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冰棍早就卖断了货,连带着冰棍纸都透着一股甜腻腻的汗味儿。
八五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婆娘,逮谁跟谁撒泼。
厂里的冰棍早就卖断了货,连带着冰棍纸都透着一股甜腻腻的汗味儿。
我叫陈卫东,二十八了,红星机械厂三车间的焊工。
光棍一条。
下午翘了半天班,车间主任那张脸黑得像锅底,我懒得理他。
心里燥得慌,不如来护城河边钓两条鱼,晚上喝顿小酒。
风都是热的,吹在脸上黏糊糊的,跟没洗干净的抹布似的。
鱼竿扔下去半天,浮漂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点了根“大前门”,烟雾燎得眼睛疼。
这日子,没劲。
就像这河里的死水,不起一点波澜。
我正琢磨着晚上是喝二两还是半斤,就听见“噗通”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午后,格外扎耳朵。
我扭头一看,不远处的石桥上,几个半大孩子在打闹。
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脚下一滑,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挺挺栽了下去。
“有人掉水里了!”
桥上的孩子先是愣住,然后炸了锅,尖叫着四散跑开,喊着“来人啊”。
我脑子“嗡”的一下。
烟头掉在地上,烫了脚背一下,我都没觉得疼。
那女孩在水里扑腾,脑袋一上一下,眼看就要沉下去。
这护城河,看着平静,底下水草多,暗流急,每年都得淹死几个不知深浅的。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这个。
来不及多想,我把上衣一扒,鞋也顾不上脱,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河水比想象的要凉,混着一股子水草和烂泥的腥味儿,呛得我直反胃。
我水性好,是小时候在老家野河里练出来的。
可穿着裤子,还是觉得手脚沉得像灌了铅。
我奋力朝那团小小的身影游过去。
那小姑娘已经不怎么扑腾了,就在水里一起一伏。
我心里一紧,骂了句脏话。
千万别有事。
游到跟前,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大概是吓蒙了,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我,整个人缠了上来。
我被她缠得根本施展不开,身子一个劲儿往下沉。
“松开!松开!”我冲她吼,可她哪里听得进去。
没办法,我只能一咬牙,一个手刀砍在她后颈上。
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这下好办多了。
我揽着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岸边划。
胳acronym, a word formed from the initial letters of a name, such as 'NATO', from 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 or a phrase, such as 'scuba', from self-contained underwater breathing apparatus. An acronym is distinguished from an abbreviation, which is a shortened form of a word or phrase, such as 'Mr' for 'Mister' or 'Jan.' for 'January'.
岸上的土又湿又滑,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她弄上岸。
我累得像条死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那女孩躺在我身边,小脸煞白,嘴唇发紫,没了动静。
我心里咯噔一下。
顾不上累,我翻过她的身子,让她趴着,用力拍她的背。
没反应。
我又把她翻过来,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法子,给她做什么人工呼吸。
我一个二十八岁的老光棍,连姑娘的手都没正经摸过,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
救人要紧。
我捏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又按她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单调的动作。
“咳……咳咳……”
突然,她猛地呛咳起来,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
我一屁股坐回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
她活了。
小姑娘睁开眼,眼神还有点迷茫,看到我这张陌生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能哭就好,能哭就没事。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这小伙子是好样的!”
“是啊,现在这种见义勇为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什么感觉,就是累。
浑身湿透了,风一吹,冷得直哆嗦。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
“萌萌!萌萌!你怎么样?”
一个穿着白衬衫、卡其布长裤的年轻人疯了似的挤了进来。
他看起来跟我年纪相仿,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像我,浑身都是泥和机油味儿。
他冲到女孩身边,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声音都在发抖。
“萌萌,别怕,哥来了,哥来了……”
他一边安抚着女孩,一边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感激。
“同志,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可当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落在我脸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也愣住了。
周围的议论声,女孩的哭声,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张脸。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不是像。
是一模一样。
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就连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在同一个位置。
就像……就像每天早上我在那块破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
只不过,他的脸更白净,没有我脸上的风霜和疲惫。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也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
周围的人群也发现了不对劲,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哎?这俩人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双胞胎吧?”
“不可能吧,你看他们穿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个年轻人,也就是萌萌的哥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颤抖着嘴唇,几乎是耳语般地问我。
“你……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卫东。”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叫陈卫军。”
陈。
他也姓陈。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是在唐山大地震里成的孤儿。
那年我七岁,家没了,爹妈没了,我以为……我以为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在孤儿院待到十六岁,然后进了厂,成了学徒。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姓陈的,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就剩我一个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
“哥……”
他突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一声“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了二十多年的记忆。
我好像看到,在那个天摇地动的夜晚,废墟之下,一个小小的我,紧紧拉着另一只同样小小的手。
“弟弟,别怕,哥在……”
“哥,我怕……”
后来,天亮了,人来了,我们被扒了出来。
一片混乱里,我被人抱走了,哭着喊着,回头再找,那只手,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陈卫军一把扶住我,他的手在抖,我的胳膊也在抖。
“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二十一年。
我找了二十一年的弟弟,我以为早就死在了那场灾难里的双胞胎弟弟,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老天爷,你他妈的真会开玩笑。
陈卫军坚持要送我去医院,说我泡了脏水,怕感染。
我摆摆手,说没事,皮实着呢。
倒是他妹妹萌萌,吓得不轻,得赶紧去看看。
他给我留了个地址,说是个机关大院,让我明天一定去找他。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看厚度,得有百十来块,硬要塞给我。
“哥,你拿着,先去买身干净衣服。”
我给推了回去。
“不用,我有。”
我陈卫东再穷,也不能刚见面就要弟弟的钱。
他拗不过我,只好把钱收了回去,眼神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他抱着萌萌,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站在河边,看着他们坐上一辆吉普车,消失在街角。
吉普车。
那不是一般人能坐得起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浑身湿透,沾满了泥。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裤子,脚上一双快磨平了的解放鞋。
兜里,除了几毛钱,就剩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我突然觉得,这风,比刚才更冷了。
回到我的“家”,那栋住了上百户人的筒子楼。
楼道里昏暗潮湿,弥漫着一股煤烟味、饭菜味和厕所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邻居张姐在水房洗衣服,看到我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陈,你这是掉河里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快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别感冒了!”张姐是个热心肠。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
十几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柜子,就是全部家当。
墙上贴着一张巩俐的电影海报,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
我脱下湿衣服,胡乱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的工服。
坐在床边,我从柜子最底下,翻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穿着一样的衣服,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这是我们五岁时,我爸带着我们去城里照相馆照的。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一人一张。
地震后,我从废墟里扒出了我爸的钱包,里面就剩这张照片。
我一直以为,另一张,连同我的弟弟,都永远埋在了那片瓦砾之下。
我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陈卫军。
我的弟弟。
他活得很好。
他有家,有妹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着吉普车。
而我呢?
我有什么?
一间破屋子,一身机油味,还有一个看不到头的未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清楚。
我把那半包烟抽完了,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的救援现场。
我被人抱着,拼命挣扎,哭喊着“弟弟”,可没人听我的。
他们都说,你弟弟没了,别想了。
后来,我就真的不敢想了。
一想,心就疼得像被挖掉了一块。
现在,这块被挖掉的心,好像又被塞了回来。
可是,它带着别人的温度,别人的形状,硌得我生疼。
第二天,我还是请了假,去了陈卫军给我的地址。
那是个大院,门口有站岗的卫兵,气派得很。
我报了陈卫军的名字,卫兵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陈卫军就跑了出来。
他今天换了一身蓝色的确良衬衫,显得更精神了。
看到我,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一上午了。”
他拉着我的手就往里走,那股子亲热劲儿,让我有点不适应。
大院里很安静,一栋栋红砖小楼,楼前种着花草。
跟我的筒子楼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家在二楼。
一进门,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就迎了过来。
“这就是卫东吧?快进来,快进来!”
陈卫军介绍说:“哥,这是我妈。”
我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叫什么。
“阿……阿姨好。”
他妈妈姓李,是市医院的副院长。他爸爸姓林,是市里的一个干部。
当年,李阿姨作为医疗队的一员去唐山救援,在孤儿临时安置点发现了他。
那时候他发着高烧,说胡话,一直喊“哥”。
李阿姨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家。后来一直没找到他的家人,就办了领养手续,当亲儿子养。
萌萌,也就是林萌,是他们后来生的女儿。
林叔叔从书房里走出来,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
他握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不住地点头。
“像,真像。卫军小时候就老念叨他有个哥哥,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萌萌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我,一点也不怕生,甜甜地喊:“大英雄哥哥!”
她已经完全好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李阿姨拉着我坐下,桌上摆满了水果、点心,还有一壶泡好的茶。
她问我的工作,问我的生活,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捡着能说的说了一些。
孤儿院,进工厂,当工人。
我说得很平淡,可李阿姨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好孩子,你受苦了。”
陈卫军坐在我旁边,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给我添点茶水。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顿饭的工夫,我大概了解了陈卫军的人生。
他被林家收养后,一路读书,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
现在在市设计院工作,是个工程师。
前途无量。
吃午饭的时候,一桌子丰盛的菜。
红烧肉,清蒸鱼,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菜。
我埋头扒饭,吃得很快。
这是我在工厂食堂养成的习惯,去晚了就没好菜了。
李阿姨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卫东,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嘴里塞满了饭菜,只能含糊地点头。
我能感觉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同情,有关切,还有一丝……我说不出来的尴尬。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闯入者,打破了这个家庭原有的和谐。
吃完饭,陈卫军拉我到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有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桌上放着图纸和模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哥,这里是五百块钱,你先拿着。”
五百块。
我一年多的工资。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要。”
“哥,你听我说,”他急了,“这不是施舍,这是我当弟弟的一点心意。你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我……”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我说了,我不要。”我的语气很硬。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看着我,“气我当年没找到你,气我过得比你好?”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嫉妒吗?
我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是双胞胎,命运却差了这么多?
他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的时候,我在满是油污的车间里当学徒,手上烫得到处是泡。
他在跟同学谈天说地的时候,我在为了几毛钱的加班费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他在规划着宏伟的蓝图时,我还在为下个月的饭票发愁。
这些话,我没法说出口。
说出来,就显得我太小气,太不是个东西。
“我没生气。”我闷声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用。我一个大男人,养得活自己。”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良久,他叹了口气。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你能为我做什么?”我突然有点火大,“你能把我这二十年受的苦都抹掉吗?你能让我没在孤儿院里被人欺负吗?你能让我的手变得跟你一样,干干净净,能拿笔画图,而不是拿焊枪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脸色发白。
我看到他眼里的受伤,心里又有点后悔。
我不该冲他发火的。
他也是无辜的。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不是冲你。”
“我明白。”他轻声说,“哥,我都知道。”
他真的知道吗?
他不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冰冷的冬夜里,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想爹妈想得睡不着是什么滋味。
他永远不会知道,被人指着鼻子骂“没爹没妈的野种”是什么滋味。
他永远不会知道,看着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自己只能啃个冷馒头是什么滋味。
这些,他都不会知道。
那天下午,我没多待,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陈卫军送我到大院门口,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临走时,他把那个信封硬塞进了我的口袋。
“哥,算我求你了,拿着吧。”
我没再推辞。
我怕我再推辞,他会哭出来。
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我受不了。
回到筒子楼,我把那五百块钱拿出来,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
一张,两张,三张……
崭新的大团结,散发着油墨的香气。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留下的黄色印记。
心里乱成一团麻。
有了弟弟,我本该高兴。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贫穷、我的粗鄙、我的不堪。
接下来的几天,陈卫军几乎天天来找我。
有时候来我住的地方,帮我打扫卫生,买些吃的用的。
有时候去厂里等我下班,然后拉我去下馆子。
我们厂门口那家小饭馆,我平时最多也就敢点一盘花生米,喝二两散装白酒。
他一来,就点四个菜,一个汤,还要瓶装的好酒。
饭馆老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厂里的同事也都知道了我有个“有钱的弟弟”。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人在背后说酸话。
“陈卫东这是攀上高枝了。”
“可不是嘛,一步登天了。”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像针一样扎人。
我跟陈卫军说,让他别老来找我,影响不好。
他说:“哥,我来看我哥,天经地义,谁爱说谁说去。”
他还是那样,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我跟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有一次,他带我去他家吃饭。
李阿姨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也是的确良的衬衫,跟我身上这件汗衫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换上之后,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那衣服不是穿在我身上的。
饭桌上,林叔叔跟我聊起厂里的情况。
他说现在国家要改革开放,我们这些老国企,也得跟上形势,搞技术革新。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只知道,我们车间上个月的奖金又没发下来。
他说:“卫东啊,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当个焊工。有没有想过学点别的?或者,去读个夜校,拿个文凭?”
我心里一阵发堵。
我拿什么去读夜校?
我连初中都没读完。
我没说话,只是闷头喝酒。
陈卫军看出了我的窘迫,碰了碰林叔叔的胳膊。
“爸,哥他累了一天了,让他好好吃顿饭吧。”
林叔叔“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可我心里那股火,却被点着了。
是啊,我是个大老粗,我没文化,我没出息。
我跟你们一家子文化人坐在一起,就是个笑话。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好像把桌子给掀了。
红烧肉的汤汁溅了李阿姨一身。
我指着陈卫军的鼻子骂。
“你他妈的别再来找我了!我没有你这个弟弟!我陈卫东烂命一条,用不着你们可怜!”
整个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萌萌吓得哇哇大哭。
李阿姨脸色煞白。
林叔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陈卫军的脸,比纸还白。
我摇摇晃晃地冲出他们家,冲出那个让我窒息的大院。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夜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酒醒了一半,后悔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
我这是干了什么混账事?
人家好心好意待我,我却像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
我蹲在马路边,抱着头,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可是,心里那股委屈和不甘,又是那么真实。
凭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
从那天起,陈卫军没再来找我。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上班,下班,钓鱼,喝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筒子楼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又变回了从前,甚至还多了几分鄙夷。
大概是觉得我“给脸不要脸”。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我口袋里,还揣着他给我的那五百块钱。
我一次次想去还给他,可走到那个大院门口,又退了回来。
我没脸见他们。
一个月后,我们车间要选一个去市里参加技术比武的名额。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名额。
赢了,不仅有奖金,还能提一级工资。
我的技术在车间是数一数二的,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非我莫属。
可最后,车间主任把名额给了他的小舅子。
那小子,连焊枪都拿不稳。
我气不过,去找主任理论。
主任斜着眼看我,皮笑肉不笑。
“陈卫东,你技术是好,但你思想有问题啊。”
“什么叫思想有问题?”
“你自己心里清楚。整天吊儿郎当,还跟领导顶嘴。前段时间,不是还听说你找了个有钱的弟弟,要去享福了吗?怎么,人家不要你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戳在我心窝子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砸在他那张肥脸上。
可我不能。
砸了,我的工作就没了。
没了工作,我就得喝西北风去。
我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憋着一团火,没处发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一斤白酒。
喝得烂醉。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想我爸,想我妈。
我想那个在废墟里,紧紧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哥,我怕”的弟弟。
我把那五百块钱拿出来,一张张地数。
数着数着,眼泪就掉在了钱上。
第二天,我揣着那五D0块钱,去了设计院。
我没进去,就在门口等着。
中午,我看到陈卫军和他同事一起走了出来。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我走上前,拦住他。
他看到我,愣住了。
“哥?”
我把那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还给你。”
他没接,只是看着我。
“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我硬邦邦地说,“你的钱,我不能要。我们……以后还是别来往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他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为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那天是我爸说错话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关你爸的事。”我甩开他的手,“是我自己的问题。陈卫军,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在你的阳关道上走,我在我的独木桥上过,这样对谁都好。”
“我不信!”他固执地看着我,“我们是亲兄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亲兄弟?”我冷笑一声,“亲兄弟会二十年不见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吗?亲兄弟会一个当工程师,一个当臭工人吗?陈卫军,你别天真了。我们早就不是了。”
我的话,一定很伤人。
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那点仅存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我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心软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几天后,林叔叔竟然找到了我们厂里。
他直接找到了我们厂长。
我被叫到厂长办公室的时候,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我以为,他是来告我的状的。
厂长办公室里,林叔叔坐在沙发上,厂长正点头哈腰地给他倒水。
看到我进来,林叔叔站了起来。
他没看我,而是对厂长说:“厂长,我想跟陈卫东同志单独聊聊。”
厂长立马会意,麻利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很尴尬。
还是林叔叔先开了口。
“卫东,坐。”
我没坐,就那么站着。
他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关于你们厂技术改造的初步方案,是我们院里做的。里面提到了,需要选派一批技术骨干,去上海的先进企业学习半年。”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你们车间主任,把你的名字划掉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心里一沉。
果然。
“不过,我又给你加上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把那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技术,全厂第一,你不去,谁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干部,没有那么讨厌了。
“卫军那孩子,”他顿了顿,接着说,“自从你上次……之后,他就跟丢了魂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出门。我跟他妈,看着都心疼。”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说,是他对不起你。是他抢了你的好日子。”
“他说,如果当年被领养的是你,你现在肯定比他有出息。”
林叔叔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卫东,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换了谁,都会有。这二十年,你受的苦,我们没法替你承受。但是,我们是一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卫军是我们的儿子,你,也是。”
“我们不求你立刻就接受我们,但请你,不要推开卫军。他找了你二十年,念了你二十年。你就是他的天。”
我再也站不住了,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眼泪,再一次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被抛弃的那个。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在受苦。
可我忘了,他也在想我,他也在内疚,他也在痛苦。
我们是双胞胎。
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林叔叔没有再说什么,他把那份文件留在了桌上,就走了。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很久。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拿起那份文件,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门口,我们车间主任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看到我出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卫东啊,林局长跟你说什么了?你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
我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翘班,不再喝酒,不再跟人吵架。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
白天,我在车间里练技术,晚上,我就在宿舍里看书。
那些关于焊接技术的书,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我就抱着一本字典,一个一个地查。
厂里的人都说,陈卫东疯了。
我没疯。
我只是想证明,我陈卫东,不比任何人差。
我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去上海学习之前,我去了陈卫军家。
还是李阿姨开的门。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眼圈就红了。
“卫东,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把手里提着的两瓶酒和一条烟递了过去。
“阿姨,这是我孝敬您和叔叔的。”
这是我用自己攒下的钱买的,虽然不贵,但是我的心意。
陈卫军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比上次更瘦了,下巴上都是青色的胡茬。
我朝他笑了笑。
“我下个月要去上海学习半年。”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我回来。”
我的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和伤疤。
他的肩膀,单薄,却很温暖。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兄弟俩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好像开始松动了。
萌萌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大英雄哥哥,你要去哪里呀?”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哥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学很厉害的本事,回来教给萌萌,好不好?”
“好!”她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在上海的半年,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那里的工厂,那里的技术,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不是在车间,就是在图书馆。
我给陈卫军写信,告诉他我学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他也给我回信,信里不再说那些让我尴尬的话,而是跟我聊他的设计,聊他的烦恼。
他还给我寄了很多书,有专业的,也有文学的。
他说,人不能光有技术,还得有思想。
我看着信,笑了。
这个弟弟,总想着要改造我。
半年后,我回到了厂里。
我带回来的新技术,让厂领导大为震惊。
在我的建议和推动下,厂里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我被任命为组长。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终于在一个月后,成功改造了那条老掉牙的生产线。
效率,提高了一倍不止。
那年年底,我们厂的效益,破天荒地扭亏为盈。
我,陈卫东,成了全厂的英雄。
年终表彰大会上,我作为先进个人代表上台发言。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工服,胸前戴着大红花。
台下,坐着厂里的领导,我的同事。
在第一排,我看到了林叔叔,李阿姨,还有陈卫军和萌萌。
他们都在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拿着发言稿,手心全是汗。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我叫陈卫东,是个焊工。我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想说,谢谢。谢谢我的厂,我的师傅,我的同事。是你们,让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儿,成长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还要谢谢我的家人。”
我看向台下的陈卫军他们,声音有些哽咽。
“在我最迷茫,最混蛋的时候,他们没有放弃我。是他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一个弟弟,他叫陈卫军。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分开了二十一年,他过得比我好。我曾经嫉妒他,怨恨他。我觉得老天不公平。”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觉得,老天是公平的。他给了我二十一年的苦难,也给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家人。”
“他让我明白,人生的好坏,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你心里装着什么。”
“我的心里,现在装满了爱。所以,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说完,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陈卫军站了起来,使劲地鼓着掌,眼泪流了满脸。
李阿姨和萌萌也哭成了泪人。
林叔叔微笑着,不停地点头。
下了台,陈卫军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
“哥,你讲得太好了!”
我捶了他一拳。
“少来这套。”
我们俩看着对方,都笑了。
笑得像两个傻子。
那年春节,我是在陈卫军家过的。
我们一起包饺子,一起贴春联,一起看春晚。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鞭炮声。
萌萌捂着耳朵,笑得咯咯的。
李阿姨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叔叔拿出他珍藏的好酒。
陈卫军举起酒杯,对我说:“哥,新年快乐。”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
“新年快乐。”
酒很辣,一直暖到心底。
后来,在林叔叔和陈卫军的鼓励下,我报了夜大,开始系统地学习机械制造。
过程很辛苦。
很多年没碰过书本,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
有时候,一道数学题,我能琢磨一整晚。
陈卫军就陪着我,一遍遍地给我讲。
他一个搞建筑设计的,为了我,把大学里的高等数学又重新学了一遍。
李阿姨怕我营养跟不上,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让陈卫军给我送来。
筒子楼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佩服和尊敬。
三年后,我拿到了大专文凭。
那天,我去陵园,给我爸妈上了坟。
我把文凭复印件,在他们的墓碑前烧了。
“爸,妈,儿子没给你们丢人。”
风吹过,松柏沙沙作响,好像是他们在回应我。
又过了两年,我因为技术过硬,管理能力也强,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我从那个住了十几年的筒子楼里搬了出来,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
虽然不大,但那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陈卫军他们全家都来帮忙。
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萌萌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在屋里跑来跑去,指挥着大家。
“这个放这里!”
“那个不对,应该放那边!”
陈卫军看着她,一脸宠溺的笑。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哥,你这里,还缺个女主人。”
我老脸一红,瞪了他一眼。
李阿姨听到了,也跟着起哄:“是啊卫东,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我认识好几个医院的小护士,人都不错,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我被他们说得落荒而逃。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是我们厂技术科的一个女工程师,叫苏晴。
她是从上海调来的大学生,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
我上夜大的时候,她帮我辅导过功课。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好感。
但我一直没敢开口。
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大老粗,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这事被陈卫军知道了,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喜欢就去追啊!你现在是车间副主任,有房有文凭,哪里配不上她了?”
“再说了,感情这事,跟文凭有屁关系!”
他这话说得粗俗,但理不糙。
在他和家人的怂恿下,我终于鼓起勇气,约了苏晴看电影。
那天,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电影演了什么,我一点都没看进去。
散场的时候,我送她回家。
走到她家楼下,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她说:“苏晴,我……我喜欢你。”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月光下,她的笑容比电影还好看。
“陈卫东,你现在才说啊?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快一年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和苏晴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陈卫军是我的伴郎。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比我还像新郎。
婚礼上,他作为家属代表发言。
他讲了我们俩的故事,从河边相认,到我掀翻他家的桌子,再到我考上夜大。
讲到动情处,他一个大男人,又哭了。
台下的宾客,也都听得唏嘘不已。
苏晴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卫东,你有这么好的家人,真为你高兴。”
我点点头,眼眶也湿了。
是啊,我何其有幸。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苏晴是个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这个家,是怎么来的。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特别黏他叔叔陈卫军。
陈卫军也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什么好东西都往我们家搬。
有时候我跟苏晴都开玩笑,说这儿子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
我已经从车间副主任,干到了分厂厂长。
红星机械厂,也在改革的浪潮中,几经沉浮,最终还是挺了过来,成了一家效益不错的上市公司。
陈卫军成了国内有名的建筑设计师,拿奖拿到手软。
林叔叔和李阿姨都退休了,在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萌萌嫁给了一个大学同学,也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一大家子,经常聚会。
有时候在林叔叔家,有时候在我家。
每次聚会,都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
我带着儿子陈念,跟陈卫军一起,又去了那条护城河边钓鱼。
河水比几十年前干净多了,两岸也修起了漂亮的公园。
我们俩并排坐着,跟几十年前一样。
谁也没说话。
浮漂动了一下,陈卫军熟练地一提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被钓了上来。
他把鱼放进桶里,转头看我。
阳光下,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我的鬓角,也已经有了白发。
“哥,”他忽然开口,“你说,要是那天,萌萌没有掉进河里,我们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
“不知道。”
也许,我们会在某一个街角擦肩而过,互不相识。
也许,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永不相交。
谁知道呢。
“不过,”我看着他,笑了,“我还是得谢谢萌萌。”
“也得谢谢你。”
“要不是你当年把我从烂泥里拽出来,我可能还在那儿打滚呢。”
他摇摇头,认真地说:“哥,不是我把你拽出来的,是你自己站起来的。”
“我只是……只是在你旁边,扶了你一把。”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鱼竿握得更紧了些。
风吹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像我们的命运。
看似偶然,却又处处充满了必然。
儿子陈念跑过来,递给我一瓶水。
“爸,叔,喝水。”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水是甜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的儿子,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弟弟。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场地震,夺走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
但它没有夺走一切。
它给我留下了一个弟弟,留下了一份永远割舍不断的牵挂。
而命运,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终究,还是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窗外,是万家灯火,是人间烟火,是我失而复得的,完整的人生。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