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男人,坐在林薇旁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手腕上那块表,表盘简约,但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我半年工资都买不起的玩意儿。
我妈说,这姑娘叫林薇,人漂亮,家庭条件好。
她发来的照片确实不错,美颜开得恰到好处,像橱窗里的娃娃。
但我妈没说,她还带了个“监护人”来。
一个男人,坐在林薇旁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手腕上那块表,表盘简约,但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我半年工资都买不起的玩意儿。
他应该是林薇的哥哥。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林薇是那种精致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漂亮,而她哥,像一块沉在深水里的墨玉,安静,但有分量。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
风铃叮当作响,两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林薇的眼神是审视,从我的鞋尖扫到我的发顶,快得像扫描仪,然后,那好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知道她不满意。
我今天穿得很普通,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帆布鞋。故意的。
她哥的目光则不同,平静,深邃,像在看一幅画,试图看透笔触下的东西。
我走到他们桌前,拉开椅子,准备开始我的表演。
“你……你好,我……我叫陈……陈阳。”
我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脸憋得通红,好像声带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林薇那本就紧蹙的眉头,现在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嘴角向下撇着,甚至往后靠了靠,拉开了和我的距离。
很好,第一步,效果拔群。
这就是我的“相亲过滤器”。
我,陈阳,一个平平无奇的平面设计师,被我妈的催婚令逼到墙角,参加了无数场堪称灾难的相亲。
我见过上来就盘问我银行卡余额的,见过全程对着镜子补妆的,还见过带着闺蜜团来蹭饭的。
我烦了,真的。
于是我开发了这套“结巴测试法”。
一个连你说话磕巴几句都无法忍受的人,你还能指望她忍受未来生活中那些真正的磕磕绊绊吗?
事实证明,这套方法效率极高,通常十分钟内就能劝退百分之九十的相亲对象。
今天这位林薇小姐,看起来有望打破纪录。
“你……你们……喝……喝点什么?”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眼睛却瞟向她哥。
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白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全程,他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觉得,这桌子上真正的压力源,是他。
林薇终于忍不住了,她拿起桌上的爱马仕包包,发出一声清脆的搭扣声。
“哥,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了,浪费时间。”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像冰块掉在玻璃上。
我心里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十、九、八……
“坐下。”
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林薇的动作僵住了,她有些不甘地瞪着她哥,但还是把包重新放回了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男人转向我,目光依旧平静。
“陈先生,我妹妹不懂事,你别介意。”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有磁性,关键是,他说得很慢,似乎在刻意配合我的“节奏”。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意思。
“没……没事。”我继续我的表演,顺便给自己点了杯美式。
接下来的对话,基本是我和林薇她哥在进行。
或者说,是他在问,我在“艰难”地答。
“陈……陈先生是做……做什么工作的?”他学着我的语速,但一点也不滑稽,反而显得很有耐心。
我愣了一下,这是第一个愿意放慢语速来迁就我的人。
“设……设计……平……平面设计。”
“哦?那很……很考验创……创意和……和耐心。”他继续用这种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说话。
我旁边的林薇已经快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她开始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发出哒哒的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不耐烦。
而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个男人,他在干什么?
他在试探我。
他肯定看出来我是在装结巴了。
我的“结巴”是有规律的,通常在句首和遇到特定辅音时“发作”,但一旦进入我熟悉的领域,比如聊起某个设计软件的细节,我的语速会不自觉地变快。刚刚就不小心说顺嘴了两个词。
他捕捉到了。
但他没有拆穿我,反而陪我一起演。
这盘棋,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我开始享受这场表演,我把一个自卑、敏感、但又努力想表达自己的结巴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我“聊”我的工作,聊那些甲方奇葩的要求,聊为了一个logo熬过的通宵。
我说得“断断续续”,但他听得无比认真,甚至会根据我的话,提出一些很有见地的问题。
比如,他会问:“那……那种……饱和度很高的……颜色,是……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很焦虑?”
他连专业术语都懂一点。
这已经不是相亲了,这是一场高手过招。
而林薇,就是那个被晾在一边,完全看不懂棋局的观众。
大概半小时后,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哥!你到底有完没完啊!”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你跟一个结巴聊得这么起劲干嘛?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走了!”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咖啡馆。
空气瞬间安静了。
我端起咖啡杯,掩饰住嘴角的笑意,准备说出那句准备已久的结束语:“抱……抱歉,看……看来我们……不合适。”
然而,男人却先开了口。
他的语速恢复了正常,干脆利落,像换了个人。
“陈阳,是吧?”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带着欣赏的笑意。
“我叫林睿,林薇的哥哥。”他朝我伸出手。
我愣了几秒,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
“你的戏,演得不错。”林睿说。
我干脆不装了,身体放松下来,往椅背上一靠,耸了耸肩:“一般吧,主要还是观众配合。”
他笑了,是真的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深,连眼角都带上了笑纹。
“用这种方式过滤掉浮躁的人,很聪明。”他说,“我妹妹被我们家惯坏了,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节约大家时间。”我喝了口已经冷掉的美式,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我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一次失败的相亲,一个有趣的男人,仅此而已。
我准备告辞。
“就他了。”
林睿突然说。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重复道:“我说,就你了。”
我彻底懵了。
“林先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皱起眉,“我对你妹妹没兴趣,而且,就算有,她也看不上我。更何况,我对当别人的‘妹夫’也没什么执念。”
我以为他想撮合我和林薇,觉得我这种“有耐心”的奇葩,或许能治一治他妹妹的公主病。
“你想多了。”林睿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沉静,“我说的‘就你了’,跟你妹妹没关系。”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整个咖啡馆的嘈杂似乎都离我们远去。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或者说,我想雇佣你。”
我脑子里的问号越来越多:“雇佣我?我只是个设计师。”
“我需要的,恰恰是一个像你这样的‘设计师’。”林-睿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一个善于观察,有耐心,而且,很会演戏的设计师。”
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
直觉告诉我,这杯冷掉的美式咖啡,只是一个开始。
我即将卷入的,可能是一个比“结巴测试”复杂一万倍的局。
林睿没有在咖啡馆里细说。
他只是留下了我的电话,说晚上会联系我。
我回到我那个租来的小单间,脑子里一团乱麻。
电脑屏幕上,一个做到一半的logo设计稿显得无比乏味。红红绿绿的色块,客户要求“大气、简约、国际化,但又要体现中国风,最好能五彩斑斓的黑”。
我以前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扯淡的事。
但现在,跟下午那场诡异的相亲比起来,甲方的要求都显得朴实无华了。
晚上九点,手机准时响起。
一个陌生号码。
“陈阳,是我,林睿。”
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依然低沉稳定,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们见一面吧,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方便。”
他报了个地址,是一家私人茶馆,听名字就很贵。
我换了身干净点的衬衫,打车过去。
茶馆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门口挂着两个古朴的灯笼。推门进去,一股沉静的茶香扑面而来。
林睿已经在一个包厢里等我了。
他换下了白天的西装,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式盘扣上衣,整个人少了几分商场的锐利,多了几分世家的沉稳。
他面前的茶盘上,一套紫砂茶具正冒着热气。
“坐。”他示意我对面。
他熟练地洗茶、冲泡、分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他将一小杯茶推到我面前。
我端起来,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回味甘甜。
“林先生,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放不下心里的疑惑。
他点点头,放下茶杯,表情严肃起来。
“我们家,是做中式实木家具的,一个老牌子,叫‘林氏木语’。”
我心里一动。这个牌子我听说过,以榫卯结构和精湛的雕工闻名,价格不菲,是真正的奢侈品。
“最近一年,我们公司出了问题。”林睿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们的新款设计,总是在发布前,就被一家叫‘新风尚’的公司抢先发布。款式、结构、甚至一些非常细微的独家卯榫设计,都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
“商业间谍?”
“是。”林睿的眼神冷了下来,“对方非常狡猾,每次都只比我们早一到两周发布,然后申请外观专利。我们一发布,就成了抄袭者。这一年,我们损失惨重,好几个大订单被抢走,品牌声誉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报警了吗?”
“报了。但没用。”林睿苦笑一声,“我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设计图在发布前都属于公司核心机密,能接触到的,只有几个人。警察查了一圈,什么都没查到。那个内鬼,藏得很深。”
我看着他,大概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你想让我……”
“我想请你,进入我们公司。”林睿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以一个实习生的身份,进入我们的设计部。你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没人认识你,这是最大的优势。我需要一双全新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睛,帮我把那只老鼠揪出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简直是电影里的情节。
“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林先生,你我素不相识。就因为我装了一回结巴,你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你不怕我看走眼,或者……我也是个骗子?”
林睿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欣赏。
“第一,你的‘结巴测试’,证明了你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但有自己原则和方法论的人。你观察力很强,不然你不会立刻察觉到我在‘配合’你。”
“第二,你是个设计师。你知道设计的灵魂在哪里。下午你‘结巴’着跟我聊设计的时候,我能听出你对这个行业的热爱和专业。一个真正热爱设计的人,最痛恨的就是抄袭。你会比任何人都想抓住那个小偷。”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我查过你。别误会,只是简单的背景调查。你叫陈阳,29岁,XX美术学院毕业,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了五年设计师。你的作品我看过,很有灵气,但你的职位和薪水,配不上你的才华。你缺一个机会。”
我的后背有些发凉。
他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你是个聪明人,陈阳。”林睿继续说道,“聪明人被困在一个无聊的环境里,是最大的浪费。我现在给你提供一个不那么无聊的舞台,一个挑战,以及……”
他从旁边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一份你无法拒绝的报酬。”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份合同。
聘用期三个月,职位是“设计部特别助理”。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薪酬那一栏的数字。
后面跟着一串零。
那是我现在年薪的三倍。
如果成功揪出内鬼,还有一笔更丰厚的奖金。
我承认,我心动了。
不只是因为钱。
更是因为林睿那句“聪明人被困在一个无聊的环境里,是最大的浪费”。
他看穿了我的才华,也看穿了我的不甘。
每天跟那些狗屁不通的甲方掰扯“五彩斑斓的黑”,我已经快被磨得没有棱角了。
这或许真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逃离眼下这潭死水的机会。
“我需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合上合同,问道。
林-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
“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点木讷,不善言辞,但基本功扎实。就像……你下午演的那样,但不用结巴,只需要少说话,多观察。”
“我需要向谁汇报?”
“只向我一个人。”林睿递给我一个全新的手机,“用这个联系我,单线联系。”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的男人,身上却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沉稳和杀伐果断的魄力。
“好。”我拿起那份合同,“我干了。”
林睿举起茶杯。
“合作愉快。”
我举起我的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茶室里回荡。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驶入一条完全陌生的航道。
我辞了职。
我的老板,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试图挽留我。
“小陈啊,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嫌工资低了?我给你加五百!”
我看着他油腻的脸,和他身后墙上挂着的、被他改成五颜六色的、我设计的公司logo,笑了笑。
“老板,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出公司大门,阳光刺眼,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周后,我拿着伪造的实习生简历,走进了“林氏木语”的总部大楼。
那是一栋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飞檐斗拱,气派非凡,跟周围的玻璃幕墙写字楼格格不入。
人事部经理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挂着各种获奖证书和公司发展史的照片。
我看到了林睿的父亲,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也看到了年轻时的林睿,跟在他父亲身边,眼神里已经有了几分现在的沉稳。
设计部在三楼。
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木屑清香和电脑机箱热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十几位设计师坐在自己的格子里,有的在电脑上建模,有的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气氛很安静,只有鼠标点击和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这位是新来的实习生,陈阳。”人事经理拍了拍手,“大家欢迎一下。”
稀稀拉拉的几声掌声。
大部分人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我看到了几个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
林睿给我的资料里,列出了三个重点怀疑对象。
第一个,是设计部的总监,王翰。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是公司的元老,几乎所有的经典款都出自他手。但他最近两年,似乎有些江郎才尽,拿出的方案屡屡被林睿的父亲否决。动机:因怀才不遇而心生怨恨。
第二个,是设计部副总监,李娜。一个三十出头,打扮时髦,能力出众的女强人。她是王翰一手带出来的,但据说两人因为设计理念不合,最近闹得很僵。李娜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王翰的位置。动机:急于证明自己,不惜走捷径。
第三个,叫赵峰,一个资深设计师。他是公司里技术最好的建模师,任何复杂的榫卯结构,他都能在电脑上完美还原。但他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流,而且,资料显示,他最近在澳门有大额的资金往来记录。动机:赌博欠债,被人收买。
我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电脑是旧的,椅子也有些晃。
很符合我“不受重视的实习生”人设。
我的直属上司,是赵峰。
王翰把我分给他的时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声“知道了”,就再没看过我第二眼。
他扔给我一叠厚厚的图纸。
“把这些基础的榫卯结构,全部建成3D模型。下班前给我。”
他的声音沙哑,像没睡醒一样。
我打开图纸,心里暗暗吃惊。
这些都是“林氏木语”最经典的榫卯结构,什么闷榫、格角榫、楔钉榫……复杂精巧,宛如艺术品。
这是对我的考验,也是一个下马威。
换个真正的实习生,一天之内绝对完不成。
但我不是。
我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没有用公司标配的建模软件,而是用了我自己更习惯的一款小众软件。
我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翻飞,那些复杂的结构在我脑中分解、重组,然后迅速在屏幕上成型。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忘了时间。
周围的人来了又走,茶水间的八卦,外卖小哥的呼喊,都与我无关。
下午四点,我提前完成了所有工作。
我把建好的模型打包,发给了赵峰。
然后,我开始“摸鱼”。
我假装在浏览素材网站,实际上,我在观察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
王翰总监在他的独立办公室里,隔着玻璃,我能看到他一直在打电话,眉头紧锁。
李娜副总监则像个女王,踩着高跟鞋在各个工位间巡视,时不时停下来,对着某个设计师的屏幕指指点点,语气严厉。
而我的上司赵峰,他收到我的文件后,明显愣了一下。
他点开模型,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鼠标上快速滑动,放大,旋转,查看每一个细节。
大概十分钟后,他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了我们这边。
我心里做好了准备,他可能会质问我,也可能会夸奖我。
但他只是站在我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沙哑地问:
“你……用的是什么软件?”
“一个……叫‘Rhino’的。”我按照人设,回答得有些怯生生。
“哦。”
他点点头,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落寞的萧索背影。
我有点搞不懂他了。
下班时间到了。
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李娜是第一个走的,她接了个电话,语气娇嗔,听起来像是要去约会。
王翰总监也很快就走了,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
只有赵峰,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屏幕上,是我建的那些模型。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经过他身边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赵……赵老师,我……我先走了。”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我只好自己离开。
走出公司大楼,我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
三楼设计部的灯,还亮着。
亮着的,是赵峰那个位置。
我拿出林睿给我的手机,发了条信息。
“第一天,无异常。赵峰有点奇怪。”
很快,林-睿回复了。
“怎么个奇怪法?”
“说不上来。像一个武功尽失的绝顶高手。”
发完这条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信息,我收起手机,挤上了回家的地铁。
地铁里人挤人,空气混浊。
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觉得,这场“间谍游戏”,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些人,王翰,李娜,赵峰,他们都不是简单的符号。
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故事和欲望。
而那个内鬼,就藏在他们中间。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形人”。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帮赵峰做一些基础的建模工作,或者整理资料,打印图纸。
我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看起来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宅。
但我的耳朵和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办公室里的一切信息。
我发现,王翰总监确实和林家的关系很紧张。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茶水间和人抱怨,说林老先生(林睿的父亲)思想太僵化,不懂得变通,否决了他好几个迎合市场的“新中式”方案。
“老祖宗的东西是好,但也不能抱着不放啊!时代在变,消费者也在变!再这么下去,‘林氏木语’早晚要被市场淘汰!”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愤懑。
而李娜,则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她拉拢了一批年轻设计师,在公司内部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她公开质疑王翰的设计理念,认为他的东西“老气横秋”,应该大胆创新,甚至引入北欧的极简风。
有一次开会,她和王翰直接吵了起来。
“王总监,我们是做家具的,不是在博物馆里做文物修复!你的那些雕龙画凤,现在的年轻人谁会买单?”
“不懂得传承,谈何创新?你那些所谓的‘极简风’,就是把老祖宗的精髓都丢掉,做一堆没有灵魂的木头架子!”王翰气得脸都白了。
整个会议室,火药味十足。
林睿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坐在角落里做会议记录,心里却在飞速分析。
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有动机。
王翰,可能因为方案不被采纳,一气之下把设计卖给对手,想证明自己的理念才是对的。
李娜,可能为了打击王翰,在公司制造混乱,然后趁机上位。
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吵得太凶,太光明正大了。
真正的内鬼,会这么沉不住气吗?
我的目光,落在了赵峰身上。
他依然是那个样子,沉默寡大,每天准时上下班,工作不多不少,刚刚好完成。
他似乎对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
王翰和李娜吵架的时候,他甚至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
但我总觉得,他那副与世无争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
有一次,我故意在他面前,用我那个小众软件,做了一个非常炫技的复杂曲面模型。
他从我身边路过,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我的屏幕。
我看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只有零点一秒,但他确实停顿了。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林睿的消息。
“有进展吗?”
“王翰和李娜斗得很厉害,像是在唱双簧。赵峰……还是老样子。”
“别急,慢慢来。下周,公司要启动一个最重要的项目,‘观山’系列。这是我们今年用来翻身的旗舰产品,设计图是父亲亲自画的。”
我心里一紧。
“你的意思是,内鬼这次一定会动手?”
“对。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我们收网的机会。”林睿的文字,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我会把设计图的核心部分,分给不同的人。到时候,就看谁负责的那部分,出现在‘新风尚’的产品上了。”
“这是个好办法。”我回复道,“但也很危险。万一核心技术全泄露了呢?那就是万劫不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着这八个字,我仿佛能看到林睿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
他是在赌。
用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一个抓住内鬼的机会。
我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重了很多。
“观山”系列启动会那天,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老先生亲自出席了会议。
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穿着一身唐装,不怒自威。
他把设计图纸摊在桌上,那是一套沙发和茶几,设计灵感来源于水墨山水,线条流畅,意境悠远,充满了东方美学的韵味。
“这套‘观山’,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林老先生的声音苍老但有力,“我希望,它能让‘林氏木语’,重现辉煌。”
林睿开始分配任务。
“王总监,你负责整体的结构和比例把控。”
“李副总监,你负责材料的选择和后期的涂装工艺。”
“赵峰,”林睿的目光转向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你负责这套设计里最关键的一个卯榫结构,‘燕尾穿心榫’的建模和工艺拆解。”
我看到赵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王翰和李娜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燕尾穿心榫”是“林氏木语”的不传之秘,结构极其复杂,据说只有林老先生和少数几个老师傅能做出来。
把这么核心的技术交给赵峰,一个看起来随时要退休的老油条?
林睿这一步棋,走得很大胆。
而我,则被分配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任务:负责整理所有相关的文档和资料。
这正合我意。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到所有的信息。
会议结束后,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观山”系列的工作中,但每个人似乎都心怀鬼胎。
我看到王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遍遍地审视着图纸,时而摇头,时而叹气。
李娜则带着她的小团队,在材料室里待了一整天,对着各种木料样品反复比较。
而赵峰,他拿到“燕尾穿心榫”的图纸后,就把自己锁在了工位上。
他没有立刻开始建模,而是盯着那张图纸,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痛苦。
是的,痛苦。
那是一种面对昔日挚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那个比喻是对的。
他是一个武功尽失的绝顶高手。
他曾经一定很厉害,比王翰,比李娜,都厉害。
但现在,他废了。
为什么?
晚上,我给林睿发信息。
“把核心技术交给赵峰,是不是太冒险了?他有赌博的前科。”
“正因为如此,如果他是内鬼,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这是他能换到最多钱的东西。”
“如果他不是呢?”
林睿沉默了很久,才回复。
“那我就当,是替我父亲,还他一个人情。”
还人情?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赵峰和林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决定自己去查。
我利用整理资料的便利,开始翻阅公司过去十年的档案。
在尘封的旧文件柜里,我找到了一个泛黄的文件夹,上面写着“2012年度最佳新人设计师”。
我打开它,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出现在一张获奖照片上。
那个人,是年轻时的赵峰。
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林老先生身边,手里捧着奖杯,笑得自信而张扬。
和现在这个沉默寡言、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我继续往下翻。
档案里记录着,赵峰,毕业于国内顶尖的林业大学,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林氏木语”。
他天赋异禀,尤其在榫卯结构上,有着惊人的领悟力。
他进公司第二年,就独立设计出了一款震惊业界的椅子,那把椅子,现在还陈列在公司的荣誉室里。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林老先生的接班人,是“林氏木语”的未来。
但档案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关于赵峰的记录,变成了一张简单的职位调动通知。
从“首席设计师”,变成了“高级建模师”。
从核心的设计岗位,变成了一个辅助性的技术岗位。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带着疑问,继续我的“潜伏”。
“观山”项目在紧张地进行着。
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高速运转。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赵峰建模的速度,非常慢。
他对着那个“燕尾穿心榫”的结构,反复地尝试,又反复地推翻。
他的手,在操作鼠标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轻微颤抖。
有一次,我给他送文件,看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已经建了一半的模型,但因为一个错误的参数,整个结构都崩坏了。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在微微耸动。
我悄悄退了出去。
那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内鬼。
一个想偷技术去卖钱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挣扎和痛苦。
他是在跟自己较劲。
跟那只不受控制的手,跟那个回不去的巅峰状态较劲。
那么,内鬼会是谁?
是表面上忧心忡忡的王翰,还是野心勃勃的李娜?
我把我的怀疑告诉了林睿。
“继续盯着,不要放松。鱼,就快要咬钩了。”林睿的回复,一如既往的冷静。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李娜突然向林睿提交了一份新的涂装方案,说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供应商,可以做出一种更接近水墨质感的漆面效果。
她递上来的样品,确实惊艳。
林睿看过之后,当场批准了她的方案。
李娜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经过王翰办公室的时候,甚至还挑衅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王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天晚上,王翰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
我躲在大楼对面的一个黑暗角落里,看着他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我立刻把车牌号发给了林睿。
“跟上他。”
林睿的指令简洁明了。
我拦了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黑色的轿车,一路开到了一家高档会所。
王翰下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会所里迎了出来。
我瞳孔一缩。
那个人,是“新风尚”的老板,张瑞。
我在林睿给的资料里,见过他的照片。一个靠抄袭和模仿起家的暴发户。
他们两人热情地握手,然后并肩走进了会所。
我拍下了照片,发给林睿。
“抓到你了,老狐狸。”我喃喃自语。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王翰因为嫉妒和不甘,出卖了公司。
人赃并获。
然而,林睿的回复,却让我大吃一惊。
“回来吧。这不是全部。”
什么意思?
难道王翰也只是一个棋子?
我满心疑惑地回到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周六,我被林睿一个电话叫到了公司。
公司里空无一人。
林睿站在设计部中央,表情凝重。
“王翰已经承认了。”他说,“他确实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设计草稿,卖给了张瑞。为了钱,也为了一口气。”
“那‘观山’呢?他也卖了?”
“没有。”林睿摇头,“他说,‘观山’是林老先生一辈子的心血,他再混蛋,也不会动这个。他有他的底线。”
我愣住了。
“那内鬼到底是谁?”
林睿没有回答我,而是走到李娜的座位前,拿起桌上那块惊艳的漆面样品。
“你觉得,这个样品怎么样?”
“很完美。”我说的是实话,“质感、光泽,都无可挑剔。”
“是啊,太完美了。”林睿的眼神,冷得像冰,“完美得……不像是这个阶段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把样品递给我:“你闻闻。”
我凑近了闻,一股淡淡的、特殊的化学试剂味道。
“这是‘新风尚’上个季度主打产品用的‘水墨漆’,他们的独家配方。李娜所谓的‘新供应商’,就是‘新风尚’的关联工厂。”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李娜……她才是内鬼?”
“不。”林睿看着我,说出了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答案,“他们两个,都是。”
我彻底糊涂了。
“王翰和李娜不是死对头吗?他们怎么会联手?”
“唱双簧,给我看呢。”林睿冷笑一声,“王翰负责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以为内鬼就是他。他故意卖一些不重要的东西给‘新风尚’,故意去见张瑞,让我抓住他的‘把柄’。”
“而真正的杀招,是李娜。她利用我对她的信任,把‘新风尚’的技术,伪装成她自己的‘创新’,植入到‘观山’的核心工艺里。”
“这……这是为什么?”我无法理解,“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把对手的技术用在自己的产品上?”
“好处就是,等我们的‘观山’系列上市,‘新风尚’会立刻反过来告我们侵权。”林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他们手里有那款‘水墨漆’的全部专利文件。到时候,我们不仅产品要全部下架,还要面临天价的赔偿。‘林氏木语’这个牌子,就彻底完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先是偷你的设计,让你焦头烂额。
然后派两个人,一个演忠臣,一个演奸臣,在你内部制造矛盾,扰乱你的视线。
最后,在你最关键的产品里,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这个局,做得太狠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明白,“王翰是元老,李娜是新贵,他们毁了公司,自己也讨不到好。”
“因为张瑞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林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新风尚’会收购破产后的‘林氏木语’,王翰做总经理,李娜做设计总监。他们等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吞掉了我们林家几代人的心血。”
我沉默了。
这个圈子里的斗争,比我想象的要黑暗、残酷得多。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将计就计。”林睿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们想演,我就陪他们演到底。我要让他们在最得意的时候,摔得最惨。”
“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林睿说,“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只有你能做的事。”
他走到赵峰的座位前,指着他电脑上那个建了一半、已经崩坏的“燕尾穿心榫”模型。
“帮他,把这个模型建好。”
我看着林睿,突然明白了他的全部计划。
李娜的“水墨漆”是炸弹,但“观山”系列真正的灵魂,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燕尾穿心榫”。
只要这个核心技术还在我们手里,并且能够实现,那“新风尚”的阴谋就不算完全得逞。
但赵峰,已经建不出来了。
他的手,他的心,都出了问题。
“为什么不让公司的老师傅来做?”我问。
“来不及了。”林睿说,“而且,我信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现在,我唯一能信的,只有你和……他。”
他指了指赵峰空着的座位。
“我要你,用你的方法,让赵峰重新站起来。”
这个任务,比抓内鬼,要难一百倍。
我没有立刻答应。
我问了林睿一个埋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三年前,赵峰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睿沉默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三年前,公司也面临一次危机。一个对手,用几乎一样的手段,偷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设计。”
“当时,负责那个设计的,就是赵峰。所有人都怀疑是他干的。”
“我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把赵峰叫到办公室,骂了他一顿,撤了他首席设计师的职位。”
“赵峰一句话都没有辩解。从那天起,他就废了。他开始酗酒,赌博,手也开始抖,再也画不出一根直线。”
“那……真正的内鬼呢?”我追问。
“是我。”林睿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是我不小心,把存着设计稿的U盘,弄丢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
“当时我刚从国外回来,进公司帮忙,急于求成,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林睿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自责,“我不敢告诉我父亲,我怕他对我失望。”
“是赵峰,他看出了我的慌乱。他一个人,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了下来。”
“他替你背了黑锅?”
“是。”林睿的眼睛红了,“他毁了自己的前途,保全了当时还是个蠢货的我。他说,‘林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终于明白了赵峰那眼神里的痛苦和落寞。
也明白了林睿为什么说,要还他一个人情。
这个沉默的男人,用自己的前途和尊严,守护了他想守护的东西。
而林睿,这三年来,也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
“所以,”林睿掐灭了烟头,看着我,“陈阳,帮我。也帮他。”
我深吸一口气。
“好。”
周一,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公司。
办公室里,气氛更加诡异。
王翰的脸上带着一种计谋得逞的窃喜,走路都带风。
李娜则春风得意,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设计总监,对谁都颐指气使。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而赵峰,依旧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崩坏的模型上。
我走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赵老师。”我开口。
他没反应。
“这个‘燕尾穿心榫’,很难吧?”我自顾自地说。
他还是没反应。
“我昨天研究了一下,发现它的核心,不是结构,而是应力。它利用木头本身的张力,互相锁死。一旦受力,反而会扣得更紧。设计出这个的人,真是个天才。”
我说完,赵峰的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
有戏。
我打开自己的电脑,调出我熬了一整个周末,建好的模型。
那个完美的,“燕尾穿心榫”的3D模型。
我把它旋转,分解,展示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卡口。
“我试着建了一下,但总觉得不对。”我故意留下几个微小的破绽,“感觉……缺少了点什么。好像没有灵魂。”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赵峰。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电脑屏幕。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那是属于顶尖设计师的,对完美的偏执,和对瑕疵的无法容忍。
“你这里……错了。”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指向屏幕上的一个连接点。
“这个倒角,不是三十度,是三十二点五度。差两度,应力就全错了。它会断。”
我心里一阵狂喜。
他回来了。
那个天才,回来了。
“还有这里,”他颤抖着手,握住了我的鼠标,亲自操作起来,“这个内嵌的深度,要再加零点五毫米。这是为了给木头留出湿胀干缩的空间。你忘了,木头是活的。”
他的手虽然还在抖,但操作鼠标却异常精准。
那个崩坏的模型,在他手里,一点点地被修正,被赋予生命。
办公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重新“活”过来的赵峰。
李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没想到,这个她眼里的废物,居然还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那天下午,我和赵峰,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键盘的敲击声。
我们一起,将“观山”系列所有的核心结构,重新优化、完善。
他负责提出思路,我负责动手实现。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我能感觉到,他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心,正在重新跳动。
下班时,赵峰叫住了我。
“谢谢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澈。
“我什么都没做。”我笑了笑,“是你自己,想通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依然萧索,但却挺直了许多。
我知道,林睿的局,最后一块拼图,已经归位。
决战的日子,到了。
“新风尚”抢先发布了他们的新品,名字很俗气,叫“皇家尊享”。
设计,和我们的“观山”系列,有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个漆面,和李娜提供的“水墨漆”样品,一模一样。
张瑞得意洋洋地召开了发布会,宣布他们攻克了“水墨漆”技术壁垒,引领了新中式家具的潮流。
同时,一纸诉状,也递到了“林氏木语”的法务部。
告我们即将发布的“观山”系列,侵犯了他们的漆面专利。
公司内部,一片哗然。
李娜在办公室里,假惺惺地哭诉,说自己被供应商骗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王翰则在一旁“痛心疾首”,大骂“新风尚”无耻,演技好得能拿奥斯卡。
他们都等着看林家的笑话。
等着林睿焦头烂额,等着林老先生气得病倒。
然而,林睿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召开了紧急会议。
所有设计部的人,都到齐了。
李娜和王翰,坐在最前面,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林睿走上台,环视一圈。
他的目光,在李娜和王翰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了我和赵峰身上。
他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担心。”林睿开口了,声音沉稳有力,“‘新风尚’抢先发布了和我们类似的产品,还告我们侵权。很多人都觉得,‘林氏木语’这次,在劫难逃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们抄袭的,只是一个我们早就准备丢弃的、有缺陷的方案。”
他按动手里的遥控器。
背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皇家尊享”系列的海报图。
“大家请看,他们引以为傲的‘水墨漆’,确实很漂亮。但是,”林睿的声音陡然拔高,“这种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所用的化学溶剂,在半年后,会开始分解,腐蚀木材的表面。到时候,这些家具,都会变成一堆昂贵的废木头。”
李娜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睿。
“这……这不可能!配方是我亲自确认过的!”
“是吗?”林睿冷笑一声,播放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新风尚”那个关联工厂的内部画面。一个技术员,正在向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汇报。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把那个有问题的B方案配方,给了李娜。她果然上钩了……”
李娜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
“至于王总监,”林睿的目光转向王翰,“你卖给张瑞的那些‘废稿’,辛苦你了。那些稿子里,每一个设计,都故意留下了结构性的缺陷。我猜,‘新风尚’的工厂里,现在应该有一大批因为承重问题而断裂的样品吧?”
王翰的脸,从得意的红色,变成了死灰色。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的戏,演得很好。”林睿说,“但你们忘了,这个舞台,姓林。”
他再次按下遥-控器。
屏幕上,出现了全新的画面。
一套从未见过的,但比之前设计图上更惊艳、更完美的“观山”系列。
“现在,我向大家正式介绍,我们‘林氏木语’的真正旗舰——‘观山·藏峰’系列。”
“它采用了全新的环保水性漆,质感更胜一筹。更重要的是,”林睿的目光,充满了骄傲,“它搭载了我们公司独有的,也是业界独一无二的,改良版‘燕尾穿心榫’结构。它的坚固和精巧,是任何抄袭者,都无法模仿的。”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个动画。
那是我和赵峰,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结构演示动画。
那个精巧绝伦的榫卯,在屏幕上分解,组合,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所有人都看呆了。
包括林老先生,他站在会议室的最后,眼眶湿润,激动地鼓起了掌。
赵峰坐在我的身边,他看着屏幕上的动画,那个属于他的天才设计,终于以最完美的方式,重见天日。
他的嘴角,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故事的结局,毫无悬念。
“林氏木语”的“观山·藏峰”系列发布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而“新风尚”,则因为“漆面门”事件,和本身产品的结构缺陷,信誉扫地,很快就陷入了破产的边缘。
王翰和李娜,被公司开除,并且面临商业欺诈的起诉。
据说张瑞因为资金链断裂,连夜跑路了。
一切尘埃落定。
林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还是那个可以俯瞰整个厂区的房间。
他递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是合同上答应你的报酬,还有奖金。”
我没有接。
“我当初答应你,不只是为了钱。”我说。
林睿笑了。
“我知道。”他收回卡,“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赵峰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我父亲,已经正式向他道歉了。”林睿说,“并且,重新任命他为公司的首席技术官,专门负责榫卯结构的研发和传承。”
“那他……答应了吗?”
“答应了。”林睿的笑容里,带着欣慰,“他说,他丢了三年的东西,要亲手拿回来。”
我由衷地为赵峰感到高兴。
“那你呢?”我看着林睿,“你和你父亲,坦白了吗?”
林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他打了我一巴掌。”
“然后呢?”
“然后,他抱着我,哭了。”林睿的眼圈有些红,“他说,我长大了。”
我笑了。
这个结局,比任何金钱,都更让人觉得温暖。
“好了,现在该说你的事了。”林睿看着我,“你有什么打算?回你原来的公司?还是……”
“我还没想好。”我说的是实话。
这场“间谍游戏”结束了,我又变回了那个前途未卜的陈阳。
“我这里,倒是有个职位,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林睿说。
“什么职位?”
“‘林氏木语’,创意总监。”
我愣住了。
“这个职位,以前是我兼任的。”林睿说,“但现在,我觉得,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一个有才华,有原则,有耐心,还很会演戏的人。”
他朝我眨了眨眼。
“怎么样,陈总监?有没有兴趣,把‘林氏木语’这个老牌子,变得更酷一点?”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真诚的邀请和期待。
我想起了我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想起了那些“五彩斑斓的黑”,想起了那场改变了我人生的、荒唐的相亲。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但这场梦,无比真实。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工人们正在把一箱箱打包好的“观山·藏峰”装车,运往全国各地。
阳光下,那些木头,仿佛在闪闪发光。
我笑了。
“好啊。”我转过身,朝林睿伸出手,“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以后公司的相亲指标,别再算我头上了。”
林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成交!”
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对了,还有一件事。
后来有一次,我在公司楼下,偶遇了林薇。
她看到我,表情很复杂,有点尴尬,又有点不甘。
“我哥说,你很厉害。”她犹豫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还行吧。”我淡淡地说。
“那个……对不起啊,上次相亲的时候,我……”
“没事,都过去了。”我打断她,“我还要去开会,先走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再回头。
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让你开启新篇章的、小小的“刺激”。
而真正的故事,永远在前方。
来源:糖甜融心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