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颗土豆,滚了出来,沿着微斜的路面,滚进一个黑漆漆的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噗”声。
最后一班107路公交车,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就像一个慢镜头。
司机的侧脸毫无波澜,甚至都没往我这个方向瞥一眼。
车门合拢的缝隙里,挤出一点车厢内温暖的黄光,然后彻底熄灭。
我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啪”一声掉在地上。
一颗土豆,滚了出来,沿着微斜的路面,滚进一个黑漆漆的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噗”声。
完了。
我脑子里就这两个字。
今天,我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
或者说,我这三十年,就没哪天看过黄历。
下班,老板照例在六点钟开了一个“简短的会”,简短了两个小时。
走出办公楼,晚高峰的尾巴像一条半死不活的泥鳅,在马路上瘫着。
我,陈默,一个平平无奇的广告公司设计师,俗称“设计狗”,就是这条泥鳅身上的一片脏鳞。
挤不上地铁,我选择走路去超市。
想着冰箱里空了,好歹给自己做顿人饭。
超市里人声鼎沸,打折的标签比人脸还多。
我挑了两个土豆,一把青菜,一块不算新鲜的五花肉,还有一包打折的速冻水饺,以防我连土豆都懒得削。
结账,出门,天已经黑透了。
风也起来了,吹得我脖领子直漏风。
我紧了紧外套,加快脚步往公交站赶。
最后一班车,十点十分。
我到的时候,十点零九分。
车就停在那儿,像一头温顺的钢铁巨兽,等着把它最后几个子民吞进肚子,送回各自的巢穴。
我松了口气。
就在我离车门只有不到十米的时候,一个小孩,顶多四五岁,像颗小炮弹一样从旁边的人行道上冲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一个奥特曼玩具,直直地冲向马路中间。
一辆外卖电瓶车,正开着远光灯,疯了一样冲过来。
那光,白的瘆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
来不及思考。
真的,一秒钟都不到。
我扔了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小孩的后衣领,猛地把他拽了回来。
我们俩一起摔在人行道上。
我感觉自己的胳膊肘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小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妈,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尖叫着跑过来,抱住孩子,上上下下地检查。
电瓶车从我们刚才的位置呼啸而过,骑手扭头骂了一句什么,脏话被风吹散了。
女人抱着孩子,还在拍着胸口,嘴里念叨着“我的祖宗”、“吓死我了”。
我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估计是破了。
裤子上也蹭了一大片灰。
我看向公交车。
它走了。
在我上演这出“马路惊魂”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红色的车尾灯,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图什么?
我他妈的图什么?
那个当妈的,终于想起了我。
她抱着还在抽泣的孩子,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感激。
“哎呀,大哥,真是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
我摆摆手,一个字都不想说。
我弯腰,捡起我那袋散落一地的“晚餐”。
青菜被踩烂了,沾着泥水。
五花肉掉在地上,也脏了。
唯一幸存的,是那袋硬邦邦的速冻水饺。
还有一颗土豆,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的水洼里,像一颗被遗弃的星球。
“大哥,你这菜……”女人看着这片狼藉,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挤出两个字。
还能说什么?
让她赔吗?
为了救她儿子,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弄坏了晚餐,还可能受了伤。
我应该感到光荣吗?
我只感到饿,和冷。
“我给你钱,我给你钱买菜!”她慌忙地去掏口袋。
“不用了。”
我真的没力气跟她拉扯。
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拎着那袋破烂,转身就走。
身后,女人还在喊着“谢谢你啊好人”。
好人。
我嗤笑一声。
好人就得站在这儿喝西北风吗?
我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叫“幸福里”的老小区,名字极具讽刺意味。
打车回去,要一百多。
我摸了摸口袋,算了。
这个月,老板又找借口扣了我的奖金。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长途汽车站”几个霓虹灯大字,有几个笔画还坏了,一闪一闪的,像个濒死的人在喘气。
长途汽车站。
二十四小时开放。
至少,有个地方能坐着,能挡风。
我走了进去。
一股消毒水、泡面、汗液和劣质香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熟悉。
我很多年前,闻过这个味道。
候车大厅空旷得能听见回声,惨白的灯光照着一排排冰冷的塑料座椅。
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都像被生活抽干了水分的标本。
一个民工大哥,头枕着蛇皮袋,睡得正香,鼾声如雷。
一对年轻情侣,女孩靠在男孩身上,两个人一起看着手机屏幕,脸上映着变换的光。
还有一个女人,独自坐在角落里。
我找了个离他们都远的位置,坐下。
把那袋破烂放在脚边。
胳膊肘还在疼,我撩起袖子看了一眼,果然,蹭掉一大块皮,血珠子正往外渗。
操。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啪嗒”,火苗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亮。
我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顺着喉咙滑进肺里,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三十岁了,没房没车没存款,女朋友上个月也跟人跑了,嫌我没出息。
我每天在公司被老板当孙子一样骂,改着那些五彩斑斓的黑。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破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今天,还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小孩,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的人生,就像个笑话。
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烟雾缭绕中,我的视线有点模糊。
我又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
她很瘦,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旧风衣,头发有点乱。
她面前放着一碗泡面,正用叉子卷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那是人间美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盯着她看。
不是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下巴,和一截苍白的脖颈。
她吃完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好像在看什么。
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那一瞬间,我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扯。
疼。
怎么会……
我掐灭了烟,站了起来。
脚下有点发软。
我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心脏就往下沉一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我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抬起了头,警惕地看着我。
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又很熟悉。
陌生,是因为她长大了,脸上带着风霜和疲惫,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故事。
熟悉,是因为那眉眼的轮廓,那鼻子,那嘴唇……像是我记忆深处,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我站定在她面前,喉咙发干。
“那个……”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请问……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问什么?
问你是不是二十年前在庙会上走丢的那个小女孩?
问你左边眉毛上是不是有个很淡的疤,因为小时候爬树摔的?
问你记不记得,你有个哥哥,最喜欢偷偷把糖塞给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戒备。
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有点像我一个……一个亲戚。”
这个开场白,烂透了。
她皱了皱眉,低下头,继续看手机,显然不想搭理我。
我像个一样杵在那儿。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大厅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播报着一条晚点通知。
那冰冷的女声,在大厅里回荡。
我看着她低垂的头,看到她耳后,有一颗很小的,红色的痣。
我妈说,那是“福气痣”。
我小时候,总喜欢去摸那颗痣。
妹妹就会咯咯地笑,说痒。
我的呼吸,停滞了。
血液,好像都冲上了头顶。
“陈曦。”
我叫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我只敢在梦里,在喝醉了之后,才敢念叨的名字。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眼神里,不再是戒备,而是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你……你怎么知道……”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毫无征兆。
三十岁的男人,在空无一人的长途汽车站,对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哭得像个傻子。
“我他妈怎么知道?”
“我是你哥啊!”
我吼了出来。
声音在大厅里,撞出一串串回声。
哥……哥……哥……
那个民工大哥被吵醒了,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
那对情侣,也朝我们这边望过来。
她呆住了。
彻底呆住了。
手机从她手里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她就那么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和她。
和我们之间,那横亘了二十年的,巨大的,沉默的鸿沟。
我叫陈默。
她叫陈曦。
我们是亲兄妹。
二十年前,我十岁,她五岁。
那年镇上赶庙会,人山人海。
爸妈在前面挤着买糖画,让我牵着妹妹。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
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
一个卖孙悟空面具的摊子吸引了我。
金光闪闪的,特别威风。
我就多看了两眼。
就两眼。
等我回过神来,手里的那只小手,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地喊。
“妹妹!”
“陈曦!”
没有人回应。
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声,鼎沸的锣鼓声。
我逆着人流,拼命地挤,拼命地找。
我摔倒了,被人踩了好几脚。
我爬起来,继续找。
嗓子都喊哑了。
那天,我把整个庙会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
到处都没有那件红色的小棉袄。
后来,爸妈来了,警察也来了。
我们找了一天,一夜。
一个星期。
一个月。
一年。
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散了。
妈妈整天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爸爸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我,骂我是个废物,连自己的妹妹都看不住。
我不还手,也不躲。
因为他骂得对。
是我。
是我弄丢了她。
如果我没有去看那个该死的孙悟空面具……
如果我把她的手牵得再紧一点……
这个“如果”,像一条毒蛇,啃噬了我二十年。
后来,妈妈病倒了,没过几年就走了。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嘴里还在念叨着:“曦曦……我的曦曦……”
爸爸变得更加沉默,酒喝得更凶了。
几年前,他也走了,肝癌。
这个家,就剩下我一个人。
和那份永远无法偿还的罪孽。
我看着眼前的陈曦。
她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哥哥”的小丫头了。
她的脸上,写满了我不认识的沧桑。
她的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戒备和疏离。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真的是……哥哥?”
她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蹲下身,想去拉她的手,又不敢。
我怕这又是一场梦。
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
“这里……”我指着那道疤,声音哽咽,“是我小时候,拿我爸的刮胡刀片玩,不小心划到的。”
“你当时哭得好大声,我吓坏了,用泥巴给你糊上,说能止血。”
“结果被我爸发现,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
她的眼眶,也红了。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道疤。
那些被尘封的,模糊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记得……”
“我记得有个哥哥,他会把自己的糖分给我一半。”
“他会背着我,在田埂上跑。”
“他会在我被别的小朋友欺负的时候,冲上去跟人打架。”
她说着说着,也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
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的,无声的流泪。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她的手背上,砸在我心里。
我终于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对不起。”
我说。
“对不起,妹妹,是我……是我把你弄丢了。”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二十年。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力地握住了我。
那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捏碎。
也像是,怕我再次消失。
我们在那个冰冷的候车大厅里,就这么坐着,握着手,流着泪。
周围的世界,仿佛都与我们无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的也一样。
巨大的悲喜交加之后,是巨大的虚脱和茫然。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问出了这个最俗套,也最迫切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不知道。”她轻声说,“不知道算不算好。”
她的故事,很简单,又很复杂。
那天在庙会上,她和我走散了。
她哭着找我,找爸爸妈妈,可是人太多了。
她被挤到了一个角落,遇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给了她一颗糖,说带她去找妈妈。
她就跟着走了。
然后,她被带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山沟里。
带走她的那对夫妻,没有孩子。
他们对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给她饭吃,给她衣穿,让她上学。
但他们叫她“丫头”,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他们告诉她,她是他们捡来的。
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像一场梦。
她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哥哥的影子,一件红色的棉袄,和一个孙悟空面具。
她也问过那对夫妻,她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总是含糊其辞,或者干脆发脾气。
后来,她长大了,也就不问了。
她以为,自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
她恨过。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会把她整个人吞噬。
她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
家里穷,也因为她成绩不好。
她开始在村里的厂子打工,后来跟着同乡出来,到了这个城市。
换了很多份工作。
服务员,洗碗工,流水线上的工人。
吃了很多苦。
她指了指自己那件不太合身的风衣。
“这是在二手市场淘的,五十块。”
“我租的房子,在城中村,一个月三百。”
“这个月,厂里效益不好,没发工资,我……我是想回家看看的。”
她说的“家”,是那个山沟里的家。
“我养父前年没了,养母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看看她。”
“可是……钱不够买白天的票,只能买这种夜里的红眼班车。”
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结果,还是错过了。”
我听着,心像被刀子一片一片地割。
我的妹妹。
我那个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穿着漂亮裙子,无忧无虑长大的妹妹。
这二十年,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而我呢?
我虽然也过得不好,但至少,我是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
我至少,还拥有完整的,关于我们曾经那个家的记忆。
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的人生,从五岁那年,就被拦腰斩断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我。
我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从加班,到超市,到救那个小孩,再到错过最后一班车。
她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味道。
有点苦涩,有点荒诞。
“哥。”她叫我。
这一声“哥”,那么自然,又那么陌生。
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吗?
老天爷用二十年的分离,和我们两个半辈子的痛苦,来安排今晚这场离奇的重逢?
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我找到你了。”
这就够了。
大厅里的灯,依旧惨白。
外面的风,刮得更紧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那些模糊的童年。
聊她记得的,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
聊我记得的,她小时候最爱吃奶奶做的麦芽糖。
我们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中间那二十年的空白。
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旦掉进去,就会被撕得粉碎。
“你饿不饿?”我问她。
我看到她那碗泡面,早就空了。
她摇摇头,“不饿。”
我站起来,走到大厅另一头的自动售货机前。
用手机仅剩的百分之三的电,扫码买了两瓶热奶茶,和一包饼干。
我把一瓶奶茶递给她。
“暖暖手。”
她接过去,捧在手心。
温暖,从她的掌心,一点点传递开。
她的眼圈,又红了。
“哥,你……还住在老家吗?”
我摇摇头。
“家已经没了。”
我把爸妈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尽量说得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但说到妈妈临终前还在念叨她的名字时,我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哭声,从她臂弯里传出来。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又缩了回来。
我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我是罪人。
“别哭了。”我听到自己说,“都过去了。”
一句多么苍白无力的话。
怎么可能过得去?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
“他们……他们是不是很恨我?”
“他们一定觉得,是我自己乱跑,是我不听话……”
“不!”我立刻打断她,“不,他们没有!他们只恨他们自己,没有看好你!”
“我妈……她一直说,是她不该去看那个糖画。”
“我爸……他恨我。”
“我也恨我自己。”
我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二十年的话。
“是我,是我弄丢了你的。如果那天我没有分心,如果我把你的手牵得再紧一点……我们就不会分开,爸妈也不会……”
我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愧疚,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不怪你。”
她轻轻地说。
“哥,那时候,你也只是个孩子啊。”
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话。
我二十年来,用酒精、用尼古丁、用无休止的自我折磨,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瞬间崩塌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冰冷的塑料桌上,嚎啕大哭。
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又像是,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终于得到了赦免。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摔倒了,她会跑过来,用她的小手,笨拙地帮我拍掉身上的土。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们还是那对相依为命的兄妹。
什么都没有改变。
哭过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俩,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但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融化。
那层包裹了我们二十年的,又冷又硬的冰。
“哥。”她忽然开口。
“嗯?”
“你……结婚了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样子,谁看得上?”
“你呢?有……男朋友吗?”
她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以前有过一个。”
“他人很好,对我很好。”
“但是……他家里人不同意。”
“为什么?”
“他们打听到了……我是被抱养的。”她顿了顿,声音很轻,“他们说,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怕……怕基因不好。”
基因不好。
这四个字,像四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他们是混蛋!”
“你别理他们!那样的家庭,不嫁也罢!”
我气得发抖。
我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妹妹,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她看着我激动的样子,反而笑了。
“都过去了。”
她学着我刚才的语气。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
是啊。
都过去了。
“以后,有哥在。”我说,“谁敢欺负你,我跟他拼命。”
这话,我说得掷地有声。
不是冲动。
是我欠她的。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好。”
天,快亮了。
候车大厅的窗外,透进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车站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广播里,开始播报早班车的信息。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不知道。”她摇摇头,“可能……还是回那个厂里上班吧。”
“别回去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个破厂,不发工资,回去干什么?”
“你跟我走。”
“跟我走?”她愣住了。
“对,跟我走。”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我们是兄妹,我们应该在一起。”
“可是……”她有些犹豫,“我……我去了,住哪里?我也没有工作……”
“住我那儿!”我说,“我租的房子虽然小,但隔个房间出来还是可以的。”
“工作的事情,你别担心,我帮你找。就算一时找不到,哥养你!”
“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多养活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哥……”
“别可是了。”我打断她,“就这么定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果断过。
这二十年,我活得畏畏缩缩,像只过街老鼠。
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哥哥。
我必须为她撑起一片天。
哪怕这片天,并不那么广阔。
广播里,响起了她原本要坐的那趟车的发车通知。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检票口。
“你养母那边……”我问。
“我……我给她打个电话吧。”她说,“告诉她,我找到我哥了。”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她存为“妈”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丫头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妈,是我。”陈曦的声音,有些复杂。
“你……你到家了吗?”
“我……我没回去。我在车站,遇到我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你亲哥?”
“嗯。”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找到了,就好。”
“找到了,就好啊……”
“是妈对不起你……当初,就不该……唉……”
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你别这么说。”陈曦也哭了,“你养了我这么多年,我都知道。”
“那你……还回来吗?”老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问题,让陈曦也沉默了。
我看着她。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样的挣扎。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她寻觅了二十年的根。
另一边,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是那个虽然贫穷但给了她一个“家”的地方。
“我……我会回去看你的。”
陈曦最终说。
“等我……等我安顿下来,我就和哥哥一起,回去看你。”
挂了电话,她趴在桌上,又哭了一场。
我知道,她在告别。
告别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
天,彻底亮了。
阳光透过候ce大厅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扶起她。
“走吧。”我说。
“去哪儿?”
“回家。”
我拎起我那袋已经不能再吃的“晚餐”,和她那个小小的,破旧的行李包。
走出了这个见证了我们重逢的长途汽车站。
外面的空气,很冷,但很清新。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我们走到公交站台。
早班的107路,正缓缓驶来。
车上人不多。
我们找了最后排的位置,坐下。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陈曦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在这一刻,对她来说,或许才开始变得真实。
“哥。”她忽然转过头来。
“嗯?”
“你胳膊……还疼吗?”
她指了指我受伤的胳膊肘。
我低头看了一眼,血已经凝固了,和衣服黏在了一起。
“不疼了。”我笑了笑。
是真的不疼了。
跟找到她相比,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甚至,我还有点感谢那个突然冲出来的小孩。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我不会错过最后一班车。
如果我没有错过最后一班车,我就不会来到那个车站。
如果我没有来到那个车站,我就永远,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妹妹。
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
原来,好人有好报,是真的。
车子一路颠簸。
我看着窗外。
看着那些高楼,那些行人,那些熟悉的街景。
一切都没有变。
但一切,又都变了。
我的心里,那个空了二十年的大洞,正在被一点点填满。
虽然,过程会很漫长,很艰难。
我们都需要时间,去重新认识对方,去修复彼此心里的创伤。
我们要面对的,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
我的工作,她的工作。
我们拮据的生活。
还有,那个远在山沟里的,她的养母。
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了。
车子到了“幸福里”站。
我带着她下车。
她看着这个破旧的小区,有些局促。
“哥,你就住这儿啊?”
“嗯。”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没有。”她连忙摇头,“挺好的,比我那儿好多了。”
我笑了笑,带着她往里走。
穿过晾着万国旗的楼道,爬上没有电梯的六楼。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掉漆的铁门。
“吱呀”一声。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
东西很乱,散发着一股单身男人特有的,颓废的味道。
我有些窘迫。
“那个……有点乱,你别介意。”
“我收拾一下。”
她却摇摇头,走进屋子,好奇地打量着。
“这就是……我们的家吗?”她问。
我们的家。
这四个字,让我鼻子一酸。
“嗯。”我重重地点头,“是我们的家。”
她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像我记忆里,五岁那年,她得到一颗糖时的样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上。
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这三十年吃的苦,受的罪,在这一刻,都值了。
我的人生,不再是一个笑话。
它有了新的开始。
有了新的意义。
“饿了吧?”我说,“哥给你做饭去。”
“你会做饭?”她有些惊讶。
“那当然。”我扬了扬眉毛,“我的土豆丝,切得比头发还细。”
虽然,那颗土-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昨晚那个冰冷的水洼里。
但是没关系。
我可以现在就下楼去买。
买最新鲜的。
我脱下外套,走进那间小小的,油腻的厨房。
卷起袖子。
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听见,陈曦在客厅里,轻轻地哼起了歌。
是一首很老的童谣。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我跟着她的调子,也轻轻地哼了起来。
“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阳光正好。
未来可期。
来源:幽默狂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