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冰箱门被拉开时,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带着吸力的“啵”声,每周五下午三点,准时在我家里响起。
冰箱门被拉开时,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带着吸力的“啵”声,每周五下午三点,准时在我家里响起。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闹钟。
声音的源头,是我弟媳,林萌。
她甚至不用按门铃,我丈夫陈阳早就把我们家大门的密码告诉了她。
她每次来,都像巡视自家领地一样,穿着软底的家居拖鞋,悄无声息地飘到厨房,目标明确——那个双开门的大冰箱。
今天她的目标是冷冻区。
我眼睁睁看着她拿走了上周刚补货的澳洲牛排,三大块,雪花纹理清晰可见,每一块都够我们吃两顿。
还有两盒东海大明虾,我妈托人从老家捎来的,个头有我手掌那么长,野生的,肉质紧实弹牙。
她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带来的那个巨大的保温袋里,拉链一拉,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客气和迟疑。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刚看到我一样,脸上堆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嫂子,在家呢。”
我点点头,手里捏着一个苹果,指甲几乎要嵌进果皮里。
“哥说你们这周忙,估计没空做饭,放着也是浪费。”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但这解释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通知。
我看向客厅沙发上坐着的陈阳。
他戴着降噪耳机,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仿佛这个家里的冰箱是个共享资源站,谁都可以来取用。
林萌拎着她沉甸甸的保温袋,走到玄关换鞋,又回过头,冲着陈阳的背影喊了一句:“哥,我走了啊!”
陈阳这才像被按了某个开关,摘下耳机,回头,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路上慢点。”
就这四个字。
没有问她拿了什么,没有问她为什么又来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陈阳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冰箱压缩机重新开始工作的嗡鸣。
那嗡鸣声,听起来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走到他身边,把那个被我捏出指甲印的苹果放在他桌上。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好像在问我有什么事。
“她又拿走了三大块牛排,还有妈给的大虾。”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哦。”他应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拿了就拿了吧,冰箱里不还有吗?”
“那是我下周要做的。”
“下周再买就是了。”他说得云淡风轻。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不满,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我们搬进这个新家,林萌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起初是周末过来吃饭,顺便带走一些我们吃不完的剩菜。
后来,就发展成每周固定来“补货”。
从进口水果到有机蔬菜,从肉类到海鲜,她拿得心安理得。
而陈阳,我的丈夫,始终是那副态度。
默许,纵容,甚至可以说是鼓励。
我试着跟他沟通过很多次。
第一次,我委婉地说:“陈阳,你弟弟家是不是最近经济有点紧张?需不需要我们帮一下?”
他当时正在看球赛,头也没抬:“没有啊,他俩工资不比我们低。”
“那……”
“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嘛。”他打断我,眼睛还盯着电视。
第二次,我直接表达了我的不满:“她这样每周都来拿,跟搬家一样,我觉得不合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终于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她也不容易,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吧。”
可怜?
林萌和我同岁,在一家外企做HR,穿着打扮比我讲究多了。
她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我追问,陈阳却像蚌壳一样,紧紧闭上了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甚至找婆婆旁敲侧击过。
婆婆的反应很奇怪,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躲闪,含糊其辞地说:“小萌那孩子,是被你弟弟惯坏了,你多担待点。陈阳都不说话,你就……就别往心里去了。”
所有人的反应都像一个谜。
一个以陈阳为中心,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唯独我被蒙在鼓里的谜。
我开始失眠。
夜里,陈阳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我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不通。
我和陈阳是大学同学,恋爱五年,结婚三年。
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有原则、有担当的男人。
他孝顺父母,对我体贴,工作上努力上进,是我们朋友圈里的模范丈夫。
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出的那种近乎无底线的纵容,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害怕。
就好像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灵魂。
那个灵魂,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与他弟弟陈旭,与林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开始留意陈阳的一切。
我发现他每个月都会偷偷给他弟弟陈旭转一笔钱,数额不大,但雷打不动。
我还发现,他的书房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们结婚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打开过那个抽屉。
有一次,我趁他洗澡,偷偷用备用钥匙串试了试。
一串十几把钥匙,试到最后一把,锁“咔嗒”一声,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是做贼一样。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信件。
只有一个陈旧的牛皮纸袋。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照片,和一本泛黄的素描本。
照片上是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笑得灿烂千阳。
一个是陈阳,另一个,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他弟弟陈旭。
照片里的陈旭,比我后来见到的要鲜活得多。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而我认识的陈旭,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的左腿,走路时有些微的不自然。
我翻开那本素描本。
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建筑设计图,从宏伟的歌剧院到精巧的私人别墅,线条流畅,充满了灵气和才华。
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陈旭。
在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被撕掉一半的纸。
剩下的半张纸上,是一行字,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激动或痛苦的情绪下写成的。
“哥,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后面的内容,被撕掉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直觉告诉我,我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周末,我回我妈家吃饭。
我妈看我情绪不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怎么了?跟陈阳吵架了?”
我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我妈叹了口气,“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沟通。”
沟通。
我也想沟通。
可陈阳关上了那扇门,我连门缝都挤不进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下着瓢泼大雨,我站在一个大学的校门口,浑身湿透。
我看到两个少年在雨中争吵,声音被雨声淹没,听不真切。
其中一个少年,是陈阳。
另一个,是照片里那个神采飞扬的陈旭。
他们好像在抢夺一本素描本。
拉扯中,陈旭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一辆失控的汽车,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刺眼的车灯像两把利剑,直直地射向他。
陈阳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恐和绝望。
他大喊着什么,但我听不见。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后背一片冰凉的冷汗。
窗外,月光如水,寂静无声。
陈阳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的眉头,手到半空,却又停住了。
我怕惊醒他,更怕惊醒那个被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日子还在继续。
林萌依旧每周五下午三点,准时来“扫荡”我家的冰箱。
她拿走的东西,越来越贵重。
从牛排海鲜,到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鱼子酱,再到陈阳珍藏的好几瓶红酒。
我渐渐麻木了。
我不再质问陈阳,也不再试图去改变什么。
我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场荒诞的剧目,日复一日地上演。
我只是不再精心准备食材了。
冰箱里,渐渐被一些速冻食品和普通蔬菜填满。
林萌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
有一次,她拉开冰箱,看到里面只有几根黄瓜和一包速冻水饺,愣了半天。
“嫂子,你们最近……伙食这么差啊?”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我正坐在餐桌旁看书,头也没抬。
“嗯,准备省钱买房,以后就不劳你惦记了。”
她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时语塞,悻悻地关上冰箱门,什么也没拿就走了。
那天,陈阳回家,看到空荡荡的餐桌,愣了一下。
“今天没做饭?”
“没心情。”我翻了一页书。
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把我的身体转过来,让我面对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歉意。
“对不起。”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件事,跟我说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积压了那么久的委屈、不解、愤怒,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泪水。
我捶打着他的胸口,像个无理取取闹的孩子。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陈阳,我们是夫妻啊!你为什么要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任由我打着,一动不动。
等我哭累了,他才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那天晚上,他终于对我敞开了心扉。
那个被他尘封了十年的秘密,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被缓缓打开。
原来,我的那个梦,不全是虚构的。
陈阳和陈旭,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他们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陈阳学了计算机,而陈旭,则追逐自己的梦想,学了建筑设计。
陈旭非常有天赋,他的设计图,屡次在学校的比赛中获奖,连教授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师。
大三那年,有一个国际性的建筑设计大赛。
陈旭为了这个比赛,准备了整整半年,那本素描本里,画满了他废寝忘食的心血。
比赛截稿的前一天,他把最终的设计稿,交给了陈阳,让他帮忙送到组委会。
因为他自己,要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面试,时间上赶不及。
而陈阳,那天正好约了朋友打游戏。
他想着,截稿时间是下午五点,他打完一局再去,绰绰有余。
可就是那一局游戏,打得天昏地暗。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
他抓起设计稿,疯了一样往组委会跑。
那天也下着大雨,跟我的梦里一模一样。
他在路上,遇到了刚面试完的陈旭。
陈旭看他神色慌张,问他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
陈旭起了疑心,要看他手里的设计稿。
就在拉扯中,陈旭脚下一滑,摔倒了。
一辆酒驾的汽车,失控地冲向了他。
后面的事情,陈阳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哽咽。
他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陈旭躺在血泊里,看着他的眼神。
没有怨恨,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让他心碎的,破碎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陈旭的左腿,在那场车祸中,粉碎性骨折。
虽然经过治疗,保住了腿,但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再也不能长时间站立。
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的建筑师梦想,在那场大雨中,被彻底浇灭了。
而那个国际大赛,他最终也因为错过了截稿时间,而失去了机会。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只有陈阳自己知道,他是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他沉迷游戏,如果不是他撒谎,如果他能早一点把设计稿送过去……
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份愧疚,像一条毒蛇,啃噬了他十年。
他不敢告诉父母真相,更不敢告诉陈旭。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
他拼命工作,赚钱,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他弟弟。
他对他弟弟和弟媳的要求,有求必应。
林萌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被他一手“惯”出来的。
因为在他心里,无论他们要什么,都抵不过他欠陈旭的那条腿,那个被毁掉的梦想。
“所以,她拿走的那些东西,在你看来,都是你应该给的补偿,对吗?”我轻声问。
他痛苦地点点头,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手心里。
“我觉得,我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沉默,为什么纵容。
那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自我惩罚。
他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是个罪人。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不怪你,陈阳,那只是个意外。”
我知道,这句话很苍白,很无力。
但他需要听到。
他需要一个人来告诉他,他不必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走完一生。
那天之后,家里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开始重新用心布置我们的家,冰箱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丰盛。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和陈阳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了。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他,去分担他的痛苦。
而林萌,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来我家的次数,渐渐少了。
来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扫荡”冰箱。
她会带一些水果,或者她自己做的小点心过来。
虽然依旧不怎么说话,但眼神里,少了一丝理所当然,多了一丝客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慢慢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慌失措。
“快来医院!你弟弟……你弟弟出事了!”
我和陈阳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旭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
婆婆和林萌守在手术室门口,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
婆婆一看到陈阳,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陈阳啊!医生说,阿旭的腿,旧伤复发,骨头坏死了,要做手术,要换人工关节……手术费……手术费要三十万啊!”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上。
陈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扶着墙,身体摇摇欲坠。
我赶紧扶住他。
他的手,冰冷得像一块铁。
我知道,压垮他的,不仅仅是这三十万的手术费。
更是那份被重新揭开的,血淋淋的愧疚。
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十年前那场车祸,埋下的祸根。
林萌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阳。
那眼神,充满了怨恨和绝望。
“哥,”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笔钱,你必须出。”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是你,是你害了他一辈子!这笔钱,就是你欠他的!”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进了陈阳最脆弱的地方。
他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急了,拉着林萌的胳g膊。
“小萌!你胡说什么!这怎么能怪你哥呢!那就是个意外啊!”
“意外?”林萌冷笑一声,甩开婆婆的手,“妈,你别再替他瞒着了!十年前的真相,我早就知道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陈阳。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萌。
“我早就知道了。”林萌重复了一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陈旭住院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同学的电话……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从你家拿东西?因为我觉得那是你欠我们的!是你欠陈旭的!”
她指着手术室的门,声音凄厉。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他本来可以站在世界的舞台上!可是现在呢?他只能在一个小小的设计院里,画着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的图纸!每天拖着一条废腿,忍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毁了他的人生!你毁了我们的一切!”
林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阳的心上。
他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跪在了手术室的门前。
跪在了林萌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和着痛苦,从他脸上滑落。
我冲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他却死死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这十年来,他背负的,是怎样一种炼狱般的煎熬。
婆婆也哭了,抱着陈阳,老泪纵横。
“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啊……”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那几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几个小时。
走廊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压抑的哭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我把我们家所有的银行卡,都拿了出来,放在陈阳面前。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剩下的十万,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阳,你听着。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一起扛。”
他又看着林萌,眼神坚定。
“弟媳,我知道,钱弥补不了我哥犯下的错。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阿旭。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等阿旭好了,我们再说,好吗?”
林萌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陈阳,眼神里的怨恨,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手术很成功。
陈旭被推出了手术室,虽然还处于麻醉状态,但生命体征平稳。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家人,空前地团结。
我请了长假,和婆婆轮流在医院照顾陈旭。
陈阳除了上班,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医院里。
他给他弟弟擦身,喂饭,按摩,比护工还要尽心。
林萌也变了。
她不再对我冷言冷语。
有一次,我累得在病床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是林萌的。
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陈旭醒来后,身体很虚弱,但精神还不错。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问。
只是有一次,陈阳在给他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手。
他看着陈阳手指上渗出的血珠,突然开口了。
“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陈阳低着头,找创可贴。
“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陈阳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弟弟。
陈旭的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眼神平静得像一湖秋水。
“你跪在手术室门口那天,我其实……已经有点醒了,都听到了。”
“我……”陈阳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哥,我不怪你。”陈旭看着他,眼神无比真诚,“真的,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你喜欢打游戏,也知道你粗心大意。但我也知道,你比任何人都爱我。”
“那场车祸,是意外。就算没有你,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那辆车的司机,是酒驾,他本来就会撞到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别人。”
“至于那个比赛……也许,我就是没有那个命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哥,你知道吗?这些年,看着你小心翼翼地对我好,看着你拼命赚钱补贴我们,看着你对林萌有求必应……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我失去的,只是一条腿,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你,失去的,是十年的快乐。”
“你把自己关在一个愧疚的牢笼里,惩罚了自己十年。哥,够了,真的够了。”
陈旭伸出手,握住了陈阳的手。
“我们是兄弟。一辈子的兄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陈阳再也忍不住了。
他趴在病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是积压了十年的委屈、痛苦、自责和解脱。
我也哭了。
站在门外的我,和病房里的林萌,都哭了。
原来,陈旭什么都知道。
他用他的沉默和宽容,守护了这个家十年。
他才是那个,最痛苦,也最强大的人。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陈旭坐在轮椅上,陈阳推着他。
我和林萌,跟在后面。
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并肩走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林萌突然对我说:“嫂子,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
“以前,是我不对。”她低下头,声音很小,“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笑了笑,摇摇头。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当所有的秘密都被揭开,所有的伤口都被看见,剩下的,就是愈合。
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陈阳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他不再失眠,不再对着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抽屉发呆。
他和陈旭的关系,也回到了从前。
他们会一起看球,一起喝酒,聊着小时候的糗事,笑得前仰后合。
林萌也不再来我家“扫荡”冰箱了。
她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不怎么样,但陈旭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周末,她和陈旭,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我们家。
有新鲜的蔬菜,有活蹦乱跳的鱼,还有她亲手煲的汤。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嫂子,今天,我来做饭。”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在厨房里忙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每一样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正在切菜的林萌,和正在择菜的陈阳、陈旭兄弟俩,突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
吃完饭,陈旭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陈阳。
是那本泛黄的素描本。
“哥,这个,还是你来保管吧。”
陈阳接过来,翻开。
在最后一页,那张被撕掉一半的纸旁边,多了一行新的字。
字迹,是陈旭的。
“哥,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了,梦想有很多种形式。我现在,也很好。”
陈阳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才知道,陈旭虽然不能再做建筑师,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才华。
他开始在网上,教人画画,做设计。
他的网课,很受欢迎。
他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梦想。
而林萌,也辞去了外企的工作,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
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充满了希望。
又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林萌。
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笑着对我说:“嫂子,我煲了鱼汤,给你们送点过来。”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温暖而真诚。
我接过保温桶,感觉沉甸甸的。
那里面装的,不仅仅是鱼汤。
更是一份,迟到了十年,但终究没有缺席的,家人的温暖。
我关上门,回到厨房。
冰箱的压缩机,正在平稳地工作着,发出一种让人心安的嗡鸣。
我拉开冰箱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有我爱吃的蔬菜水果,有陈阳爱喝的啤酒,还有我们准备周末一起包饺子的肉馅。
这一切,都那么寻常,那么普通。
却又那么,来之不易。
我靠在冰箱门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个冰箱。
有时候,会被一些不属于它的东西,塞得满满当Dāng,甚至连门都关不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东西,可能是误解,是愧疚,是怨恨,是无法言说的秘密。
它们占据了空间,让本该属于温暖和爱的地方,变得冰冷而拥挤。
但总有一天,我们会鼓起勇气,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清理出去。
然后,再用爱,用理解,用宽容,把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重新填满。
这个过程,也许会很痛,很难。
但只有这样,这个“家”,才能重新开始,正常地“制冷”,保鲜我们生命中,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我拿出手机,给陈阳发了一条信息。
“老公,今晚早点回家,弟媳送了鱼汤来,很鲜。”
很快,他回复了。
只有一个字。
“好。”
后面,还跟了一个小小的,正在奔跑的人的表情。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在向着家的方向,奔跑而来。
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枷锁。
只是因为,这里有我,有热腾腾的饭菜,有等他回家的,一盏温暖的灯。
那之后,生活似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陈阳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他开始重新拾起一些年轻时的爱好,比如摄影。周末的时候,他会拉着我,去郊外采风,去发现那些被我们忽略了许久的美好。
他的镜头里,不再只有风景,更多的时候,是我。
是我在花丛中大笑的样子,是我被风吹乱头发的样子,是我看着夕阳发呆的样子。
他说,他要把过去十年亏欠我的,都补回来。
我告诉他,我们之间,从没有亏欠。
爱不是加减法,不是一笔需要斤斤计-"较的账。
爱是,我看到你深陷泥潭,我不会指责你为何不慎,而是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拉你出来。
哪怕,会弄脏我自己的衣服。
陈旭的腿恢复得很好。
换了人工关节之后,他走路虽然还是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跑跳,但已经比以前自如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心里的那道坎,迈过去了。
他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自信,在网上的事业也越做越好,甚至有出版社联系他,想把他的设计教程集结成册。
林萌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
她处理合同,联系客户,打理着他们的小工作室,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精致套装,却满眼怨怼的HR,而是一个浑身充满了力量和活力的创业者。
她看陈旭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爱意。
她说,她以前总觉得,是陈阳毁了陈旭的人生。现在她才明白,真正能毁掉一个人的,从来不是外界的打击,而是自己内心的放弃。
而陈旭,从未放弃。
我们两家人的走动,变得频繁起来。
不再是谁去谁家“拿”东西,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串门”。
有时候是他们来我们家,有时候是我们去他们家。
我们会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孩子未来的教育问题。
是的,林萌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婆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林萌做好吃的。
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她当初那躲闪的眼神和含糊其辞的话语。
我问她:“妈,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真相了?”
婆婆正在熬汤,听到我的话,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叹了口气,眼圈有些泛红。
“是啊。”
她说,陈旭出事后不久,她就在陈阳的枕头下,发现了那张被撕掉一半的纸。
她是个母亲,两个儿子都是她心头的肉。
她知道陈阳的痛苦,也知道陈旭的委屈。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选择用沉默,来维持这个家表面的和平。
“我总想着,时间长了,也许……也许就好了。”婆婆擦了擦眼角,“可我没想到,这个结,在你们心里,都打了十年。”
“妈,不怪你。”我握住她的手,“幸好,现在都解开了。”
婆婆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是啊,都解开了。这都多亏了你,孩子。”
我摇摇头。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在他们紧闭的门外,多等了一会儿,多敲了几下。
真正打开那扇门的,是他们自己。
是陈阳的善良,是陈旭的宽容,是林萌的转变,是婆婆的爱。
是这个家里每一个人,心底深处,对“家”最深的渴望和守护。
林萌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小名叫“安安”。
平安的安。
我们都希望,这个孩子,能在一个充满爱和阳光的环境里,平安、健康地长大。
安安的百日宴,办得很热闹。
亲戚朋友都来了。
席间,陈阳和陈旭,两个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端着酒杯,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慨,有对过去的告别,更有对未来的期许。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
宴会结束后,我们送喝得微醺的陈阳回家。
路上,他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放弃我。”
我侧过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傻瓜,我们是家人啊。”
回到家,我打开冰箱,想拿一瓶水喝。
冰箱里,满满当当,井井有条。
我突然发现,在冷冻区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小块牛排。
是很久以前,林萌“扫荡”之后,剩下的一块。
我一直忘了处理它。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被厚厚的冰霜覆盖,像一块来自过去的化石。
我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水槽里解冻。
我想,明天,就把它煎了吧。
用过去的故事,做一道下酒菜。
敬我们,敬生活,敬那些所有打不倒我们的,都终将使我们变得更强大的时光。
窗外,夜色温柔,星光璀璨。
我知道,属于我们这个家的,那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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