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躺在产科病床上,身下是黏腻的、冰凉的触感,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过太多次的灰白色。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喉咙。
我躺在产科病床上,身下是黏腻的、冰凉的触感,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过太多次的灰白色。
护士走进来,动作麻利地换着吊瓶,嘴里的话轻飘飘的,却像秤砣一样砸在我心上。
“女孩,六斤二两,很健康。”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是有点失落的。
真的,就只有一点点。
我看着她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那张拼命吮吸着空气的小嘴,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是我的女儿。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温的,软的。
张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低着头刷手机,屏幕的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我看着他。
他没看我,也没看孩子。
“张浩。”我叫他。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怎么了,林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我预想中的一样。
我摇摇头,声音干涩,“你……给你妈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
“哦,好,好。”
他立刻起身,拿着手机走到了走廊尽头,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能猜到。
无非是那些小心翼翼的措辞,那些带着歉意的铺垫,最后,才是不情不愿地吐出那个结果。
“是个女孩。”
果然,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那种死寂,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仿佛都能感觉到。
张浩的身影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点了穴的雕像。
过了很久,他才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屏幕已经暗了。
他走回来,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妈说……她知道了。”
“知道了?”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就这?”
“她……她最近腰不好,我爸得在家照顾她,可能,可能就不过来了。”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腰不好。
多好的借口。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我进产房前一天,我婆婆还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跟一群老太太中气十足地打太极,虎虎生风。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没再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新生儿偶尔发出的、细弱的哼唧声。
张浩坐立不安,一会儿给我倒水,一会儿问我饿不饿,殷勤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知道,他在替他妈赎罪。
可笑。
下午,我爸妈拎着大包小包的保温桶来了。
我妈一进门,眼圈就红了,先是扑到床边看我,摸我的额头,问我疼不疼。
我爸则小心翼翼地凑到婴儿床边,咧着嘴,笑得满脸褶子。
“哎哟,我的小外孙女,长得真俊,你看这小鼻子小眼的,像晚晚小时候。”
我妈也凑过去,两个人头挨着头,对着那个小人儿研究个不停。
“是像,你看这双眼皮,以后肯定是大眼睛。”
“小手真有劲儿,抓我指头呢。”
整个病房,因为他们的到来,瞬间充满了暖意。
我喝着我妈熬了一早上的鸡汤,胃里暖了,心却依然空落落的。
我妈看出来了。
她把我爸支去水房打热水,然后坐到我床边,拉着我的手。
“亲家他们……没来?”
我扯了扯嘴角,“说婆婆腰不好。”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什么都懂。
接下来的三天,我的病房里,人来人往。
我的朋友,我的同事,甚至我爸妈的老邻居,都提着水果和花篮来看我。
唯独张浩的家人,一个都没出现。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仿佛我生的这个孩子,跟他们张家没有半点关系。
张浩每天都在道歉。
“晚晚,你别生气,我妈就是那个老思想,你给她点时间。”
“晚晚,我替他们给你赔不是了,你刚生完孩子,别动气。”
“晚晚……”
我听烦了。
“张浩,你能不能别说了?”我打断他,“你觉得,这是生气的事吗?”
他愣住了。
“这不是生气,是心寒。”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我嫁给你,不是嫁给你妈。但安安,是你们张家的孙女。他们可以不待见我,但他们不能不认这个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着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你告诉我,从我怀孕开始,你妈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次,一定要生个儿子?她说她们老张家几代单传,到你这儿可不能断了香火。这些话,你忘了吗?”
“她说生了儿子,她就把市中心那套老房子卖了,给我们换套大的。她说生了儿子,她出钱请两个保姆伺候我。她说生了儿子……”
我一句一句地往外扔,那些曾经被我强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此刻像开了闸的洪水。
“现在呢?我生了女儿,她连面都不露了。张浩,这就是你说的‘老思想’?这不是老思想,这是自私,是刻薄,是骨子里烂掉的重男轻女!”
张浩被我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我一直都是温和的,讲道理的。
可是在我最需要支持和温暖的时候,他的家人给了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而出院那天,是我彻底心死的一天。
我爸妈帮我收拾好东西,我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女儿安安,张浩跟在后面提着行李。
走到医院大门口,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索。
我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我那个“腰不好”的婆婆,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门口只有我们自己叫的一辆网约车。
我妈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坐进后座。
张浩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了副驾驶。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象缓缓后退。
我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安安,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她的包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赶紧擦掉。
我告诉自己,林晚,不值得。
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不值得。
从今天起,这个女儿,就是我一个人的。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气息。
这个我和张浩一起装修、一起布置的婚房,此刻看起来陌生又压抑。
我妈想帮我收拾,被我拦住了。
“妈,你们也累了好几天了,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我爸不放心,“能行吗?月子里可不能累着。”
“能行。”我笑笑,“有张浩呢。”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张浩。
他立刻点头如捣蒜,“爸,妈,你们放心,我肯定照顾好晚晚和孩子。”
送走我爸妈,家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浩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
“晚晚,要不……我请个月嫂吧?”
“不用。”我淡淡地说,“我自己来。”
我不是赌气。
我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了。
这个家,从根上,就已经开始摇晃了。
月子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难熬。
身体上的疼痛,涨奶的折磨,昼夜颠倒的疲惫,这些都还好。
最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孤立无援。
张浩白天要上班,他是个项目经理,忙起来昏天暗地。
他走之后,整个房子里,就只有我和安安。
安安很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她醒着的时候,我就抱着她,给她喂奶,换尿布,跟她咿咿呀呀地说话。
“安安,你看,这是妈妈。”
“安安,外面出太阳了哦。”
“安安,你要快快长大。”
我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生命上。
她是我的全部。
我的婆婆,一次都没有来看过。
倒是打过几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张浩的,每次都恰好被我在旁边听到。
“阿浩啊,那个……赔钱货怎么样了啊?能吃能睡吗?”
我听见“赔钱货”三个字的时候,手里的奶瓶差点捏碎。
张浩在那边尴尬地打着哈哈,“妈,你别这么说,叫安安。她挺好的。”
“什么安不安的,不都一样吗?我跟你说,你让林晚好好养身体,这头一胎是女儿不要紧,抓紧时间生二胎才是正经事!趁着年轻,肯定能生出儿子来!”
我听不下去了,抱着安安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门外,是张浩压低声音的争辩。
“妈,你别说了……晚晚还在坐月子……”
“我说错了吗?我这是为你们好!我们老张家不能没有后!”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
我看着怀里女儿酣睡的脸,亲了又亲。
宝贝,对不起。
妈妈没能给你选一个好奶奶。
满月那天,我爸妈张罗着要给安安办满月酒。
我拒绝了。
“妈,没必要,一家人吃个饭就行了。”
“那怎么行?孩子第一个满月,得办得热热闹闹的。”
“真的不用了。”我坚持,“我累,不想折腾。”
我妈拗不过我,最后只好依我。
那天,我爸妈,还有我,张浩,四个人,在我家,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我妈给安安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我爸抱着安安,怎么也看不够。
张浩也试图营造出一点喜庆的气氛,但他笑得很勉强。
吃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一变,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又是他妈。
我没兴趣听。
我只是默默地给我爸妈夹菜。
“爸,妈,多吃点。”
过了一会儿,张浩回来了,脸色很难看。
“晚晚,”他欲言又止,“我妈……我妈说,她们那边有个风俗,头胎是女儿,满月酒就不办了,不吉利。她说……她说等以后生了儿子,再一起大办。”
“啪嗒。”
我爸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妈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我反而笑了。
“哦,是吗?”我看着张浩,“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替我们省钱了?”
我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张浩的嘴唇哆嗦着,“晚晚,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我反问,“我不是正顺着她的意思吗?不办,挺好的。清净。”
那顿饭,不欢而散。
我爸妈走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心疼。
“晚晚,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来。爸妈养得起你和孩子。”
我笑着点头,“妈,我知道。”
但我不能走。
走了,不就正合了他们的意吗?
我偏不。
这场婚姻的仗,我还没打完。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张浩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照顾孩子。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各自背对着,中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安安一天天长大。
她会笑了,会抬头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她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光。
张浩也很爱安安。
他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安安,用他长满胡茬的下巴去蹭她娇嫩的脸蛋,惹得安安咯咯直笑。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会有一丝恍惚。
或许,一切还可以挽回?
但这种幻觉,总会被现实无情地戳破。
比如,婆婆的电话。
她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二胎。
“林晚啊,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我听阿浩说,安安都快一岁了,你们也该考虑考虑要第二个了。”
我拿着电话,看着在客厅爬来爬去的女儿,声音冰冷。
“妈,我现在没这个打算。”
“怎么能没打算呢?你都三十了,再拖下去就成高龄产妇了!听妈的话,赶紧要!这次肯定是个儿子!”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如果还是女儿呢?”我忍不住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她不耐烦的声音。
“说什么丧气话!肯定能是儿子!我找人算过了!”
我挂了电话。
我觉得荒谬,又觉得悲哀。
在她的世界里,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个能生儿子的,或者生不出儿子的,行走的子宫。
张浩夹在中间,越来越痛苦。
他开始酗酒。
常常半夜才回来,满身酒气。
有一次,他喝多了,抱着我哭。
“晚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安安……”
“我没用,我就是个懦夫……”
“我爱你们,我真的爱你们,但是我妈她……我没办法……”
我没有安慰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保护不了,那他的爱,又有什么用呢?
安安两岁生日那天,我给她订了一个漂亮的公主蛋糕。
我爸妈也来了,我们三个人围着她,给她唱生日歌。
安安拍着小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张浩加班,没回来。
他的家人,依旧毫无表示。
晚上,等安安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吃着那块没吃完的蛋糕。
奶油很甜,甜得发腻。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日复一日的冷暴力,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肉,磨着我的神经。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我怀孕了。
第二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
拿着验孕棒上那两条清晰的红杠,我愣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我告诉了张浩。
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混杂着喜悦和忧虑的表情。
“真的?”
“真的。”
他走过来,抱住我。
“晚晚,太好了……太好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是在为这个新生命而喜悦,还是在为那个“生儿子”的任务可能完成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去深究。
张浩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妈。
可以想见,电话那头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那“腰不好”的婆婆,和我那需要“在家照顾她”的公公,就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这是两年来,他们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
婆婆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那热情劲儿,让我觉得陌生。
“哎哟,我的好儿媳!可算是有好消息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那力道,像是要把我揉进她身体里。
“快坐快坐,可不能站着,累着我的大孙子!”
她看都没看旁边好奇地望着她的安安,眼里只有我的肚子。
那个还平坦如初,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肚子。
公公跟在后面,也是满面红光,手里提着一个果篮,一个营养品礼盒。
“林晚啊,想吃什么就跟我们说,爸给你买去!”
安安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他们是谁?”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他们是谁?
是你的奶奶,和爷爷啊。
可是他们,却好像才第一次看见你。
婆婆这才注意到安安,她低下头,敷衍地看了安安一眼。
“哦,这是安安吧?都长这么大了。快,叫奶奶。”
安安害怕地往我身后缩了缩。
婆婆的脸拉了下来,“这孩子,怎么这么怕生?林晚,你平时怎么教的?”
我还没说话,张浩赶紧打圆场。
“妈,安安就是内向,不碍事的。”
他蹲下来,哄着安安,“安安乖,叫奶奶,叫爷爷。”
安安看了看我,我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她这才用蚊子般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爷爷……”
“哎,哎。”
婆婆和公公应着,但眼神,很快又回到了我的肚子上。
“林晚啊,这次你可得好好养着。什么都别干,就在家躺着。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我们搬过来住,照顾你!”婆婆宣布道。
我心里一惊。
“不用了,妈。我自己能行。”
“那怎么行!”她立刻反驳,“这胎可金贵着呢!万一是个大孙子,可不能有半点闪失!我跟你说,我已经找香港的那个大师算过了,他说你这一胎,九成九是个男孩!”
她得意洋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带把的孙子。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肚子里这个还没成型的胚胎,在他们眼里,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赌注。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呢?
是不是又要回到两年前,那个冰冷的、空无一人的病房?
我拒绝了他们搬过来的提议。
我的态度很坚决。
“妈,家里地方小,住着不方便。而且我喜欢清静。”
婆婆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呢?我们是来照顾你的!”
“我说了,不用。”
张浩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晚晚,妈也是好意……”
“张浩,这是我家。”我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了算。”
气氛僵住了。
最后,婆婆气哼哼地被公公拉走了。
临走前,她还不忘回头瞪我一眼,嘴里嘟囔着:“不识抬举,等生了儿子,有你求我的时候!”
他们走后,张浩终于爆发了。
“林晚,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爸妈好心好意要来照顾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我冷笑,“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家,变成一个只为了生儿子的祠堂。我也不想让我的女儿,每天看着他们是怎么捧着我的肚子,却对她视而不见的。”
“他们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一时?张浩,两年了!整整两年了!安安从出生到现在,他们抱过她几次?亲过她几口?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一个玩具吗?”
“他们今天提来的那些东西,哪一样是给安安的?他们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我这个可能会生儿生的肚子!”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让我怎么接受?你让我怎么对他们笑脸相迎?张浩,我做不到!我不是圣人!”
张浩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那你想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吧?”
“我不想怎么办。”我看着他,眼神疲惫而坚定,“这个孩子,是我和你,我们两个人的。跟他们没关系。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宝。谁也别想再因为性别,来伤害我的孩子。”
那一次争吵后,我们又陷入了更深的冷战。
但我的生活,却实实在在地“好”了起来。
婆婆虽然没能搬进来,但攻势却从未停止。
今天送来一只土鸡,明天送来一筐海参。
后天,张浩的银行卡里,就多了一笔五万块的转账,备注是:给儿媳妇买营养品。
他们不再给我打电话施压,而是换了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来彰显他们对这个“金孙”的重视。
我照单全收。
鸡汤我喝,海参我吃,钱我转到自己的账户里。
我把这些,都当成是他们欠安安的。
整个孕期,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不再像怀安安时那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我每天带着安安去公园散步,给她讲故事,陪她画画。
我告诉她,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宝宝,以后会陪你一起玩。
安安会好奇地趴在我的肚子上,学着我的样子,跟里面的宝宝说话。
“宝宝,我是姐姐哦,你要乖乖的。”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无论肚子里是男是女,我都拥有了全世界。
张浩的态度也在悄然改变。
或许是我的强势让他意识到,这个家,他不能再和稀泥了。
或许是他父母的功利嘴脸,也让他感到了难堪。
他开始学着拒绝。
当他妈又一次打电话来,询问找没找熟人看B超男女时,他第一次说了“不”。
“妈,这种事是违法的。再说,男女都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挂了电话,张浩看着我,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预产期越来越近。
婆婆的电话也越来越频繁。
“阿浩啊,预定好单人病房了吗?一定要最好的!钱不是问题!”
“产科专家找好了吗?得是主任级别的!”
“月嫂联系了没?要金牌月嫂,两个!一个看孩子,一个照顾林晚!”
她的安排,细致入微,妥帖周到。
和我生安安那会儿,判若云泥。
我听着张浩在电话里一一应着,心里毫无波澜。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因为一个未知的性别,而上演的荒诞喜剧。
进产房那天,是个阴天。
我阵痛了一晚上,被推进去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张浩在外面签完字,握着我的手,满头大汗。
“晚晚,别怕,我一直在外面等你。”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这一次,我知道,门外不会再是空无一人了。
但我没想到,阵仗会那么大。
后来听护士说,我被推进去之后,我婆婆,公公,还有张浩的大伯,小姑,浩浩荡荡一家子人,全都赶到了医院。
他们把产房外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我婆婆更是坐立不安,一会儿抓着一个路过的护士问:“怎么样了?生了吗?”
一会儿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求哪路神仙。
我在产房里,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汗水湿透了我的头发,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只听到医生和护士在我耳边大喊。
“用力!再加把劲!看到头了!”
终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我听到了那声响亮的啼哭。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像一滩烂泥,瘫在产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个护士抱着清理干净的婴儿,凑到我面前。
“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一两。”
我看着那个红通通的小东西。
是个儿子。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狂喜,也没有失落。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这场豪赌,他们赢了。
护士抱着孩子出去,门一打开,外面瞬间炸开了锅。
“生了生了!”
“男孩女孩?”
当护士说出“是个儿子”的时候,我能想象到门外是怎样一番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我婆婆的尖叫声,穿透了墙壁,刺得我耳膜生疼。
“儿子!是儿子!我们老张家有后了!!”
接着,是各种嘈杂的、喜悦的、语无伦次的喧闹。
我被护士推出了产房。
张浩第一个冲上来,握住我的手,眼眶通红。
“晚晚,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我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然后,我看到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
我的婆婆,那个在我生下女儿后,连一眼都吝于施舍的女人。
那个用“赔钱货”来称呼我女儿的女人。
那个两年里,对我冷若冰霜的女人。
此刻,她正带着我的公公,张浩的大伯,小姑,一大家子人,齐刷刷地跪在了我的病床前。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全都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婆婆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
“林晚!我的好儿媳!我们张家的功臣啊!”
“妈错了!妈以前对不起你!妈给你赔罪了!”
“谢谢你给我们老张家生了金孙!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她一边说,一边“砰砰砰”地磕着响头,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
公公跪在她旁边,一个劲地抹眼泪,嘴里也附和着:“是啊,晚晚,我们错了,你别跟我们计较。”
其他人也跟着跪在地上,表情或尴尬,或真诚,但无一例外,都在说着类似“恭喜”、“辛苦了”之类的话。
整个场面,荒诞到了极点。
我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护士推着,从他们中间穿过。
我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女王,正在接受臣民的朝拜。
可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胜利喜悦。
我只觉得,恶心。
深入骨髓的恶心。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因为狂喜而扭曲的脸,看着我婆婆那副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模样。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太脏了。
真的,太脏了。
这不是道歉。
这是对权力的谄媚,对子宫的崇拜。
他们跪的不是我林晚。
他们跪的,是那个能为他们延续香火的、我刚刚生下的儿子。
如果今天,我生的依然是个女儿,他们还会跪在这里吗?
答案不言而喻。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我只是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护士把我推进了早就预定好的、全院最贵的VIP病房。
张浩跟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激动。
“晚晚,你看见了吗?我妈她……她知道错了。”
我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张浩,你真的觉得,她是知道错了?”
他一愣,“那不然呢?”
“她不是知道错了。”我的声音像冰,“她只是赌赢了,高兴疯了。”
“她跪的不是我,是你儿子。是那个能让她在亲戚邻居面前扬眉吐气的‘金孙’。”
“如果今天躺在保温箱里的,还是个女儿,你信不信,她现在已经掉头回家,继续‘腰不好’了?”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
他脸上的喜悦,一点点凝固,消失。
“晚晚,你别这么想……”他试图辩解,“她年纪大了,思想是有点偏激,但她本性不坏……”
“本性不坏?”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能用‘赔钱货’来称呼自己亲孙女的人,你跟我说她本性不坏?”
“一个在我生女儿时,连个电话都懒得打的人,你跟我说她本性不坏?”
“张浩,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再跟他争辩。
我累了。
身心俱疲。
“你出去吧,”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浩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冰冷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婆婆那殷勤到谄媚的声音。
“阿浩,晚晚怎么样了?饿不饿?妈炖了十全大补汤,我这就去端来!”
我闭上了眼睛。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病房,成了张家的“圣地”。
婆婆和公公,几乎是24小时驻扎在了这里。
他们抢着干所有的活。
给我喂饭,给我擦身,给我按摩。
对我那个刚出生的儿子,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他们请了两个金牌月嫂,一个负责照顾我,一个24小时看着孩子。
各种顶级的补品,流水一样地送进病房。
婆婆甚至当着我的面,给张浩转了二十万。
“给晚晚的奖励!我们张家的大功臣,不能亏待了!”
她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晚晚啊,你看,这小子长得多像阿浩小时候!这眉毛,这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等出了月子,妈就带你们去换个大房子!四室两厅的,给你和孩子们一人一间!”
“还有你那工作,别干了!累!在家当全职太太,妈养你!”
她为我规划好了美好的一切。
仿佛只要我点了头,就能立刻过上女王般的生活。
张浩也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家庭和睦的氛围里。
他觉得,一切都好了。
他妈终于接纳了我,我们这个小家,终于能完整了。
他每天都喜气洋洋的。
只有我。
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我看着他们在那里表演。
我看着婆婆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圣光。
我看着公公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激动得老泪纵横。
我看着张浩,在他们中间周旋,脸上是满足的、幸福的笑容。
我没有戳破这层虚假的窗户纸。
我只是安静地吃饭,睡觉,恢复体力。
我配合着他们的一切安排。
他们让我喝汤,我就喝。
他们让我休息,我就睡。
我的顺从,让他们更加得意。
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原谅了他们,接受了这份迟来的“荣宠”。
他们以为,女人嘛,生了儿子,有了依靠,有了地位,以前那些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们错了。
出院那天,阵仗比入院时更大。
张浩家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
他们簇拥着我,像簇拥着一个凯旋的英雄。
婆婆更是亲自抱着她的“金孙”,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安安被我爸妈牵着,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
她小小的身影,在这一片喧嚣和热闹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回到家。
家里已经被婆婆重新布置过了。
主卧换了全新的、更柔软的床垫。
婴儿房里,堆满了各种昂贵的玩具和衣服,全是给男孩的。
客厅的墙上,甚至挂上了一副巨大的十字绣,上面是四个大字:麒麟送子。
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眼睛疼。
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
我把张浩叫到了书房。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疑惑地拿起文件。
当他看清上面“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时,他的脸,瞬间白了。
“林晚……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你疯了吗?我们刚有了儿子,日子刚要好起来,你跟我提离婚?”
“好起来?”我看着他,平静地问,“张浩,你所谓的‘好起来’,是什么?”
“是他们终于肯踏进我们家门了?是他们终于肯对我笑了?还是他们终于肯正眼看安安了?”
“是,他们现在是对我很好,好到无以复加。可是为什么?因为我生了儿子。”
“这份好,是有条件的。它不是给‘林晚’这个人的,它是给‘儿子他妈’这个身份的。”
“张浩,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我的价值,需要靠我的子宫来定义。我也不想我的女儿,生活在一个奶奶只爱弟弟,不爱她的环境里。”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两年,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我生安安的时候,你但凡能为你老婆女儿说一句话,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
“你在他们面前的每一次退让,每一次和稀泥,每一次劝我‘大度’,都是在亲手把我们的婚姻,推向悬崖。”
“现在,悬崖到了。”
张浩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苦苦哀求。
“晚晚,别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改,我一定改!”
“为了孩子,为了我们刚出生的儿子,你再考虑考虑……”
“儿子?”我抽出我的手,“你放心,儿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一样爱他。”
“房子是婚前财产,归你。车子归我。存款一人一半。安安和弟弟,都跟我。抚养费,你看着给,不给也行,我养得起。”
我的语气,冷静得像在谈一笔生意。
张浩彻底崩溃了。
他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不要,晚晚,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和孩子……”
我看着他。
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我们有过甜蜜的过去,也曾对未来充满憧憬。
可是,那些爱,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和心寒中,被消磨殆尽了。
哀莫大于心死。
我的心,早就死了。
“张浩,你知道吗?”我轻轻地说,“在我生安安,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现在,我不需要了。”
我掰开他的手,走出了书房。
那一晚,我在儿童房,抱着我的两个孩子,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我带着孩子和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搬回了娘家。
张浩没有拦我。
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婆婆知道后,第一时间杀了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跪。
她站在我家门口,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林晚!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你脸你不要脸是吧!”
“刚生了儿子,翅膀就硬了?就想踹了我儿子?”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儿子是我们张家的种,你休想带走!”
我妈听不下去,跟她吵了起来。
两个女人在楼道里,吵得天翻地覆。
我没有出去。
我只是关上了门,把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这场离婚官司,打得很难看。
张家请了最好的律师,目的只有一个:抢到儿子的抚养权。
至于女儿安安,他们提都没提。
法庭上,张浩的律师,把我说成一个水性杨花、贪得无厌的女人。
说我早就预谋好了,生下儿子就离婚,以此来分得更多的财产。
我看着对面,曾经的爱人,此刻面目全非。
我笑了。
我把那段婆婆带人跪在我病房门口的视频,当庭播放了。
那是我让朋友,在混乱中悄悄录下的。
我还提交了这两年,我婆婆给我发的那些,催生儿子的微信截图,以及那些充满歧视和侮辱的通话录音。
我还请来了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来证明这两年,张家是如何对我女儿不闻不问的。
证据确凿。
舆论瞬间反转。
最后,法官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判给了我。
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我哭了。
不是因为赢了。
而是因为,我终于,为我和我的女儿,讨回了公道。
我终于,可以带着她们,开始新的生活了。
三年后。
我在一个二线城市,定居了下来。
我用离婚时分到的钱,付了一套小三房的首付。
我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生意还不错。
我爸妈也搬了过来,帮我一起照顾孩子。
安安上小学了,她聪明、开朗,是班上的小班长。
弟弟也很可爱,他很黏姐姐,每天都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安安身后。
我给他们报了同一个兴趣班,画画。
周末,我常常带着他们去郊外写生。
阳光下,安安拿着画笔,认真地画着风景。
弟弟坐在一旁,乖乖地给姐姐递颜料。
我看着他们,觉得岁月静好。
张浩偶尔会来看孩子。
他憔-悴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听说,他后来又相亲过几次,但都没有成。
他那个“一定要生儿子”的妈,成了他再婚路上最大的阻碍。
有一次,他来看孩子,临走时,塞给我一张卡。
“晚晚,这里面有点钱,给孩子买点东西。”
我没有收。
“张浩,我养得起他们。”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悔恨。
“晚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只想告诉你,那天……在产房门口,看到他们跪下的那一刻,我不是高兴,我是害怕。”
“我害怕,我们之间,就真的完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是啊。
从他们跪下的那一刻起。
我们就完了。
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
就像我的心。
他走了。
我关上门,回到屋里。
安安和弟弟正头挨着头,在看一本绘本。
安安指着书上的画面,一字一句地念给弟弟听。
弟弟听得入了迷,时不时地发出“呀呀”的声音。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们。
“妈妈。”
“妈妈。”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叫我。
我把脸埋在他们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阳光的味道,是青草的味道,是新生活的味道。
真好。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