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玄关,看着她那双崭新的、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软皮拖鞋,再看看我妈那双被穿得有些塌陷的旧棉拖,还孤零零地摆在鞋架最下层,落了灰。
我妈的头七还没过,我爸就把一个女人领回了家。
那个女人,姓陈。
我爸让我喊她陈阿姨。
我站在玄关,看着她那双崭新的、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软皮拖鞋,再看看我妈那双被穿得有些塌陷的旧棉拖,还孤零零地摆在鞋架最下层,落了灰。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蹿到了天灵盖。
“我没阿姨。”
我摔上门,把自己锁进房间。
门板隔绝不了我爸压低了声音的训斥,和那个女人柔声细语的劝慰。
“老林,你别怪孩子,她一时接受不了。”
“都是我给惯的!”我爸的声音里透着烦躁。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有我妈头发的味道,淡淡的洗发水香,混着阳光的气息。
我妈有洁癖,床单被罩一周一换,最爱在晴天的时候抱到阳台去晒,她说,太阳晒过的被子,晚上睡着,梦都是香的。
现在,这个家里最后一点属于我妈的香味,也快要被那个女人带来的、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给盖过去了。
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可那些声音,像虫子一样,拼命往我耳朵里钻。
我爸在殷勤地介绍家里的每一处。
“这是厨房,你看看,还缺什么,我们明天就去买。”
“这是客厅,电视上个月刚换的,55寸,你看电影肯定舒服。”
“这是……这是主卧,朝南,阳光好。”
我听见那个女人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ax察的犹豫和……雀跃?
我的心,像被人用钝刀子来回割。
主卧。
那是我爸妈住了三十年的房间。
那张他们结婚时我外公亲手打的实木大床,床头柜上还摆着我妈的相框。
照片上,她笑得温婉。
她才走了几天?
一个星期都不到。
我爸,我的亲生父亲,就要领着另一个女人,睡她睡过的床,盖她盖过的被子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晚饭我没出去吃。
我爸来敲过两次门,第一次,他语气生硬:“林为为,出来吃饭!”
我没理。
第二次,他的声音软了些:“为为,你陈阿姨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出来吃点吧。”
糖醋排骨。
我冷笑。
我妈在世时,也总给我做糖醋排骨。
她知道我挑食,不爱吃肥肉,每次都 painstakingly地把排骨上的肥膘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精瘦的肋排。
火候也掌握得刚刚好,酸甜适口,肉质软烂脱骨。
这个陈阿姨,她会吗?
她凭什么觉得,她做的东西,能跟我妈比?
她这是示威,是挑衅。
我饿着肚子,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深夜。
客厅的灯关了。
我听到主卧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咔哒”一声,像把锁,锁住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顶着两个黑眼圈。
我想赶在他们起床前出门,避免任何照面。
结果,我还是晚了一步。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小米粥,蒸饺,还有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酱黄瓜。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居家服,头发松松地挽着,正在厨房里忙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爸坐在餐桌旁,正一口一口地喝着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于“满足”的神情。
那神情,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妈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我妈做的早饭,他总是吃得很快,一边吃一边看手机上的新闻,偶尔应付我妈两句。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专注地,品味着一碗普普通通的小米粥。
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我站在那里,像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我爸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为为,起来了?快来吃早饭。”
那个女人也从厨房探出头,对我温和地笑:“为为,你尝尝阿姨做的蒸饺,猪肉玉米馅的。”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拉开椅子。
我没看她,也没看我爸,只是拿起一个蒸饺,塞进嘴里。
味道……还不错。
甚至,比我妈做得更好吃一点。
玉米的甜脆和猪肉的鲜香完美融合,面皮也擀得筋道。
这个认知让我更加愤怒。
我把嘴里的东西用力嚼碎,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
“我不吃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我爸皱起眉。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约了中介,下午看房子。”
我爸愣住了。
那个女人也愣住了。
“看什么房子?你要搬出去住?”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
“对。”
“胡闹!你好端端的搬出去干什么?家里住不下你吗?”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啊,家里这么大,可我嫌脏。”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指着我的鼻子,“林为为!有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谁脏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谁住进我妈的房间,谁就脏。”
“你!”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那个女人尖叫一声,连忙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爸的胳רוב。
“老林!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她死死地拽着我爸,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哀求。
“为为,你别这么说你爸爸,他……他心里也难受。”
“他难受?”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难受,所以就可以在我妈尸骨未寒的时候,找个女人回来填补空虚?”
“他难受,就可以把我们三十年的家,变成你们俩的爱巢?”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几天的委屈和愤怒,在小小的餐厅里回响。
“你闭嘴!”我爸挣脱她的手,眼睛通红地瞪着我,“你懂什么!我跟你妈……”
他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看了那个女人一眼,眼神复杂。
那个女人垂下眼睑,脸色苍白。
我捕捉到了他们之间那稍纵即逝的眼神交流。
一种我看不懂的,却无比默契的悲伤。
我的心,沉得更快了。
这里面,有事。
绝对有事。
我没再跟他们争辩,转身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我没什么好带的。
衣服,电脑,一些专业书。
至于这个家里的一切,那些曾经充满了我成长回忆的物件,我现在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收拾了一个行李箱,背上双肩包,就准备离开。
我爸堵在门口,不让我走。
“林为为,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他还在用这种老掉牙的、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威胁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也很可笑。
“爸,”我平静地叫他,“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从你带她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妈在哪儿,我的家才在哪儿。”
我说完,绕过他,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看到他瞬间垮掉的肩膀,会心软。
我不能心软。
我是在为我妈守着最后的尊严。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房子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搬家的那天,我最好的朋友周琪来帮忙。
她看着我把东西一件件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整齐,叹了口气。
“为为,你真就这么跟你爸杠上了?”
“不是我杠,是他先不要这个家的。”我把一本相册塞进书架。
“可他毕竟是你爸。叔叔一个人也挺可怜的。”
“他可怜?”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周琪,“他现在有新人作伴,温柔体贴,会给他做比我妈做的还好吃的蒸饺,他可怜什么?”
“我妈才可怜。”
“她辛苦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最后换来的是什么?是她男人在她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无缝衔接。”
周琪没话说了。
她知道我妈对我有多重要。
我妈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式母亲,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她没什么爱好,唯一的乐趣就是研究菜谱,给我和爸做好吃的。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我们两个人。
而我爸,他是我妈的天。
我妈总说:“你爸这人,嘴笨,心好。”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
我爸是个沉默寡的人,不抽烟不喝酒,工资按时上交,在邻居眼里,是个标准的好丈夫,好爸爸。
可现在,这个“好”字,在我眼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我爸彻底断了联系。
他没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没给他发过微信。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明明是至亲,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加班,接手最难的项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直到两个月后,我小姑,也就是我爸的亲妹妹,给我打了个电话。
“为为啊,你还在跟你爸置气呢?”小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没置气。”
“还没置气?你都多久没回家了?你知不知道,你爸跟你那个……陈阿姨,明天就要去领证了。”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领证?
这么快?
我妈才走了多久?三个月都不到!
“他怎么敢!”我对着电话低吼。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敢!你爸这次是铁了心了。我怎么劝都没用,你奶奶都快被他气进医院了。”小日志里怨气冲天。
“他说……他说他不能再等了。”
等?
等什么?
我完全无法理解我爸的逻辑。
“为为,你回来一趟吧。回来劝劝你爸。这事儿传出去,你让咱们老林家的脸往哪儿搁啊?”小姑几乎是在恳求我。
我挂了电话,在原地站了很久。
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必须回去。
我不能让我爸,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我不能让他,这样羞辱我妈。
我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
当我风尘仆仆地冲进家门时,我爸和那个女人正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个红彤彤的户口本。
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脸上的神情很轻松,甚至带着笑意。
我的出现,打破了这片和谐。
“你们在干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爸看到我,明显有些意外,随即板起脸:“你还知道回来?”
我没理他,死死地盯着茶几上的户口本。
“你们要去登记?”
我爸沉默了。
是那个女人,她站起身,试图对我解释:“为为,你听我们说……”
“你闭嘴!”我指着她,“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林为为!”我爸拍案而起,“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长辈?”我笑得凄凉,“我妈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你们就要双宿双飞了,还让我管她叫长辈?爸,你还要脸吗?”
“放肆!”
我爸的巴掌,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火辣辣的疼,从我的左脸蔓延开。
我被打懵了。
长这么大,我爸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我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有愤怒,也有……痛苦?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拉着我爸,哭着说:“老林!你疯了!你怎么能打孩子!”
她又想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
“别碰我!”
我看着我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为了她,打我?”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彻底心死了。
我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我小姑也赶到了。
她一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尤其是看到我脸上红肿的指印,顿时炸了。
“哥!你干什么!你打为为了?”
小姑冲过来,把我护在身后,对着我爸就是一通输出。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啊?大嫂才走几天,你就急着娶新人!现在还为了这个外人打自己的亲闺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你懂什么!”我爸被骂得脸色铁青,梗着脖子吼了回去。
“我不懂?我怎么不懂了?全院儿里谁不知道你林建国是个好男人,对老婆孩子好得没话说!可你现在做的是人事吗?”
小姑越说越气,指着那个姓陈的女人,“还有你!我们家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怎么了?非要上赶着来当这个后妈?你不知道为为她妈刚没吗?你就一点都不觉得膈应?”
那个女人被骂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我觉得小姑骂得对,骂得好。
就在这场混战中,小姑可能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彻底引爆全场的话。
“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大嫂没了,终于有机会跟你这个初恋情人再续前缘了吗!你等了三十年,你可真能等啊!”
初恋情人?
三十年?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爸。
也看向那个一直哭哭啼啼的女人。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看着小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绝望。
“你……你说什么……”
小姑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下捂住了嘴巴,眼神慌乱。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我小姑。
“小姑,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初恋情人?”
“什么三十年?”
小姑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我爸,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
“没……没什么,我胡说的,我气糊涂了……”
“你没胡说。”
我转向我爸,目光像刀子一样,要在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爸,她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女人,是你等了三十年的初ça恋?”
我爸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闭上了眼睛,满脸痛苦。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懂了。
我全都懂了。
为什么他要那么快地把她领回家。
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那么不同。
为什么他喝她做的一碗粥,会露出那么满足的表情。
为什么他会说“不能再等了”。
原来,不是因为他薄情,不是因为他寂寞难耐。
而是因为,他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人。
藏了整整三十年。
而我妈,我那可怜的、爱了他一辈子的妈妈,算什么?
一个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个填补他初恋离开后空白的替代品?
我们这个家,我,我们这三十年的生活,又算什么?
一个巨大的、可笑的谎言?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指着那个女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所以,我妈的死,对你来说,不是悲剧,是机会,对吗?”
“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心里的白月光,娶回家了,对吗?”
“林为为!”我爸终于睁开了眼,冲我怒吼,“不许你这么说!”
“我说错了?”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你们俩,一个鳏夫,一个……你也是寡妇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在我妈的尸骨上,庆祝你们迟到了三十年的爱情!多感人啊!”
“啪!”
又一个巴掌。
这次,是那个姓陈的女人打的。
她的力气不大,但是这一巴掌,比我爸打的那下,更让我震惊。
她打完,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对不起……对不起为为……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来碰我,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凭什么打我?”
“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我爸,他把我拉到一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为为,算爸求你了,你别再说了,别再逼她了。”
他护着她。
他竟然,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护着另一个女人。
我的心,彻底碎成了粉末。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一个痛苦,一个垂泪,像一对被世俗拆散的苦命鸳鸯,而我,就是那个不通情理、棒打鸳鸯的恶人。
太可笑了。
真的太可笑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看着我爸,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建国,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爸。”
“我们之间,恩断义绝。”
说完,我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冲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睡。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妈的一生。
她是怎么嫁给我爸的。
我外公说,当年我爸家里穷,但人老实,肯干,是个值得托付的。我妈没嫌弃,义无反顾地嫁了。
她是怎么为这个家操劳的。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她就整晚整晚地抱着我,不敢合眼。
我爸单位效益不好那几年,她就去给人打零工,补贴家用,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
她是怎么爱我爸的。
我爸爱吃面,她就学着自己擀面,夏天热得满头大汗,也从无怨言。
我爸偶尔出差,她就坐立不安,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直到我爸报了平安才放心。
她的爱,那么卑微,那么纯粹,那么毫无保留。
可她爱了一辈子的人,心里装的却是别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残忍。
我替我妈不值。
我恨我爸。
也恨那个女人。
第四天,周琪撬开了我的门。
她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得差点报警。
她抱着我,哭得比我还伤心。
“为为,你别这样,你这是要折磨死自己啊!”
我靠在她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哭过之后,人也虚脱了。
周琪逼着我喝了半碗粥,然后告诉我一件事。
我爸,住院了。
心脏病发的。
是小姑打的电话。
我捏着手机,沉默了很久。
周琪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去看看吗?”
“不去。”
我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他死活,与我何干。
可是,说是不去,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一闭上眼,就是我爸痛苦地捂着胸口的样子。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工作也频频出错。
我们项目组的总监找我谈话,很委婉地表示,如果我状态再调整不好,就给我放个长假。
我知道,这是要辞退我的前兆。
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需要钱,需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白天,我是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职场白骨精林为为。
晚上,我是一个躲在被窝里,反复咀嚼痛苦的可怜虫。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那个姓陈的女人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
“为为,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跟你没什么好见的。”
“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你爸爸。但是,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关于你爸爸,也关于……你妈妈。”
提到我妈,我的心猛地一抽。
“你想说什么?”
“我们见面谈吧。就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我等你。”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犹豫了很久。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去。跟这个女人,没什么好说的。
但情感上,我却控制不住地好奇。
她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我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最终,我还是去了。
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咖啡厅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半个月不见,她好像老了十岁。
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也添了许多银丝。
她没有化妆,脸色蜡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跟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光鲜亮丽的陈阿姨,判若两人。
她看到我,局促地站了起来。
“为为,你来了。”
我没说话,在她对面坐下。
“你想说什么,说吧。我只有半个小时。”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给我点了一杯拿铁,是我平时爱喝的。
我没碰。
“为为,我知道,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信。但是,我还是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跟你爸爸,确实是初恋。”
“我们是高中同学。那时候,我们……很好。”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陷入了回忆。
“后来,高考结束,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落榜了。我们家里条件不好,我爸妈就不让我复读了,急着给我找婆家。”
“那时候,我们通过信。他说,他会回来娶我。让我等他。”
“我等了。可是,我爸妈逼得紧。后来……我还是嫁给了我们邻村的一个男人。”
“我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他,我结婚了,让他忘了我。”
“从那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整整三十年。”
她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冷冷地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这种老掉牙的苦情戏码,我没兴趣。
“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你们是多么情深义重,造化弄人?”我讽刺道。
她摇摇头。
“不是的。”
“我后来的人生,很不好。我嫁的那个男人,酗酒,还家暴。我生了个儿子,拉扯大了,他就因为喝酒,跟人打架,失手把人打死了,判了无期。”
“我男人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也……去了。”
“这些年,我一个人过,给人家当保姆,做钟点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她的人生,确实很苦。
但这并不能成为她破坏我家庭的理由。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博取同情?”
“不是。”她急忙否认,“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你爸爸重逢,是个意外。”
“你妈妈去世前半年,我在医院做护工,刚好碰到了你爸爸陪你妈妈去做检查。”
“我们……认出了彼此。”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妈去世前半年?
那时候,我妈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也就是说,在我妈病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联系上了?
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
“所以,你们在我妈眼皮子底下,旧情复燃了?”
“没有!”她激动地反驳,“绝对没有!我们只是……只是偶尔会说几句话。他会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会问他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你爸爸,他很爱你妈妈。”
“你别搞笑了。”我嗤之以鼻。
“是真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为为,你可能不信。你爸爸对你妈妈,不是爱情,是亲情,是责任,是三十年相濡以沫的恩情。这种感情,比爱情更重。”
“你妈妈生病那段时间,你爸爸整个人都垮了。他到处求医问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这些,难道你都没看到吗?”
我当然看到了。
我妈最后那段日子,我爸确实瘦了一大圈,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担心我妈。
现在想来,他可能……还有别的心思。
“那他为什么要在妈一走,就立刻把你娶进门?”这依然是我最无法释怀的心结。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因为我。”
“我当时……也查出了病。乳腺癌。医生说,是早期,但是需要尽快手术化疗。”
“我一个人,没钱,也没人照顾。我当时觉得,我活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找到了我。他把他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我交了手术费。”
“他说,他不能再失去我了。”
“他说,他错过了我三十年,剩下的日子,他想照顾我。”
我呆住了。
我爸的积蓄?
我们家那点家底,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妈生病,几乎花光了所有。
剩下的,是我爸准备养老的钱。
他竟然……全都给了她?
“他说,他对不起你妈妈。他这辈子,没能给你妈妈最好的爱情,只能给她最好的生活。他努力了,他做到了。”
“但是,他也对不起我。三十年前,他没有能力反抗家庭,没有勇气带我走。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你妈妈的离开,对他打击很大。也让他想明白一件事,人生太短,不能再有遗憾了。”
“所以,他才那么着急地要跟我领证。他怕我跑了,也怕他自己……没有时间了。”
“他心脏一直不好,你知道的。上次被你气的,差点就……就没抢救过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面前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里。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爸,我妈,这个女人。
三十年的恩怨情仇。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我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个处心积虑的第三者。
可现在,从她的嘴里,我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个关于遗憾,关于责任,关于救赎的故事。
我该相信她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乱了。
“你妈妈……她其实是知道我的。”
女人最后扔下的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
“你说什么?”
“你妈妈,在去世前一个月,单独找过我一次。”
“她把你爸爸年轻时候写的日记,拿给了我。”
“日记里,全是我。”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我妈……知道?
她知道我爸心里有别人?
她知道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根本不爱她?
那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她没骂我,也没打我。她只是很平静地跟我说,‘陈姐,建国这辈子,过得苦。他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我不怪他。我只希望,我走了以后,你能替我,好好照顾他。’”
“‘也替我,好好照顾为为。那孩子,脾气犟,像我。’”
女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泣不成声。
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为我妈鸣不平,我自以为是的捍ë卫,在我妈眼里,可能只是个笑话。
她什么都知道。
她选择了原谅,选择了成全。
她用她最后的气力,为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铺好了后路。
而我,这个她最爱的女儿,却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这里上蹿下跳,把所有人都伤了个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厅的。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我给小姑打了个电话,声音嘶哑。
“小姑,我爸……在哪家医院?”
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我爸。
他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闭着眼睛,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也更老了。
那个女人守在床边,正在给他擦拭手心。
看到我,她默默地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了我。
我走到床边,看着我爸那张苍老的脸。
这张脸,曾经是我眼里最坚实的依靠。
现在,却写满了我不懂的沧桑和疲憊。
他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暗淡下去。
他想说话,但因为插着管子,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握住他那只布满老年斑、插着针管的手。
他的手,很凉。
“爸。”
我叫了他一声。
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他看着我,眼睛也红了。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另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
我把脸凑过去,贴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粗糙。
“爸,对不起。”
我说。
我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为了我之前的任性,还是为了我现在的理解。
他摇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我们父女俩,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个女人,一直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她没有过来打扰。
我爸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请了长假,每天都去医院照顾他。
那个女人,陈阿姨,也在。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
我白天去,她就晚上来。
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的存在,都心照不an宣。
我开始试着,去了解我爸的世界。
我给他读报,给他讲公司里的趣事。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
偶尔,他会跟我讲起他和妈妈的过去。
讲他们刚结婚时,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两个人就抱着取暖。
讲我出生时,他有多高兴,抱着我,三天三夜没舍得撒手。
讲我妈为了省钱,一件衣服穿了好几年,却舍得给他买最新款的皮鞋。
他讲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他心里,是记着我妈的好的。
他对妈的感情,就像陈阿姨说的,不是爱情,是恩情。
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无法割舍的亲情。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陈阿姨在病房里,帮我爸收拾东西。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蹲在地上,给我爸系鞋带。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我爸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一刻,我忽然就释然了。
我爸这辈子,太苦了。
前半生,为了责任和家庭,压抑了自己的感情。
后半生,他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他呢?
我妈,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都选择了成全。
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
我爸出院后,没有回那个家。
他跟陈阿姨,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小房子。
那个我们住了三十年的家,他留给了我。
他说:“为为,那是你妈留给你的。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搬了回去。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我妈的拖鞋,还摆在鞋架下。
主卧床头柜上,她相框里的笑容,依然温婉。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人会算好我回家的时间,提前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也再也没有人,会不厌其烦地,为我剔掉排骨上的肥膘。
我靠着冰箱门,缓缓地蹲下身子,终于哭出了声。
我失去了我的妈妈。
也差点,失去了我的爸爸。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年的清明。
我开车载着我爸,还有陈阿姨,一起去给我妈扫墓。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墓碑上,我妈的照片,被我擦得一尘不染。
我摆上她最爱的百合花。
我爸站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陈阿姨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
她手里,也捧着一束白色的菊花。
临走的时候,我爸忽然对我说:“为为,你陈阿姨……她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他欲言又止。
我懂他的意思。
我走到陈阿姨面前,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束菊花,轻轻地放在了我妈的墓前。
两束花,依偎在一起。
我对陈阿姨说:“陈阿姨,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听我妈妈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谢谢你,在我爸爸最孤单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也谢谢你,让我明白了,爱有很多种形式,人生,也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陈阿姨愣住了,随即,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真正地笑。
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饱经风霜后,重新绽放的菊花。
回城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爸和陈阿姨坐在后座。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俩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
很温暖。
我打开了车里的音乐。
是我妈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老歌。
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我跟着音乐,轻轻地哼唱着。
我知道,我妈在天上,一定也听到了。
她也一定,会为我们感到高兴的。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