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对着一堆发霉、虫蛀、快要散架的故纸堆,用镊子、毛笔、还有一碗自己调的浆糊,跟时间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
我叫姜南,三十五岁,未婚,在市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上班。
工作听起来挺有文化,其实就是个高级裱糊匠。
每天对着一堆发霉、虫蛀、快要散架的故纸堆,用镊子、毛笔、还有一碗自己调的浆糊,跟时间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
我的生活,就像那些古籍,安静,陈旧,闻得见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除了我哥,姜北。
他是我这本乏善可陈的书里,唯一一抹亮色。
可惜,这抹亮色在十年前就熄灭了。
工伤事故,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当场就没了。
那年他才二十八,留下了嫂子李静,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乐乐。
我哥叫姜北,我叫姜南,我俩的名字凑在一起,就是“大江南北”。
我爸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货车司机,他觉得这名字特有气势。
我哥走了,我爸妈前几年也跟着走了,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南”,再也没有“北”了。
我哥走后的第二年,嫂子李静就改嫁了。
嫁给了一个外地的生意人,带着乐乐,走得干干净净。
我求她把乐乐留下,我养。
她说:“姜南,你别傻了,你一个月挣多少钱?跟着我,孩子才有好日子过。”
她还说:“他人很好,会把乐乐当亲儿子待的。”
我当时气得发抖,骂她没良心,骂她忘了我哥是怎么疼她的。
她只是红着眼圈,不说话,最后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上了那个男人的车。
车窗摇上去,隔绝了我的咒骂和乐乐模糊的哭声。
从那以后,十年,音讯全无。
她换了手机号,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我只有一张乐乐周岁时的照片,胖乎乎的,冲着镜头傻笑,眉眼间有我哥的影子。
十年,足够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一个半大少年。
也足够把我从一个刚毕业的愣头青,熬成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中年妇女。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修复室里用针管给一本清代县志的虫洞注胶。
夕阳的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着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一切都安静得像一幅静物画。
直到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是楼下王阿姨。
“小南!你快回来!你家门口……哎呀,你快回来吧!”
王阿姨的声音又急又兴奋,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诡异。
我心里咯噔一下。
水管爆了?还是电表着火了?
我匆匆收拾了工具,跟主任请了假,一路小跑着往家赶。
我们这栋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公房,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昏暗,潮湿,墙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
远远地,我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几个人。
还有一辆车。
一辆我只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的,黑得发亮的,看起来就很贵的车。
那车停在破旧的居民楼下,像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绅士,误入了一个破烂的贫民窟。
违和,极其违和。
王阿姨一看见我,就冲上来拉住我。
“小南,你可回来了!那小伙子,在你家门口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她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
“开那么好的车,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说是找你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我家那扇斑驳的铁门前。
他很高,大概一米八几,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里面是件简单的白T恤。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皮肤很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又贵气。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样子。
我不认识他。
我确信,我的生活圈子里,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画风的人。
“你谁啊?”我走过去,隔着两步远,警惕地问。
推销的?还是诈骗的?
最近社区总在宣传,新型诈骗,专门挑独居女性下手。
他转过身,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请问,是姜南女士吗?”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又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我是。”我皱着眉,“你找我什么事?”
他似乎有些紧张,抿了抿嘴唇,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我叫蒋乐。”
他说。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蒋乐?
我哥的儿子,小名叫乐乐。
当年为了让他户口好上,嫂子托人找关系,大名就叫的蒋乐。
可……
我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浑身写着“精英”和“昂贵”的年轻人。
再想想我记忆里那个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被我抱在怀里咯咯笑的奶娃娃。
怎么可能?
“你认错人了吧。”我几乎是立刻就否认了。
这太荒谬了。
像个蹩脚的电视剧本。
“我没认错。”他很坚持,“我找您,姑姑。”
“姑姑”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已经十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我哥还在的时候,他总爱开玩笑,提前教还是个奶娃娃的乐乐:“快,叫姑姑,叫姑姑有糖吃。”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周围的邻居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抽气声,八卦的雷达“嗡嗡”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从包里摸出钥匙。
“进来吧。”
我打开门,把他让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好奇和议论都关在了门外。
我的家很小,一室一厅,所有的家具都上了年纪。
他一进来,这逼仄的空间就显得更局促了。
他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无措地环顾着四周,那身昂贵的衣服和我家破旧的沙发、掉漆的茶几格格不入。
“坐吧。”我指了指沙发。
他犹豫了一下,坐下了,坐得很直,只坐了三分之一的边。
我给他倒了杯水,用的是我平时自己喝的搪瓷杯,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他双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姑姑”。
我没应声,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开始审视他。
他比我哥要高,也更清瘦一些。
但那眉眼,那鼻梁,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的有我哥的影子。
只是,我哥的眼神是温和的,带着点憨厚。
而他的眼神,是清澈的,又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疏离。
“你说你叫蒋乐?”我先开口。
“是。”
“我怎么相信你?”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我的户口本复印件,还有……一份亲子鉴定。”
我愣住了。
亲子鉴定?
我打开文件袋,手有点抖。
户口本上,他的名字确实是蒋乐。
户主是李静,关系是母子。
另一份,是DNA鉴定报告。
申请人是他自己,鉴定对象是……一根头发。
报告的结论部分,用黑体字标注着: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送检样本毛发与蒋北(已故)的检材存在叔侄/姑侄亲缘关系。”
蒋北的检材?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哪来的我哥的……”
“我母亲那里,还留着他生前用过的一把梳子。”他解释道,语气很平静,“我偷偷拿了一根上面的头发。”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李静……她还留着我哥的东西。
我盯着那份报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紧绷了十年的神经。
是真的。
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真的是乐乐。
是我的侄子。
我那个十年没见的,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侄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是该高兴吗?
可我看着他,只觉得陌生。
铺天盖地的陌生感。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干巴巴地问。
“挺好的。”他点点头,“我继父……对我很好。他把我当亲生儿子,送我出国念书,我去年刚回来。”
出国念书。
难怪。
难怪他身上有那种我看不懂的气质。
“你妈妈呢?李静,她好吗?”
提到李静,他的眼神暗了一下。
“她……也还好。只是身体不太好,常年生病。”
我心里五味杂陈。
常年生病?是报应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又觉得是自己太刻薄。
“那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手里的搪瓷杯。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继父的亲生儿子。”
“我妈告诉我的,她说我亲生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因为意外去世了。还说,我有个姑姑,也很疼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以前小,不懂事。后来大了,就总想来看看。我想知道,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看看,我爸爸的家人。”
“我求了我妈很久,她才把您以前的地址告诉我。我找了私家侦探,才确定您还住在这里。”
私家侦探。
好家伙。
这四个字,彻底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和他,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十年了。
十年里,我无数次幻想过和乐乐重逢的场景。
我以为他会过得很苦,会被继父欺负,会穿得破破烂烂。
我甚至想过,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他继父所在的城市,把他偷偷“偷”回来。
可现实呢?
现实是,他过得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
他坐着豪车,穿着名牌,一口一个“私家侦探”。
而我,还守在这间破屋子里,靠着微薄的薪水,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我算什么呢?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穷酸的,不合时宜的“姑姑”?
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和委屈涌上心头。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站起来,语气冷了下来,“看完了,就回去吧。”
“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别在我这儿耽误工夫了。”
我这是在下逐客令。
他愣住了,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满是错愕和受伤。
“姑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不重要。”我打断他,“重要的是,你和你妈,十年前就做出了选择。你们选了那条阳关道,就别再回头来看我这座独木桥了。”
“回去告诉你妈,我过得很好,不用她惦念。也告诉她,别再让你来了。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我说完,就转过身,假装去收拾桌子,不看他。
我怕我一看他那张酷似我哥的脸,心就会软下来。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然后,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姑得,我先走了。您别生气,我改天再来看您。”
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
我维持着收拾东西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然后渐渐远去。
我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哥,你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长大了。
长得很好,比我们都有出息。
可我,却把他赶走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蒋乐那张斯文又疏离的脸,一会儿是李静决绝的背影,一会儿又是我哥憨厚的笑容。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同事小张看我脸色不对,关心道:“南姐,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我摇摇头:“没事。”
“对了,南姐,听王阿姨说,昨天有个开豪车的帅哥来找你?说是你侄子?真的假的啊?”小张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假的。”我脱口而出,“推销的。”
小张“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地走了。
我不想解释。
这件事太复杂,太离奇,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接下来的几天,蒋乐没有再出现。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上班,下班,修复古籍,一个人吃饭。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乱了。
那份被我随手扔在抽屉里的亲子鉴定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炭,时时刻刻烙着我的神经。
我开始频繁地走神。
对着一本破损的明代话本,我会突然想起蒋乐那双酷似我哥的眼睛。
吃着泡面,我会突然想起他说,他继父送他出国念书。
晚上躺在床上,我会翻来覆去地想,李静为什么常年生病?她过得真的好吗?
一个星期后,周六,我休息。
我正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菜,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又是他。
蒋乐。
今天他没穿西装,换了一身简单的运动服,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
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我不想开门。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门外,也不再按门铃,也不敲门。
我们俩,隔着一扇铁门,就这么对峙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败下阵来。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门打开了。
“你又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姑姑。”他看见我,露出了一个有点讨好的笑,“我给您带了点东西。”
他把手里的袋子举了举。
是些包装精美的礼盒,看起来像是高级补品和进口水果。
“我不需要。”我侧身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您别生气了,好吗?”他放低了姿态,声音里带着恳求,“上次是我不好,太唐突了。”
“我只是……只是太想见您了。”
我看着他。
阳光下,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双眼睛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期待,有不安,还有一丝……脆弱。
我的心,又软了。
“进来吧。”我叹了口气,让开了路。
他如蒙大赦,连忙走了进来,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姑姑,您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您家楼下那家店的生煎包,还有豆浆。”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餐盒。
我愣住了。
我们家楼下的那家“老王记生煎”,是我吃了快二十年的早餐铺子。
他怎么会知道?
“我问了楼下的王阿姨。”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说您最喜欢吃这个。”
这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竟然会为了讨好我,去跟一个爱嚼舌根的老太太打听我的喜好。
我心里那块坚冰,又融化了一点。
“放那吧,我一会儿吃。”我没再赶他走,自己去厨房倒了杯水。
他跟了进来。
我的厨房很小,转身都困难。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那个生了锈的水龙头,和旁边布满油污的墙壁,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姑姑,您这房子,太旧了。”他说。
“旧怎么了?能遮风挡雨就行。”我不喜欢他那种带着怜悯的眼神。
“我给您换个房子吧。”他脱口而出。
我差点被水呛到。
“你说什么?”
“我在市中心有个楼盘,三居室,精装修,您随时可以搬过去。”他说的那么轻松,好像在说“我给你买个包子”一样。
一股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灶台上。
“蒋乐,你给我听着。”
“第一,我不需要你给我买房子。我这辈子,没花过别人一分钱,除了我爸妈和我哥。以后也不会。”
“第二,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随便安排别人的人生吗?你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在炫耀?”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姑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想为您做点什么……”他急着解释。
“为我做点什么?”我冷笑一声,“十年前,我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哥刚走,我一个人,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照顾你和你妈。我求你妈别走,我求她把你们留下,我说我砸锅卖铁也养活你们。她听了吗?”
“她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有钱男人走了!十年!整整十年!一个电话都没有!她把我当什么了?把你这个亲侄子当什么了?”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吼得声嘶力竭,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蒋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我的话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对不起。”
“姑姑,对不起。”
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眶,也红了。
“我不知道……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她只说,您很忙,不方便我们打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道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下去。
我还能怎么样呢?
对他发火吗?
他也是无辜的。
当年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颓然地坐倒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抱着头,觉得无比疲惫。
“你走吧。”我说,声音嘶哑。
“姑姑……”
“我求你了,你走吧。让我想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没再坚持。
把那些东西留在桌上,默默地离开了。
这一次,我没有去听楼下的汽车声。
我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被我那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任何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恐怕都受不了。
可我没想到,第三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提着任何礼物,也没有再说什么“给你买房子”的蠢话。
他只是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拖把。
还有一个装着清洁剂、抹布、刷子的小桶。
我打开门的时候,彻底懵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
“姑姑。”他冲我笑了笑,笑容有点不自然,“我看您这里……有点乱。我帮您打扫一下卫生。”
说完,他也不等我同意,就自顾自地换了鞋,拎着桶进了屋。
然后,他就真的开始打扫起来。
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活。
拖地的时候,不是把水弄得到处都是,就是把拖把撞到家具上。
擦窗户的时候,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刷厕所的时候,被洁厕灵呛得眼泪直流。
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看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这个身价不菲的富家少爷,在我这间不到六十平米的破房子里,忙得满头大汗。
这算什么?
赎罪?
还是某种行为艺术?
“行了行了,你别弄了!”我终于看不下去了,“再让你弄下去,我这房子都要被你拆了!”
我把他手里的刷子抢过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脸上还沾着一块灰。
“姑姑,您不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生哪门子气?我就是觉得,你一个大少爷,跑来给我当钟点工,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不怕。”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只要您别赶我走就行。”
我的心,又被戳了一下。
那天,我没有再赶他走。
我们俩一起,把那个小小的家,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中午,我用他买来的菜,做了两碗面。
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我哥生前最爱吃的。
他吃得很快,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看着空碗,突然说:“姑姑,我能看看我爸爸的照片吗?”
我的手一顿。
我起身,从卧室最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落了灰的相册。
我坐到他身边,一页一页地翻给他看。
“这是你爸爸,高中毕业的时候,瘦得跟猴儿似的。”
“这是他上大学的时候,跟同学去爬山,晒得跟个黑炭一样。”
“这是……我爸妈,你爷爷奶奶。”
“这是我们一家人,在你出生前一年照的。那时候你爸刚跟你妈谈恋爱,非要拉着她一起来。”
照片上的我哥,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搂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
他身边的李静,年轻,漂亮,带着点羞涩。
蒋乐凑得很近,一张一张,看得极其认真。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照片上我哥的脸。
“他看起来……很爱笑。”他说,声音很低。
“是啊。”我点点头,“他就是个傻乐呵。天大的事,在他眼里,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对您,一定很好吧?”
“他是我哥。”我说,“我们俩,从小打到大,但也只有他,会把唯一的鸡腿让给我吃,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拼命。”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就哽咽了。
蒋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相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好像……消失了。
从那天起,蒋乐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
他不带任何昂贵的礼物,有时候是菜场买的新鲜蔬菜,有时候是刚出炉的面包。
他也不再提给我换房子,而是像个普通的晚辈一样,陪我聊聊天,帮我干点活。
他会跟我讲他在国外留学的趣事,讲他公司里那些复杂的项目。
我也会跟他讲我哥小时候的糗事,讲我们那个虽然清贫但很温暖的家。
我们小心翼翼地,试图在对方的世界里,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开始慢慢习惯他的存在。
习惯了周末的门铃声,习惯了家里多一个人吃饭,习惯了听他叫我“姑姑”。
我甚至开始,在他身上,寻找我哥的影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跟我哥一模一样。
他认真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性地皱眉,也跟我哥如出一辙。
我常常看着他,就会陷入恍惚。
仿佛我哥从来没有离开过。
仿佛他只是长大了,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种感觉,让我贪恋,又让我害怕。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他是蒋乐,不是姜北。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太孤独了。
孤独了太久。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说起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虚假的平静。
那天,他陪我去图书馆加班。
他坐在我的工作台对面,安安静静地看书。
我正在修复一幅古画,需要一种特殊的矿物颜料。
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奇怪,我记得上周刚补过货的。”我自言自语。
“姑姑,您是不是有心脏病?”他突然抬头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看到您桌上放着这个。”他指了指我笔筒边上的一个小药瓶。
是速效救心丸。
“哦,这个啊。”我松了口气,“这不是我的。是我一个老同事的,她心脏不好,前几天落在我这儿了,我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表情却有些奇怪。
我当时没在意。
可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心脏病……
一个尘封已久的,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哥。
我哥在去世前的一次体检中,查出有先天性的心脏问题。
医生说,不算严重,但不能太劳累。
可为了多挣点钱,给我妈治病,给我攒嫁妆,他还是去了那个最累最危险的建筑工地。
这件事,除了我们家人,就只有李静知道。
蒋乐……他为什么会突然问我有没有心脏病?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找到了蒋乐的手机号。
我想打电话给李静。
我必须打电话给她!
我必须问清楚!
可是,我没有她的号码。
第二天,蒋乐又来了。
我一整晚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姑姑,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他担忧地问。
我死死地盯着他。
“蒋乐,把你妈的电话给我。”
他愣住了。
“姑姑,您要我妈的电话干什么?”
“你别管,给我!”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串号码报给了我。
我立刻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一个虚弱的,又有些熟悉的女声传来。
是李静。
“李静,是我,姜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夹杂着惊慌的抽气。
“姜南?你……你怎么会……”
“蒋乐给我的。”我打断她,“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我哥……他的心脏病,是不是遗传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我能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李静,你说话!”我几乎是在嘶吼。
“是……”
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乐乐……乐乐他,也遗传了。”
“他三岁那年,有一次感冒,诱发了心肌炎……没抢救过来。”
轰——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手里的电话,滑落在地。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蒋乐,那个我以为是乐乐的年轻人。
我的嘴唇在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乐乐……
我的乐乐……
早在七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姑-姑?”
蒋乐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他上前一步,想扶我。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尖叫出声。
“别碰我!”
“你不是他!你不是乐乐!”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的质问,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也刺向了他。
他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姑姑……您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问你是谁!你这个骗子!”
“你妈是个骗子!你也是个骗子!”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打碎?!”
“好玩吗?看着我这个傻子,把一个陌生人当成亲侄子,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我歇斯底里地吼着,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语言,射向他。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样脆弱无助,如同被全世界抛弃了的表情。
电话还没挂断。
李静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姜南!你别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骗了他!是我对不起你们!”
“乐乐走了以后,我快疯了。我老公……他不能生育,我们家业那么大,不能没有继承人……所以,我们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
“他跟乐乐长得有几分像,年纪也差不多……我们就给他取名叫蒋乐,告诉他,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只是身世有些特殊。”
“我们告诉他,他有个亲生父亲,叫姜北,有个姑姑,叫姜南。”
“我们把你们的故事都告诉了他,只是……只是隐瞒了乐乐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他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乐乐。他这次回国,非要来找你,我拦都拦不住……”
“姜南,我求求你,别把真相告诉他……他会受不了的……”
李静的哭求,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我僵住了。
我看着眼前的“蒋乐”,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手机。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去相信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谎言。
他带着满腔的孺慕之情,来寻找自己所谓的“亲人”。
而我,却要亲手告诉他,他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他的父亲,不是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不是他的母亲。
他心心念念的姑姑,也根本不是他的姑姑。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属于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
这对他来说,该有多残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该怎么办?
是继续配合李静,演完这场戏?
还是,把这血淋淋的真相,揭开给他看?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又迷茫的眼睛,那双像极了我哥的眼睛。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我弯腰,捡起手机,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走吧。”
“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姑姑……为什么?”
“我不明白……刚才电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我姑姑吗?我不是乐乐吗?”
他一连串地追问,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没有为什么。”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听错了,也记错了。我没有一个叫乐乐的侄子。”
“你走吧,现在就走。”
我指着门口,声音冷得像冰。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
那眼神,从震惊,到不解,到受伤,最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什么也没再说。
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家。
那背影,萧瑟,孤单,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哥,对不起。
我把你的“儿子”,又一次弄丢了。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又恢复了死寂。
甚至比以前更加死寂。
蒋乐没有再出现。
我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
梦里,一会儿是婴儿乐乐冲我咯咯笑,一会儿是少年蒋乐红着眼圈问我“为什么”。
两个身影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瘦了很多,精神也变得恍惚。
同事小张都看出来了。
“南姐,你是不是失恋了?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只是苦笑,不说话。
是啊,我“失恋”了。
我失去了我幻想了十年的亲情,失去了那个我刚刚找回来的“侄子”。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
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姜阿姨,您好。我是周寻。”
周寻?
我不认识。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正要删除。
第二条短信又进来了。
“我就是之前的‘蒋乐’。”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悬在了半空中。
周寻……这才是他的真名吗?
“我都知道了。”
“我不是蒋乐,我也不是您的侄子。”
“对不起,之前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
“谢谢您,没有当面拆穿我。也谢谢您,让我知道了,被人当成家人的感觉。”
“我这几天,回了一趟我出生的那个城市的孤儿院。我找到了我的档案。”
“我叫周寻。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您多保重。如果可以,我想……以后还叫您一声‘阿姨’。”
“再见,姜阿姨。”
我看着那一条条短信,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字迹。
周寻。
他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是李静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猜到的。
我只知道,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经历了人生被彻底颠覆的巨大冲击后,没有崩溃,没有怨恨。
他甚至,还在感谢我。
感谢我给了他一段虚假的温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颤抖着手,给他回了信息。
“好。”
我只回了一个字。
但我想,他会懂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周寻的任何消息。
他像一颗流星,划过我沉寂的生命,带来了一瞬间璀璨的光芒,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修复古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我的桌上,多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不是我哥,也不是婴儿乐乐。
是我从网上找到的一张周寻的照片。
是他参加一个什么商业论坛时被记者拍下的,穿着西装,意气风发。
我每天看着这张照片,心里会默念:
周寻,你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找到,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家?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又是半年。
那天,又是一个周六的下午。
我正在家里看书,门铃又响了。
我以为是邻居,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他。
周寻。
他瘦了,也黑了,头发剪得很短,褪去了之前的精英感,多了几分风霜的味道。
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夹克,牛仔裤。
但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那笑容,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又温暖。
“姜阿姨。”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亮。
“我回来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
“我去了很多地方。”他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我去了我父母的老家,一个很小很小的山村。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
“我找到了他们的墓,也见到了几个远房的亲戚。”
“然后,我又去了西藏,做了一段时间的志愿者。”
他简单地讲述着这半年的经历,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静。
“我想了很多。”
“我想,我的亲生父母给了我生命。我的养父母,给了我富足的生活。而您……”
他顿了顿,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您给了我真相,和回家的路。”
“我以前,一直活在别人给我设定的故事里。我努力想成为那个故事里的人,想成为‘蒋乐’,想成为您的好侄子。”
“直到那天,您把我赶出去。我才明白,假的,终究是假的。”
“一开始,我很难过,很绝望。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了。”
“但是后来,在那个小山村里,看着我父母的墓碑,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是谁,不该由别人来定义。我是周寻,我就是我。”
“我的过去,无法选择。但我的未来,可以。”
“所以,我回来了。”
“姜阿姨,”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我能不能……把这里,当成我的家?”
“不是作为‘蒋乐’,而是作为周寻。”
“我没有亲人了。您……也没有了。”
“我们,能不能做彼此的家人?”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脱胎换骨的年轻人。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谎言包裹的富家少爷,而是一个找到了自我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感动。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张开了双臂。
“回来就好。”
“回家了,孩子。”
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温暖,很用力。
像十年前,我哥最后一次抱我一样。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叫“乐乐”的侄子。
但我拥有了一个叫“周寻”的家人。
命运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兜兜转转,还是把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北”,以另一种形式,还给了我这个孤独的“南”。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