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三叔跑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墩在田埂上,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八四年,我们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村支书李满囤,要把他那个有点傻的女儿李月娥,嫁给我。
我叫陈金禾。
一个除了读过两年高中,就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消息传开那天,我正在地里刨食。
我三叔跑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墩在田埂上,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金禾……你……你小子……走大运了!”
我直起腰,抹了把汗,看着他涨红的脸,心里没一点波澜。
“三叔,啥运?”
“李支书!李支书要把月娥嫁给你!”
我“哦”了一声,继续弯腰,锄头一下一下砸进干裂的土地里。
土坷垃溅到我满是补丁的裤腿上。
大运?
全村谁不知道,李月娥脑子不好使。
见人就嘿嘿傻笑,话都说不利索,二十岁的人了,还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李满囤两口子把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谁家半大小子敢多看她一眼,李满囤能提着铁锹追到人家里去。
这样的一个姑娘,嫁给我?
图我穷?
图我家里有个常年吃药的娘?
图我家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
三叔见我没反应,急了,一把夺过我的锄头。
“你小子傻了?那是村支书的女儿!你娶了她,以后在村里还不是横着走?”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横着走?三叔,你信不信,我前脚娶了她,后脚全村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
他们会说,陈金禾这小子,为了攀高枝,脸都不要了。
他们会说,一个读书人,结果娶了个傻子,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能想象出那些画面。
三叔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农村就是这样,人言可畏。
可到了晚上,李满囤亲自提着一瓶西凤酒,拎着半斤猪头肉,走进了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我娘躺在炕上,看见他,挣扎着要起来。
李满囤一步跨过去,按住我娘的肩膀。
“嫂子,你躺着,别动!”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是我爹还在时,一起扛过枪的战友。
我爹没了,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帮衬过我们家不少。
可一码归一码。
我给他倒了杯水,没说话。
他也不看我,自顾自地把酒和肉放在桌上,对我娘说:“嫂子,我今天来,是给金禾提亲的。”
我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满囤啊,我们家这情况……哪有姑娘愿意来受苦。”
“嫂子,你就别管了,”李满囤拍了拍胸脯,“我相中金禾这孩子了!踏实,有文化,是个好样的!我就把月娥交给他,我放心!”
我娘沉默了。
她当然知道李月娥是啥情况。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炕上我娘粗重的呼吸声。
李满囤终于把目光转向我。
那是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金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你觉得委屈,觉得丢人,是不是?”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
“金禾,你爹走得早,你娘这身体……你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
“我娶了月娥,就能不打光棍了?”我忍不住顶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刺。
李满囤眼睛一瞪。
“怎么,你还嫌弃我女儿?”
“我不是嫌弃,”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支书,我们两家……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李满囤一拍桌子,“彩礼我一分不要,还陪送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另外,我再给你拿五百块钱,给你娘看病,把这破房子也修一修!”
我心头猛地一震。
三大件!
五百块钱!
在1984年,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啻于一笔天文数字。
我娘在炕上发出了轻微的抽泣声。
我知道,她心动了。
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那个被病痛拖累的身体。
李满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金禾,我只要你一句话。娶,还是不娶?”
我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炕上无声流泪的娘。
我还能说什么?
我有的选吗?
我像一头被现实扼住了喉咙的困兽,最后只能发出嘶哑的妥协。
“我娶。”
婚礼办得很简单。
李满囤没让大操大办,就请了村里几个沾亲带故的,摆了三桌席。
席面上,那些人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讥讽,有幸灾乐祸。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
李月娥就坐在我旁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
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时不时地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嘴里,嘿嘿笑两声。
那笑声,在吵闹的酒席上,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在底下小声议论。
“啧啧,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谁是鲜花谁是牛粪啊?一个傻子,一个穷光蛋,我看是两坨牛粪凑一块了!”
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三叔看我脸色不对,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忍。
我能不忍吗?
路是我自己选的。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散场,我被几个半大小子连推带搡地拥进了新房。
就是我家那间收拾出来的东屋。
墙是新糊的报纸,上面还印着“坚持改革开放”的标语。
一张崭新的木板床上,铺着大红的被褥。
李月娥已经坐在了床边,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香皂味和新木头的味道。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从今天起,这个傻姑娘,就是我的媳妇了。
我的一辈子,就要和她绑在一起了。
我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了门。
“那个……早点睡吧。”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我打算去西屋,和我娘挤一挤。
我还没做好,和一个“傻子”同床共枕的准备。
李月娥没反应,还是低着头。
我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陈金禾,你站住。”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李月娥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那双眼睛,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痴傻和浑浊?
清亮,冷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
我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会说话?”我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有点像嘲讽。
“我不但会说话,我还会写字。”
说着,她缓缓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她把纸展开,递到我面前。
“看看吧。”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
那是一份……合同?
纸是普通的作业本纸,但上面的字,写得清秀有力,比我这个高中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标题是:合作协议。
甲方:李月娥。
乙方:陈金禾。
我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协议内容大致是:
一、甲乙双方自愿结为夫妻,婚姻关系为期三年。三年内,乙方需配合甲方,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对外维持夫妻表象。
二、甲方以三大件及五百元现金作为投资,乙方需利用这笔资金,在一年内,创办一项能盈利的家庭事业。具体项目由甲乙双方共同商议决定。
三、事业盈利,三七分成。甲方七,乙方三。所有账目,乙方需定期向甲方汇报。
四、三年后,若事业成功,双方可选择继续维持婚姻关系,届时此协议作废,所有财产归为夫妻共同财产。若事业失败,或一方提出离婚,双方和平分手,甲方收回三大件,乙方无需退还五百元现金,但需净身出户。
五、保密条款:此协议内容,不得向第三方透露,包括双方父母。若一方泄密,另一方有权立刻终止协议。
……
我看完,整个人都懵了。
我抬头看着李月娥,像看一个怪物。
这……这还是那个见人就傻笑的李月娥吗?
这分明就是一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商人?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因为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更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村子里。”她淡淡地说,语气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那你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你穷,有野心,不甘心。也因为你读过书,脑子不笨。最重要的是,你孝顺。一个对病娘都不离不弃的人,人品差不到哪里去。”
她把我分析得透透彻彻。
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
所有的窘迫、不甘和那点可怜的自尊,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你装傻……”
“不装傻,我爹会把我嫁给县里某个干部的儿子,或者村里某个有钱的万元户。”她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装傻,是我唯一的选择。至少,可以把那些我不想要的人,都筛掉。”
我沉默了。
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场婚姻里最委屈、最无奈的人。
现在看来,我错了。
真正厉害的,是眼前这个我以为是傻子的女人。
她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牢牢地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主动权。
“你爹……他知道吗?”我问。
“他不知道。”李月娥摇了摇头,“他要是知道,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我明白了。
李满囤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他真心以为自己女儿脑子不好,所以才千挑万选,给我这个他认为老实本分、能拿捏得住的穷小子,还倒贴了那么多彩礼,就是为了给女儿找个一辈子的依靠。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女儿压根就没想依靠任何人。
她要的,是一个合伙人。
一个能帮她实现野心的工具人。
而我,陈金禾,就是她选中的那个工具人。
“怎么样?”她看着我,“这份协议,你签,还是不签?”
我看着手里的协议,又看了看她。
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了痴傻的表情,她的五官其实很清秀,甚至称得上漂亮。
只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让人心慌。
签,还是不签?
签了,我就是她计划里的一颗棋子。我的婚姻,我的人生,都变成了一场为期三年的赌博。
不签?
我拿什么不签?
那五百块钱已经给我娘买了药,三大件明天就会送到家里,全村人都知道我陈金禾娶了村支书的女儿。
我现在反悔,不仅会得罪李满囤,更会成为全村最大的笑话。
我还有退路吗?
没有了。
从我点头答应这门亲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苦笑了一下。
“我有的选吗?”
李月娥没说话,只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红色的印泥盒子。
准备得还真周全。
我拿起笔,在乙方“陈金禾”三个字的后面,写下了我的名字。
然后,用她的印泥,在我的名字上,重重地按下了我的手印。
那一刻,我感觉我不是在签一份协议。
我是在签一份卖身契。
“好了。”我说,把协议递还给她。
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又恢复了那副呆呆的样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诡异。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睡觉。”她说。
“啊?”
“睡觉。”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自己脱了棉袄,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着我。
我愣在原地。
这算什么?
合作伙伴的第一天,就这么……朴实无华?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瘦削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口。
最终,我还是没走。
协议上写了,要“维持夫妻表象”。
我脱了鞋,和衣躺在了床的另一侧,和她隔着一条楚河汉汉界。
被子是新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闭上眼,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傻子媳妇,合作协议,三年之期……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万丈深渊,还是她许诺的那个“成功”。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的时候,李月娥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赶紧爬起来。
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她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她又变成了昨天那个样子。
动作迟缓,眼神呆滞,嘴角还挂着一丝傻笑。
我娘坐在屋檐下,看着她,眼神复杂。
看到我出来,李月娥“嘿嘿”笑了两声,指了指厨房。
我走进去,锅里温着一碗玉米糊,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天生的演员。
吃完早饭,李满囤送“三大件”的车来了。
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一辆蜜蜂牌缝纫机,还有一块上海牌手表。
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羡慕的眼神,和昨天看笑话的眼神,截然不同。
“金禾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可不是嘛,娶个媳妇,还带回这么多家当!”
“就是媳妇脑子……”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怼了一下。
李满囤黑着脸站在旁边,谁还敢乱嚼舌根?
我沉默地把东西搬进屋里。
李月娥跟在我屁股后面,一会摸摸自行车,一会拍拍缝纫机,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我知道,她是演给别人看的。
但那些看热闹的村民不知道。
他们只觉得,陈金禾这五百块钱和三大件,拿得不亏。
毕竟,要伺候这么一个傻媳妇一辈子。
晚上,等我娘睡下,我关上房门。
李月娥立刻就变了脸。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合同,又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
“坐。”她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板凳。
我坐下,感觉自己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协议第二条,创办一项能盈利的家庭事业。你有什么想法?”她开门见山。
我愣了一下。
想法?
我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能有什么想法?
“养鸡?养猪?”我试探着说。
这是我们村里人能想到的,最普遍的“副业”。
李月娥摇了摇头。
“太慢,太脏,风险也大。万一遇上鸡瘟猪瘟,血本无归。”
“那……做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我:“陈金禾,你读过高中,你说说,现在国家最大的政策是什么?”
我想了想,报纸上天天在说。
“改革开放。”
“对。”她眼睛里闪着光,“改革开放,南方深圳那边,已经变了天了。风,迟早会吹到我们这儿来。”
“什么风?”我听得云里雾里。
“搞活经济的风。”她一字一句地说,“以前,做买卖是投机倒把,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在不一样了,国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我震惊地看着她。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比那份合同给我的冲击还要大。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些?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我爹爱看报纸,听广播。他看的,我也看。他听的,我也听。”
我恍然大悟。
原来,她的“傻”,就是她最好的伪装。
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她却在所有人的忽略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我们……做什么买卖?”我追问。
“我们村,什么最多?”她反问我。
“红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这是丘陵地,种庄稼收成不好,就红薯长得最好。
家家户户都种,多得吃不完,最后只能喂猪。
“没错,就是红薯。”李月娥的眼睛越来越亮,“红薯能做什么?”
“烤着吃,煮着吃,还能做成红薯干。”
“还有呢?”
“还能……还能做成粉条。”我想了想说。
“对!就是粉条!”她一拍桌子,“我们这儿的红薯,淀粉含量高,做出来的粉条筋道,好吃。但是,家家户户都是自己做自己吃,从来没人想过,把它卖出去。”
我茅塞顿开。
“你的意思是,我们办一个粉条加工作坊?”
“没错!”她点头,“我们批量生产,然后拉到县里,甚至市里去卖!城里人现在生活好了,都喜欢吃点农家土特产。”
我的心,怦怦直跳。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投资小,原料遍地都是,而且几乎没有竞争对手。
“可是……”我还是有些犹豫,“我们没做过,万一做不好怎么办?而且,拉到城里去卖,谁会买?”
“技术,我们可以去学。销路,我们可以去找。”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陈金禾,这个世界上,没有饿死的胆小鬼,只有撑死的胆大鬼。你想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说你是个靠傻媳妇吃软饭的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
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好!”我咬着牙说,“我干!”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疑虑、不安,都被一股莫名的豪情取代了。
管他什么协议,什么工具人。
这个女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一个让我摆脱贫穷,挺起腰杆做人的机会。
我必须抓住它。
说干就干。
第二天,我就按照李月娥的计划,开始行动。
她负责“在家装傻”,稳住她爹娘和村里人。
我负责跑腿。
第一步,学技术。
我们村往东十里地,有个王家庄,那里有户人家,做粉条的手艺是祖传的。
我骑上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带上两条“大生产”香烟,找上了门。
那家主人叫王老三,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脾气又臭又硬。
我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松口。
“祖传的手艺,概不外传!”
我没办法,只好天天去。
白天帮他家下地干活,晚上就坐在他家门口,陪他抽烟聊天。
一连去了七天。
王老三终于被我磨得没办法了。
“你这后生,咋跟块牛皮糖似的!”他嘬着烟袋锅,“行了行了,我教你!但是,你得拜我为师!”
我二话不说,当场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吃住都在王家庄。
从选红薯,到清洗、粉碎、过滤、沉淀、漏粉、晾晒……每一道工序,我都学得仔仔细细。
王老三是个严苛的师父,稍有不对,就是一顿臭骂。
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累得像条狗,但心里却很踏实。
半个月后,我学成归来。
李月娥看到我晒得黝黑,瘦了一圈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打来一盆热水,让我洗脸。
那天晚上,她拿出账本。
“买烟,花了五块。拜师礼,我让你带的二十斤挂面和两瓶酒,花了八块。这半个月,总共花了十三块。”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们不像夫妻。
倒真像两个合伙创业的伙伴。
技术学回来了,第二步,就是改造场地和购买工具。
我们家西边有个废弃的猪圈,我把它腾了出来,里里外外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又搭了个棚子,就成了一个简易的作坊。
然后,我又骑着车子去县城,买回来一口大铁锅,几个大水缸,还有一个手摇式的粉碎机。
这些东西,又花掉了将近一百块钱。
李月娥把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启动资金五百块,现在还剩三百八十七块。”她看着账本,眉头微蹙,“剩下的钱,要用来收购红薯,还要留一部分当备用金,必须省着点花。”
我点点头:“明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和李月娥商量,不能以我们自己的名义去收红薯。
目标太大了,容易引起怀疑。
于是,我找到了我三叔。
我给了他十块钱的“辛苦费”,让他出面,以他家喂猪的名义,去村里各家各户收红薯。
价格比市价高一分钱。
村里人一听,都乐坏了。
反正多余的红薯也是喂猪,能换点零花钱,何乐而不为?
很快,几千斤红薯就堆满了我们的院子。
接下来,就是没日没夜的苦干。
白天,我在作坊里忙活。
清洗,粉碎,过滤……一身的汗水和薯渣。
李月娥则在家里,一边“装傻”,一边帮我打下手。
比如,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帮我把过滤好的淀粉水,一桶桶抬到院子里沉淀。
到了晚上,等我娘睡了,她就点上灯,和我一起,把白天沉淀好的淀粉,揉成团,然后开始最关键的一步——漏粉。
我负责烧火,控制水温。
她负责拿着漏勺,站在滚烫的大锅前。
热水蒸气熏得她满脸通红,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流。
有一次,她不小心,手被锅沿烫了一下,起了一大片水泡。
我赶紧拉着她的手,放到冷水里冲。
“你歇会儿,我来。”我说。
“不行,”她摇摇头,眼神倔强,“火候你掌握得好,我负责漏粉,我们分工明确。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看着她被烫得通红的手,和那双在水汽中依然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韧。
第一批粉条终于做出来了。
晶莹剔-透,像一根根银丝,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和李月娥都松了一口气。
但我们都知道,最难的一步,还在后头。
怎么把这些粉条卖出去?
按照李月娥的计划,我得去县城。
我挑了两大捆粉条,用扁担挑着,天不亮就出发了。
三十多里山路,我走了三个多小时。
到了县城,我找了个农贸市场,在角落里占了个位置,把粉条摆开。
一开始,根本没人理我。
城里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土包子。
我鼓起勇气,学着旁边卖菜的吆喝起来。
“农家红薯粉条!纯手工!无添加!好吃又筋道!”
嗓子都快喊哑了,也只有几个人过来看一眼,撇撇嘴就走了。
“这玩意儿黑乎乎的,能吃吗?”
“谁知道干不干净啊。”
我心里又急又气。
一上午过去,一根没卖出去。
中午,我饿得肚子咕咕叫,舍不得买东西吃,就啃了口从家里带来的凉馒头。
看着人来人往的市场,我第一次感到了挫败。
也许,李月娥的想法,太天真了。
就在我准备收摊回家的时候,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走到了我的摊位前。
他拿起一根粉条,看了看,又闻了闻。
“你这粉条,怎么卖?”他问。
“五……五毛钱一斤。”我赶紧说。
这个价格,是我和李月娥商量好的。
比县城商店里的机制粉条,贵一毛钱。
“贵了。”他摇摇头。
我的心一沉。
“大叔,我这可是纯手工做的,味道不一样。”我急忙解释。
“这样吧,”他想了想,“我先买半斤,回去尝尝。要是好吃,我再来。”
“好!好!”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赶紧给他称了半斤,收了他两毛五分钱。
这是我今天的第一笔收入。
虽然只有两毛五,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我把那两毛五分钱,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着一个希望。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中年男人真的又来了。
而且,还带来了两个人。
“小伙子,你那粉条,还有没有?昨天拿回去一煮,味道真不错!我这两个老伙计,也想买点。”
我喜出望外。
那天,我带去的一百多斤粉条,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光了。
我赚了五十多块钱!
五十多块!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揣着钱,一路飞奔回家。
当我把那一沓零零散散,带着我体温的钞票,放在李月娥面前时,她的眼睛也亮了。
“好,陈金禾,我们成功了第一步。”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酒,给我倒了一杯。
“喝吧,庆祝一下。”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我却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每隔三天去一趟县城,每一次,粉条都能卖光。
回头客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国营饭店的采购员,找上门来,要长期订货。
我们的作坊,规模也越来越大。
我雇了三叔和村里另外两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来帮忙。
我负责技术和销售,三叔他们负责体力活。
李月娥,依然是我们的“总指挥”。
她每天晚上都会和我一起对账,分析销售情况,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家里的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不到半年,我们就还清了李满囤那五百块钱的“投资”。
当我把五百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李满囤面前时,他愣住了。
“金禾,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按照和李月娥商量好的说辞,告诉他,是李月娥“运气好”,在床底下找到了她奶奶当年藏的一罐银元,我拿去换了钱。
这个理由虽然蹩脚,但李满囤竟然信了。
或许在他心里,他那个傻女儿,就是有这种“傻福”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
“好,好啊!金禾,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你是个能撑起家的好男人!”
他拍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拍着。
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骗了他。
但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却说不出真相。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李月娥之间,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泾渭分明。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虽然还是隔着一段距离,但气氛不再那么冰冷。
有时候,我们会聊起作坊里的事,聊起县城里的见闻。
我发现,她懂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从国家政策,到市场行情,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越来越依赖她。
不只是在事业上,在生活上也是。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趁着没人的时候,用那台新的缝纫机,帮我补好。
我娘咳嗽了,她会默默地去后山,采来草药,熬好了给我娘喝。
她依然在所有人面前,扮演着那个傻姑娘。
只有在和我独处时,她才会卸下伪装。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两种面孔。
甚至觉得,那个在外人面前“嘿嘿”傻笑的她,有点可爱。
而那个在我面前冷静、睿智的她,则让我深深着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喜欢。
我只知道,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招来了眼红的人。
村里的二流子,王赖子,就是其中一个。
王赖子仗着他哥是乡里的一个什么干事,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
他看我们家又是盖新房,又是买拖拉机,早就动了歪心思。
一天下午,他带着几个混混,冲进了我们的作坊。
“陈金禾,你小子发财了,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啊?”
王赖子斜着眼,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作坊里。
“王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强压着怒火。
“什么意思?”王赖子一脚踹翻了一筐刚晾好的粉条,“意思就是,以后你这作坊,每个月,得交一百块钱的‘保护费’!”
一百块!
他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不可能!”我攥紧了拳头。
“哟,小子,翅膀硬了啊?”王赖子冷笑一声,“今天你要是不给,老子就砸了你这破作坊!”
说着,他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朝那口大锅砸去。
那口锅,是我们的命根子!
我眼睛红了,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王赖子。
“你敢!”
那几个混混见状,一拥而上,对着我拳打脚踢。
我被打倒在地,只能护住自己的头。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我从指缝里看过去,只见李月娥疯了一样冲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她头发散乱,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她不再是那个傻姑娘,也不再是那个冷静的“合伙人”。
她只是一个,要保护自己丈夫的妻子。
“你们谁敢再动他一下,我……我剁了他!”
她把菜刀,架在了王赖子的脖子上。
王赖子吓得脸都白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哪里见过这阵仗。
一个平时只知道傻笑的女人,竟然会拿刀砍人!
那几个混混也都吓傻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滚!”李月娥嘶吼着,“都给我滚!”
王赖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几个混混也作鸟兽散。
作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李月娥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我赶紧爬起来,冲过去抱住她。
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我抱着她,不停地安慰她。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哭。
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我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复加。
那一刻,什么合同,什么协议,都见鬼去吧。
我只知道,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这个为了我,可以不顾一切的女人。
王赖子的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跑到他哥那里,添油加醋地告了一状。
第二天,乡里的工商、税务,好几拨人,就开着吉普车,浩浩荡荡地杀到了我们村。
领头的,正是王赖子的哥哥,王干事。
“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这里存在无证经营、偷税漏税等严重问题!现在,要对你们进行查封!”
王干事一脸的官威,大手一挥,就要让人贴封条。
我爹李满囤闻讯赶来,脸都气白了。
“王干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金禾,做点小买卖,怎么就偷税漏税了?”
“老支书,这不是你说了算的。”王干事皮笑肉不笑,“有没有问题,我们要查了才知道!”
李满囤还想说什么,被我拉住了。
我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李月娥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
她走到王干事面前,没有傻笑,也没有害怕。
她只是平静地把那个小本子,递了过去。
“王干事,这是我们作坊从开办第一天起,所有的账目。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上个星期,刚刚去县税务局,咨询了缴税的政策,正准备这个月就去申报纳税。您要查,可以。但是,您说我们偷税漏税,我们不认。”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包括李满囤。
他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的女儿,像看一个陌生人。
王干事也愣住了。
他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上面,不仅有账目,还有每一次我去县城卖货的日期,每一笔交易的对象。
甚至,连国营饭店采购员的名字和电话,都记着。
这哪里像一个偷税漏税的黑作坊?
这分明比国营企业管得都规范!
“这……这是你记的?”王干事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月娥。
“是我,”李月娥点点头,“有问题吗?”
王干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今天想找茬,是找不到了。
“哼,算你们走运!”他把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李月娥化解了。
可是,更大的风暴,却在等着我们。
李满囤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丝受伤。
“月娥……你……”
他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周围的村民,也都在窃窃私语。
“月娥她……她不是傻子?”
“天哪,她刚才说话,条理那么清楚!”
“我们都被骗了?”
李月娥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了。
那天晚上,李家开了一场三堂会审。
李满囤,他老婆,还有我,三个人坐在堂屋里,审问李月娥。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满囤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
李月娥跪在地上,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
从她为什么装傻,到她为什么选择我,再到我们如何开办粉条作坊……
她讲得很平静,没有丝毫隐瞒。
李满囤和他老婆,听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最后,李满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好啊!李月娥,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你把所有人都当猴耍,把我也当猴耍!”
他气得浑身发抖。
“爹,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李满囤指着我,“你连他都算计进去了!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我没有!”李月娥也激动起来,“我选他,是因为我信他!事实证明,我没有信错人!”
她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信任。
我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你……”李满囤气得说不出话来,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李月娥面前。
“爹!你别打她!这件事,我也有份!你要打,就打我!”
李满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李月娥,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我和李月娥,被赶出了家门。
我们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对不起,金禾,把你也牵扯进来了。”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歉意。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说什么傻话呢。”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她愣住了,抬起头看我。
月光下,我看到她眼眶红了。
“月娥,那份合同,我们撕了吧。”我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甲方乙方。
我们,是一个整体。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拿着我们作坊的账本和未来的发展计划,一个人,去了县政府。
我找到了那位曾经买过我粉条的“中年男人”。
我这才知道,他竟然是县里主管农业的副县长。
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想成立一个正式的“金娥粉条厂”,扩大生产,带动全村人一起致富。
我希望,能得到政府的支持。
副县长听完我的计划,又看了看我的账本,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伙子,有魄力!你的想法很好,符合中央的精神!这件事,我支持你!”
有了政府的支持,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贷款,批地,办营业执照……
短短三个月,一座崭新的厂房,就在我们村西头拔地而起。
“金娥粉条厂”,正式挂牌成立。
我当了厂长,李月娥当了副厂长,主管财务和技术。
我们村里,所有愿意干的劳动力,都进了厂。
家家户户的红薯,都有了销路。
每个月,村民们都能领到一笔可观的工资。
我们村,成了十里八乡第一个“万元村”。
李满囤,也渐渐地理解了我们。
他看到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他终于明白,他女儿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护着“傻女儿”的父亲,而是成了我们厂最坚实的后盾。
谁敢来厂里捣乱,他第一个不答应。
至于王赖子,听说他哥因为经济问题被查了,他也跟着倒了霉,被送去劳改了。
真是恶有恶报。
三年之期,很快就到了。
我们的粉条厂,已经成了市里的明星企业,产品远销省内外。
我和李月娥,也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夫妻”。
那份早已被我们遗忘的合同,在一个晚上,被李月娥又翻了出来。
“你看,三年了。”她笑着说,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月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选择了我。”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还只是那个在田里刨食的穷光蛋陈金禾。
是她,给了我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摇了摇头,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抱住我。
“应该是我谢谢你。”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把我的计划,变成了我们共同的现实。”
她拿出打火机,当着我的面,把那份改变了我们命运的合同,点燃了。
火光中,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
我们的故事,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它开始于一场算计,一份合同。
但最终,我们用信任和坚守,把它变成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她二十岁。
我们用三年的时间,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也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那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后来,我常常在想。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签下那份合同,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
庆幸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娶了一个“傻”媳妇。
是她的“傻”,成就了我的不傻。
是她的智慧,照亮了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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