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一串数字,比我的生日、我爸的血压、我妈的更年期都重要。
我爷爷叫林建军,今年八十九,退休金一万七。
这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一串数字,比我的生日、我爸的血压、我妈的更年期都重要。
一万七,在一个三线小城,意味着一种近乎绝对的权力。
所以,我爷爷不是我爷爷,他是我们家的皇帝。
我,林晓,二十六岁,工作是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每个月挣那三千五,是我爷爷退休金的零头。
我爸,林国安,五十三岁,国企小科长,熬了一辈子,就快退休了,每个月工资到手五千出头。
我妈,赵静,五十一岁,家庭主妇,一辈子的事业就是我爸和我,现在又加上了我爷爷。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围绕着我爷爷,像三颗行星围绕着一颗灼热的恒星。
不,不是恒星。
恒星是发光发热的。
我爷爷更像个黑洞,引力巨大,把我们全家的尊严、时间、情绪,都吸了进去。
“晓晓,下班了没?赶紧回来!你爷爷要喝鲜榨的玉米汁,家里玉米没了,你去菜市场买几个新鲜的!”
我妈的电话,永远像催命符。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被甲方改成狗屎的方案,叹了口气。
“妈,我这还加着班呢,你们先用玉米粉冲一点不行吗?”
“那怎么行!”我妈的声音瞬间拔高八度,“你爷爷的肠胃多金贵!外面的玉米粉有添加剂!必须鲜榨!你赶紧的,别磨蹭!”
金贵。
这个词用得真好。
我爷爷的肠胃,确实金贵。
他的假牙,德国进口的,一套两万八。
他的床垫,带按摩功能的,三万。
他吃的保健品,我叔叔从澳洲给他买的,一个月就好几千。
而我,用着拼多多九块九包邮的手机壳,穿着打折时买的衣服,每天中午为了省十块钱,宁愿多走一公里去吃那家最便宜的快餐。
挂了电话,我跟老板请了个假,说家里有急事。
老板一脸“我懂的”,挥了挥手。
我们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家有个“老宝贝”。
我冲进菜市场,在三个摊位之间反复比对,最后选了那个看起来最饱满、颗粒最整齐的甜玉米。
我甚至扒开玉米皮,用指甲掐了一下,汁水“噗”地一下冒出来,带着一股清甜。
嗯,这个,配得上我爷爷那金贵的肠胃。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浓郁的鸡汤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爸正拿着拖把,撅着屁股,一寸一寸地擦地。
地上光洁如新,亮得能照出他日益稀疏的头顶。
“爸,我回来了。”
“赶紧的,你妈在厨房等你呢。”我爸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
我换了鞋,把玉米递进厨房。
我妈系着围裙,满头大汗,正在给一只老母鸡去油。
“你可算回来了!慢死了!”她接过玉米,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开始剥皮。
我探头往客厅看。
我爷爷,林建军同志,正端坐在他的宝座——那张三万块的按摩沙发上,盖着羊绒毯子,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抗日神剧。
电视里的枪声“砰砰砰”地响,我爷爷看得津津有味,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他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都不像个八十九岁的老人。
倒是我爸,才五十出头,已经有了白发和眼袋,腰也开始弯了。
我妈,更是被岁月和厨房的油烟磨去了所有光彩。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会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到底谁才是老人?
谁才需要被照顾?
晚饭七点准时开饭。
四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
清蒸鲈鱼,我妈早上六点去码头抢的最新鲜的。
白灼菜心,只取最嫩的那一截。
红烧肉,小火慢炖了三个小时,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还有那锅金黄的老母鸡汤,上面一层油已经被我妈仔仔细细地撇干净了。
我爷爷坐在主位上,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鱼肚子最肥美的肉。
他慢慢地咀嚼着,不说话。
我们全家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的表情,决定了我们今晚的心情。
“嗯,”他终于点了点头,“今天的鱼,还行。”
我妈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爸,好吃您就多吃点。”
我爸也跟着附和,“是啊爸,这鱼新鲜。”
我低头扒拉着米饭,心里冷笑。
还行?
我妈为了这句“还行”,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
我爷爷又喝了口汤,皱了皱眉。
“这汤,有点淡了。”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啊?淡了吗?我没敢放盐,医生说您要低盐饮食。”
“医生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爷爷放下汤碗,“一点味道都没有,喝着没劲。”
我爸赶紧站起来,“我去拿盐。”
“算了算了,”我爷爷摆摆手,“就这么喝吧,免得你们又说我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嘴上说着算了,脸上的不高兴,谁都看得出来。
一顿饭,瞬间就从“其乐融融”变成了“低气压中心”。
我妈不敢说话了,一个劲儿地给我爷爷夹菜。
我爸埋头吃饭,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
我感觉胸口堵得慌。
这一万七千块的退休金,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全家都罩在里面。
我们小心翼翼,我们曲意逢迎,我们丧失了喜怒哀乐的自由。
我们不是在“供”着我爷爷。
我们是在“供”着那一万七。
吃完饭,我爸抢着去洗碗。
我妈则拿出新买的足浴盆,给我爷爷泡脚。
水温要正好四十二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里面还要放上艾草包和生姜片。
我爷爷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电视里还在放着神剧。
一个八路军战士,用手榴弹炸下了一架日本飞机。
我爷爷突然睁开眼,指着电视,对我爸说:“国安,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一辈子就这么点出息!”
我爸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停了。
过了几秒,又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响了。
我妈赶紧打圆场,“爸,国安也挺好的,工作稳定,对您又孝顺。”
“孝顺?”我爷爷冷笑一声,“他那是孝顺我,还是孝顺我的退休金,你们心里没数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这句话太重了。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窝。
我妈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爸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围裙都没解,满手的泡沫。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他眼睛都红了。
“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我爷爷的嗓门比他还大,“我说错了吗?要是我现在一个月就两千块退休金,你们还会这么前呼后拥地伺候我吗?你媳妇会五点半起来给我买鱼吗?你会下班回来给我擦地吗?”
“我……”我爸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怎么反驳呢?
因为我爷爷说的,是事实。
至少,是一部分事实。
我心里又难过,又觉得讽刺。
我们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我们以为我们上演的是一出“合家欢”的温情剧。
结果,我爷爷,这个我们以为“老糊涂”了的观众,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们的讨好,知道我们的算计,知道我们笑容背后的忍耐和渴望。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导演,冷眼看着我们这些蹩脚的演员,在他用钱搭起来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孝顺”。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爸,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对我爷爷喊出了声。
“爸,您可以说我没出息,但您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人格?人格值几个钱?”我爷爷寸步不让,“你要是有本事,你给我挣个一万七回来啊!你要是能,我明天就搬出去,不碍你们的眼!”
我妈在一旁哭哭啼啼,“老林,国安,你们都少说两句吧!一家人,干嘛说这种话!”
我坐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我看着我歇斯底里的父亲,我泪流满面的母亲,和我怒发冲冠的爷爷。
我觉得我们家,真像一个笑话。
一个被钱逼疯的笑话。
第二天,家里气氛降到冰点。
我妈眼睛肿得像核桃,但还是早早起来做了早餐。
小米粥,煮得又软又糯。
我爸没吃,黑着脸就去上班了。
我爷爷也没吃。
他坐在他的宝座上,一言不发。
到了中午,我叔叔林国强来了。
我叔叔比我爸小五岁,在外面自己开了家公司,挣了点钱。
他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嘴甜得像抹了蜜。
“爸!我来看您啦!”
人未到,声先到。
我叔叔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没动的饭菜和家里的低气压。
他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哟,这怎么了?哥,嫂子,你们跟爸吵架了?”
我妈叹了口气,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我叔叔听完,一拍大腿。
“哎呀!爸,您就是想多了!我哥和我嫂子对您多好啊,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凑到我爷爷身边,给我爷爷捏肩。
“再说了,您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吗?我们孝顺您,不就是孝顺我们自己未来的好日子吗?这不冲突嘛!”
我差点没吐出来。
我叔叔这话说得,真是又无耻,又坦诚。
他把我们家那层遮羞布,就这么赤裸裸地扯了下来,还笑嘻嘻地展示给所有人看。
偏偏我爷爷就吃这一套。
他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就你嘴甜。”
“嘿嘿,爸,我这不光嘴甜,我还给您带好东西了。”
叔叔从他那个爱马仕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爸,您看,这是我托人从美国弄回来的最新款‘生命能量仪’,说是能激活人体细胞,延年益寿,对您这种老革命的身体,最有好处了!”
我一看那包装,就知道是骗人的玩意儿。
什么“量子纠缠”“细胞共振”,净是些忽悠老年人的词。
我爸也觉得不对劲,皱着眉说:“国强,这东西靠谱吗?别是骗人的。”
“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叔叔不高兴了,“我还能骗咱爸?这东西老贵了,一个就要五万块!要不是为了爸的身体,我才舍不得呢!”
五万块。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
我爷爷的眼睛却亮了。
他对这种听起来“高科技”的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
“真有那么神?”
“那可不!”我叔叔开始口若悬河地吹嘘,“您用了这个,保证您活到一百二十岁!到时候,您这退休金,还能再领好多年呢!”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我爷爷心动了。
“行,那拿来我试试。”
我爸还想说什么,被我妈一把拉住了。
我妈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别说话,别又惹老头子不高兴。
我爸气得脸都青了,最后还是忍住了。
于是,那个下午,我们就看着我叔叔,像个跳大神的,给我爷爷“开光”。
他把那个所谓的“生命能量仪”插上电,两个金属片贴在我爷爷的太阳穴上。
仪器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和五颜六色的光。
我爷爷闭着眼睛,一脸虔诚,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什么“生命能量”。
我叔叔在一旁念念有词。
“爸,您感觉到了吗?一股热流,正在打通您的任督二脉!”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感觉我们这个家,已经彻底没救了。
所有人都疯了。
为了钱,为了那点可怜的指望,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和尊严。
我爸的忍气吞声。
我妈的曲意逢迎。
我叔叔的露骨谄媚。
还有我,一个冷眼旁观,却又无力改变的懦夫。
我们都是这场荒诞剧里的角色,谁也别说谁更高尚。
那个“生命能量仪”的闹剧,最后以我爷爷银行卡里少了五万块告终。
我爸为此跟我叔叔大吵一架,兄弟俩差点动手。
我叔叔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了爸的健康投资!你懂什么!万一爸真能多活几年,这五万块算什么?连本带利都回来了!”
我爸气得说不出话。
是啊,在“一本万利”的退休金面前,五万块,确实不算什么。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军备竞赛”升级了。
我叔叔送了“能量仪”。
我爸妈不甘示弱,立刻花三万块,给我爷爷换了个更高级的智能马桶,带冲洗、烘干、体检功能。
据说,每天早上,我爷爷只要坐在上面,他的尿酸、血糖、血脂数据,就能实时传输到我妈的手机上。
我妈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盯着那些数据看,比看股票大盘还紧张。
只要哪个指标稍微有点波动,她就能念叨一整天,然后调整当天的“御膳”。
今天尿酸高了,所有豆制品和海鲜全部撤掉。
明天血糖高了,米饭都要用秤称,精确到克。
我爷爷被管得像个犯人。
他开始反抗。
他偷偷藏零食,像个小学生一样。
我好几次发现,他的床底下塞着薯片、巧克力和可乐。
有一次,我妈搞卫生,把这些“违禁品”全都搜了出来,当着我爷爷的面,扔进了垃圾桶。
我爷爷当时就火了。
“赵静!你太过分了!我连吃点东西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爸!我是为你好!医生说这些都是垃圾食品!”我妈也委屈得不行。
“我八十九了!我还能活几年!你就让我吃点我想吃的,不行吗!”
“不行!”我妈的态度异常坚决,“您的身体,不是您一个人的!是我们全家的!”
这句话,又是一把刀子。
我爷爷愣住了。
他看着我妈,又看看我爸,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和失望。
他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回了自己房间。
那天晚上,他把门反锁了。
我们谁叫也不开。
我妈急得在门口团团转。
“爸,您开门啊!您别吓我啊!”
我爸拿来备用钥匙,也打不开。
最后,他一脚踹开了门。
我爷爷正坐在窗台上。
窗户大开着,晚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胡乱飞舞。
我们家在六楼。
那一瞬间,我妈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爸也吓得脸都白了。
“爸!您要干什么!”
我爷爷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干什么,透透气。”
他慢慢地从窗台上下来,穿上鞋,看着我们三个惊魂未定的人。
“你们怕什么?”他问。
“怕我死了?还是怕那一万七没了?”
我们谁也答不上来。
因为我们自己也分不清。
我们怕的,到底是什么。
从那次“跳楼”风波之后,我爷爷变了。
他不再跟我们争吵,也不再反抗。
我妈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我爸给他买什么,他就用什么。
他变得沉默寡言,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他的眼神,空洞洞的,像一口枯井。
我们家的气氛,也变得更加诡异。
表面上,风平浪静。
我们对他,更加“孝顺”了。
我妈的菜谱研究到了极致,每天变着花样。
我爸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爷爷汇报思想。
我,也学会了说一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
“爷爷,您今天气色真好。”
“爷爷,这件衣服真适合您。”
可是,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那种虚假的、靠金钱维系的平衡,被我爷爷那一次决绝的举动,砸得粉碎。
我们现在更像是在看守一个贵重的囚犯。
我们怕他死,又怕他活得不顺我们心意。
这种日子,让我感到窒息。
我开始频繁地加班,找各种借口不回家。
我宁愿在公司吃泡面,也不想回去面对那张死气沉沉的餐桌。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到家。
客厅的灯还亮着。
我爷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开电视。
“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晓晓,你过来,陪我聊聊。”
我坐到他身边。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老人味。
“晓晓,爷爷是不是很讨人厌?”他突然问。
我愣住了。
“没有啊,爷爷,您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都盼着我死吧?”他又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爷爷!”
“你别骗我了,”他叹了口气,“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人心,我比谁都清楚。”
他拍了拍我的手,他的手很干,像枯树皮。
“其实,我刚退休那会儿,退休金没这么高,也就三千多。”
我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你爸妈工作忙,你还在上学。我一个人住老房子,也挺自在。你爸妈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你叔叔逢年过节才提点东西过来。虽然冷清,但没人管我。”
“我想吃咸鱼,就去买。我想喝二两酒,就自己倒。日子过得挺舒坦。”
“后来,退休金涨了几次,尤其是我八十岁以后,各种补贴加上来,就到了一万多。”
“然后,你们就来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爸妈说,老房子条件不好,接我过来住。你叔叔也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比亲儿子还亲。”
“我一开始,挺高兴的。我觉得,我老了,终于有福享了。”
“可是慢慢地,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你们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父亲,一个爷爷。像在看一个……一个会下金蛋的鸡。”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们对我好,我知道。但是,你们的好,太沉了。沉得我喘不过气。”
“我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服,好像都标着价。我必须健康,必须长寿,不然,就对不起你们的‘孝心’。”
“晓晓,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看着他浑浊却又透着一丝清明的眼睛。
我第一次觉得,我眼前的,不是那个“一万七”的符号,不是那个被我们供起来的“皇帝”。
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渴望自由的老人。
“爷爷,”我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他摇了摇头。
“不怪你们。都怪我。怪我这退休金,不多不少,正好够让你们惦记,又不够让你们彻底撕破脸。”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聊了很久。
聊他年轻时候当兵打仗的事,聊他和我奶奶是怎么认识的,聊我小时候他带我去公园玩。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再提钱。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我爷爷,有了一次真正的交流。
几天后,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爷爷,不见了。
他留了一封信在桌上。
信上说,他去一个老战友家住几天,让我们别找他。
信的下面,压着他的工资卡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
我妈当场就哭了。
“这可怎么办啊!他一个快九十岁的人,能去哪啊!万一出点事……”
我爸也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打电话。
只有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爷爷是用这种方式,在做最后的抗争。
他想用暂时的离开,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也想看看我们,在他和他的钱同时消失的时候,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我叔叔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他一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卡呢?卡还在吗?”
我爸愤怒地看着他。
“林国强!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爸现在人都找不到了!”
“找人跟钱有什么关系!”我叔叔理直气壮,“人要找,钱也要看好!万一爸在外面被骗了怎么办?这一万七一个月,可不是小数目!”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我妈在一旁以泪洗面。
我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突然觉得很累。
我拿起那张银行卡,站了起来。
“都别吵了!”
所有人都看向我。
“爷爷只是想出去清静几天,他不会有事的。”
我说。
“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吵架,也不是去报警把事情闹大,而是等。”
“等?”我叔叔叫了起来,“等到什么时候?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他,“爷爷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把银行卡放到桌子中间。
“这张卡,谁也别动。等爷爷回来,亲手交给他。”
“至于我们,”我环视了一圈,“都好好反省一下吧。”
说完,我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用。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参与这场闹剧了。
爷爷离家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但很爽朗的声音。
“是晓晓吗?我是你爷爷的战友,我姓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陈爷爷您好!我爷爷他……他怎么样了?”
“好着呢!能吃能睡,还能跟我杀两盘象棋呢!”陈爷爷笑呵呵地说,“你爷爷让我给你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说,家里就你一个明白人。”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陈爷爷,我能跟我爷爷说两句话吗?”
“等着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了我爷爷的声音。
“晓晓啊。”
“爷爷!”我叫了一声。
“嗯,”他应了一声,“家里怎么样了?”
“都挺好的,”我撒了个谎,“爸妈都很担心您。”
“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那张卡?”他一针见血。
我沉默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说,“我在这边挺好。老陈两口子对我不错,我们天天聊天,下棋,比在家里舒坦多了。”
“爷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吧。等我想回去了,自然就回去了。”
“爷爷,”我鼓起勇气,“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不重要,”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没有钱,连被人惦记的资格都没有。”
挂了电话,我哭了。
我为我爷爷感到悲哀。
也为我们这个家,感到悲哀。
一个星期后,我爷爷回来了。
他自己坐出租车回来的,精神看起来比走之前好多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
我爸妈,我叔叔婶婶,还有我堂弟。
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
我爷爷走进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脸上堆着关切的笑。
“爸,您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们了!”
“是啊爸,您去哪了也不说一声。”
我爷爷没理他们,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看了看桌上的银行卡,又看了看我们。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挺老实啊。”
没人敢接话。
“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们说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
“我决定了,请个保姆。”
“什么?”我妈第一个叫了起来,“请什么保姆?有我们照顾您还不够吗?”
“是啊爸,外人哪有自家人贴心。”我叔叔也急了。
他们真正担心的,不是贴不贴心。
他们担心的是,一个外人的介入,会分走原本属于他们的资源和关注,甚至,是未来的财产。
“不够,”我爷爷淡淡地说,“你们的照顾,太贵了,我要不起。”
“我请个保姆,一个月给她五千块钱。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让她给我买咸鱼,她就得给我买咸鱼。我吃剩下的,她还能帮我倒掉,不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浪费,说我不爱惜身体。”
“我死了,她拿钱走人,跟她没半点关系。我们俩,清清楚楚,就是雇佣关系。”
“不像你们,”他看着我们,“打着孝顺的旗号,干着投资的买卖。我每天看着你们演戏,累。你们演,也累。”
“所以,就这么定了。我已经联系好了,保姆姓陈,明天就来。”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银行卡,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回了自己房间。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叔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妈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爸,则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无力的悲凉。
我们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我们用尽全力,想抓住那份不属于我们的财富。
最后,却连最基本的亲情和尊严,都一起输掉了。
第二天,陈姨来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看起来很朴实,手脚麻利。
她一来,我们家立刻就变了样。
我妈不用再五点半起床去买菜了。
我爸也不用下班回来就擦地了。
陈姨一个人,包揽了所有家务,还把我爷爷照顾得妥妥帖帖。
她会按照我爷爷的口味做饭,咸淡适中。
我爷爷想吃零食,她会偷偷给他买一点,然后跟我爷爷“约法三章”,一天只能吃一小包。
她会陪我爷爷看电视,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有时候还会被逗得哈哈大笑。
我爷爷的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阴郁的“皇帝”。
他变回了一个普通的老头。
一个会笑,会闹,会耍赖的,可爱的老头。
我妈一开始,对陈姨充满了敌意。
她总觉得陈姨是来抢她“饭碗”的。
她会跟在陈姨屁股后面,挑各种毛病。
“地擦得不干净,这里还有头发。”
“菜炒得太油了,爸不能吃这么油的。”
陈姨也不跟她吵,总是笑呵呵地说:“哎,好,下次我注意。”
时间长了,我妈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
她发现,陈姨来了之后,她轻松了太多。
她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去跳跳广场舞,可以跟老姐妹们逛逛街。
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我爸也一样。
他不再需要每天回家就看我爷爷的脸色,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们家的低气压,就这么被一个外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我和陈姨,反而成了朋友。
有时候我下班早,会跟她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
她会跟我讲她家里的事,讲她的儿子女儿。
我也会跟她吐槽我工作上的烦心事。
有一天,我问她:“陈姨,你觉得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正在择菜,想了想,说:“老爷子啊,是个好人。就是太孤独了。”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没人陪他说话。你们都太怕他了,把他当神仙供着。其实啊,他就是个老小孩,得哄着。”
我听着她的话,突然明白了。
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是在用“孝心”绑架我爷爷。
其实,我们也是被那一万七千块钱,绑架了。
我们迷失在金钱的迷雾里,忘记了亲情最开始的模样。
忘记了,我爷爷需要的,不是山珍海味,不是智能马桶。
他需要的,只是陪伴,只是尊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人。
而这些,我们都没给。
反倒是一个外人,一个拿钱办事的保姆,给了他。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叔叔一家,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偶尔来一次,也是坐一会儿就走,不再像以前那样,嘘寒问暖,大献殷勤。
我爷爷也不在意。
他有陈姨陪着,有象棋下,有神剧看,过得挺乐呵。
有一天,我爷爷把我叫到他房间。
他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晓晓,这里面有二十万,是爷爷给你的嫁妆。”
我吓了一跳,“爷爷,我不能要!”
“拿着,”他把存折塞到我手里,“这是爷爷的心意。跟你爸妈,你叔叔他们,没关系。”
“爷爷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是真心关心我这个老头子,而不是关心我的钱。”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找个好人家,别像你爸妈这样,活得太累。”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存折,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哭,不是因为那二十万。
而是因为那句“只有你,是真心关心我”。
这是我应得的吗?
我也曾因为那一万七,对我爷爷有过怨怼,有过腹诽。
我也曾冷眼旁观,看着家人上演一幕幕荒诞剧。
我并不比他们高尚。
我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点不忍,多了一点点清醒。
“爷爷,”我擦干眼泪,“谢谢您。”
我没有再推辞。
我知道,这是我爷爷,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爱,也维护他最后的尊严。
他想告诉我们所有人,他的钱,他自己有权支配。
他可以给那个他认为值得的人。
后来,我用这笔钱,付了首付,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小小的单身公寓。
我搬了出去。
我需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间。
我每个周末,还是会回家看我爷爷。
我们会像普通祖孙一样,聊聊天,散散步。
我妈和我爸,也好像终于从那个“一万七”的魔咒里解脱了出来。
他们开始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计划着去哪里旅游。
我们家的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叔叔知道我爷爷给了我二十万后,又来闹过一次。
他说我爷爷偏心,说我爸妈在背后搞小动作。
我爷爷直接把拐杖顿在地上。
“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你要是眼红,你也让你女儿来真心孝顺我几天试试!”
我叔叔被怼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钱的事。
去年冬天,我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走的。
享年九十一岁。
他的葬礼,办得很体面。
来了很多他的老战友,老同事。
我们一家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那里,接受吊唁。
我没有哭得撕心裂肺。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葬礼结束后,律师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宣读了我爷爷的遗嘱。
我爷爷把他名下的老房子,留给了我爸。
把剩下的所有存款,大概还有一百多万,分成了四份。
我爸一份,我叔叔一份,我一份。
最后一份,他留给了陈姨。
他说,陈姨在他最后的几年里,给了他家人都给不了的温暖和体面。
这是她应得的。
我叔叔听到这个结果,脸都绿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
也许,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有些东西,是算计不来的。
我爸妈,则显得很平静。
他们可能早就接受了,我爷爷的钱,从来都不完全属于他们。
我拿着属于我的那份遗产,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我爷爷,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他用他的一生,用他那一万七的退休金,让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钱,可以买来很多东西。
舒适的生活,殷勤的照顾,虚假的笑脸。
但它买不来真心,买不来尊重,也买不来一个人生而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依然有无数个像我们家一样的家庭。
为了钱,为了房子,为了生存,上演着一幕幕的悲喜剧。
我不知道他们最终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在故事的最后,我们家找回了比那一万七千块钱,更重要的东西。
来源:自由雪梨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