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阳,今年三十三,在一家叫“启源”的广告公司干了整整八年。
我叫陈阳,今年三十三,在一家叫“启源”的广告公司干了整整八年。
八年,抗战都打完了。
我呢,职位不好听,叫“客户执行兼项目统筹”,说白了就是个大内总管兼高级保姆。
从前台的打印机卡纸,到老板的小三闹情绪,再到最大客户“华星集团”的太子爷半夜三点想吃城西那家只收现金的烧烤,都归我管。
我手机里存着三百多个联系人,每一个都备注得清清楚楚。
“华星-李总(爱喝碧螺春,女儿在澳洲,忌辣)”
“美佳-张姐(周三下午做瑜伽勿扰,爱聊八卦,狗叫毛毛)”
“王老板(我们老板,高血压,别让他喝酒,记性差,车钥匙常忘)”
我就是公司的活体数据库,是那根最不起眼的,却把所有珠子都串起来的线。
线断了,珠子就得散一地。
可惜,我老板王德发,老王,不这么觉得。
他最近迷上了“数字化转型”和“团队年轻化”,请来一个叫李哲的“海归精英”。
二十五六岁,头发梳得像被牛舔过,三句不离“底层逻辑”,五句不离“赋能闭环”。
我被辞退那天,天气挺好。
老王把我叫进他那间摆着“马到成功”俗气木雕的办公室。
李哲就坐在他对面,翘着二郎腿,穿着一双能反光的尖头皮鞋,看得我牙酸。
“老陈啊,”老王搓着手,一脸为难,这是他每次准备赖账或者甩锅时的标准起手式,“公司呢,要发展,要跟上时代。”
我没说话,看着他。
“你看,小李,名校毕业,带回来了很多新思维,新模式。”他指了指李哲,像在介绍什么珍稀动物。
李哲对我矜持地点点头,嘴角那抹笑,像是在说“老东西,该退场了”。
我心里冷笑,新模式?就是把PPT做得花里胡哨,把“执行”说成“落地”,把“开会”说成“共创”?
“所以呢,公司决定进行一些……人员结构优化。”老王终于图穷匕见。
“哦,就是开除我。”我替他把话说白了。
老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李哲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一股子播音腔:“陈哥,你别误会。主要是你的工作模式,比较……传统。现在我们都讲究SaaS系统协作,流程线上化,你那些手写的笔记、脑子里的东西,没办法形成数据沉淀,不利于公司的规模化发展。”
我真想一口唾沫啐他脸上。
数据沉淀?
我他妈沉淀了八年,把你们这帮人的屎都沉淀成金子了。
华星的李总为什么认我们这家小公司?因为他爸当年住院,我跑前跑后帮忙联系床位,每天一碗鱼汤送过去,风雨无阻。这是S-A-A-S系统能干的?
美佳的张姐为什么续约?因为她家狗毛毛丢了,我带着几个实习生在小区里找到半夜。你李哲的“赋能闭环”能帮她找狗?
我看着老王,一字一句地问:“王总,我干了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这么一句话?”
老王眼神躲闪,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老陈,公司不会亏待你。这是N+1,按规定来的。”
我接过来,捏了捏,薄薄一层。
我懂了。
他是按我八年前入职时那点基本工资算的。这几年我累死累活,奖金、提成占了大头,但合同上的底薪,低得可怜。
老王,你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行。”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
多说没意思,伤的是自己的自尊。
“那……交接一下吧。”老王如释重负。
“好。”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
同事们都假装在忙,但眼角的余光跟探照灯似的往我这儿扫。
我打开电脑,登录公司共享盘。
里面有个文件夹,叫“陈阳的百宝箱”。
那是我八年的心血。
《华星集团项目复盘及人脉关系图谱V3.8》
《美佳客户特殊需求备忘录(持续更新)》
《各类供应商联系方式及议价技巧汇总》
《办公室设备维修手册及常见问题排除(傻瓜版)》
……
李哲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假惺惺地说:“陈哥,这些资料太宝贵了,你拷贝一份给我吧,我一定好好学习。”
我扭头,对他笑了笑。
然后,当着他的面,选中“陈阳的百宝箱”这个文件夹,按下了“Shift + Delete”。
屏幕上跳出个确认框:“您确定要永久删除此文件夹吗?”
我点了“是”。
李哲的脸,瞬间就绿了。
“你!”他指着我,气得发抖。
“怎么了?”我一脸无辜,“你不是说我的工作模式传统,不利于数据沉淀吗?我这是帮你清除落后产能,实现公司的轻装上阵啊。”
“你这是恶意破坏公司财产!”他吼道。
“哦?”我站起来,个子比他高半头,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报警啊。你告诉警察,我删了我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你看他们管不管。”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我没再理他。
收拾东西。
一个用了八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女儿刚出生时的小脚丫。
一个靠枕,腰不好的时候垫着。
几盆半死不活的多肉。
没了。
八年青春,就值这么一纸箱。
临走时,我经过老同事刘姐的工位。
她快五十了,是公司的老会计,胆小怕事。
她低着头,飞快地塞给我一张纸条,小声说:“小陈,有事……有事打我电话。”
我点点头,捏紧了纸条,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启源公司大门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心里说不上是解脱还是茫然。
像一头被圈养了八年的驴,突然被解开了缰绳,扔到了草原上。
自由是自由了,可下一顿草在哪儿,不知道。
我没回家,找了个路边摊,点了一份炒粉,加了两个蛋,一瓶啤酒。
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舍不得那破公司,也不是恨老王。
就是觉得委屈。
像一个用心经营了八年菜地的农民,眼看要收成了,地主带着新农夫来了,说你的种地方式太老土,然后把你一脚踹开。
他妈的。
我一口喝干了啤酒,把钱拍在桌上,回家。
失业后的日子,很规律。
早上自然醒,通常是九点多。
起来刷刷手机,看看招聘软件。
投几份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
偶尔有面试,对方一听我三十三了,干的还是这种“打杂”的活,没什么“核心竞争力”,就没了下文。
中午,自己下碗面条,卧个鸡蛋。
下午,去公园溜达,看大爷们下棋,或者去图书馆蹭空调看书。
晚上,老婆孩子回来,我装作很忙的样子,说在跟几个猎头聊,有几个不错的机会在考虑。
我老婆是个好女人,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晚饭的菜做得更丰盛了些。
但我知道,我瞒不了多久。
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班,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失业的第十天,我接到了刘姐的电话。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跟特务接头似的。
“小陈啊,你……你现在还好吗?”
“还行,刘姐,死不了。”我自嘲道。
“哎……”她叹了口气,“公司……公司快乱成一锅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说:“怎么了?不是有李大精英在吗?他的SaaS系统和赋能闭环没起作用?”
“你可别提了!”刘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华星那边,炸了!”
我立马坐直了身子。
华星是公司最大的客户,占了差不多一半的业务。
“怎么回事?”
“那个李哲,他给华星做的新方案,把人家李总的名字都写错了!把‘李建国’写成了‘李卫国’!”
我差点没笑出声。
李总最忌讳别人弄错他名字,他总说,这是尊不尊重人的问题。我每次给他发邮件,标题和正文里的名字都要检查三遍。
“还有呢,”刘姐继续说,“方案里引用了一个案例,说人家是行业负面典型。结果那个案例公司,是李总小舅子开的!”
我靠。
这李哲是上天派来搞垮启源的吧?
“李总当场就把方案摔在王总脸上了,说合作到此为止,还要我们赔偿商业损失!”
“然后呢?”
“王总吓傻了,回来就把李哲骂了个狗血淋头。李哲还嘴硬,说这是小概率事件,是信息差导致的,他会立刻启动危机公关预案。”
“他所谓的预案,就是给李总的秘书发了个红包,想私了。结果人家秘书把红包截图直接发给了李总。”
绝了。
我都能想象到李总那张气得发紫的脸。
“现在华星那边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王总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美佳那边呢?”我问。
“也悬了。上个月的账单,李哲让财务用新系统自动生成,结果把服务费算错了,多算了人家两万块。张姐打电话来骂,说我们是黑店。王总现在正准备提着果篮上门道歉呢。”
我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事,以前都是我来处理的。
华星的方案,我会先发给李总的秘书过目,确认没问题再正式提交。
美佳的账单,我每个月都会手动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再盖章。
这些都是经验,是教训,是无数次踩坑换来的“土办法”。
在李哲眼里,这些都是“落后产能”。
“公司现在人心惶惶的,好几个老业务员都在找出路了。”刘姐的声音充满了忧虑,“小陈,王总这两天老念叨你,说……说当初不该那么冲动。”
“他现在念叨我有什么用?马后炮。”我冷冷地说。
“是啊……可是……”
“刘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回不去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为一个不值得的老板,为一家摇摇欲坠的公司。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高潮还在后头。
失业第十五天,一个周六的早上。
我刚被我闺女从床上薅起来,陪她玩乐高,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送快递的,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就去开门。
门一开,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老板娘,王德发的老婆,我们平时都叫她兰姐。
兰姐今天没化妆,头发有些乱,眼袋很重,曾经那股养尊-优-处-优的贵妇劲儿荡然无存。
她手里提着一个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果篮,和我家门口那双打折买的“米奇”拖鞋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阳……”她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我闺女从我腿后面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你是谁呀,阿姨?”
兰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朋友你好,我找你爸爸有点事。”
我把闺女推进屋,对老婆说:“你带妞妞玩,我跟……一个前同事聊几句。”
然后我关上门,靠在门上,看着兰姐。
“有事?”我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陈阳,我……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她显得很局促。
“就在这儿说吧,我家地方小,就不请你进去了。”我故意这么说。
我知道她以前最爱面子,最讲究排场。
果然,她的脸白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陈阳,我求你,回公司吧。”
我看着她,没说话。
“公司……公司快不行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华星和美佳的事,我听说了。”我说。
“不止!”她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绝望,“昨天,税务局来查账了!说是有人举报我们偷税漏税!”
我心里一惊。
“王德发他……他为了省钱,前两年听了一个野路子会计的馊主意,做了两套账。这事儿……这事儿一直是你帮他打掩护,跟专管员搞好关系,才没出事。现在你走了,那个李哲根本不懂这些,人家来查,他一问三不知,当场就露馅了!”
我闭上眼睛。
王德发,你真是个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典范。
公司的账有多乱,我比谁都清楚。
那几年,我为了帮他把账抹平,陪税务专管员喝酒喝到胃出血,低声下气得像孙子一样。
这些,他都忘了。
“现在账本被封了,公司账户也可能要被冻结。华星那边已经发了律师函,要是账户被冻,赔偿款都付不出来,王德发……他可能要去坐牢的!”
兰姐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陈阳,兰姐求你了!你跟那个专管员关系好,你出面去说说情,好不好?你快回来吧,公司不能没有你啊!”
她的指甲掐得我胳膊生疼。
我看着这个曾经在我面前颐指气使的女人,此刻像个溺水者一样抓着我这根唯一的稻草。
讽刺。
真是天大的讽刺。
半个月前,你们像扔一块垃圾一样把我扔出门。
半个月后,你们又跑来求我回去拯救世界。
凭什么?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兰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我已经不是启源的员工了,公司的死活,与我无关。”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
“第二,偷税漏税是犯法,神仙也救不了。王总自己做的孽,他自己得担着。”
“第三,”我顿了顿,笑了,“我为什么要回来?回来继续给你们当牛做马,然后等你们找到下一个‘李哲’,再把我一脚踹开?”
“不!不会了!”她急切地摇头,“陈阳,只要你肯回来,什么条件你随便提!薪水翻倍!给你股份!让你做副总!都行!”
薪水翻倍?股份?副总?
这些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轻易,又那么廉价。
早干嘛去了?
我心里那股被压抑了半个月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兰姐,你回去告诉王德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人在做,天在看。当初他怎么对我的,今天这一切,就是他的报应。”
“我陈阳,八年的青春喂了狗,我不计较了。但想让我回去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给你们擦屁股?”
我凑近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做梦。”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开门,进屋。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我靠在门后,心脏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
刚才那番话,说得有多决绝,我心里就有多后怕。
我不是圣人。
薪水翻倍,股份,副总……
这些东西,对我这个背着一身债的失业中年男人来说,诱惑太大了。
大到我几乎就要点头了。
可是一想到老王那张脸,想到李哲那副嘴脸,想到我被扫地出门时那狼狈的样子,我就觉得,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人活一口气。
我老婆走过来,担忧地看着我:“谁啊?吵起来了?”
“没事,一个……推销的。”我勉强笑了笑。
那天下午,我的手机快被打爆了。
先是兰姐,打了十几个。
我不接。
然后是老王,换着号码打。
我一概拉黑。
最后,连我那八百年不联系的远房表舅都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跟王总有什么误会。
我明白了,他们这是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关系。
我烦不胜烦,直接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团乱麻。
回去?还是不回去?
理智告诉我,回去是最好的选择。
解了眼前的经济困境,还能扬眉吐气,报一箭之仇。
但情感上,我过不了那个坎。
那是一种被背叛和羞辱后,深入骨髓的恶心。
就像你爱上一个姑娘,为她掏心掏肺,结果她跟一个小白脸跑了。现在小白脸把她的钱骗光了,她又哭着回来找你,说还是你最好。
你会怎么办?
大部分人可能会心软。
但我不想。
我凭什么要当那个回收站?
晚上,老婆看我一直心神不宁,终于忍不住问了。
“老公,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之前那家公司找你?”
我没瞒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给我倒了杯水,说:“老公,我支持你。”
我愣住了:“支持我?支持我拒绝?”
“对。”她点点头,眼神很坚定,“钱是重要,但人的尊严更重要。他们当初那么对你,现在火烧眉毛了才想起你的好,这不叫诚意,这叫利用。你回去了,这次是救了他们,那下次呢?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拿捏。”
“可是房贷……”
“房贷我们一起想办法。我这个月奖金多发了点,可以先顶一下。你的能力,我相信,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们不蒸馒头争口气,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老婆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
我陈阳,三十三岁,有手有脚,有八年的实战经验,离了启源,我难道还活不了了?
我凭什么要回去受那份窝囊气?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第二天,我把手机恢复正常。
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音跟疯了似的响个不停。
我没理会,挨个删除。
然后,我开始认真地修改我的简历。
我不再写什么“项目统筹”、“客户执行”。
我把自己八年的工作,拆解成一个个具体的项目,一项项可量化的成果。
“主导华星集团年度续约项目,连续五年实现客户零投诉,年均合同额提升15%。”
“建立并维护公司核心客户关系网络,关键人物覆盖率100%,有效处理危机公关30余次。”
“优化内部流程,制定《项目执行标准手册》,将项目平均交付周期缩短20%。”
这么一写,我发现,我他妈原来这么牛逼。
我不是打杂的。
我是那个能让机器顺畅运转的,最关键的润滑油和维修师。
我把新简历投了出去。
这次,我瞄准的不是同类型的小广告公司,而是一些中大型企业的市场部或运营部。
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一个面试通知。
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子公司,做健康产品的,招一个市场渠道经理。
面试那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刮干净了胡子。
面试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干练,犀利。
她看着我的简历,问了几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我看你之前的工作,很杂,似乎什么都做。你能说说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以前的我可能会发怵。
但现在,我想通了。
“我的核心竞争力,是‘解决问题’。”我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说。
“不管是什么问题。是客户的问题,是流程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我能快速找到症结,然后用最接地气、成本最低的方式,把它解决掉。”
我给她讲了几个案例。
没提我怎么陪客户喝酒,怎么帮老板擦屁股。
我讲的是,我如何通过分析客户女儿的社交媒体,判断出她的喜好,从而为客户准备了一份他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最终签下了一笔大单。
我讲的是,我如何发现两个部门因为信息不通而反复内耗,然后设计了一张简单的共享表格,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我讲的是,我如何在一个项目中,把一个刺头一样难搞的设计师,变成我最得力的搭档。
面试官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头。
面试结束时,她对我说:“陈先生,我们两天内会给你通知。”
我走出那栋气派的写字楼,心里有种预感。
这事儿,成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就接到了HR的电话,通知我下周一入职。
薪水比启源高了50%,五险一金按最高标准交,还有年终奖和股权激励。
我挂了电话,在马路边站了很久。
然后,我给我老婆打了个电话。
“老婆,我找到工作了。”
电话那头,我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也没忍住,眼眶湿了。
这半个多月的煎熬、彷徨、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柳暗花明。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我们一家三口去吃了顿大餐。
席间,我收到了刘姐的微信。
一张图片。
是启源公司的内部公告。
“关于王德发挪用公款、偷税漏税的通报”。
下面是几行小字,说公司因经营不善,资不抵债,即日起申请破产清算。
我看着那张图片,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该来的,总会来。
刘姐又发来一条语音。
“小陈,公司完了。王德发被带走了,兰姐把房子车子都卖了,正在凑钱补缴税款和罚金。那个李哲,上周就辞职了,听说跑去深圳了。”
“我们这些老员工,遣散费都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哎,作孽啊。”
我回了她四个字:“保重,刘姐。”
然后,我把手机收起来,给我闺女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多吃点,妞妞。”
“谢谢爸爸!”
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和身边老婆温柔的目光,我忽然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什么公司,什么老板,什么职场斗争,都他妈是过眼云烟。
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家人的爱,和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
这顿饭,我吃得特别香。
故事到这里,如果是个爽文,应该就结束了。
坏人得到了惩罚,好人迎来了新生。
但生活,往往比小说更操蛋。
我在新公司入职了一个月。
一切都很好。
公司大,平台好,同事关系简单,各司其职,没有人情世故的拉扯。
我负责的渠道业务,也慢慢上了手。
我以为,我和启源,和王德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
我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兰姐。
一个月不见,她像是老了十岁。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随便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风里,看到我,眼睛里才亮起一点光。
“陈阳……”
我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你还有事?”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
“我不是来求你回去的。公司……已经没了。”
“我知道。”
“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她说着,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对不起。”她直起身,眼眶红了,“以前,是我和老王对不起你。我们狗眼看人低,把你当驴使,还嫌你跑得慢。我们错了。”
我沉默着。
迟来的道歉,比草还轻。
“老王他……判了三年。”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公司破产,我们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都抵了,还差一百多万。”
我心里没什么感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今天来,不是想找你借钱,也不是想求你帮忙。”她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黄黄的,有点旧。
“这是……这是你当年应得的。”她把信封递给我,“老王被带走前,把它交给我,让我一定要亲手给你。”
我没接。
“这是什么?”
“你八年的奖金和提成。”她说,“老王他……他不是人,他一直压着没给你,说怕你拿了钱就跑了。他想用这个拿捏你一辈子。”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我的奖金提成,都是按月发的。
虽然时多时少,但从来没怀疑过。
现在想来,老王每次给我发奖金,都说“这个月效益不好,大家克服一下”,或者“公司要留存备用金,给你先发一部分”。
我他妈竟然信了!
我一把抢过那个信封,打开。
里面不是钱,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是老王的字,歪歪扭扭。
“陈阳,我对不住你。卡里是你这八年所有的提成,一分没动。密码是你女儿生日。拿去吧,别恨我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激动的,是气的。
王德发!
你他妈算计了我八年!
你把我当猴耍了八年!
你用我应得的钱,来当做拴住我的锁链!
到最后,你把它还给我,还想让我感恩戴德,不恨你了?
我抬头,死死地盯着兰姐。
“你觉得,我该谢谢他吗?”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兰姐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人……我们是……”
哭声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我站在原地,拿着那张薄薄的卡,感觉它有千斤重。
里面是多少钱?
十万?二十万?还是更多?
这些钱,是我应得的。
是我用八年的血汗,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无数次低三下四的酒局换来的。
可是,它被玷污了。
被心机和算计,被羞辱和控制,玷污得肮脏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把卡和纸条,重新塞回信封。
然后,我走到兰姐面前,把信封放在她旁边的地上。
“兰姐。”我的声音很平静,“这钱,我不要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脸不解。
“为什么?这是你的钱啊!”
“就当是我这八年的青春,喂了狗吧。”我说,“我陈阳现在,有手有脚,能自己挣钱养家。这笔带着算计和施舍的钱,我嫌脏。”
“你拿着它,去还债,或者……给你自己留条后路吧。”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再也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兰姐在后面哭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拿走那笔钱。
我只知道,当我扔掉那张卡的时候,我心里最后一点对过去的怨恨和不甘,也随之消散了。
我自由了。
不是从启源公司离职的那天,也不是找到新工作的那天。
而是从我内心深处,真正与过去和解,并彻底抛弃它的这一刻。
我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花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买了一束玫瑰。
不贵,但开得很好。
回到家,老婆看到我手里的花,又惊又喜。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么浪漫?”
我笑了笑,把花递给她。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我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老婆,谢谢你。”
“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我知道,属于我陈阳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踏实。
我在新公司干得顺风顺水,凭着过去积累的那些“土办法”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快就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带出了一个不错的小团队。
我不再需要陪客户喝酒喝到半夜,也不再需要处理老板的私事。
工作和生活,被一条清晰的界线隔开。
下班后,我有大把的时间陪老婆逛街,陪女儿做功课。
我们一家三口,周末会去郊区露营,或者去图书馆待一个下午。
那些在启源时被无限挤压的个人空间,又一点点地回来了。
我偶尔会想起启官的那些人和事。
刘姐后来找了一家小公司的财务工作,清闲,工资不高,但总算安稳。我们逢年过节还会发个微信问候一下。
至于其他人,都像风一样,散落在天涯了。
有一次,我和老婆去逛一个新开的商场。
在地下超市的生鲜区,我看到了一个在搬运蔬菜的女人。
她穿着超市的红色工作马甲,头发用发网罩着,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她搬得很吃力,一箱西红柿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她慌忙地蹲下去捡。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
是兰姐。
她也认出了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和羞愧,立刻低下头,假装不认识。
我老婆拉了拉我的衣角:“那不是……?”
我摇摇头,示意她别说。
我们默默地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走过。
我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或者鄙夷。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不相关的陌生人,擦肩而过。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王德发选择了投机取巧,所以他失去了自由。
兰姐选择了同流合污,所以她失去了优渥的生活。
而我,选择了坚守底线和尊严,所以我得到了新生。
公平吗?
或许吧。
生活这本大账,算得很慢,但从来不会出错。
又过了几年,我因为业绩出色,被提拔为公司的市场总监。
我们换了套大点的房子,有了自己的书房。
女儿也上了初中,成绩很好,就是有点叛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有一天,我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会场上,冠盖云集,都是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茶歇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端着咖啡,主动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陈总,您好,久仰大名。”
他西装革履,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里少了当年的锐气和轻浮,多了几分沉稳和沧桑。
我看了他几秒钟,才认出来。
“李哲?”
“是我,陈总。”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说,他从启源离开后,去了深圳,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凭着他的履历和口才,混得还不错。
但好景不长,前两年行业寒冬,他们整个事业部被裁掉了。
三十多岁的他,高不成低不就,在深圳待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现在,他在一家初创公司做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个高级打工仔,每天都在为融资和生存发愁。
“陈哥,”他不再叫我陈总,称呼变得亲近了些,“当年在启源,是我太年轻,太狂了。我总觉得,我懂的那些理论、模型,就是全世界。后来我才明白,真正值钱的,是您那些‘土办法’。”
“那些东西,书上学不来,只能靠时间和经历,一点点地熬出来。我把您当成落后的绊脚石,其实,您才是那块最稳的压舱石。”
他给我递了根烟,我摆摆手,说戒了。
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里,满是中年人的无奈。
“我后来常常想,如果那天,您没有删掉那个‘百宝箱’,如果我能放下身段,跟您好好学,启源……是不是就不会倒得那么快?”
我笑了笑。
“没有如果。”我说,“就算我不删,你也不会看。就算你看了,你也学不会。因为你缺的不是方法,是人心。”
他愣住了。
“做生意,说到底,是做人的生意。”我看着远处的人来人往,“SaaS系统再牛,也算不出人情冷暖。赋能闭环再厉害,也换不来一份肝胆相照的信任。”
“华星的李总,认的不是启源的牌子,认的是我陈阳这个人。美佳的张姐,续约也不是因为你们的方案多漂亮,而是因为她觉得,我们是能帮她解决问题的朋友。”
“这些,你当年不懂,老王也不懂。他以为我只是个可以随时替换的零件,却不知道,我才是那台机器的灵魂。”
李哲沉默了。
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像是被烫醒了,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哥,我……我能加您个微信吗?以后……想多跟您请教。”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二维码。
“好啊。”
我并没有记恨他。
当年的他,不过是个被时代浪潮和成功学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就像当年的我,也曾以为只要拼命干活,就能得到老板的赏识一样。
我们都曾天真过,也都被现实狠狠地上了一课。
只是,有的人,上完课就毕业了。
有的人,却永远地留级了。
峰会结束,我开车回家。
路过当年启源公司所在的那栋写字楼。
楼还是那栋楼,但启源的广告牌早已不在。
取而代DEJ的是一家闪着霓虹灯的医美机构。
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一个靠“内在”吃饭的公司倒了,一个靠“外在”吃饭的公司开张了。
车里的电台,正放着一首老歌。
李宗盛在唱: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我跟着哼了两句,忽然觉得,这歌词,也不全对。
是啊,越过山丘,可能无人等候。
但你可以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吹吹山顶的凉风。
然后,转身,走向另一座,属于你自己的山丘。
在那里,或许,正有人为你温着一壶酒,等着你,讲讲过去的故事。
我回到家,老婆已经做好了饭。
女儿扑过来,抱着我的腿,让我给她讲今天会上听到的趣事。
饭菜的香气,女儿的笑声,老婆忙碌的身影。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无比安宁。
这,就是我的山丘。
这,就是我的人间。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