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二十二,在镇上的木器厂当学徒,手上总有刮不完的木刺,闻着一身的松油味儿。
那年我二十二,在镇上的木器厂当学徒,手上总有刮不完的木刺,闻着一身的松油味儿。
日子就像刨子底下卷起来的木花,一圈一圈,看着热闹,其实轻飘飘的,没个落脚的地方。
二婶是个热心肠,嗓门大,走路带风,见我老大不小了,比我爹妈还着急。
她不止一次地拍着我的肩膀,唾沫星子喷我一脸:“你个木头疙瘩,再不找个媳妇,这辈子就跟木头过去吧!”
我嘿嘿地笑,不说话,心里头却跟塞了一团湿棉花似的,又沉又闷。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嘴笨,人也闷,兜里更是常年叮当响,哪个姑娘能看上我?
那天,二婶又风风火火地闯进我们家,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就往外走。
“走走走,给你看个姑娘去,保准你满意!”
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脚上的布鞋都快掉了。
“二婶,慢点,慢点……”
“慢什么慢!好姑娘可不等人!”
见面的地方就在二婶家。
一进门,一股子灰尘和老家具混合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堂屋的光线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糊着发黄的窗户纸,把外面的太阳光过滤得有气无力。
一个姑娘正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们。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头发梳得很整齐,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
听到我们进来的动静,她回过头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就是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她就是二婶嘴里那个“好姑娘”。
黑,是真黑,像地里刚刨出来的红薯,带着泥土的颜色。
瘦,也是真瘦,两边的颧骨有点凸出来,显得眼睛特别大,但那双眼睛里没什么光彩,怯生生的,像受了惊的小鹿。
她看见我,赶紧低下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那双手,也不像个姑娘的手,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还带着些洗不掉的泥痕。
二婶把我们俩推到一块儿,自己就咋咋呼呼地去倒水了。
空气里只剩下尴尬。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师傅在敲一块不开窍的木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也一直低着头,我甚至能看到她紧张得微微发抖的肩膀。
二婶端着两碗温吞的白开水过来,打破了这要命的寂静。
“来来来,喝水,喝水!青禾啊,这是我大侄子,学木匠的,手艺好着呢!人也老实!”
她把一碗水塞到我手里,又把另一碗递给那个叫青禾的姑娘。
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青禾。
像田里还没长熟的庄稼。
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二婶”,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偷偷抬眼看她,她正小口小口地喝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其实,仔细看,她的五官长得并不难看,就是太瘦了,脸上没什么肉,显得有些苦相。
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记得二婶一直在旁边说,说青禾家里穷,但是人勤快,能干活,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我爹妈没什么意见,他们觉得我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不管黑的瘦的。
我也没什么意见,或者说,我没资格有意见。
就这样,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没有彩礼,没有三金,就是请亲戚们简单吃了顿饭,她就成了我的媳妇。
新房就是我家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子,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旧柜子,还有我亲手打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新婚那天晚上,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滋滋”地响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老长。
她坐在床边,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木雕。
我局促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我睡在床的里侧,她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能跑马的楚河汉界。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干净,却也陌生。
婚后的日子,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
她确实很勤快。
天不亮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的灰尘都用湿布擦得一尘不染。
她做饭很好吃,简单的萝卜白菜,她也能变着花样做出不同的味道。
她话很少,我们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早上我出门上班,她会把我的午饭用布包好,递给我,说一句:“路上小心。”
晚上我回来,她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等我坐下,她才拿起筷子。
我们吃饭的时候,也几乎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觉得,我们不像是夫妻,更像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
客气,疏离,相敬如“冰”。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会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觉得对不起她。
她嫁给我,图什么呢?图我这个破烂的家,还是图我这个没出息的木匠?
我给不了她好日子,甚至连一句贴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种愧疚感像一根小小的木刺,扎在我的心上,不疼,但总感觉不舒服。
直到那天,我因为厂里赶工,提前回了家。
推开门的时候,我愣住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活,而是坐在我们那张小木桌前,背对着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瘦削的肩膀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过去。
我看到,她手里捧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很旧的书,书皮都磨破了,纸张也泛着黄。
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觉。
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书上的文字,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默读。
那一刻,她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专注,沉静,带着一种淡淡的光。
那光芒,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愁苦和怯懦,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我心里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原来,她不是没有光彩,只是她的光,藏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没有打扰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站了很久。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你……喜欢看书?”
她正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去。
“看的……是什么书?”我又问。
她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更低了:“一本……旧小说。”
那晚,我们第一次聊了很久。
虽然大多时候是我在问,她在答,但屋子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
那盏煤油灯的光,似乎也变得温暖了许多。
我才知道,她从小就喜欢看书,只是家里穷,买不起,只能到处借着看。
她认识的字,比我还多。
她跟我讲书里的故事,讲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悲欢离合,讲那些我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
她讲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像夜空里的星星。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黑,也不丑。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像秋天里饱满的麦穗。
她的眼睛,明亮得能照进人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给她找书。
厂里老师傅看过的旧报纸,镇上废品站里收来的旧杂志,只要是带字的,我都想方设法地弄回来给她。
每次我把一摞或新或旧的书报放在她面前,她都会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然后抿着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那笑容,像一朵在石缝里悄悄绽放的小花,不艳丽,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们的家,因为这些书,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气息。
不再只有松油和饭菜的味道,还多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她看书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磨我的刨子,或者用一些边角料做点小玩意儿。
屋子里很静,只有她翻书的沙沙声,和我刨木头的声音。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朴素的歌,唱着我们平淡却安稳的日子。
我发现,她不仅仅是看书。
有时候,她会拿出一支铅笔头,在一个破旧的练习本上写写画画。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她又会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赶紧把本子合上。
有一次,趁她出去洗衣服,我偷偷翻开了那个本子。
本子里的字,娟秀,干净,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她写的不是日记,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一些小故事。
她写田里的稻子怎么在风里唱歌,写屋檐下的燕子怎么哺育雏鸟,写邻居家的小黄狗怎么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
那些最平常不过的景物,在她的笔下,都变得鲜活有趣,充满了生命力。
我看得入了迷,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沉默寡言、黑瘦黑瘦的媳妇,心里藏着这样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我把本子悄悄放回原处,心里却做了一个决定。
我开始攒钱。
我把每天的饭钱省下一半,只吃馒头就咸菜。
厂里有加班的活儿,不管多晚多累,我都抢着干。
我的手上,旧的木刺还没拔干净,新的又扎了进去。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我心里揣着一个秘密的愿望,这个愿望像一团火,烧得我浑身都是力气。
两个月后,我揣着攒下来的钱,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商店。
最后,我在一家文具店里,给她买了一支崭新的钢笔,两瓶墨水,还有一沓厚厚的稿纸。
我还用厂里最好的一块花梨木,亲手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盒子上,我笨拙地刻了一株青禾的图案。
那天晚上,我把木盒子放在她面前。
她疑惑地看着我,打开了盒子。
当她看到里面的钢笔和稿纸时,她愣住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支光滑的钢笔,就像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水波,像星光。
突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木盒子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不停地往下掉。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你……你别哭啊……是不是……不喜欢?”
她摇了摇头,拿起那支钢笔,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温热的眼泪,浸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我的身体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微微的颤抖。
过了很久,我才抬起僵硬的手,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扎了很久的木刺,好像被这温热的眼泪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她开始用我送的钢笔和稿纸写作。
每天晚上,等我睡下后,她就会在煤油灯下,铺开稿纸,一字一句地写。
煤油灯的光很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看到她伏案写作的背影,心里就觉得特别安稳。
我知道,那盏小小的灯火,照亮的不仅仅是她的稿纸,还有我们整个家。
她写的故事,大多是关于我们身边的人和事。
有木器厂里爱吹牛的王师傅,有东头泼辣又热心的张大妈,有村里那棵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槐树。
她把这些故事写好,念给我听。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平静,像山间清澈的溪流,能洗去我一天的疲惫。
我成了她唯一的读者,也是最忠实的听众。
有时候,我会给她提点意见。
“我觉得,王师傅吹牛的时候,应该再加一个捋胡子的动作。”
“张大妈骂人的时候,嗓门可以再大一点,像打雷一样。”
她会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在稿纸上修改。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屋子里的笑声,也越来越多。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特别好看。
有一天,她拿着一篇刚写好的稿子,对我说:“我想……把它寄出去试试。”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又带着一丝不安。
“寄到哪儿?”
“镇上的文化站,他们办了一份小报。”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我支持你!我明天就去给你买邮票和信封!”
我们把那份稿子,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好几遍,选了最满意的一份,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
我陪她一起去邮局,看着她把那封信投进绿色的邮筒里。
那一刻,我们俩的心情,就像那封信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期待。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
每天,她都会去文化站门口转一圈,看看新一期的小报出来了没有。
每次回来,她都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安慰她:“没事,慢慢来,不行我们再写,再投。”
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很失落。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刚到巷子口,就看到她站在我们家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一动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没关系,一次不成功……”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把手里的报纸塞到我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喜悦。
“登出来了!登出来了!”
我愣住了,低头看向那张油墨味还很浓的报纸。
在报纸最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题,下面署着她的名字——青禾。
那一瞬间,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
我一把抱住她,把她举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
她被我转得头晕眼花,却笑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奢侈了一把。
我从镇上割了二两肉,打了半斤酒,我们俩坐在桌前,像过年一样。
她把那篇文章,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
在温暖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泛着动人的光彩。
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比蜜还甜。
我看着她,这个当初我嫌弃黑、嫌弃瘦的女人,此刻在我眼里,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这,或许就是二婶说的“意外惊喜”吧。
但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的文章发表后,在镇上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波动。
文化站的李站长特意找到我们家,鼓励她多写,还给她送来了很多书和稿纸。
邻居们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同情和可怜,而是多了一丝敬佩和好奇。
“哟,青禾现在是文化人了!”
“看不出来啊,平时不声不响的,肚子里这么多墨水!”
面对这些夸奖,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腼腆地笑笑,不说什么。
但她的腰杆,却在不知不G觉中挺直了许多。
她的自信,像雨后的春笋,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
她开始尝试写更长的故事,投稿给市里的报纸,甚至省里的文学杂志。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有时候,退稿信会比稿子本身还厚,上面写满了编辑的修改意见。
每一次收到退稿信,她都会失落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
我知道,那些刻薄的言辞,像一把把小刀,割在她的心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嘴笨。
我只能默默地给她倒一杯热水,或者给她做一个新的小书架,把那些退稿信和稿子,整整齐齐地收起来。
然后,我会对她说:“没关系,这些都是宝贝。等以后你成了大作家,这些就是你最初的脚印。”
她会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我,然后点点头。
过了几天,她又会重新拿起笔,在灯下继续写。
她的坚韧,像一棵长在岩石上的小草,风吹雨打,都压不垮。
为了让她能安心写作,我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
下班后,我不再是那个只等着吃饭的男人。
我会去买菜,会学着做饭,虽然做得没有她好吃。
我会把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让她为家里的琐事分心。
厂里的工友们又开始笑我。
“老周,你这是把媳妇当菩萨供起来了啊!”
“一个大老爷们,天天下厨房,像什么样子!”
我不在乎。
他们不懂。
他们只看到我媳妇在“不务正业”,在“浪费笔墨”,却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光。
那光,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我愿意用我这双粗糙的手,为她守护那片小小的光亮。
日子就这样,在墨香和木屑香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的生活,依然清贫。
我微薄的工资,要支撑家里的开销,还要给她买稿纸和邮票。
我们很少买新衣服,也很少吃肉。
但我们的精神世界,却无比富足。
每天晚上,听她念一段新写的故事,成了我最幸福的时刻。
她的故事里,有了一个新的主角,一个沉默寡言,却内心温柔的木匠。
我知道,她写的是我。
在她笔下,我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学徒,而是一个有着精湛手艺,能用木头雕刻出梦想的匠人。
我听着那些故事,有时候会不好意思地脸红。
原来,在她心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我的那些笨拙的关心,她都懂。
一年后,一件大喜事降临到我们家。
她的一篇中篇小说,在省里一个很有名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而且,还拿了那一年的新人奖。
杂志社给她寄来了三百块钱的稿费和奖金。
三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笔巨款。
相当于我大半年的工资。
我们俩拿着那张汇款单,手都在发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上面的零。
我们激动得一夜没睡。
我们计划着用这笔钱做很多事。
给她买一件新衣服,给我爹妈扯几尺布,把家里的屋顶修一修……
但最后,我们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们决定,用这笔钱,在镇上开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小书店。
这个想法,是她提出来的。
她说:“镇上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我想让那些和我一样喜欢看书,却买不起书的孩子,有一个可以看书的地方。”
我看着她亮晶ende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
我知道,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但那一刻,我愿意陪她一起,冒这个险。
我们租下了镇上一间临街的小铺面,很小,也很破。
我辞去了木器厂的工作,开始自己动手装修。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买来木料,日日夜夜地待在那个小铺子里。
我亲手打了一排排的书架,一张宽大的柜台,还有几张供人看书的小桌子和板凳。
每一块木板,都经过我细细地打磨,光滑,温润,带着木头天然的香气。
青禾则负责去省城进书。
她一个人,坐着长途汽车,去省城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
她不认识路,就一路问。
她不懂得砍价,就用最笨的办法,一家一家地比价。
她瘦弱的肩膀,扛着沉重的书包,在陌生的城市里穿梭。
一个月后,她回来了,人又黑又瘦了一圈,但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她带回来的,是几大麻袋的书。
我们把那些崭新的书,一本一本地摆上书架。
文学名著,童话故事,科普读物,连环画……
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书,我们俩都笑了。
书店开业那天,我们给它取名叫“青禾书屋”。
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门口一块我亲手刻的木头招牌。
一开始,书店的生意很冷清。
镇上的人,大多习惯了为柴米油盐奔波,很少有人愿意花钱买书。
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本书。
但我们不着急。
我们在书店里放了几张小板凳,欢迎大家免费来看书。
渐渐地,书店里开始有了人气。
放学的孩子们,会背着书包跑进来,找一本自己喜欢的连环画,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镇上的年轻人,会在工作之余,来这里翻一翻新到的杂志。
一些老人,也会戴着老花镜,在这里看一看报纸。
小小的书屋,成了镇上一个温暖的角落。
青禾成了孩子们的“故事姐姐”。
她会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教他们认字。
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笑。
而我,则成了书屋的“修理师傅”。
谁家的桌子腿坏了,谁家的椅子不稳了,我都会免费上门去修。
我们的日子,依然不富裕。
书店的收入,勉强能维持我们的生活。
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快乐。
青禾没有因为开了书店而放弃写作。
每天晚上,等书店打烊后,她依然会坐在那盏熟悉的灯下,继续写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写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有深度。
她开始关注我们身边那些普通人的命运,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挣扎和希望。
她的文字,像她的人一样,质朴,真诚,充满了力量。
几年后,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了。
出版社的编辑,亲自到我们这个小镇上来找她。
那位编辑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握着青禾的手,激动地说:“青禾老师,您的文字,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您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作家。”
青禾被他叫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说不敢当。
我站在旁边,看着我的妻子,这个曾经黑瘦、沉默的女人,如今,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位“老师”,一位“作家”。
我的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比我自己做出任何一件完美的家具,都要骄傲。
那天晚上,我们俩坐在书屋里,没有开灯。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一排排的书架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青禾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写字,指尖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茧,但依然温暖。
“应该说,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
是她,让我这个只会跟木头打交道的闷葫芦,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是她,让我明白了,生活不只是眼前的柴米油盐,还有诗和远方。
是她,让我从一个自卑、迷茫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懂得爱,懂得守护,内心充实而强大的男人。
她,才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意外,也是最珍贵的惊喜。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们的小镇,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高楼代替了平房,柏油马路代替了泥土路。
我们的“青禾书屋”,也搬了几次家,从最初那个破旧的小铺面,变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两层小楼。
书屋的生意,一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实体书店的生存越来越艰难。
但我们一直坚持着。
因为这里,承载了我们最初的梦想。
青禾后来成了很有名的作家。
她的书,被翻译成很多种语言,在国外也获了奖。
有很多人,慕名来到我们这个小镇,就是为了看一看她,看一看我们的书屋。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应酬,不爱抛头露面。
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书屋的二楼,那是她的书房,也是我们的家。
她会坐在窗前,戴着老花镜,安安静静地看书,或者写字。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安详,那么美好。
而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我的手艺,没有丢下。
我不再做大的家具,而是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木雕。
我会把青禾书里的人物,一个个地雕刻出来。
那个爱吹牛的王师傅,那个泼辣的张大妈,那个沉默温柔的木匠……
每一个木雕,都藏着一段我们的岁月,我们的故事。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们劝我们,把书店关了,去城里跟他们一起住,享享清福。
我们都拒绝了。
我们离不开这个小镇,离不开这个我们亲手建立起来的书屋。
这里,有我们的根。
前几天,是我们的金婚纪念日。
孩子们都回来了,给我们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晚上,等他们都走了,书屋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和青禾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老头子,你后悔过吗?”她突然问。
“后悔什么?”
“后悔娶了我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婆娘。”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转过头,看着她。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她的眼睛,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明亮,清澈。
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的手,认真地说:“这辈子,我做过最好的木工活,就是把你,留在了我身边。”
她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
我也笑了。
我想起很多年前,二婶把我拽到她面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阳光昏沉的堂屋,那个穿着蓝色土布褂子,低着头的黑瘦姑娘。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平凡的姑娘,会给我的人生,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像一粒种子,落在我贫瘠的生命里,然后,用她的坚韧和才华,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而我,有幸成为了那个为她浇水、施肥的园丁。
我们彼此成就,彼此温暖,把两个平凡的人生,活成了一首动人的诗。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幸福?
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它不是一开始就光芒万丈,而是像我手中的木头,朴实无华,甚至带着粗糙的树皮和木刺。
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用时间去雕琢,它终会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和悠长的香气。
这香气,足以慰平生。
来源:文敏看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