那菊花般的笑容。
那天,我又去看他。
离开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带伞,就站在他墓前,任由雨水淋湿我的头发和衣服。
我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
爸,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这二十多年,你后悔吗?
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雨越下越大。
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沙哑的,熟悉的,我听了二十多年的声音。
在雨声中,清晰地响起。
“傻小子。”
“你是我儿子啊。”
我笑了。
眼泪混着雨水,一起流了下来。
是啊。
我是他儿子。
这就够了。
我轉身,迎着風雨,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爸,我回家了。
来源:超哥谈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