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快要下雨的质感,把厨房里暖黄色的灯光衬得格外温柔。
婆婆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厨房里切番茄。
刀刃和砧板接触,发出一连串清脆又沉闷的“笃笃”声。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快要下雨的质感,把厨房里暖黄色的灯光衬得格外温柔。
电话在餐桌上震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大号蜜蜂,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急切。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屏幕上跳动着“婆婆”两个字。
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轻轻捏住了心脏。
我深吸一口气,让那股子混合着番茄酸甜味儿和水槽里洗洁精柠檬味的空气灌满肺部,然后才划开接听键。
“喂,妈。”
“哎,小许啊,吃饭了吗?”婆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有的、略显夸张的热情,像是冬天里一盆烧得太旺的炭火,离得近了会觉得有点灼人。
“正准备做呢,今晚吃番茄炒蛋。”我说,眼睛还瞟着砧板上那半个没切完的番茄,它的红色汁液像微缩的血脉一样,渗进木质的纹理里。
“哦哟,番茄炒蛋好,有营养。”她顿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那盆炭火的温度瞬间就降了下来,只剩下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的火星,“那个……小许啊,妈问你个事,你可别多心啊。”
来了。
我知道,这句“别多心”的开场白,后面跟着的,往往是最让人多心的话。
我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靠在冰箱门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背上传来,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
“妈,您说。”
“就是……阿默他,最近是不是钱不太够用啊?”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地从听筒里探出头来,带着打量和揣测。
阿默,是我的丈夫,陈默。
我沉默了。
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声,像一首无限循环的、单调的催眠曲。
我该怎么回答?
说他够用?那婆婆下一句可能就是“那你们怎么还各过各的?”
说他不够用?那更是坐实了我在“欺负”她儿子。
“他……工作挺稳定的,工资也都按时发,怎么会不够用呢?”我选择了一个最模糊,也最安全的答案。
“稳定是稳定,可我听他说,你们现在……那个什么……AA?”婆婆终于把那个最关键的词吐了出来,像吐出一块烫嘴的豆腐。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声“嗯”,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心疼、不解和一丝丝指责的激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小许啊,阿默这孩子,从小就要强,自尊心比天都大。他是不是觉得你挣得比他多,心里不舒服,才搞这些名堂出来?”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我们商量好的……”
“商量?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夫妻俩过日子,还分你的我的?那还叫一家人吗?你一个月挣三万,他才一万,这A来A去的,不是明摆着让他吃亏吗?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回家连顿安稳饭都……小许啊,妈不是说你,你是个好孩子,妈知道。但过日子,不能这么算计啊。”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冰箱压缩机突然启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和我脑子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算计。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和陈默结婚三年,AA制也实行了三年。
一开始,是我提的。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挺好,独立、平等,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现代,特别酷?
可生活不是一场辩论赛,不能靠逻辑和道理过一辈子。
日子久了,那些被“道理”压下去的委屈和不甘,就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我挂了电话,婆婆最后那句“你多担待着他点,他不容易”还在耳边回响。
我看着砧板上那个孤零零的番茄,突然就没了做饭的胃口。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在给我们的婚姻倒计时。
我和陈默,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和他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认识的。
他不是画家,是做木工的,一个现代的“木匠”。
他的工作室就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旧厂房里,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松木和木蜡油的混合香气。
我第一次去他工作室,就被那个地方迷住了。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粉尘都照成了金色的颗粒,像一场缓慢的、无声的雪。
他当时正戴着护目镜和口罩,专注地打磨一把椅子的扶手。
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沙沙的,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节奏感。
他抬起头,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干净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
就是那一眼,我沦陷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爱,都做在了那些木头里。
他会花一个星期,给我做一个小小的、可以放在床头的首饰盒,用的是我最喜欢的樱桃木,盒盖上还用烙铁烫了一只小小的猫咪,那是我们后来一起养的猫,豆腐。
他也会在某个下雨的周末,一声不吭地把家里那个吱呀作响的旧书柜拆掉,然后用一整天的时间,给我打造一个新的,尺寸严丝合缝,连隔板的高度都是按照我那些书的大小来设计的。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在下雨天窝在沙发上听黑胶唱片,喜欢养一只叫豆腐的懒猫。
我们的灵魂,好像在很多个维度上,都是契合的。
直到我们开始谈论钱。
结婚前,我提议,婚后我们各自管理自己的收入,家庭的共同开销,比如房租、水电、生活费,我们建一个共同账户,每个月按比例往里存钱。
我当时想得很简单,我挣得多,那就多出一点,比如我七他三。
没想到,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那晚的月光很好,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明明暗暗的光。
他说:“不用,我们五五开。”
我愣住了,“五五开?可你的工资……”
“够了。”他打断我,“小许,我不想让你觉得,你在养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急了。
“我知道你没有。”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但我想活得有尊严一点。”
尊严。
又是这个词。
从那天起,“AA制”就像一个幽灵,住进了我们的生活里。
我们有一个共享的Excel表格,名字叫“家庭账本”。
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笔开销。
大到房租物业,小到今天在菜市场买的一根葱。
每一笔支出后面,都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共同”还是“个人”。
月底,我们会坐在一起“对账”。
如果这个月我多付了共同开销的部分,他会立刻把差额转给我。
反之亦然。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一开始,我觉得这很公平,甚至有点好玩,像在玩一个经营类的游戏。
可渐渐地,我发现,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有一次,我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酸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他下班回来,给我熬了粥,买了药。
我当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心里却很暖,觉得有他在真好。
第二天我退了烧,打开手机,看到他发来的一条微信。
不是问我还难不难受。
而是一张药店小票的照片,下面跟着一句话:“药费38.5元,记得转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心,一瞬间就凉透了。
我把钱转了过去,多转了一块五,凑了个整数四十。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一种小小的、无声的报复。
他很快又把那一块五退了回来,说:“不用给多,按账单来就行。”
我看着手机屏幕,突然就哭了。
我不是心疼那38块5,我心疼的是我们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温情。
夫妻之间,真的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生病时的照顾,难道不是出于爱和关心,而是一场需要付费的服务吗?
从那以后,我开始害怕生病,害怕任何需要他“额外”付出的时刻。
因为每一次付出,都会被他清清楚楚地记在账上。
那本“家庭账本”,不再是一个记录生活的工具,而是一堵墙。
一堵冰冷的、用数字和规则砌起来的墙,把我们两个人隔在两边。
我们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感觉隔着一个太平洋。
婆婆的电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原本就波涛暗涌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浪花。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呆呆地看着窗外。
天,终于还是下雨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这个沉默的城市。
门开了。
陈默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雨水和木屑的味道。
看到我坐在黑暗里,他愣了一下。
“怎么不开灯?”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他走过去,按下了客厅灯的开关。
温暖的灯光瞬间倾泻下来,驱散了满室的昏暗,也让我眼底那点来不及隐藏的湿润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移开了,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吃饭了吗?”他一边换鞋一边问。
“没胃口。”我声音闷闷的。
他没再说话,径直走进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了洗菜切菜的声音。
我知道,他又在做饭了。
我们家的晚饭,通常都是他做。
因为按照我们的AA协议,做饭的那个人,可以免除一半的食材费用。
这听起来很可笑,不是吗?
婚姻里的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折算成金钱。
没过多久,饭菜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还是番茄炒蛋,还有个青菜。
他把饭菜端上桌,给我盛了一碗饭。
“吃点吧,不吃饭对胃不好。”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看着他。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还是我当初爱上的那个样子,干净、专注。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你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一块鸡蛋放进嘴里。
“嗯,她跟我说了。”
“她问我们是不是在AA。”
“我跟她解释了,这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
“生活方式?”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陈默,你管这个叫生活方式?你管一个连生病买药都要对方转账的婚姻叫生活方式?”
他放下了筷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水,看不见底。
“小许,我们说好的,不把长辈牵扯进我们的事情里。”
“我也不想!可是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正常吗?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它更像一个合租公寓!我们是舍友,是账友,唯独不像夫妻!”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都开始发抖。
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我生病的时候,你给我买药,转头就要我还钱。我过生日,你送我一个你亲手做的木马,然后把木料的成本都记在了账本的‘个人赠予’那一栏。上个月我爸生日,我们一起回去,我买了五千块的按摩椅,你给我转了两千五,说是你出的那一份。陈默,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很荒谬吗?”
他沉默着,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那是我熟悉他的表情,每次我们谈到钱,他都是这个样子。
像一只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刺猬,用沉默和固执来武装自己。
“那你想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不想怎么样。”我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我挣得比你多吗?就因为那可笑的自尊心吗?”
“是。”他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一个“是”字,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这背后或许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
原来,没有。
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那点脆弱又敏感的自尊。
“好,好一个自尊心。”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默,你的自尊心,就是把我们的感情,一点一点,用算盘算掉吗?”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我睡在客房,他睡在主卧。
隔着一堵墙,我能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
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雨下了一整夜。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灯火,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他会骑着一辆破旧的单车,载着我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我念叨了很久的馄饨。
那时候的他,口袋里没什么钱,但他的眼睛里,有光。
他会把攒了很久的钱,给我买一条我多看了两眼的裙子,然后自己啃一个月的馒头。
那时候的他,虽然穷,但是很快乐。
爱,是藏不住的。
不爱,也是。
现在的他,还会给我做饭,会给我修好坏掉的台灯,会记得我的生理期。
但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光了。
我们之间,只剩下责任、义务,和那本密密麻麻的账本。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他做好的三明治和一杯温牛奶。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他的字迹,干净利落。
“我去工作室了,早饭记得吃。”
我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我决定去一趟他的工作室。
我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真正的答案。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场名为“AA制”的婚姻,已经让我身心俱疲。
如果他给我的答案,依然是那句轻飘飘的“为了自尊心”,那我想,我们可能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他的工作室还和以前一样。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松木香。
只是,今天没有阳光。
阴沉沉的天,让整个空间都显得有些压抑。
他不在。
工作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刚做好的半成品,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卫兵。
我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子上。
那个箱子,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很名贵的金丝楠木。
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古朴又精致。
他说,这是他的“百宝箱”,里面放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他打开过。
箱子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做的锁。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把锁。
冰冷的,坚硬的。
就在这时,我看到箱子旁边,挂着一串钥匙。
那是他平时挂在腰间的,今天大概是走得急,忘在这里了。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一个念头,疯狂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想打开它。
我想看看,他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这是在侵犯他的隐私。
可情感却在叫嚣着,去吧,去打开它,也许答案就在里面。
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拿起了那串钥匙。
我试了好几把。
终于,其中一把最小的,插进了锁孔里。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秘密情书。
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纸。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
我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不是陈默。
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陈建国。
诊断结果是:尿毒症晚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继续往下翻。
是一沓厚厚的缴费单。
透析、住院、手术……
每一张单据上的金额,都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数字。
然后,是几份借款合同。
借款人,是陈默。
金额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合同的最后,是他的签名,和一个个鲜红的手指印。
再往下,是一个陈旧的日记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很稚嫩,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笔迹。
“今天,爸爸又喝多了,回家和妈妈吵架,还把家里的碗都摔了。我好害怕。”
“爸爸把妈妈给我交学费的钱拿去赌了。明天老师又要催了,我该怎么办?”
“妈妈带我走了。我们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出租屋里。妈妈每天打好几份工,她说,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
日记断断续续地记着。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仿佛看到了一个瘦小、敏感的男孩,在那个没有光的童年里,是如何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的。
日记的最后几页,笔迹已经变成了陈默现在这样,干净利落。
“爸来找我了。他病了,很重。医生说,要换肾,要一大笔钱。妈说,不要管他,他当年那么对我们。可是,他毕竟是我爸。”
“我把工作室抵押了,又借了所有的朋友,还是不够。我该怎么办?”
“小许说要结婚了。她那么好,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生活里。我不能把她也拖进这个泥潭。我不能让她跟着我一起背债。”
“我们开始AA了。这样很好。我可以省下每一分钱,去还债,去给他治病。而她,可以继续过她光鲜亮丽的生活,不用被我拖累。我要保护她,用我自己的方式。”
……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片水渍。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真相。
那个我以为是冷漠、是计较、是可笑自尊心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沉重而悲伤的秘密。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一种最笨拙、也最决绝的方式,在爱我。
他把所有的苦难,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他宁愿让我误会他,怨恨他,也不愿意让我跟他一起,去承担那份不该属于我的重担。
我抱着那个箱子,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陈默站在门口,看着我,和他脚边那个被打开的箱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变得惨白。
“你……”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站起来,擦干眼泪,朝他走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木头。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木屑香。
“对不起。”我说,声音沙哑,“对不起,陈默,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他哭了。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永远沉默的男人,哭了。
他抬起手,缓缓地,回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小许,我让你受委D屈了。”
那天,在那个堆满木料的工作室里,我们聊了很久。
他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酗酒和赌博,离开了他们母子。
是他的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
几年前,他的父亲突然找到了他。
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只留下阴影和伤害的男人,如今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蜷缩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陈默说,他恨过他。
但是,当他看到他那个样子的时候,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他没办法做到坐视不理。
于是,他开始了一个人,默默地承担起父亲高昂的治疗费用。
他不敢告诉我,也不敢告诉他妈妈。
他怕我们担心,更怕我,会因为这个无底洞一样的负担,而离开他。
“我配不上你。”他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你那么好,应该有更好的人来爱你,而不是跟着我一起吃苦。”
“傻瓜。”我摸着他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陈默,你听好了。婚姻是什么?婚姻不是一场交易,不是谁配得上谁,谁拖累了谁。婚姻是,我们是一个整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债,我们一起还。你的苦,我们一起吃。”
“从今天起,没有AA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把那个该死的Excel表格删掉。把你的工资卡交给我。以后,这个家,我来管。”
他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我的唇。
那个吻,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泪水的咸涩。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堵用数字和规则砌起来的墙,彻底倒塌了。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像一块蓝色的丝绒。
一轮彩虹,挂在天边。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把那个名叫“家庭账本”的Excel表格,拖进了回收站。
然后,永久删除。
看着屏幕上那个空空如也的回收站图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三年的沉重包袱。
陈默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他轻轻地叫我。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离开我。”
我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说:“陈"默,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了。我们是夫妻,是一辈子的事。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第二天,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转到了陈默的卡上。
然后,我陪他一起去了医院。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父亲。
一个很瘦很瘦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看到我们,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想说话,却因为喉咙里的插管,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声音。
陈默握着他的手,说:“爸,这是小许,我媳妇。她来看你了。”
老人看着我,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我知道,那是愧疚的泪,也是欣慰的泪。
从医院出来,我给婆婆打了个电话。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着的哭声。
“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啊……他怎么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那天下午,婆婆就赶了过来。
她带来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张存了三十万的存折。
她把存折塞到我手里,眼睛红红的。
“小许,妈对不起你。之前,妈还误会你……是妈不好。”
“妈,您别这么说。”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是一家人。”
“对,一家人。”婆婆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家人”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家人,不是在顺境时,能一起分享多少快乐。
而是在逆境时,能一起承担多少风雨。
生活,并没有因为秘密的揭开,而在一瞬间变得轻松。
陈默父亲的病,依然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
我们卖掉了我开了几年的车,搬到了一个房租更便宜的小区。
我辞掉了下午茶和周末的电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研究哪家超市的菜更便宜。
陈默也比以前更拼了。
他接了很多活儿,每天都泡在工作室里,忙到深夜才回来。
日子很苦,也很累。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每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给他留一盏灯,和一碗热腾腾的汤。
他会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个疲惫的孩子。
我们会聊一天发生的事,聊他今天又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作品,聊我公司里又有什么样的八卦。
我们不再谈论钱,但我们知道,我们的心,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以前的日子。
想起那个冰冷的Excel表格,想起那次发烧时他发来的药费账单。
我会笑着跟他说起。
他会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那时候,我真是个混蛋。”
“是啊。”我会故意板起脸,“你就是个混蛋。”
然后,他就会把我抱起来,扔到床上,用一个又一个绵密的吻,来惩罚我的“口是心非”。
我们的猫,豆腐,依然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看着我们打闹,偶尔“喵”一声,仿佛在说:你们人类,真奇怪。
一年后,陈默的父亲,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握着陈默的手,眼睛里,没有了遗憾。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陈默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他。
“都过去了。”我说。
他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
“小许,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傻瓜,我们是一家人。”
又过了一年,我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们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有了一个明亮的阳台。
我种了很多花,陈默给我做了一个漂亮的花架。
他的工作室,也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品牌,甚至还在一个小的设计展上,拿了奖。
我们依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有一天,我们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
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陈默。
他正专注地看着电影,侧脸的轮廓在屏幕光影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不是账本上清晰的数字,不是朋友圈里光鲜的旅行照。
而是,在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之后,我一回头,你还在我身边。
我们看着彼此,眼神里,是只有我们才懂的默契和深情。
“老公。”我叫他。
“嗯?”
“我爱你。”
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凑过来,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我也爱你。”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们的猫豆腐,蜷缩在我们的脚边,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我知道,这才是家,这才是婚姻,最真实,也最温暖的模样。
它无关乎谁挣得多,谁挣得少。
它只关乎,两颗愿意紧紧依靠,共同抵御风雨的心。
后来,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打开那个木箱子,我们现在会是怎么样?
也许,我们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和冷战中,耗尽彼此最后一点情分,然后,分道扬镳。
我会带着我的委屈和不甘,他会守着他的秘密和固执,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出一身冷汗。
我很庆幸,庆幸自己那一天,鼓起了勇气,去探寻了那个真相。
虽然方式,并不那么光明磊落。
但它却拯救了我们的婚姻,拯救了我们的爱情。
有时候,爱,真的需要一点冲动,和一点不顾一切的勇敢。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会有争吵,会有分歧,会有不愉快。
但我们再也不会,用沉默和逃避,去面对彼此。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坦诚,学会了把对方,真正地当作自己生命里,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次,婆婆来我们家吃饭。
看着我们俩在厨房里,一个洗菜,一个切菜,配合默契的样子。
她笑着说:“看到你们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回头,看到陈默正在看我,眼神里,满是笑意。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里,暖洋洋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画面了。
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惊天动地。
只是在最平凡的柴米油盐里,有你,有我,有我们共同经营的,一个温暖的家。
这就够了。
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
那本被删掉的Excel表格,像我们婚姻里的一道疤。
它曾经让我们疼痛,让我们疏离。
但当伤口愈合之后,它也变成了一枚勋章。
它提醒着我们,曾经走过怎样一段艰难的路。
也提醒着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因为我们都明白,那份冰冷的账单背后,藏着一个男人,最深沉,也最笨拙的爱。
而这份爱,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
最近,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我把验孕棒拿给陈默看的时候,他先是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一把抱起我,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又笑又叫。
婆婆知道后,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天就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杀了过来。
她说,她要留下来,照顾我。
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陈默变得比以前更小心翼翼了。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不让我碰一滴凉水。
他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他还开始着手,给未来的宝宝,做一个小木床。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他在阳台上,敲敲打打的声音。
那声音,在我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走到阳台。
他正戴着老花镜,借着一盏台灯的光,专注地雕刻着床头的一只小兔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还没睡?”他回过头,笑着问我。
“睡不着,想看看你。”
我摸着他手里的那块木头,已经被打磨得光滑温润。
“你说,宝宝会喜欢吗?”我问。
“会的。”他放下手里的刻刀,握住我的手,“因为,这里面,有爸爸妈妈,对他全部的爱。”
我靠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夜很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犬吠。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灯下,为我做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时间,好像走了一个圈。
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刻在了岁月里。
比如,爱。
比如,我们。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它又圆又亮,像一个银色的盘子。
我想,等宝宝出生了,我要告诉他。
他的爸爸,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好的男人。
他或许不善言辞,或许有点固执。
但他会用他的双手,为我们,打造一个,全世界最温暖,最坚固的家。
而我,会陪着他,一起,把这个家,经营得,有声有色,充满欢声笑语。
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走不动路了。
我们还会坐在这个阳台上,一起,看月亮。
来源:斯佳聊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