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墙上掉皮的墙纸,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还有沙发上那个被我盘出包浆的布垫子。
我叫魏国强,今年七十。
住在城南这座红砖家属楼的顶层,六楼,没电梯。
我那条老寒腿,上下一次,跟受刑差不多。
但我乐意。
这房子是我跟我老婆结婚时单位分的,五十多平,两室一厅。
老婆走了十年,这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还摆在她走时的位置。
墙上掉皮的墙纸,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还有沙发上那个被我盘出包浆的布垫子。
都是念想。
我每个月一号,雷打不动,会下楼,敲开五楼小王的门。
把一个信封塞给他。
信封里是三十张崭新的一百块。
不多不少,三千。
小王,大名王敬,三十出头,不是本地人,在这边做点零工,老婆在老家带孩子。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正蹲在楼道里,捧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吃面。
满嘴的油。
看见我,赶紧站起来,嘴里的面都忘了咽。
“大爷,您好。”
我点点头,没说话,自己跟自己较着劲,一步一步往楼上挪。
第二天,我下楼买菜,他又在。
这次没吃面,是在修楼道的灯。
他看见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爷,这灯泡我给换了,物业那帮人指望不上。”
我说:“多少钱?”
他摆摆手:“不要钱,一个灯泡才几个钱。”
就从那天起,我跟他有了交集。
他会顺手帮我把垃圾提下去。
我会在家里酱肉的时候,给他留一碗。
他是个实在人。
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不像我儿子,魏东。
那是个只会动嘴的。
电话响了。
我瞥了一眼,又是那串熟悉的号码。
我没接,让它响。
铃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像催命。
终于,它停了。
世界清净了。
没过五分钟,手机嗡嗡地震,是微信。
“爸,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找你有急事!”
“我这边有个项目,稳赚不赔,就差二十万启动资金,你先借我。”
我看着那几行字,眼皮都没抬。
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沙发另一头。
我的猫,“老板”,从卧室里溜达出来,跳上沙发,用头蹭了蹭我的手。
我摸着它光滑的皮毛,心里那点烦躁才算压下去。
“老板”是我老婆走后第二年捡的流浪猫。
捡它的时候,它正跟几只大猫抢食,被打得喵喵叫,一条腿都瘸了。
我看着它,就想起了我自己。
都是孤家寡人,凑合着过吧。
我给它治好了腿,它就赖在我家不走了。
我叫它“老板”,因为它比我活得自在。
吃饱了睡,睡醒了巡视一圈领地,高兴了就让我摸两下。
比养儿子省心多了。
楼下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我知道是小王。
只有他敲门是这个节奏,不急不缓,带着点试探。
我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小王提着一袋子菜,额头上全是汗。
“魏大爷,我看您今天没下楼,给您带了点菜。西红柿和黄瓜,都新鲜。”
我让他进来。
他把菜放进厨房,又熟门熟路地拿起我的暖水瓶。
“水没了,我给您烧一壶。”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
一个跟我非亲非故的年轻人。
却比我亲儿子还像儿子。
多讽刺。
我跟我儿子魏东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变成这样的。
他小时候,我还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忙。
他妈把他拉扯大,给惯出了一身毛病。
要什么给什么。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大学毕业,班也不好好上,成天琢磨着“干大事”。
第一次创业,跟我拿了五万。
说是跟同学合伙开个桌游店。
不到半年,赔了个精光。
第二次,说是要做什么互联网项目。
这次要十万。
我没给。
他妈心软,把自己的积蓄给了他。
结果,又是打水漂。
我老婆就是那时候气病的。
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泪就没停过。
“老魏,你别怪东东,他还小。”
“你以后,多看顾着他点。”
我当时点了头。
可我没想到,这小子能混账到这个地步。
他妈的葬礼上,他一滴眼泪没掉。
来的宾客走了以后,他第一句话就是:“爸,妈是不是留了点钱?”
我当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跟他妈一起去了。
我指着门,让他滚。
他就真的滚了。
从那以后,他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联系我。
他觉得我守着这套老房子,守着我的退休金,是在守着金山。
他不知道,这房子是我最后的念想。
这退休金,是我活下去的保障。
小王烧好了水,给我沏了杯茶。
他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有点拘谨。
“大爷,您……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了?”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没家,哪来的家人。”
小王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知道我有个儿子,但我们从没细聊过。
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这也是我愿意跟他打交道的原因。
“小王啊。”我呷了口茶。
“哎,大爷,您说。”
“我给你那三千块钱,你拿着烫手吗?”
他搓了搓手,老实地回答:“一开始挺烫手的。总觉得白拿您钱,心里过意不去。”
“现在呢?”
“现在好点了。我就想着,我多帮您跑跑腿,多陪您说说话,就当是您雇我了。”
我笑了。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挠挠头,“我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养家吗?您这钱,比我在外面工地上搬砖挣得干净。”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说你图我一个孤老头子的钱?”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了。”小王说,“我自己心里有杆秤就行。您对我好,我记着。我对您好,不用别人知道。”
我看着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没看错人。
这三千块,不是白给的。
这是我给他上的“保险”。
也是给我自己买的“保险”。
我跟他说:“小王,这钱你拿着。以后每个月都有。”
“你不用干别的,就跟我现在一样就行。”
“我让你办点事,你给我办了。”
“等哪天我没了,你帮我把我儿子叫来,替我给他送一样东西。”
小王脸色变了。
“大爷,您别说这种话,您身体好着呢。”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摆摆手,“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这把年纪,早看透了。”
“我就是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这事,除了你,我信不过别人。”
小王的眼圈有点红。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就这么在我面前红了眼。
“大爷,我……”
“行了,别跟个娘们似的。”我打断他,“我还没死呢。去,看看我那盆吊兰,是不是又该浇水了。”
小王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走到阳台去了。
我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老板”在我脚边打着呼噜。
一切都很好。
如果没有魏东那个孽子,一切就都完美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小王每天都会上来一趟。
有时候是饭点,给我带点他自己做的菜。
他说他老婆教他的,手艺一般,让我别嫌弃。
其实味道挺好。比我这个常年吃外卖的孤老头子做的好多了。
有时候是晚上,他干完活回来,会来陪我看会儿电视。
我们看新闻联播,看体育比赛,偶尔也看那些吵吵闹闹的电视剧。
他话不多,但有他在,屋子里就显得没那么空。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腿疼得更厉害了,有时候半夜会疼醒。
心脏也开始报警,稍微走快点就喘不上气。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岁数大了,机器老化了,让我好好保养。
说白了,就是等死。
我开始写遗书。
其实也没什么财产好交代的。
这套房子,还有我那点退休金攒下的积蓄。
我一笔一笔地写。
写我对魏东的失望。
写他妈对他的期望。
写我这十年的孤单。
写着写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赶紧擦掉。
不能让魏东看见我的软弱。
那小子会觉得我是在求他。
我魏国强一辈子没求过人,到死也不能破例。
我把遗书写好,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胶水封好。
又准备了另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
卡里有五万块钱。
这是给小王的。
算是他帮我办这件最后之事的报酬。
我把他叫来。
把两个信封都交给他。
“小王,时候差不多了。”
小王拿着信封,手在抖。
“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牛皮纸那个,是我给魏东的。”
“白色这个,是给你的。”
“密码是你生日。我没记错吧?八月初六。”
小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爷!我不能要!我照顾您不是为了这个!”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看着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起来!”我喝了一声。
“你一个大男人,跪什么跪!我还没死呢!”
“这钱不是白给你的。你得帮我办事。”
“等我走了,你去找到魏东,亲手把信交给他。不管他在哪,你都要找到他。”
“还有,别跟他说我给了你钱。就说,这是我一个老邻居的嘱托。”
“你能做到吗?”
小王跪在地上,抬起头,满脸是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爷,我能。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好。”我松了口气,“起来吧。地上凉。”
那天之后,我的精神头反而好了几天。
我让小王陪我,把这屋子里里外外又收拾了一遍。
我告诉他,哪个抽屉里是我的各种证件。
哪个盒子里是我跟我老婆的照片。
我还告诉他,“老板”的猫粮在哪,它喜欢吃哪种口味的猫罐头。
“要是我走了,你没地方养它,就送去宠物救助站吧。”
“别让它再流浪了。”
小王一边听,一边点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把这么沉重的事情托付给他,一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人。
“小王啊。”
“大Dà爷。”
“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再也忍不住,扭过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大老爷们,哭什么。”
“我这辈子,值了。”
“有老婆疼过,有儿子……恨过。最后,还有你这么个好邻居。”
“挺好。”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
我梦见我老婆了。
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连衣裙,站在楼下那棵大槐树下对我笑。
她说:“老魏,我来接你了。”
我醒了。
天还没亮,窗外灰蒙蒙的。
“老板”睡在我枕头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感觉不到腿疼了。
也感觉不到心慌气短了。
整个人轻飘飘的。
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床头柜上那张我和老婆的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真好看。
“我来了。”
我轻声说。
然后,闭上了眼睛。
王敬发现魏大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排骨汤上楼。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魏大爷有钥匙放在门框上的老习惯。
他摸出钥匙,手抖得厉害,半天没对准锁眼。
门开了。
屋子里很安静。
太安静了。
“老板”那只肥猫从卧室里跑出来,对着他“喵呜”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焦急。
王敬冲进卧室。
魏大爷躺在床上,很安详。
像是睡着了。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床头柜上,那张夫妻合影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王敬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跪在床边,握住魏大爷已经冰凉的手。
“大爷……”
他哭了好久。
直到“老板”用头不停地蹭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他擦干眼泪,站起来。
他记得大爷的嘱托。
他先是打了120,然后又按照大爷之前交代的,联系了社区。
他没有给魏东打电话。
他要亲自去。
社区和警察来了,走了流程。
魏大爷的后事,社区帮忙联系了殡仪馆。
因为没有直系亲属在场,一切从简。
王敬以“邻居”的身份,忙前忙后。
他给魏大爷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那是大爷自己买的,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很精神。
火化那天,只有王敬一个人在。
他捧着魏大爷的骨灰盒,觉得比工地上最重的钢筋水泥还沉。
他把骨灰盒暂时寄存在了殡仪馆。
然后,他去银行,把魏大爷给他的那张卡里的钱取了出来。
五万块。
他数都没数,直接塞进一个包里。
他又回家,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
里面是他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
三万多块。
他把钱都装进包里。
然后,他拿出了魏大爷给他的那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的正面,是三个字:
魏东收。
字迹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王敬把信封贴身放好。
第二天,他辞掉了工作,跟工头结了账。
他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
魏大爷告诉过他,魏东在深圳。
具体地址不知道,只有一个手机号。
王敬觉得,只要有手机号,就一定能找到人。
火车咣当咣当了二十多个小时。
王敬没怎么合眼。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遍一遍地想着见到魏东该说什么。
是直接把信给他?
还是先跟他聊聊大爷?
他会不会以为我是骗子?
他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到了深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这个城市太大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王敬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感觉自己像一滴掉进大海里的水。
他找了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然后,他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没人接。
第二个,还是没人接。
他锲而不舍地打。
终于,在打了十几个之后,电话通了。
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
“谁啊?有完没完?”
“你好,请问是魏东先生吗?”王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我,你谁啊?”
“我……我是你父亲魏国强先生的邻居。”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魏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警惕。
“我爸?他怎么了?他让你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王敬深吸一口气。
“魏大爷他……走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王敬以为他已经挂了。
“什么时候的事?”魏东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三天前。”
“哦。”
就一个“哦”字。
没有惊讶,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王敬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你现在在哪?我爸是不是留了什么东西?”魏东问。
“是。魏大爷让我亲手交给你一封信。”
“信?什么年代了还写信。”魏东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在哪?把东西给我送过来。”
他报了一个地址。
一个听起来很高档的小区。
王敬按照地址,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又转了公交,才找到那个地方。
门口有保安,戒备森严。
他给魏东打了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走了出来。
三十多岁,脸上带着一种被酒色掏空的浮肿。
他上下打量着王敬,眼神里满是嫌弃。
“你就是我爸的邻居?”
王敬点点头。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跟魏大爷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东西呢?”魏东伸出手。
王敬从怀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
魏东一把抢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就想撕开。
“等等。”王敬拦住了他。
“干嘛?”魏东不耐烦地瞪着他。
“魏大爷说,让你回家再看。”
“回哪个家?我没家。”魏东冷笑,“我爸那破房子,也配叫家?”
王敬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
他想起魏大爷坐在沙发上,抚摸着每一件旧家具时那珍惜的样子。
他想起魏大爷说,“这都是念想”。
一股火“蹭”地就从心底冒了上来。
“那是你爸留给你妈唯一的念想!”王敬几乎是吼出来的。
魏东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男人敢吼他。
“你他妈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没资格!”王敬红着眼睛,“但你更没资格这么说你爸!”
“我告诉你,你爸到死都念着你!”
“他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守了十年!他每天就对着你妈的照片说话!”
“他腿疼得走不了路,心慌得喘不上气,也不肯给你打一个电话!怕给你添麻烦!”
“他临走前,还在跟我说,让你别怪他!”
王敬越说越激动,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魏东被他吼得一步一步后退,脸色煞白。
保安听见动静,围了过来。
“先生,需要帮忙吗?”
魏东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看着王敬,眼神复杂。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王敬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是魏大爷临走前,王敬给他拍的。
照片里,老人坐在沙发上,抱着猫,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很安详。
“这是魏大爷走前三天我给他拍的。”
“他说,要是你还认他这个爹,就把骨灰带回家。”
“要是不认,就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撒了。”
魏东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那个瘦得脱了相的老人,真的是他印象中那个高大严厉的父亲吗?
他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五年?还是六年?
他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因为房子的事,父子俩吵得天翻地覆。
他爸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孽子”。
他摔门而出,说“这辈子再也不回这个破家”。
没想到,一语成谶。
魏东的手开始发抖。
他捏着那个信封,像是捏着一块烙铁。
“我爸……他……葬在哪了?”他的声音嘶哑。
“骨灰还在殡仪馆。”王敬说,“等你回去取。”
魏东沉默了很久。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栋豪华的公寓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土气的牛皮纸信封。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追求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我跟你回去。”他说。
魏东买了第二天的机票。
王敬依然选择坐火车。
他跟魏东说,他晕机。
其实,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两天后,他们在家属楼下碰了头。
魏东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跟这个破旧的小区格格不入。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这栋熟悉的红砖楼,有些恍惚。
楼下,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在下棋,看见他,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不是老魏家的那个小子吗?”
“哟,还知道回来啊?”
“开着好车呢,在外面发财了呗。”
魏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敬没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径直往楼上走。
魏东跟在他身后。
楼道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潮湿发霉的味道。
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他小时候,最喜欢在楼梯扶手上滑滑梯。
每次都被他爸抓到,然后就是一顿揍。
六楼。
王敬用魏大爷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只是,好像蒙上了一层灰。
那个他从小坐到大的沙发。
那台看了二十多年的老式电视机。
墙上,他妈的黑白遗像,和他爸的照片并排挂在一起。
照片上的父亲,还很年轻,眼神严厉,嘴角却微微上扬。
魏东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王敬扶住了他。
“老板”从卧室里走出来,警惕地看着魏东这个陌生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王可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
“老板,这是……家里人。”
猫好像听懂了,叫声缓和下来,但还是保持着距离。
魏东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终于撕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
是魏国强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魏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别害怕,也别假惺惺地难过。我知道你盼着这一天很久了。
这套房子,还有我的那点棺材本,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走了。
我这辈子,自认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唯一的失败,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你妈走得早,她说是我太严厉,把你推远了。
可我如果不严厉,你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但也比别的孩子心思活。
我怕你走歪路。
我把你送去最好的学校,给你买最新的学习资料,指望你能成才。
结果呢,你把聪明全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逃课,打架,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大学毕业,让你去厂里上班,有份安稳的工作,你不干。
你说你要创业,要当大老板。
好,我支持你。
第一次,五万。我一年的工资。
你说开桌游店,我相信了。结果呢?你拿着钱去澳门赌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合伙人’的同学,后来找到家里来了。
是我,低声下气地替你还了债。
这件事,我到死都没告诉你妈。我怕她伤心。
第二次,十万。
是你妈的救命钱。
她当时已经查出来身体不好,医生让住院观察。
那十万块,是准备给她做手术的。
你跪在病床前,哭着说你有个百年一遇的好项目,成了就能让你妈住最好的私立医院。
你妈信了。
她把卡给了你。
然后,你就消失了。
等你再出现的时候,钱没了,你妈的病也拖不住了。
魏东,你告诉我,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她是你亲妈啊!
她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你呢?
你在她葬礼上,就想着分钱了。
从那天起,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这十年,我一个人过。
挺好。
清净。
没人惦在我的钱,没人惦记我的房子。
这房子,是你妈最喜欢的地方。
她说,站在这里,能看到厂里那根最高的大烟囱。
看到烟囱,就知道我快下班了。
她就能准备做饭了。
你小时候,发高烧,半夜说胡话。
是我,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职工医院。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我怕你冷,把我的大衣脱下来,把你裹得严严实实。
到了医院,我自己差点冻僵。
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你这脑子就烧坏了。
魏东,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你大概早忘了。
你只记得我打过你,骂过你,不给你钱。
你恨我。
没关系。
我也恨你。
我恨你为什么不能争气一点。
我恨你为什么要把你妈给气死。
我恨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每个月给邻居小王三千块钱。
你肯定觉得我疯了,有钱给外人,都不给你。
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在我生病的时候,是他,背我下六楼,送我去医院。
在我孤单的时候,是他,陪我说话,给我解闷。
在我快死的时候,是他,答应我,会把你找回来。
魏东,这三千块,我买的是一个儿子该尽的孝道。
你做不到,我只能花钱请别人来做。
讽刺吗?
我觉得挺值的。
现在,说说你最关心的事吧。
钱。
我的退休金,除了日常开销和给小王的钱,剩下的,我都存起来了。
有三十七万。
加上这套房子。
都给你。
我死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
我不想便宜了外人。
虽然你不是个东西,但你终究姓魏。
不过,钱,我没放在银行。
我怕你拿到钱,又去干那些混账事。
我把钱,藏在了这个家里。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但又应该最熟悉的地方。
给你个提示吧。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你妈做的话梅糖。
她怕你吃多了坏牙,总是把糖罐子藏起来。
你每次都能找到。
你还记得,她把糖罐子藏在哪吗?
去找吧。
找到了,钱就是你的。
找不到,那也是天意。
就当是我这个当爹的,最后再给你上一课。
让你回这个家,好好看一看。
看看你妈的遗像。
看看这个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想想你这半辈子,都活成了什么样子。
就这样吧。
我累了。
魏国强。”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魏东捏着信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话梅糖……”
他喃喃自语。
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他为了找那罐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还是在他爸的书柜顶上找到了。
不对。
那次是被他爸发现了,挨了一顿揍。
还有一次,藏在床底下。
也不对。
他的记忆开始混乱。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尘封的童年片段,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他记得他妈总是笑着说:“我们东东是小耗子,藏哪都能闻着味儿找到。”
他记得他爸总是在旁边板着脸:“慈母多败儿!就知道吃!”
可每次他找到糖,最高兴地跑去献宝时,他爸都会偷偷塞给他一颗,然后小声说:“快吃,别让你妈看见。”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了堤。
魏东捂着脸,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他想起来了。
最后一次,他妈把糖藏在了厨房的灶台后面。
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
是他爸砌灶台的时候,故意留下的。
说是为了以后检修方便。
其实,那是他们父子俩的秘密基地。
他爸会偷偷把省下来的烟钱藏在那里。
他会把他考试考砸的卷子藏在那里。
后来,那里就成了他妈藏糖的地方。
魏东猛地站起来,冲进厨房。
厨房还是老样子,油腻腻的,带着一股烟火气。
他走到灶台前,蹲下身,摸索着。
那块砖,还在。
只是缝隙里积满了油垢。
他用手指使劲地抠,指甲都抠断了,血渗了出来。
他感觉不到疼。
终于,砖松动了。
他把砖抽出来。
里面,没有糖罐子。
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子。
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现金。
是一摞存折。
还有一本……账本。
他翻开账本。
第一页,是他第一次创业,他爸替他还的那笔赌债。
时间,金额,债主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
第二页,是他妈给他的那十万块。
后面标注着:老伴儿的手术费。
一笔一笔,全是他这些年从家里拿走的钱。
每一笔后面,都记着日期和用途。
“东东买车,首付。”
“东东结婚,彩礼。”
“东东生意周转。”
……
最后一笔,记录的是半年前。
“东东说项目差二十万。”
后面,是一个重重的问号。
账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欠债,一十八笔,共计七十六万元。”
“父债子还。我的债,他还。他的债,谁还?”
魏东拿着那本薄薄的账本,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爸小气,抠门,守着钱不肯给他。
他一直恨他,怨他。
他从没想过,他每一次的索取,都被父亲用这样一种方式,刻在了心里。
这不是账本。
这是一道道刻在父亲心上的伤疤。
王敬默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没有劝,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魏大爷的目的,达到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魏东才慢慢停下来。
他擦干眼泪,把存折和账本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王敬面前。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他的声音沙哑,但很真诚。
“别谢我。”王敬摇摇头,“我只是受人之托。”
“不。”魏东说,“谢谢你,让我爸……在最后的时间里,不那么孤单。”
“也谢谢你,让我……没有混蛋到底。”
王敬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你爸其实……一直都爱你。”
“我知道。”魏东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是我……对不起他。”
三天后,魏东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了这间屋子。
他把骨aho爸的骨灰盒和他妈的遗像并排放在一起。
他上了三炷香。
青烟袅袅,仿佛是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那么用力。
王敬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情,准备回老家了。
临走前,魏东找到了他。
他递给王敬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一百万。一半,是替我爸还你的。另一半,是我谢你的。”
王敬把卡推了回去。
“大爷给我的,我已经收了。那是我的工钱。”
“你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魏东不解。
“因为我帮你,不是为了钱。”王敬说,“我只是觉得,大爷是个好人。他不该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
“而且,”王敬看着他,“你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用它,去做点正经事吧。”
“别让你爸在天上,还为你操心。”
说完,王敬转身就走。
魏东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魏东没有卖掉那套老房子。
他把它重新装修了一遍,但保留了所有的老家具。
他把“老板”接到了自己深圳的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真把它当成了“老板”。
他解散了那个不靠谱的公司,遣散了那些狐朋狗友。
他找了一份正经工作,从最基础的销售做起。
很辛苦,但很踏实。
他开始慢慢地还账本上的那些“债”。
虽然不知道还给谁,但他每个月都会把一部分工资存进一个专门的账户。
他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安宁。
有时候,他会给王敬打个电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况。
他知道王敬用魏大爷给的那五万块,加上自己的积蓄,在老家开了个小超市,生意还不错。
他们在电话里,从不提魏大爷。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固执、善良、嘴硬心软的老人,已经成了连接他们之间的一道看不见的桥梁。
又是一个清明节。
魏东回到了那栋红砖楼。
他没有开车。
他像小时候一样,一步一步地爬上六楼。
他打开门,屋子里窗明几净。
父母的遗像前,摆着新鲜的贡品。
他知道,是住在这栋楼里的老邻居们,还在念着他父亲的好。
他走到阳台。
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竟然发出了新芽。
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魏东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片新叶。
他仿佛看到,父亲就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抱着猫,眯着眼睛,沐浴在阳光里。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