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翘着二郎腿,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笃,笃,笃,敲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律师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条缺水的鱼。
我听不清他在念什么,那些法律条文跟催眠曲似的,嗡嗡作响。
我的注意力全在我儿子陈阳的脸上。
那张脸,一开始是志得意满的。
他翘着二郎腿,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笃,笃,笃,敲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他以为自己是来接收胜利果实的。
毕竟,我是他爹,我是个快死的老头子,我唯一的儿子是他。
我的钱,不给他,给谁?
他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律师念到最关键的那部分,关于我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三套房产、公司股份以及所有现金存款的归属时,他的表情凝固了。
“……以上所有财产,由李兰女士继承。”
空气死了一样寂静。
李兰,我的保姆,就坐在我轮椅旁边。
她低着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仿佛那宣判的不是她将成为一个富婆,而是什么罪名。
陈阳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最后定格成一种铁青色。
“爸,你疯了?”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跟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
他指着我,不,是戳着我的鼻子。
“你把钱给一个保姆?一个外人?”
他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伤心,是纯粹的,气急败坏的愤怒。
我没说话。
我只是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人老了,眼皮都重得抬不动。
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眼里的贪婪和不敢置信,像两团烧得正旺的鬼火。
“我是你儿子!你唯一的亲儿子!”他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李兰下意识地想用纸巾帮我擦,手伸到一半,又被陈阳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她缩了缩脖子,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多可笑。
一个即将继承我千万家产的人,怕一个即将一无所有的人。
“陈先生,请您冷静。”律师推了推眼镜,试图维持秩序。
“冷静个屁!”陈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水杯叮当作响,“这遗嘱我不认!我爸肯定是被这个女人骗了!他老年痴呆了!”
他转向李兰,眼神像刀子。
“你这个!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汤?图谋我们家财产,我告诉你,没门!”
李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有点不落忍。
我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都是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但很温暖。
不像我儿子陈阳的手,又白又嫩,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哦,他本来就是个少爷。
我养的。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没疯,也没痴呆。”
“遗嘱,是我亲笔签的字,请了公证的。”
“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我的话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陈阳的心上。
他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对他百依百顺,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我,会用这么冷硬的口气跟他说话。
“为什么?”他眼眶红了,这次倒有几分真情实感了,“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是啊,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尤其是在深夜,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就像我的人生,光线越来越暗,马上就要熄灭了。
我就会想,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年轻时拿命换钱,中年时拿钱创业,攒下这份家业,不就是为了让他过得好吗?
可我错了吗?
我好像错了。
我把他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却忘了告诉他,温室外的世界,风雨交加。
我给了他最好的生活,却没教会他最基本的,如何做一个人。
两年前,我摔了一跤。
很平常的一跤,就在卫生间门口。
年轻人可能就是屁股疼一下,我这把老骨头,直接股骨颈骨折。
医生说,得卧床,得手术,得静养。
总之,我成了一个离不开人的废人。
陈阳从公司赶到医院,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他不是担心我的身体。
他是烦我给他添了麻烦。
“爸,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他见我第一句话。
不是“爸,你疼不疼?”
也不是“爸,你感觉怎么样?”
而是责备。
我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像条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心,比骨头还凉。
他在医院待了不到半天,接了七八个电话。
“那个合同必须拿下。”
“晚上的饭局给我推了,家里有事。”
“什么?客户等着?让他等!”
他焦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手机摁得噼啪响。
最后,他走到我床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爸,我公司实在太忙,走不开。我给你请个护工吧。”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以为我默认了,立刻掏出手机,在APP上划拉起来。
“这个怎么样?一个月五千,看着还行。”
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照片上的护工,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
我摇了摇头。
“太贵了?那我找个便宜点的,三千五的也有。”
他又划拉了几下。
我还是摇头。
他终于不耐烦了。
“爸,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你,公司不要了?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我们一家老小。
说得真好听。
他结婚买房,我掏的钱。
他老婆生孩子,我给的红包比谁都大。
他儿子上最好的国际幼儿园,一年几十万的学费,是我付的。
现在,我躺在病床上,他连五千块的护工费都觉得贵了。
或者说,他不是觉得贵。
他只是觉得,不值。
在我身上花钱,不值。
我的心,就像被泡在冰窖里,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最后,还是我一个老朋友看不下去,给我推荐了李兰。
他说,这个保姆人好,踏实,心善。
李兰就是那时候来的。
她第一次进病房,穿着朴素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布包,怯生生的。
“陈先生,您好。”
她比我小十几岁,但头发已经有了银丝,眼角的皱纹比我还深。
一看就是吃过苦的人。
陈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像审视一件商品。
“一个月六千,试用期一个月。干得不好随时走人。”
他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让我觉得丢人。
我替他尴尬。
李兰却只是点点头,“好的,老板。”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叫李兰的女人。
她话不多,但手脚麻利。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给我熬粥。
小米粥,火候正好,温温的,养胃。
她会把我从床上扶起来,给我擦身,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疼我。
我一个七十多岁的大男人,被人这么伺候,一开始浑身不自在。
“李兰,我自己来。”
“陈先生,您别动,医生说您这腿不能乱动。”
她坚持着,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
陈阳一个星期来一次。
每次都像视察工作。
拎着一袋水果,往床头柜上一放,就算尽了孝心。
“爸,最近怎么样?”
“李姐,我爸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管我叫爸,管李兰叫李姐。
听着多客气,多疏离。
他坐不到十分钟,手机就响了。
“喂?哦,我在医院呢,我爸这儿。”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孝顺。
然后就走到走廊里,一聊就是半个钟头。
等他回来,探视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爸,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公司还有个会。”
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
留下的那袋水果,我一口都没吃过。
不是不想吃,是李兰不让。
“陈先生,您血糖高,这香蕉太甜了,不能吃。”
“这苹果也放了好几天了,不新鲜了。”
她会把那些水果挑挑拣拣,好的留下,坏的扔掉。
然后第二天,自己去菜市场,给我买最新鲜的。
削好皮,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送到我嘴边。
“陈先生,尝尝这个,今天新上的,脆着呢。”
我有时候会恍惚。
觉得她才是我女儿。
而我那个亲生儿子,不过是个定期来访的客人。
出院后,我回了家。
这个家,是我和老伴一手一脚打理出来的。
老伴走了五年,家里就冷清了下来。
我一个人住,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守着回忆。
陈阳和他老婆孩子,住在城东的大平层里。
一百八十平,敞亮。
他提过一次,让我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
“爸,你一个人住我们也不放心。过去我们也好照顾你。”
话说得漂亮。
我去了。
住了不到一个礼拜,就逃回来了。
儿媳妇每天给我甩脸子,嫌我起得早,吵到她睡觉。
嫌我吃饭吧唧嘴,不卫生。
嫌我看的电视节目,又土又吵。
孙子把我当空气,除了要零花钱的时候会喊一声“爷爷”,其他时间,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陈阳呢?
他当和事佬。
“哎呀,你别跟你妈一般见识,她就那样。”
“乐乐,快叫爷爷,没礼貌。”
他两边和稀泥,实际上,是默许了这一切。
因为他也不想我住在那。
我这个糟老头子,破坏了他们“精致”的小家庭。
我识趣地搬了回来。
李兰也跟着我回了老房子。
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窗台上的那几盆绿萝,被她养得油光水亮。
我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李兰会给我搬一把躺椅,盖上毯子。
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摘菜,或者织毛衣。
我们很少说话。
但那种安静,让我觉得心安。
有一次,我看着她熟练地织着毛线,那是一件小孩子的毛衣,粉色的。
我随口问了一句:“给孙女织的?”
她的手顿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在老家,跟着她爸爸。”
我从没听她提过自己的家事。
只知道她是从乡下来的,男人好像对她不好。
我没再多问。
谁心里还没点不能碰的伤疤呢。
我的伤疤,就是陈阳。
去年我过七十大寿。
我提前半个月就跟陈阳说了。
我说:“不用大办,就咱们一家人,回来吃顿饭。”
他满口答应:“好嘞爸,没问题,我记着呢。”
我信了。
我让李兰去菜市场买了好几样我爱吃的菜。
东星斑,大闸蟹,还有我最喜欢的红烧肉。
李兰忙活了一整天。
从早上忙到下午,做了一大桌子菜。
色香味俱全。
我坐在轮椅上,被她推到饭桌主位。
看着那桌菜,心里热乎乎的。
我等啊等。
从五点等到六点。
从六点等到七点。
菜,一点一点地凉了。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凉了。
七点半,陈阳的电话终于来了。
“喂,爸,生日快乐啊!”
他的声音很嘈杂,背景里有音乐,有划拳声。
“那个……爸,实在不好意思,公司这边临时有个重要的应酬,实在推不掉。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家嘛,你说是不是?”
“我让秘书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一会儿就送到,你跟李姐吃啊。”
“爸?爸?你在听吗?”
我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李兰站在我身后,轻轻拍着我的背。
“陈先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菜凉了,我去给您热热。”
我看着满桌的菜,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倒了吧。”我说。
“别啊,多浪费。”李兰心疼地说。
“倒了。”我加重了语气。
李兰没再说话,默默地开始收拾。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躺在床上,想我这一辈子。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在KTV里搂着小姐,祝我生日快乐的儿子?
为了一个把我当成提款机,当成累赘的儿子?
第二天,我给我的律师打了电话。
我说,我要改遗嘱。
律师在电话那头很惊讶。
“陈老,您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那受益人写谁?”
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到了李兰。
想到她给我熬的粥,给我削的苹果,给我盖的毯子。
想到她在我发脾气时,默默承受。
想到她在我孤独时,静静陪伴。
这些,我那个亲儿子,从来没给过我。
“写李兰。”我说。
“哪个兰?”
“兰花的兰。”
从律师事务所回来,我的心情很平静。
像一块终于落了地的石头。
我知道陈阳会闹。
他一定会闹。
但我不在乎了。
我已经七十岁了,躺在轮椅上,半截身子入了土。
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我只想在我生命最后的时间里,活得舒心一点,有尊严一点。
而这份舒心和尊严,是李兰给我的。
所以,我把我的财产给她,我觉得,理所应当。
这是她应得的。
思绪回到现在。
律师办公室里,陈阳还在咆哮。
“我不服!我要上诉!我要告她!告她欺诈!”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疯狂地寻找出口。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悲。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输掉的,不是我的财产。
而是我这个父亲,对他最后的一点情分。
“随你。”我淡淡地说。
然后,我转头对李兰说:“我们回家。”
李兰点点头,推着我的轮椅,往外走。
经过陈阳身边时,他一把抓住了轮椅的扶手。
“不准走!”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李兰。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李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皱起眉头。
“陈阳,放手。”
“我不放!”他固执地吼道,“爸,你清醒一点!她就是个保姆!她凭什么拿我们家的钱!”
我们家。
他到现在还觉得,我的钱,就是他们家的钱。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跟他说不通的。
他已经被金钱和欲望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兰,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点颤音,但在嘈杂的办公室里,却异常清晰。
“因为……你爸他……欠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欠她的?
我欠她什么?
陈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欠你的?他一个月给你六千块工资,包吃包住,他还欠你?你还要不要脸?”
李兰的脸涨得通红。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陈先生,对不起。”
她突然向我鞠了一躬。
然后,她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损了。
她颤抖着手,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
那张纸,被她捏得紧紧的,都变了形。
她把纸递到陈阳面前。
“你自己看吧。”
陈阳狐疑地接过那张纸。
他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瞬间变了。
那种变化,比刚才听到遗嘱时还要剧烈。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底的,毁灭性的震惊。
他的手开始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张纸,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纸的抬头,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亲子鉴定报告”。
我的心,咯噔一下。
亲子鉴定?
谁和谁的?
律师眼疾手快,弯腰捡起了那张报告。
他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无比精彩。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尴尬的眼神,看向了陈阳。
陈阳还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我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李兰,”我抓住她的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陈先生,我对不起你……我一直瞒着你……”
她泣不成声。
“那份报告……是我偷偷去做的。”
“我用了……我用了陈阳掉在枕头上的头发,还有……还有您梳子上留下的头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去相信。
那种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挣扎着,想去看那份报告。
律师把报告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手抖得比陈阳还厉害。
那几行字,明明那么清晰,我却看了好几遍,才看明白。
鉴定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
“排除亲生父子关系。”
排除……
亲生父子关系。
我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
我倾尽所有去爱的儿子。
我为了他,不惜跟全世界对抗的儿子。
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旋地转。
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一阵阵尖锐的鸣响。
我看到陈阳,那个我叫了三十多年“儿子”的男人,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向李兰。
“是你!是你伪造的!你这个!”
他扬起了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律师和他的助理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陈先生!您冷静点!”
他还在挣扎,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而我,只能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可我明明是这场闹剧里,最可笑的那个主角。
李兰没有躲。
她就站在那里,任由陈阳的怒火烧向自己。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却有一种解脱了的平静。
“不是我伪造的。”
她从包里又掏出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这是……这是太太临走前,留给我的。”
太太。
我的亡妻。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她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让我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把真相告诉你。”
“我本来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的。可是……可是我看到陈阳这么对你,我……我实在忍不住了。”
“陈先生,他把你当仇人,把你当提款机,他根本不爱你啊!”
“他要的只是你的钱!他根本不配做你的儿子!”
李兰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
是啊。
他不配。
不管他是不是我亲生的,他都不配。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那个被两个人架住,依旧在疯狂挣扎的男人。
他的脸,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扭曲。
那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我回想起他小时候。
他很可爱,虎头虎脑的。
会奶声奶气地叫我“爸爸”。
会抱着我的腿,撒娇要糖吃。
我会把他举得高高的,在客厅里转圈。
他咯咯地笑,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些记忆,是真的吗?
还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我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她总是对我笑,说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依靠。
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照顾好陈阳。
她说,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那时候她的眼神,是愧疚,还是不舍?
我分不清了。
我只觉得,我这一辈子,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的幸福家庭,原来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我以为的父子情深,原来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
我付出了我全部的爱,全部的心血。
换来的,却是背叛和欺骗。
“哈哈……”
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又苦又涩。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我。
陈阳也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我。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坚强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是个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
可现在,这个港湾,塌了。
“回家。”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两个字。
李兰擦干眼泪,走过来,推起我的轮椅。
这一次,陈阳没有再拦。
他只是站在原地,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个世界,还是跟以前一样。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什么都没有变。
变的,只是我的心。
回到家,李兰默默地把我推到阳台。
她给我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手边。
然后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开口。
我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黄了。
秋天了。
又一个秋天。
我的人生,也走到了秋天。
一片萧瑟。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太太去世那年,我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在她的首饰盒夹层里,发现了那封信。”
李兰的声音很低。
“信里……都写了。”
“她对不起你,她年轻的时候,犯了错……”
“陈阳的亲生父亲,是她的一个初恋情人。后来那个人出国了,再也没回来。”
“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已经跟您订婚了。”
“她不敢说,她怕失去您。”
怕失去我。
还是怕失去我能给她提供的优渥生活?
我已经不想去分辨了。
没意义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不敢。”李兰说,“太太求我,让我别说。她说,您那么爱陈阳,知道了会受不了的。”
“而且……我看您对陈阳那么好,我想,血缘……也许没那么重要。”
是啊。
我也一直以为,血缘没那么重要。
养育之恩,大过天。
可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他却把我当一个可以随时取钱的陌生人。
“那份鉴定……花了多少钱?”我问。
“没……没花多少……”
“我问你花了多少钱。”
李兰犹豫了一下,报了个数字。
不多,但对她来说,是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我从轮椅扶手旁边的储物袋里,拿出我的钱包。
抽出了一沓钱,递给她。
“拿着。”
“陈先生,我不要……”
“拿着!”我几乎是命令道,“这是你该得的。”
她为我做的,又何止是这一份鉴定报告的钱能衡量的。
她是在维护我,一个孤寡老人,最后的尊严。
李兰默默地接过了钱。
阳台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我才又开口。
“那份遗嘱,不改了。”
李兰的身体震了一下。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陈先生……”
“你不用觉得亏欠,也不用觉得是占了便宜。”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我给你的施舍。”
“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对我真正的‘孩子’的补偿。”
在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是她在我身边。
在我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是她喂我吃饭喝水。
在我被亲人抛弃,孤独绝望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唯一的温暖。
如果说,家人是风雨中的港湾。
那她,才是我的港湾。
陈阳不是。
从来都不是。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片坦然。
李兰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痛苦。
她蹲下身,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压抑了多年的委屈,痛苦,在那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
我伸出我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就像很多年前,我抚摸那个叫陈阳的小男孩一样。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谎言,没有了欺骗。
只有一份,迟来的,真挚的父爱。
那之后,陈阳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听说,他去找他母亲那边的亲戚闹了。
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说他们联合起来骗他。
没有人同情他。
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他又来找过我一次。
不是在家里,是在小区的花园里。
那天天气很好,李兰推着我散步。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他瘦了,也憔悴了,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爸。”他叫我。
这一声“爸”,叫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应。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份遗嘱,我不会再争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是最后的一丝希冀。
“这三十多年,你……你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我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脸。
爱过吗?
当然爱过。
在我不知道真相的那些年里,我把他当成我生命的全部。
我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想给他。
可是现在,这份爱,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消磨殆尽了。
就像一根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
只剩下一缕青烟,和一地的冰冷。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对李兰说:“我们走吧。”
李兰点点头,推着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的背影。
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有些路,走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有些关系,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很平静。
每天,李兰都会推着我,去公园看夕阳。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地平线,把整个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她会跟我说她老家的事。
说她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说她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女儿。
她说,等我走了,她就用我留给她的钱,回老家,把女儿接到城里来,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陈先生,您放心,这笔钱,我一分都不会乱花。”
“我会用它,好好地生活,把我的孩子,培养成一个懂得感恩,懂得爱的人。”
我点点头。
我相信她。
我把我的财产,连同我的爱,我的期望,一起交给了她。
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感觉自己累了。
前所未有的累。
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李兰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像指间的沙。
我没有恐惧,也没有遗憾。
我这一生,被骗过,被伤过,也活成了一个笑话。
但最后,我找到了我的归宿。
我用我最后的力量,对李兰说:
“兰……兰,下辈子,做我……亲女儿吧……”
李兰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
我笑了。
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
好像飘了起来。
我看到了我的亡妻。
她站在不远处,对我笑。
那笑容里,好像带着一丝歉意。
我也看到了陈阳。
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虎头虎脑的。
他朝我跑过来,大声喊着“爸爸”。
我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过去了。
就像一场漫长的,醒不来的梦。
现在,梦终于醒了。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彻底安静了。
【李兰后记】
陈先生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他生前的好友。
陈阳没有来。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
陈先生的骨灰,我按照他的遗愿,撒进了大海。
他说,他想自由。
我办完了所有遗产继承手续。
当我看着银行账户里那一长串的零时,我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
心里,是空的。
我给老家的女儿打了电话。
告诉她,妈妈要接她来城里生活了。
电话那头,女儿哭了。
我也哭了。
我用陈先生留下的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把女儿接了过来。
我还以陈先生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
专门资助那些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独自在城市里打拼的女性。
我希望,她们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底气。
有一天,我带着女儿在公园里散步。
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陈阳。
他坐在长椅上,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
他看上去老了很多,两鬓都有了白发。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掐灭了烟,站了起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身边的女儿。
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落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释然了。
也许,他终于明白了。
陈先生留给我的,从来都不只是钱。
而他失去的,也从来都不只是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
我牵起女儿的手。
“我们回家吧。”
“嗯!”
女儿清脆地应了一声。
血缘,有时候是世上最深的牵绊。
但有时候,也是最讽刺的谎言。
而爱,是超越血缘的,唯一的真实。
来源:岁月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