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站在九八年夏天的尾巴里,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画报。
那扇门,是我家的,也不是我家的。
它是我家那扇掉漆的绿铁门,熟悉得像我手背上的疤。
但敲门的人,让它变得陌生。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准确说,是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站在九八年夏天的尾巴里,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画报。
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来了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潮湿的,混着邻居家炒辣椒的味儿。
我认识她。
又不认识她。
她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我埋在心里,埋了十五年的人。
李浩。我的发小。
而她,是李浩的姐姐,李月。
十五年了。
自从他们家搬走,十五年,杳无音信。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厂里那台老旧的冲压机,猛地砸了下来,把所有思绪都砸成了铁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她先开的口。
声音很轻,像风里飘着的柳絮,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我心上。
她说:“陈辉,我找了你很久。”
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整片深不见底的湖。
湖水晃了晃,漾出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让我后半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我喜欢你了。”
我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楼道里的风停了,邻居家的锅铲声也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她那双眼睛,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话。
喜欢我?
为什么?
我们十五年没见了。
上一次见她,她还是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总是跟在我和李浩屁股后面,怯生生地喊“陈辉哥”。
而我,只是李浩的跟班,是那个为了他,能把拳头砸在别人脸上的愣头青。
我的记忆,像一盘被人打翻的录像带,疯狂地倒带,回到了那个闷热的,改变了一切的夏天。
一九八三年。
那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自己的命都叫出来。
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踩上去,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我和李浩,就是那年夏天里最形影不离的两个影子。
他家和我家,就隔着一条巷子。
他瘦,白净,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说话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
我壮,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爱说话,但拳头硬。
我们俩凑在一起,就像一本《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唐僧。
当然,我是那个负责打妖怪的。
李浩就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
他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他家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很多我连名字都念不全。
他最宝贝的,是一套连环画,《西游记》。
那套书,他翻来覆去地看,书角都磨毛了,还用透明胶仔仔细细地粘好。
他说,陈辉,你就是我的齐天大圣。
我说,那你可别念紧箍咒。
他笑得眼镜片后面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出事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
起因,就是那套《西游记》。
巷子口有个孩子王,叫王胖子,比我们大两岁,人高马大,最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那天,李浩抱着他那套宝贝连环画,坐在大榕树下看。
王胖子带着几个跟班,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一把抢过李浩手里的书,嘿嘿地笑:“哟,这不是李书呆子吗?看什么好东西呢?”
李浩急了,站起来要去抢,脸涨得通红。
“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书!”
王胖子把书举得高高的,李浩根本够不着。
“你的?现在是我的了!”王胖子一脸的蛮横,“想要啊?跪下来求我啊!”
我当时正在不远处玩弹珠,听到声音,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股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我扔下弹珠,像一头被惹怒的小豹子,冲了过去。
“王胖awesome,你把书还给他!”我吼道。
王胖子斜着眼看我,一脸不屑:“陈黑炭,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我没滚。
我站到了李浩前面,把他护在身后。
我说:“我再说一遍,把书还给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巷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知道,我要动手了。
王胖子把书往他跟班怀里一扔,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给脸不要脸是吧?行,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这条巷子的老大!”
他一拳就朝我脸上挥了过来。
我没躲。
我硬生生挨了这一拳,只觉得眼冒金星,嘴里一股铁锈味。
但我没退。
我知道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李浩,是我的兄弟。
我猛地一头撞进他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撞倒在地。
然后,就是一场混战。
我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拳,踢了多少脚。
我只记得,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李浩,抢回他的书。
我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王胖子和他那几个跟班身上。
我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
我只知道,我是孙悟空,我要保护我的师父。
最后,是大人来了,才把我们拉开。
我浑身是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破了。
我的右手,疼得钻心。
但我赢了。
那套《西游记》被我抢了回来,虽然有几本被撕破了。
我把书塞到李浩怀里,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带血的牙。
“拿着。”
李浩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没哭,但那副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拿着书,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我妈领着我,他爸领着他,一起去了王胖子家。
免不了一顿赔礼道歉,还有一顿臭骂。
我爸那天出差没在家,不然我挨的肯定不止是一顿骂。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路数落我,说我惹是生非,早晚要被人打死。
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的右手,肿得像个馒头。
晚上,李浩偷偷跑到我家来。
他手里拿着一瓶红药水,还有一卷纱布。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给我上药,包扎。
他的动作很轻,很笨拙。
红药水涂在伤口上,疼得我直抽凉气。
但他没停。
包扎好了,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他说:“陈辉,疼吗?”
我摇摇头,嘴硬道:“不疼,跟挠痒痒似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手上的伤。
过了很久,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他把糖纸剥开,把那颗白白胖胖的糖塞到我嘴里。
一股浓浓的奶香味,瞬间在嘴里化开。
甜得发腻。
他说:“陈辉,以后,我把我的糖都给你吃。”
他又说:“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真的变成了齐天大圣,脚踩筋斗云,手拿金箍棒。
而李浩,就坐在我身后的云彩上,抱着他的那套《西游记》,笑得一脸灿烂。
那场架,成了我童年最光辉的战绩。
但也成了我们分离的导火索。
没过多久,就听说王胖子的爹在外面有点势力,扬言要找人收拾我。
我爸妈吓坏了。
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恰好那时候,李浩的爸爸单位分房,有机会调到省城去。
他们家本来还在犹豫。
因为这件事,他们下定了决心。
走。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李浩找到我,把那套《西游记》塞到我怀里。
“陈辉,给你。”
我愣住了:“你干嘛?这不是你的宝贝吗?”
“我们家……要搬走了。”他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去哪?”
“省城。”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省城,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得像天边一样的地方。
我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雨点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陈辉,你别忘了我。”
“忘不了。”我说。
“你得给我写信。”
“我字丑。”
“没关系,我看得懂。”
“……好。”
他走了。
跟着他的父母,坐上了一辆绿皮火车,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套《西游记》。
书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那一年,我十岁。
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以为,我们的友情,会像书里的孙悟空和唐僧一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修成正果。
但我错了。
生活不是西游记。
没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却有比妖魔鬼怪更磨人的东西。
叫时间。
叫距离。
我们通过几次信。
刚开始,很频繁。
他给我讲省城的高楼大厦,讲他们学校漂亮的操场,讲他新认识的同学。
我给他讲巷子里的鸡毛蒜皮,讲王胖子又被谁揍了,讲那棵大榕树又长高了多少。
信纸上,涂满了我们对彼此的思念。
但渐渐地,信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他的信里,开始出现一些我看不懂的名词,物理,化学,函数。
我的信里,还是那些家长里短,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
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少。
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进了我爸在的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
他呢,听说考上了省城最好的高中。
我们的最后一封信,是我写给他的。
信里,我祝贺他考上高中,然后,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我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河。
那封信,他没有回。
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时间,像厂里车间外那条浑浊的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淌。
冲刷着我的记忆,也冲刷着我的人生。
我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工人。
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装,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下班,吃饭,睡觉。
三点一线。
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
也试着谈过几次恋爱。
但都无疾而终。
那些姑娘都说,陈辉,你人是好人,但你心里,好像藏着事。
我心里藏着事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到下雨天,我那只受过伤的右手,就会隐隐作痛。
那疼痛,像一根针,总是不经意地,刺一下我的心。
提醒我,曾经有一个叫李浩的少年,从我的生命里走过。
提醒我,我曾经是他的齐天大圣。
我把那套《西游记》藏在床底的木箱子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来翻一翻。
书页已经泛黄,脆弱得像秋天的落叶。
上面有我和他小时候的涂鸦,还有他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批注。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就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少年。
他在哪?
过得好不好?
还会记得我这个满身机油味的“孙悟空”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去打听。
我怕打听到的,是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怕他已经把我忘了。
我怕他已经有了新的朋友,新的“齐天大圣”。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巷子拆了,盖起了高楼。
大榕树被砍了。
王胖子结婚了,生了个和他一样胖的儿子。
一切都在变。
只有我,好像还停留在原地。
守着一份陈旧的记忆,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直到十五年后。
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夏天。
李月,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故人,敲开了我家的门。
也敲开了我尘封了十五年的记忆。
她那句“我喜欢你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我的心,乱了。
彻底乱了。
我看着眼前的李月,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屁虫了。
她长大了。
出落得亭亭玉立。
眉眼间,有李浩的影子,但更多了几分女孩子的秀气和倔强。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能回答什么?
我该回答什么?
我的喉咙发干,半天才挤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我们之间,除了“李浩的姐姐”和“李浩的朋友”这层关系,再无其他。
这十五年,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从何而来?
李月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陈辉哥,能让我进去坐坐吗?”
我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侧身让她进来。
我家里很乱,一股常年不开窗的霉味。
我有些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沙发上的脏衣服。
“别忙了,”她拦住我,“我不嫌弃。”
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很自然,就像回到了自己家。
我给她倒了杯水。
白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
她接过去,捧在手里,却没有喝。
只是低着头,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陈辉哥,你还记得我弟弟李浩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慢慢地割。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名字,那张脸,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记得。”
“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的问题,“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捧着水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但我还是看到了,有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进了那个印着“劳动最光光荣”的白瓷缸子里。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碎得不成样子,“他不在了。”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是在为某个生命的逝去,奏响哀乐。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
我看着李月,希望她能告诉我,她是在开玩笑。
但她没有。
她只是在哭。
无声地,绝望地哭。
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我喘不过气。
李浩。
那个白净斯文的少年。
那个会把糖分给我吃的少年。
那个说我是他亲哥的少年。
他不在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颤抖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三年前。”
“……怎么回事?”
“白血病。”
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去。
墙壁冰冷,像李浩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
我的眼前,开始发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哗哗的雨声,是李月压抑的哭声。
还有,我心脏破碎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下午的。
我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李月断断续续地讲述。
讲述李浩的这十五年。
讲述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他们搬到省城后,李浩一直很努力。
他成绩很好,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
他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又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他成了他们全家的骄傲。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但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大三那年,他被查出了白血病。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们倾家荡产,为他治病。
但,还是没能留住他。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两年。
“他走的时候,很痛苦。”李月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化疗让他掉光了头发,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他很坚强,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哭过。”
“他总是笑着跟我们说,没事,我可是唐僧,要去西天取经的,这点小磨难,不算什么。”
“他说,他的齐天大圣,会来救他的。”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齐天大圣。
他的齐天大圣。
我这个所谓的齐天大圣,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在哪里?
我在工厂里,抱怨着工作的无聊,生活的乏味。
我在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再给他写过。
我算什么齐天大圣?
我就是个懦夫!是个逃兵!
我连我最重要的师父,都弄丢了。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响亮,而又沉闷。
李月被我吓了一跳,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我。
“陈辉哥,你别这样,不怪你,不怪你……”
不怪我?
怎么能不怪我?
如果我当初,能勇敢一点,去找他。
如果我当初,能坚持给他写信。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我错过了。
永远地错过了。
“他一直念叨你。”李月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从我们搬家那天起,他就没忘记过你。”
“他把你的每一封信,都好好地收着,翻来覆去地看。”
“他把那套《西游记》,也带到了省城,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他说,陈辉哥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说,那年夏天,你为了他打架的样子,是他见过最帅的。”
“他说,你就是他的英雄。”
李月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一个黑,一个白。
一个壮,一个瘦。
他们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背景,是那棵已经被砍掉的大榕树。
是我和李浩。
“这是他一直放在钱包里的照片。”李月说,“他说,看到这张照片,就好像你还在他身边。”
我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张照片。
照片很薄,很轻。
但在我手里,却重如千钧。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自己。
觉得那么陌生。
那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少年,去哪了?
他被时间磨平了棱角,被生活压弯了脊梁。
他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中年人。
“他走之前,跟我说了很多话。”李月的声音,渐渐平复了下来,但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
“他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他让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他说,是他先弄丢了你这个朋友。”
“他还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你。”
李月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本书。
一本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包好了的书。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是那套《西游记》里的一本。
我接过来,慢慢地,撕开牛皮纸。
书的封面,已经很旧了。
但保存得很好。
我翻开书。
在扉页上,我看到了李浩的字。
他的字,还是那么清秀,那么好看。
上面写着:
“赠吾兄陈辉,我的齐天大圣。”
“愿你火眼金睛,看透世间善恶。”
“愿你金刚不坏,不惧人生磨难。”
“愿你,永远是那个,为我挥起拳头的少年。”
落款,是他的名字。
李浩。
还有一个日期。
是他去世前一天的日期。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行字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我抱着那本书,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把脸埋在书里,闻着那股熟悉的,陈旧的纸张的味道。
好像,他又回到了我身边。
好像,我们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无忧无虑的夏天。
我在哭。
为李浩,也为我自己。
为我们逝去的青春,为我们回不去的过去。
李月没有打扰我。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稳定下来。
她才重新开口。
“陈辉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但眼神,却异常地坚定。
我摇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
“因为李浩。”她说。
“这十五年,我听了十五年你的故事。”
“在李浩的嘴里,你不是一个普通人。”
“你是一个英雄。”
“你勇敢,仗义,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你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短暂而又灰暗的人生。”
“他跟我说,陈辉哥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女孩子喜欢。”
“他说,如果我以后要找男朋友,就要找你这样的。”
“我从小,就是听着你的‘传说’长大的。”
“在我心里,你早就不是一个模糊的名字,而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完美的,值得我仰望的人。”
“我对他,有亲情,有崇拜,有依赖。”
“渐渐地,这种感情,就变了。”
“变成了……喜欢。”
我呆呆地听着。
像是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十五年里,我一直活在另一个人的讲述里。
活在李浩的记忆里,活在李生的想象里。
他们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英雄。
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英雄。
这太荒唐了。
也太沉重了。
“李月,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喜欢的,可能不是我。”
“你喜欢的,只是李浩口中的那个我。”
“那个十岁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陈辉。”
“但,我已经不是他了。”
我指了指自己这一身油腻的工装,指了指这个乱糟糟的家。
“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失败的,中年男人。”
“我配不上你的喜欢。”
“更配不上,李浩心里的那个英雄形象。”
我说的是实话。
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不想欺骗她,更不想亵渎李浩对我的那份情谊。
李月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
“在我眼里,你就是。”
“刚才,你打自己的那一巴掌,我就知道,你还是他。”
“你还是那个会为了朋友,心疼,自责,愧疚的陈辉。”
“你的心,没有变。”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矮一个头。
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着我的眼睛。
“陈辉哥,我今天来,不是要你给我什么答复。”
“我只是想完成李浩的遗愿。”
“也想,给我自己这十五年的暗恋,一个交代。”
“话,我说完了。”
“我该走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
也很瘦。
“外面……下着大雨。”我说。
“没关系,我带伞了。”
“吃了饭再走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可能是,我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
可能是,我想再多听一些,关于李浩的事。
也可能是,我孤独了太久,太需要一个人,来温暖我这颗冰冷的心。
李月回过头,看着我。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随即,那丝惊讶,变成了一抹淡淡的,却很温暖的笑。
“好。”她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饭。
很简单,两菜一汤。
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豆芽,紫菜蛋花汤。
都是我妈教我的家常菜。
味道,很一般。
但李月吃得很香。
她一边吃,一边跟我讲李浩的事。
讲他上大学,拿了多少奖学金。
讲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却不敢表白。
讲他生病后,还偷偷地写小说,想当一个作家。
她讲得很平静,就像在讲一个邻家男孩的故事。
但我知道,每讲一句,她的心,都在滴血。
我默默地听着,给她夹菜。
这顿饭,我们吃了一个多钟头。
外面的雨,也渐渐停了。
吃完饭,我送她去车站。
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一路无话。
到了车站,她要上车了。
她回过头,对我说:“陈辉哥,谢谢你的晚饭。”
我说:“应该的。”
她笑了笑,说:“那我走了。”
“嗯。”
她转身上了车。
车门关上,缓缓启动。
我看着公交车,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带走了。
又像是什么新的东西,被留下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抱着那本《西游记》,想了很多。
想李浩,想李月,想那个回不去的夏天,想我这操蛋的前半生。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
审视自己的生活。
我真的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
我真的要辜负李浩,对我这个“齐天大圣”的期望吗?
不。
我不能。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我身边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我辞职了。
我离开了那个我待了十几年,像个牢笼一样的工厂。
我爸妈都快气疯了。
他们说我疯了,放着铁饭碗不要,要去喝西北风。
我没有解释。
我知道,他们不会懂。
我用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在市中心,租了一个小门面。
开了一家书店。
书店的名字,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给它取名叫“大圣书屋”。
我把那本李浩送我的《西游记》,放在了书店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我们书店的镇店之宝。
只展示,不出售。
开书店,很辛苦。
比在工厂上班,累多了。
起早贪黑,进货,理货,看店。
一开始,生意很差。
经常一天都卖不出去几本书。
但我没有放弃。
因为,我感觉,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我感觉,李浩在天上看着我。
他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我和李月,也保持着联系。
她隔三差五,就会来店里看我。
有时候,给我带点她自己做的饭菜。
有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我忙活。
我们很有默契。
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天晚上的事。
那句“我喜欢你了”,就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
我们都在等。
等它自己,生根,发芽。
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李浩。
通过李月的讲述,我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李浩那短暂而又灿烂的一生。
我知道了,他大学的专业,是中文。
我知道了,他写的那本小说,叫《寻圣》。
讲的是一个现代少年,穿越回唐朝,和孙悟空一起,去西天取经的故事。
李月把那本小说的手稿,拿给我看。
厚厚的一沓稿纸。
字迹,还是那么清秀。
故事,写得很精彩。
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个傻小子。
到死,都还记着他的齐天大圣。
李月说,李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这本书,出版。
我跟她说,这个愿望,我来帮他实现。
我开始四处奔波,找出版社。
被拒绝了很多次。
他们都说,这种题材,没有市场。
但我没有放弃。
我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稿件,完善故事。
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期间,李月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在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总是会鼓励我。
她说:“陈辉哥,你就是李浩的齐天大圣,没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是啊。
我是他的齐天大圣。
我怎么能让他失望?
终于,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
虽然,是一家很小的出版社。
虽然,稿费,少得可怜。
但我还是很开心。
我感觉,我完成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替李浩,圆了一个梦。
书出版那天,我拿着样书,和李月一起,去了李浩的墓地。
那是我第一次,去见他。
他的墓碑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白净,那么斯文。
戴着眼镜,笑得靦腆。
我把那本《寻圣》,轻轻地放在他的墓碑前。
我对他说:“李浩,兄弟,我来看你了。”
“你的书,我帮你出了。”
“你在那边,看到了吗?”
“你这个唐僧,太不靠谱了,取经取到一半,就撂挑子了。”
“剩下的路,我这个孙悟空,替你走。”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李月站在我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但这一次,我却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们俩,就那么站着。
在李浩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天起,我们俩的关系,好像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刻意地回避那个话题。
我们开始像普通的情侣一样,约会,看电影,逛公园。
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水到渠成。
有一天,我们又聊起了那个夏天。
聊起了那场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架。
我问她:“你当时,在场吗?”
她点点头。
“在。我就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
“我看到你,像个英雄一样,冲了上去。”
“我看到你,为了保护李浩,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当时,又害怕,又……崇拜。”
“从那天起,你的影子,就在我心里,再也抹不掉了。”
我笑了。
原来,那颗种子,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等了十五年,才来找我?”我问出了我心里,最后一个疑问。
李月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因为,我不敢。”
“那时候,我们家刚到省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爸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李浩身上。”
“他们希望我们,能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我不能,也不敢,因为自己的私事,让他们分心。”
“后来,李浩又生病了。”
“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他身上。”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想我自己的事。”
“直到他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那张照片,看到了那本《西游记》。”
“我才想起来,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完成。”
“他想让我,找到你。”
“他想让我,替他,好好地看看你。”
“所以,我来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星光。
“陈辉,我来找你,一开始,是为了李浩。”
“但现在,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再错过了。”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英雄。”
“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那个会为了一个承诺,开一家书店的傻瓜。”
“是那个会为了朋友的遗愿,四处奔波的笨蛋。”
“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陈辉。”
听完她的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感觉,我拥抱的,不仅仅是她。
还有我那失落了十五年的青春。
还有我那份,迟到了十五年的爱情。
“李月。”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嗯?”
“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
谢谢你,让我的人生,重新有了色彩。
也谢谢你,替李浩,爱着我。
她没有说话。
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后来,我们的“大圣书屋”,生意越来越好。
很多人,都是看了《寻圣》这本书,慕名而来的。
他们都想看看,那个写出这么精彩故事的作者,和他那个“齐天大圣”朋友的书店,是什么样子的。
书店里,总是坐满了看书的年轻人。
他们朝气蓬勃,眼里有光。
我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我和李浩。
我和李月,也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双方的亲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长得很像我,但性格,却像李浩。
斯斯文文,不爱说话,就喜欢看书。
他最喜欢的书,也是那套《西游记》。
他总是缠着我,让我给他讲孙悟空的故事。
每一次,我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指着那本已经很旧很旧的连环画,对他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孙悟空的猴子……”
讲着讲着,我的思绪,就会飘得很远很远。
飘回到那个,一九八三年的夏天。
那个有知了,有大榕树,有白兔奶糖的夏天。
那个,我为了我的兄弟,挥起拳头的夏天。
我知道,李浩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他变成了我们书店里,那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
他变成了我儿子,那双清澈的,求知若渴的眼睛。
他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活在我们的故事里。
永不褪色。
而我,也终于,活成了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我还是那个,会为了保护我在乎的人,而挥起拳头的“齐天大圣”。
只不过,这一次,我守护的,不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家。
一个,有他,有她,也有我的,家。
窗外,阳光正好。
岁月,静好。
这就够了。
来源:顶级蜻蜓hjYNy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