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从车间里出来,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里都渗着一股铁锈和焦炭混合的味道。
75年的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初春。
暖气停了,新粮还没下来,家家户户的粮袋子,都见了底。
我叫陈金和,在红星钢厂当了二十年的轧钢工。
每天从车间里出来,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里都渗着一股铁锈和焦炭混合的味道。
回到我们那栋筒子楼,这股味道,就成了我和别人家不一样的记号。
筒子楼,一条长长的走廊,串起二十多户人家。
厨房是公用的,厕所是公用的,喜怒哀乐,差不多也是公用的。
谁家要是炖了块肉,那香味能馋哭半个楼道的孩子。
谁家要是吵了架,那动静,第二天就能变成全楼的谈资。
那一年,我最怕听到的,就是隔壁的哭声。
隔壁住着小马,叫马卫国,比我小十来岁。
不知道从哪个单位“待业”下来的,一直没个正经活儿干。
他老婆没工作,还有一个刚一岁多的孩子,成天病病歪歪。
马卫国这个人,瘦得像根高粱秆,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见了人,总是先缩着脖子,然后挤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
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的难,是写在脸上的,也是从墙那头,一晚上、一晚上地传过来的。
先是他老婆压抑的啜泣,跟着,就是孩子有气无力的哼唧。
那声音,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挠在我的心口上。
我老婆秀英听见了,烦躁地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
“又来了,真让人睡不着。”
她嘟囔着,“自己没本事,养不起孩子,就别生啊。”
我知道,她不是心肠硬。
她只是焦虑。
我们家也不富裕。
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她,还养着上小学的儿子小军。
每个月的粮食定量,算计得死死的。
一斤米,半斤面,剩下的大头都是粗粮。玉米面,高粱面,还有硌牙的红薯干。
小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每天端着一碗玉米糊糊,两口就喝完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和秀英的碗。
秀英每次都把自己碗里的,拨一半给儿子。
她说:“我一个老婆子,吃那么好干啥。”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里疼。
所以,当隔壁的哭声再次传来时,我心里那点恻隐,就跟发了酵的白面,一点点膨胀起来。
那天晚上,秀英用攒了好几天的白面,蒸了一锅馒头。
白花花的,暄软,带着一股纯粹的麦香。
这是给小军第二天带到学校的午饭。
小军捧着一个,吃得满嘴是渣,眼睛幸福得眯成一条缝。
“爸,真好吃。”
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软。
就在这时,墙那边的哭声,又细细地传了过来。
这一次,还夹杂着马卫国低沉的、绝望的吼声。
“哭!哭!就知道哭!我上哪儿给你变出奶水来!”
我的心,猛地一揪。
手里那个还温热的馒头,突然就变得滚烫,烫得我拿不住。
我站了起来。
秀英警惕地看着我:“你干啥去?”
我没说话,拿起两个白面馒头,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
“老陈!”秀英的声音拔高了,“你疯了?那是小军的口粮!”
“小军还有。”我低声说,“那边的孩子,快不行了。”
“那是他们的命!”秀英的眼圈红了,“我们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你还当活菩萨?”
“就这一次。”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站在马卫国家门口,我能闻到一股子酸腐的、贫穷的气味。
我敲了敲门。
里面瞬间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
马卫国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脸的警惕和疑惑。
“陈哥?”
“小马,”我把手里的布包递过去,“刚蒸的馒头,给孩子垫垫肚子。”
马卫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布包。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了一口苦水。
他没接,反而往后缩了缩。
“这……这怎么好意思,陈哥,你们家也……”
“拿着吧。”我把布包硬塞到他手里,“一个楼道住着,互相帮衬一把,应该的。”
说完,我没等他再说话,转身就走。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颗钉子,钉在我的后背上。
回到家,秀英没理我,背对着我躺着。
小军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我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胃里那点玉米糊糊,早就消化完了,此刻空得发慌。
但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点。
那是一种奇怪的、带着点自我感动的满足。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对的事。
那晚之后,隔壁的哭声,确实小了。
过了两天,在楼道里碰到马卫国。
他一见我,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一口一个“陈哥”。
“陈哥,太谢谢你了。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他说,他老婆吃了那俩馒头,就有奶水了,孩子吃了奶,立马就不哭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充满了感恩戴德的细节。
我被他捧得有点飘飘然,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
“以后有什么难处,就跟哥说。”
话,就这么说出口了。
我没想到,他把这句客套话,当了真。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成了马卫国的“后备粮仓”。
一开始,是他偶尔在饭点的时候,端着个空碗过来。
“陈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能不能……匀点糊糊?”
秀英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我抹不开面子,只能把我们刚盛好的饭,拨一半给他。
后来,就发展成不是饭点了。
他会揣着个小布袋,在我下班回家路上“偶遇”我。
“陈哥,下班了?今天厂里伙食不错吧?”
他搓着手,眼睛往我带回来的午饭盒子上瞟。
厂里规定,午饭可以在食堂吃,也可以带饭盒打了带走。
我为了省家里的口粮,中午总是只吃一半,把剩下的一个窝头或者半块红薯干带回来,留给小军当夜宵。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马卫国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秘密。
他会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陈哥,孩子又发烧了,家里一点能下咽的东西都没有……”
我能怎么办?
我能当着他的面,说“这是给我儿子的”吗?
我说不出口。
于是,我口袋里的窝头,一次又一次,进了他的布袋。
回到家,小军眼巴巴地在门口等我。
“爸,今天带好吃的了吗?”
我只能摸摸他的头,撒谎。
“今天厂里活儿多,爸吃得早,都吃完了。”
小军的眼神,从期待,变成失望。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秀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们为此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陈金和!你是不是有病!”
她把我的饭盒重重地摔在桌上,“你自己的儿子不顾,去顾别人家的儿子!你是圣人吗?”
“你小点声!”我压着火,“他家确实困难!”
“困难?我看他比谁都精!”秀英冷笑,“他困难,他老婆怎么不出门找活干?他自己怎么不去扫大街?就在家等着别人喂?我们是欠他的吗?”
“行了!”我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看着邻居孩子快饿死了,我能无动于衷吗?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好!你去做你的好人!”
秀英哭了,“等你把我们娘俩都饿死了,你就彻底解脱了!”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
秀英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我不是不知道她说得对。
我甚至也怀疑过马卫国。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楼下跟人下棋,精神头足得很,一点不像家里断粮的样子。
还有一次,我分明闻到他家厨房里,飘出了一丝极淡的肉香。
可每当他带着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理智就全线溃败。
我总觉得,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我不能因为一点怀疑,就见死不救。
那份自我感动,那份“我是个好人”的道德优越感,像鸦片一样,让我上了瘾。
我开始更严苛地从自己的嘴里省粮食。
早上,我只喝半碗稀的。
中午在厂里,别人吃饭,我去喝免费的菜汤,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时间长了,我瘦得脱了相。
工友们都开我玩笑,说我是不是在家里偷着“修仙”。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自己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
我把省下来的粮食,藏在一个小木箱里。
有红薯干,有窝头,还有我用工业券换来的几斤玉米面。
那是我家的“救命粮”,也是我给马卫国的“储备粮”。
我跟秀英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她只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我给马卫国粮食,也变得越来越隐蔽。
不再是当着秀英的面,而是在楼道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像做贼一样。
他每次拿到粮食,都感激涕零。
“陈哥,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等我以后翻身了,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他的话,说得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空洞。
我渐渐地,从里面听不出任何真诚了。
只剩下一种习惯性的表演。
而我,就是那个心甘情愿的观众。
直到1975年的秋天。
那一年,风声特别紧。
上面下了文件,要严查私藏粮食、投机倒把的行为。
我们这栋楼的楼长,一个姓王的胖大妈,格外积极。
她戴着个红袖章,每天在楼道里转悠,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户人家。
“大家注意了啊!”她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回响,“现在是特殊时期,一定要提高警惕!发现有谁家粮食吃不完的,要主动向组织报告!”
“这叫深挖洞,广积粮,但粮,是要积在国家手里的!”
楼道里的人,都唯唯诺诺地应着。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家家户户都把自己的那点存粮,藏得更深了。
我心里也有些发毛。
我那个小木箱里的东西,虽然都是我的合法口粮省下来的,但要是被王大妈看见,也说不清楚。
“成分”不好的人,多一粒米都是罪过。
我想着,要不要先把这些粮食处理掉。
或者,干脆一次性都给马卫国,让他自己想办法。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马卫国找上门了。
那天晚上,他鬼鬼祟祟地敲了我的门。
一进屋,就反手把门关上。
“陈哥,”他压低了声音,神情紧张,“出事了。”
“怎么了?”
“王大妈今天下午,去我家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看到谁家有余粮。”
我的心一沉。
“她还说,举报有奖。举报一户,奖励十斤白面。”
十斤白面。
在那个年代,这四个字的分量,重得能压垮一个人的良心。
我看着马卫国。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是贪婪?还是恐惧?
“陈哥,你看这事……”他搓着手,“风声这么紧,你家……可得小心点。”
他是在提醒我。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感动。
我觉得,他还是有良心的。他是在乎我的。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谢谢你,小马。”
“嗨,咱俩谁跟谁啊。”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陈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我还能害你吗?”
“不过,”他话锋一转,“陈哥,你那点存货,放在家里太危险了。万一被抄出来,那可是大事。”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要不你先放我这儿?”
他凑近一步,声音更低了。
“我家成分好,三代贫农。他们不会查我的。等风头过去了,我再还给你。保证一粒都不会少。”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甚至,是完全在为我着想。
但我,却在那一瞬间,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真诚。
但我只看到了闪躲和游移。
还有那深处,一闪而过的、狼一样的光。
秀英的话,像警钟一样在我脑子里敲响。
“斗米恩,升米仇。”
我对他好,他习惯了。
当我觉得他是个威胁,想停止这种“好”的时候,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仇人。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让马卫国有些急了。
“陈哥,你怎么不信我啊?我还能骗你吗?”
他拍着胸脯,“我要是出卖你,就让我天打雷劈!”
他的表演,太用力了。
反而让我更加清醒。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我那点东西,不碍事。我自己处理就行。”
马卫国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层讨好的、感激的伪装,像面具一样裂开。
露出了底下的怨毒和不甘。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陈哥,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说完,他猛地拉开门,走了。
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我后背一阵发凉。
我知道,我可能惹上麻烦了。
我把小木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小袋玉米面,几个干巴巴的红薯,还有十几个已经硬得能砸死人的窝头。
这就是我大半年来,从自己和妻儿嘴里抠出来的“家当”。
看着这些东西,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把这些东西,重新包好,塞到了床底下最深处。
我决定,从明天起,再也不管马卫国一家的死活。
我的善良,喂了狗。
我不能再让我的家人,为我的愚蠢买单。
然而,我没有“明天”了。
第二天下午,我刚从厂里回来,还没进楼道,就看到我们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王大妈叉着腰,站在最前面。
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神情严肃的男人。
是街道革委会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秀英和小军被挤在人群外面,秀英的脸煞白,小军吓得死死抓着她的衣角。
看到我,秀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老陈……”
王大妈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我。
“陈金和!你回来得正好!”
她指着我,声音又尖又亮,充满了立功的兴奋。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你私藏粮食,投机倒把!跟我们走一趟吧!”
“群众举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索。
我看到了他。
马卫国。
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缩着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他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了。
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心虚地看向别处。
是他。
就是他。
那个每天“陈哥”“陈哥”叫着,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信誓旦旦说要给我当牛做马的人。
那个口口声声说“我还能害你吗”的人。
为了十斤白面。
他把我卖了。
一股血,直冲我的头顶。
愤怒、屈辱、背叛……所有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我胸口翻滚。
我想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问问他,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但我动不了。
我的腿,像灌了铅。
“带走!”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两个人上来,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
“我没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挣扎着,嘶吼着,“我没有私藏粮食!那是我的口粮!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省下来的?”王大妈冷笑一声,“你家几口人,定量多少,我们都清楚。你能省下多少?别狡辩了!”
“搜!”
一声令下,他们推开我的家门,闯了进去。
屋子里,顿时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秀英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想冲进去,却被邻居死死拉住。
小军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很快,他们从屋里出来了。
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我的那个小木箱。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倒在了地上。
一小袋玉米面。
几个干瘪的红薯。
十几个硬邦邦的窝头。
这就是我的“罪证”。
围观的邻居们,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就这点东西啊?”
“看着也不多啊……”
“嘘,别乱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王大妈的脸色有点挂不住。
这点东西,离“投机倒把”差得太远了。
但她不能认输。
她指着地上的粮食,提高了声音。
“大家看!看看!在我们大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有些人,却在家里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什么?”
她的话,很有煽动性。
人群的议论声,变了味道。
“就是,太过分了。”
“自己吃不完,也不知道接济一下邻居。”
接济邻居?
我听到这几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我猛地转向马卫国。
“马卫国!”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他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
“你告诉他们!”我指着地上的粮食,眼睛血红,“你告诉他们,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是我准备干什么用的!”
“我……我不知道……”
马卫国结结巴巴,眼神躲闪,“陈哥,你……你可别乱说话啊。”
“我乱说话?”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忘了你老婆没奶水,是谁给你送的白面馒头?”
“你忘了你孩子发烧,是谁把自己的晚饭给了你?”
“你忘了你多少次,在我下班路上,把我给儿子留的窝头拿走?”
“这地上的每一粒米,每一个红薯,都是我从我自己的牙缝里,从我老婆孩子的嘴里,一个一个省下来的!我是准备给你的!我是怕你家孩子饿死!”
“你现在,为了十斤白面,反过来咬我一口!马卫国,你还是不是人!”
我的声音,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王大妈和那两个穿制服的。
马卫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被我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他恼羞成怒了。
“你胡说!”他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尖叫,“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东西?大家别信他的!他是被抓住了,想拉我下水!”
“明明是你自己自私自利,囤积居奇!还想污蔑我这个革命群众!”
他转过头,对王大妈和革委会的人说:“领导,你们看,他急了!他这是狗急跳墙!”
看着他那副丑恶的嘴脸,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他已经没有“人”的基本属性了。
我放弃了挣扎。
我任由他们把我架走。
经过马卫国身边的时候,我停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马卫国,你会遭报应的。”
他被我的眼神吓到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我被带到了街道革委会。
一间阴暗的小屋子,墙上贴满了标语。
他们让我交代问题。
让我写检讨,写认罪书。
我什么也没写。
我只是坐着,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回放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
一个被自己的“善良”感动,然后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的傻子。
秀英说的对。
斗米恩,升米仇。
当你的善良,超过了对方的底线和需求,当你的给予,变成了理所当然。
你就不是恩人了。
你就成了他的债主。
他不会想着怎么报答你。
他只会想着,怎么让你消失。
因为只有你消失了,才能证明他自己,不是一个靠别人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废物。
我的“罪名”,最终没有成立。
因为私藏的粮食数量太少,构不成“投机倒把”。
而且,我们厂里的领导出面,帮我说了几句话。
说我陈金和,是老工人,是劳动模范,思想一向过硬。
这次,是一时糊涂,犯了“个人主义”的错误。
我在全厂大会上,念了一份言不由衷的检讨。
事情,就算过去了。
我回到了我的轧钢车间,回到了我的筒子楼。
但一切,都变了。
我在厂里,从一个人人尊敬的老师傅,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帮助和教育”的落后分子。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远和同情。
在楼道里,邻居们也躲着我走。
我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烂好人”的典型。
一个“农夫与蛇”故事里的现实版主角。
秀英没有再跟我吵。
她只是变得更沉默了。
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小军照顾得妥妥帖帖。
但她不再对我笑了。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那个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男人形象,已经塌了。
我最怕看到的,是小军的眼神。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带他出去玩。
他看我的时候,带着一种小孩子特有的、直白的困惑和疏离。
他可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爸爸,一个好人,会受到那样的对待。
这个世界,在他小小的眼睛里,变得复杂而不可信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马卫国,却过得很好。
他真的拿到了那十斤白面的奖励。
王大妈在楼道里,把他当成“有觉悟、有立场”的先进典型,大肆表扬。
他挺起了那根瘦弱的腰杆,走路都带风。
碰到我,他不再躲闪。
甚至,会用一种胜利者的姿含,轻蔑地看我一眼。
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有一次,我看到他老婆,抱着那个曾经病病歪歪的孩子,在楼下晒太阳。
孩子长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很健康。
他老婆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甚至还哼着小曲。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
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荒诞。
我用我的血汗,我的尊严,我的家庭的和睦,换来了他们一家的岁月静好。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从那以后,我变了。
我变得沉默寡言。
我不再关心邻居家的是非长短。
楼道里谁家吵架,谁家孩子哭,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心,像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铁壳包裹了起来。
那点曾经让我沾沾自喜的“善良”,被我亲手掐死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放在了我的小家庭里。
我努力赚钱,努力弄各种票证。
我要让秀英和小军,过上最好的日子。
我要补偿他们。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筒子楼旧了,墙皮开始脱落。
外面的世界,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几年后,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终于停了。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个体户,万元户,这些新鲜的词儿,开始出现在人们的口中。
我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好,我的工资也涨了。
我们家,是楼里第一批买上电视机的。
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每天晚上,我们家门口,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邻居。
他们又开始叫我“陈哥”了。
叫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仿佛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淡淡地应着,不远不近。
马卫国一家,也常常挤在人群里。
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艳羡和嫉妒。
他没有赶上好时候。
因为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能,他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
只能打打零工,勉强糊口。
他家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
而我们家,已经奔向了小康。
有一次,电视节目结束了,人群散去。
马卫国却磨磨蹭蹭地留在了最后。
他搓着手,又露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讨好的笑。
“陈哥,你这电视机,是牡丹牌的吧?真清楚。”
我“嗯”了一声,没看他。
“陈哥,”他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们厂里最近是不是在招合同工?”
“是啊。”
“你看……我……我能不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想让我帮忙。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曾经让我无比厌恶的脸。
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多的皱纹,也让他显得更加卑微。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报复他?
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过得生不如死,难道还不够吗?
原谅他?
我凭什么原谅他?我有什么资格,替我受了委屈的妻儿,替我被践踏的尊严,去原谅他?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小马,”我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不是被你举报。”
他愣住了。
“我最后悔的,是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敲开你的门,给你送那两个馒头。”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不堪的往事,被我血淋淋地,重新翻了出来。
“我……”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那天,我听我老婆的话,管好我自己的家,吃好我自己的饭。也许,你家的孩子,真的会饿死。”
我顿了顿,看着他惊恐的眼睛。
“但是,我的孩子,会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的老婆,会有一个没受过委屈的丈夫。”
“而我,陈金和,会一直是个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轧钢工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心被冰包裹起来的……废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
“你走吧。”
我说。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我的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又过了几年,筒子楼要拆迁了。
大家都忙着搬家,奔向各自的新生活。
搬家的那天,很热闹。
我在楼下,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卡车。
秀英和小军,在新分的楼房里,等着我们。
小军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比我还高。
他考上了大学,是全楼第一个大学生。
秀呈的脸上,终于又有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们家的苦日子,到头了。
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了马卫国。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废弃的楼道口。
他比以前更老了,也更落魄了。
听说,他老婆前两年跟一个南下的生意人跑了。
孩子长大了,也不怎么管他。
他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即将被夷为平地的空壳。
他也在看我。
眼神复杂。
有嫉妒,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能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做那件事。
如果,他一直把我当成“陈哥”。
那么今天,我是不是也会拉他一把,让他的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
可惜,没有如果。
我收回目光,坐进了卡车的驾驶室。
司机发动了车子。
卡车缓缓驶离了这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筒子楼的轮廓,越来越小。
马卫国的身影,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最终,消失不见。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从厂里下班,口袋里揣着一个温热的窝头。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着儿子小军看到窝头时,会笑成什么样子。
那时的我,虽然穷,但心里是满的,是热的。
后来,那份热,被我亲手递给了别人。
然后,被那个人,用一盆冰水,彻底浇灭。
我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敲开那扇门。
人性,太复杂了。
复杂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轧钢工人,想不明白。
我唯一明白的是,你可以善良,但你的善良,必须带着锋芒。
你可以对人好,但你必须看清,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
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得上你的好。
有些人,你喂他一口饭,他会把你当恩人。
但你喂他一辈子,他只会觉得,是你欠他的。
并且,会在你给不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向深渊。
卡车转过一个弯,筒子楼彻底看不见了。
前面,是宽阔的马路,和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
我的新生活,就在那里。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带着几十年的铁锈味,和玉米糊糊的清苦。
从此以后,我只是陈金和。
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再也不是谁的“恩人”。
也再也不是那个,愚蠢的“好人”。
来源:小猴探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