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们这青石梁子村,二十八的光棍,跟戳在脑门上的戳子没两样,走哪儿都招人指指点点。
八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早。
山里的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我叫陈金山,二十八了,还是个光棍。
在我们这青石梁子村,二十八的光棍,跟戳在脑门上的戳子没两样,走哪儿都招人指指点点。
爹娘前几年走了,就留给我三间土坯房,还有房后头那片不怎么长庄稼的坡地。
日子就这么过,一天掰成两半,一半下地,一半上山砍柴。
这天,天阴得厉害,黑压压的云就跟要掉下来砸人脑袋上似的。
我估摸着要下大雨,寻思着赶紧再砍一捆柴就下山。
手里的斧子抡得呼呼响,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滚,掉进领子里,冰凉。
就在我刚砍倒一棵不大不小的柞树时,耳朵尖动了动。
风声里,好像夹着点别的动静。
“呜……”
很轻,跟小猫崽子似的。
我停下斧子,竖着耳朵听。
山里头邪乎事多,老人们常说,听见啥奇怪动静别搭理,指不定是啥山精野怪的。
可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带着点压抑的痛苦。
是人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荒山野岭的,咋会有人?
好奇心压过了那点老祖宗传下来的忌讳,我把斧子别在腰上,循着声音找过去。
拨开一片比人还高的灌木丛,脚下的落叶踩上去嘎吱作响。
声音是从一处陡坡下面传来的。
我探头往下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儿躺着个人。
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确良褂子,在这满是枯黄的山里头,扎眼得很。
一动不动地趴着,头发乱糟糟的,看不清脸。
“喂!你咋了?”
我冲着下面喊了一嗓子。
没人应。
我心里开始打鼓。这要是出了人命,我第一个瞧见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可就这么走了?
我脚底下像生了根,挪不动。
那毕竟是条人命。
我骂了句娘,咬咬牙,抓着旁边的树藤,一点点往下出溜。
坡不算太陡,但满是碎石,滑得很。
好不容易到了跟前,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同志?醒醒?”
她身子软绵绵的,没反应。
我这才看见,她后脑勺的头发被血浸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脖子上,旁边的几片叶子都染红了。
伤得不轻。
看这穿着打扮,不像我们村里人,倒像是城里来的。
城里人跑这深山老林里干啥?还摔成这样。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救,还是不救?
救了,背回家,一个大男人,一个陌生女人,村里人那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不救,把她扔这儿,不出半晚上,不是被雨淋死,就是被狼叼走。
我瞅了瞅她,又瞅了瞅天。
乌云更低了,风里已经夹了湿气。
“算我陈金山倒了八辈子霉。”
我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认命了。
我把她翻过来。
这一翻,我愣了一下。
这女人,长得……真俊。
就算脸上又是泥又是血,也遮不住那股子清秀气。眉毛细细的,鼻子小巧,嘴唇没啥血色,但形状很好看。
我一个二十八年的光棍,哪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
心跳莫名其妙快了两拍。
我赶紧晃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救人要紧。
她身子不重,软得跟没骨头似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到背上,两只手从她腿弯下穿过去,紧紧托住。
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香味钻进我鼻孔,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
我脸有点发烫。
背着她往山上爬,比自己一个人上山累多了。
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生怕再把她给摔了。
她脑袋耷拉在我肩膀上,热乎乎的气息就喷在我脖颈里,痒痒的。
我浑身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爬上坡,捡起我的斧子和砍好的柴,用绳子捆了,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还得托着她。
下山的路,走得比一辈子还长。
天色越来越暗,豆大的雨点子终于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打在树叶上,也打在我身上。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等我连滚带爬地回到村口,天已经黑透了。
雨下得跟瓢泼似的,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雨幕里,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户人家透出点昏黄的灯光。
我没敢走大路,绕着村边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家摸。
我家在村子最东头,偏。
这会儿,这偏僻倒成了好事。
回到家,我把柴火往墙角一扔,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小心地把她放在我那铺着破棉絮的土炕上,她身上湿透了,我的也一样。
我点上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了跳,屋里总算有了点光。
看着炕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我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犯愁。
这可咋办?
总不能让她就这么湿着身子躺着。
可我是个大男人,她是个女的……
我脸上又开始烧得慌。
犹豫了半天,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救人都救了,还差这点?
我找了件我娘留下来的、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又烧了锅热水。
拧了条热毛巾,我闭着眼睛,胡乱地在她脸上擦了擦。
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等我鼓足勇气睁开眼,想给她擦擦手和脖子的时候,我手停住了。
布巾下面,是一张白得不像山里人的脸。
干净了,更好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就一个念头:
娘的,这下摊上大事了。
这女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汉,把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弄回家,这要是让她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我越想越后怕,坐在那儿抽了半宿的烟。
烟屁股在地上扔了一地。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她还是没醒,额头烫得吓人。
发烧了。
我伸手摸了摸,跟摸着个火炭似的。
再这么烧下去,人得烧傻了。
我急了,披上蓑衣就往外跑。
村里有个赤脚医生,姓王,我们都叫他王大夫。
我跑到他家,把门拍得山响。
王大夫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看见我,一脸不耐烦。
“陈金山,你这大清早的,投胎啊?”
“王大夫,救命!”我喘着粗气,“我……我家里亲戚来了,摔了一跤,发高烧了。”
我不敢说实话。
王大夫眯着眼打量我,“你家哪门子亲戚?我咋不知道?”
“远房的,远房的。”我含糊其辞,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块钱,“您给开点退烧的药,还有治外伤的。”
王大夫看在钱的份上,没再多问。
他给我包了几包草药,还有一小瓶紫药水。
“回去熬了喝,一天三次。伤口用盐水洗洗再上药。”
我千恩万谢地拿着药往回跑。
路过村口王婶家时,她家门正好开了。
王婶端着盆脏水出来,一眼就瞧见了我。
“哟,金山,这一大早的,干啥去这么急吼吼的?”
王婶是我们村有名的大喇叭,啥事让她知道了,不出半天,全村都能知道。
我心里一紧,把手里的药往身后藏了藏。
“没啥,去王大夫那儿拿点治肚子疼的药。”
“肚子疼?”王婶眼睛尖得很,早就瞥见了我手里的东西,“你这又是退烧又是治外伤的,哪个亲戚病了?”
我头皮发麻。
“一个远房表妹,来走亲戚,路上滑倒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王婶“哦”了一声,眼神里全是怀疑。
“你还有表妹?住你家了?一个大姑娘家家的,住你一个光棍汉家里,这……方便吗?”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人。
我脸涨得通红,不知道咋接。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王婶那探究的目光跟芒刺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心里明白,这事瞒不住了。
回到家,我赶紧生火熬药。
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苦味。
药熬好了,我盛了一碗,吹了半天,才端到炕边。
她还是昏睡着。
这药咋喂?
我试着叫了她几声,没反应。
没法子,我只能一只手扶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拿着勺子,一点点往她嘴里灌。
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弄湿了衣领。
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擦。
一碗药喂下去,我出了一身汗,比砍一天柴还累。
接下来,就是给她处理伤口。
我把她脑袋轻轻挪过来,撩开她脑后的头发。
一道口子,不算长,但挺深,已经不流血了,周围的头发都凝成了硬块。
我按照王大夫说的,用温盐水小心地给她清洗。
她的头皮很白,衬得那伤口格外狰狞。
我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更轻了。
上完紫药水,我才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了。
我没敢出门,把院门从里面插上。
我坐在灶台前烧火,听着屋里她的呼吸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到底是谁?
为啥会一个人出现在山里?
等她醒了,我该咋办?
一整个上午,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把一锅玉米糊糊熬得都快干了。
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有了动静。
我听见炕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我赶紧跑进屋。
她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黑白分明,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但又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
她看着屋顶的横梁,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到了我。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
我能看见她眼里的惊慌失措。
我也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你……醒了?”我开口,声音干巴巴的。
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想坐起来,但一动就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别动,你后脑勺摔伤了。”我赶紧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
“这是哪儿?你是谁?”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很好听,是标准的普通话,跟我们这儿的土话完全不一样。
“这是我们青石梁子村,我叫陈金山。”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昨天上山砍柴,看见你晕倒在山坡上,就把你背回来了。”
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谢谢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
“没事,没事。”我连忙摆手,“你饿不饿?我熬了糊糊。”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把温在锅里的玉米糊糊端过来。
她自己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拿了个枕头给她垫在背后。
她靠着枕头,脸色还是苍白得吓人。
我把碗递给她。
她伸手来接,但手抖得厉害,碗里的糊糊都快洒了。
“我来吧。”
我没多想,拿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她愣住了,看着我,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也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举动太唐突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我……我自己来。”她小声说,从我手里接过了碗。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像只小猫。
一碗糊糊,她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啊?”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她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姓林,叫林晚。”她抬起头看着我,“家……离这儿很远。”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
我知道,她没说实话。
但我也没再追问。
人家一个大姑娘,落了难,有点防备心是正常的。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在我家养伤。
我每天下地回来,就给她熬药,做饭。
我们家的饭,除了玉米糊糊,就是红薯干饭,偶尔能吃顿白面馒头,那都是过年了。
她吃得很少,但从来没嫌弃过。
我们俩话不多。
大多数时候,我坐在门口编筐,她就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屋顶。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觉得别扭,她好像也一样。
为了避免尴尬,我把家里仅有的几本小人书,还有我爹留下来的几本旧书都找了出来,放在炕头。
她好像识字,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
有时候我偷偷看她,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心跳又会不争气地加快。
村里的流言蜚语,还是传开了。
王婶那张嘴,果然没让我失望。
没过两天,全村人都知道我陈金山从山里捡回来一个漂亮女人,藏在家里。
说啥的都有。
难听的话,跟刀子一样。
我走在村里,背后全是戳戳点点的目光。
有些小子,还会故意在我家门口晃悠,想扒着门缝看看热闹。
我气得抄起扁担,把他们全赶走了。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我像一头被惹怒的野兽,谁来都龇牙。
我知道,我越是这样,他们传得越凶。
可我没办法。
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院门被敲响了。
是村长。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背着手,一脸严肃。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长辈。
我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金山啊。”村长清了清嗓子,“开门。”
我磨蹭了半天,还是把门打开了。
村长领着人走进来,眼睛直往屋里瞟。
“金山,我听人说,你屋里……藏了个女人?”
“村长,那是我远房表妹。”我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又搬了出来。
“表妹?”村长冷笑一声,“你爹妈都走了多少年了,我们咋不知道你还有个表妹?她是哪儿的?叫啥?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八十年代初,身份证还没普及,他这是故意刁难我。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
“一个大姑娘,不明不白地住在你一个光棍家里,像什么话!我们青石梁子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一个长辈指着我的鼻子骂。
“败坏门风!不知廉耻!”
一句句骂声,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拳头捏得咯咯响,恨不得跟他们干一架。
就在这时,屋里的门帘被掀开了。
林晚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她脸色还是白的,但眼神很镇定。
她穿着我娘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虽然不合身,但她穿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各位大叔大伯。”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冲着众人,微微鞠了一躬。
“我叫林晚,是金山哥的远房表妹。前几天来投奔他,在山里迷了路,不小心摔伤了。多亏了金山哥,才捡回一条命。”
她的谎话,说得比我还顺溜。
村长他们面面相觑。
“你是他表妹?”村长还是不信,“哪儿的?”
“我……我是从省城来的。”林晚说,“家里遭了难,父母都……不在了。只记得小时候听我娘提过,在这边有个表哥。”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村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看她这样,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个长辈,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村长咳嗽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
“既然是亲戚,那就好生养着。不过金山,你也要注意点影响。孤男寡女的,总不是个事儿。”
“等她伤好了,就给她找个去处。”
说完,村长就带着人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她几句话给化解了。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感激,佩服,还有点心疼。
等人走了,她身子一软,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我怀里,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
“谢谢你。”我说,声音有点哑。
“应该我谢谢你。”她在我怀里摇摇头,“要不是你,我早就……”
她没说下去。
那天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的话多了起来。
有时候会问我村里的事,问我地里的庄稼。
我知道她是在没话找话。
我也一样。
我会跟她讲我小时候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糗事。
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会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她会帮我做点家务。
扫扫地,洗洗碗。
她干活很笨拙,一看就是没做过这些。
有一次她洗碗,失手打碎了一个。
那是我们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好碗之一。
她吓坏了,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碎了就碎了,一个碗而已。”我赶紧安慰她,“人没事就行。”
我把她拉到一边,自己去收拾碎片。
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你受伤了!”
她比我还紧张,抓着我的手,用嘴就去吸。
我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嘴唇软软的,凉凉的。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她也反应过来,猛地松开我,脸也红得像块布。
“我……我去找布给你包上。”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屋。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躺在堂屋的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给我吸手指的画面。
我知道,我完了。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山里的穷光棍,她一个城里来的、识文断字的漂亮姑娘。
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配不上她。
她伤好了,迟早是要走的。
我凭什么喜欢人家?
我越想心里越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又过了几天,她的身体彻底好了。
她开始帮我收拾屋子,把我那些乱七八t糟的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
她还把我那几件破了洞的衣服都给补上了,针脚细密,比我娘补得都好。
家里,越来越像个家了。
有时候我从地里回来,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夕阳照在她身上,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她本来就属于这里。
就好像,她是我媳妇。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一天晚上,我们俩吃完饭,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有星星,一闪一闪的。
“金山哥,”她突然开口,“等过段时间,我就该走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有块大石头砸了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
“哦。”我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能总待在你这儿,给你添麻烦。”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不麻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抬起头,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金山哥,你是个好人。”
她又给我发了张好人卡。
我心里苦笑。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我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想让她看见我的。
那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她的事。
她说,她其实不叫林晚,她叫苏婉。
她家以前是上海的,成分不好。前些年,她父母都……没了。
她作为知识青年,被下放到了邻省的一个农场。
后来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大学,是她们那儿唯一一个。
可就在她快要毕业的时候,农场一个干部的儿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
那是个有名的混子,仗着他爹的势,横行霸道。
苏婉当然不肯。
那家人就用了各种手段逼她,甚至去学校闹,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
学校顶不住压力,要处分她。
她走投无路,只能跑。
她想回上海,可上海已经没有家了。
她一路扒火车,东躲西藏,没想到在咱们这儿的山里,被人追上了。
她是被那伙人打伤,推下山坡的。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没想到,遇上了我。
我听得心惊肉跳,又愤怒,又心疼。
“那伙人……还会来找你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也许吧。”
“你别怕。”我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摁在地上,“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哪儿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我就是个穷农民。
可看着她那无助的样子,我就是忍不住。
她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金山哥……”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我看得懂。
是信任,是依赖。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打定了主意。
她想走,我送她。
她要是没地方去,想留下,那我陈金山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没再提她走的事,她也没提。
我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她就像一棵柔弱的藤,慢慢地缠绕在了我这棵粗糙的树上。
我开始教她干农活。
她学得很认真,虽然还是笨手笨脚的。
她会给我念书,念报纸。
她念得真好听,那些方块字从她嘴里出来,就跟唱歌似的。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一开始是鄙夷,后来是好奇,再后来,就变成了羡慕。
尤其是村里那几个跟我一样的光棍,看我的眼神都快喷出火来了。
王婶也经常来我们家串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一口一个“婉儿”,叫得比我还亲。
还老是明里暗里地问我们俩,啥时候办喜事。
每次苏婉都红着脸躲进屋里。
我心里其实是乐开了花。
我甚至开始偷偷攒钱。
我想盖个新房子,我想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就是她在城里穿的那种。
我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忘了,她是“跑”出来的。
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那天,我正在后山坡上锄地。
村里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声音。
我们这穷山沟,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辆汽车。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扔下锄头,就往村里跑。
还没到家,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一群人。
人群中间,停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车。
这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我扒开人群挤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腆着个肚子,一脸傲慢。
另一个二十来岁,油头粉面,穿着喇叭裤,花衬衫,流里流气的。
他正一脚踹在我家门上。
“苏婉!你个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我脑子里的血“轰”一下就全冲上来了。
是他们!
我家的门被踹得“砰砰”响。
我能想象到屋里的苏婉,该有多害怕。
“住手!”
我吼了一嗓子,冲了过去。
那个年轻的混子转过头,斜着眼看我。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
“这是我家!”我指着他的鼻子,眼睛都红了,“从我家滚出去!”
“你家?”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了,笑得特别猖狂,“原来是你这个泥腿子把她藏起来了。我告诉你,苏婉是我媳-妇,你敢窝藏我媳妇,信不信老子让你去蹲大牢!”
他旁边的中年男人也开了口,官腔十足。
“小同志,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个女同志,叫苏婉,是我们农场的职工。她思想有问题,不服从组织安排,私自外逃。你把她交出来,这事就跟你没关系。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就是包庇,后果很严重。”
周围的村民们都听明白了。
原来苏婉真是逃出来的。
大家看我的眼神又变了,带上了同情和担忧。
我知道,我不能退。
我退一步,苏婉就完了。
我往前站了一步,挡在门口。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苏婉李婉的,我只知道,屋里的是我表妹!你们再敢在我家门口撒野,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那年轻混子乐了,“就凭你这个穷光棍?老子今天还就撒野了!”
他说着,就伸手来推我。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
他恼羞成怒,一拳就朝我脸上打了过来。
我没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拳。
嘴角火辣辣的疼,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但我没退。
我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护崽的狼。
“有种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被我那眼神吓得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屋门开了。
苏婉走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的事,跟他没关系。”她看着那个混子,一字一句地说,“李建国,我跟你说过,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那个叫李建国的混子看见苏婉,眼睛都亮了。
“由不得你!今天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
他说着,就想上来抓苏婉。
我一把将苏婉拉到我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我说了,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她!”
“好啊!反了你了!”李建国彻底被激怒了,冲着他爹喊,“爸!你还愣着干嘛!叫人啊!”
那中年男人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冲着车那边挥了挥手。
车上又下来两个壮汉,一看就不是善茬。
村民们都吓得往后退。
我知道,今天这架是躲不过了。
我悄悄对身后的苏婉说:“等下打起来,你赶紧往后山跑,别回头。”
苏婉抓着我的衣角,手抖得厉害。
“不,我不走。”
“听话!”我急了。
那两个壮汉已经围了上来。
李建国一脸得意。
“小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开!”
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滚的是你们!”
眼看就要动手。
“都住手!”
一声大喝传来。
是村长。
他拄着拐杖,在几个年轻人的簇拥下,挤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我们青石梁子村撒野!”
村长虽然官不大,但在村里威望高。
李建国的爹,那个干部,显然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他走上前,递了根烟。
“老同志,别误会。我们是红星农场的,来带我们单位的职工回去。”
“职工?”村长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苏婉,“这女娃子,是金山的表妹,啥时候成你们职工了?”
村长这是明摆着要护着我了。
我心里一热。
“老同志,你可别被他们骗了。这女的叫苏婉,不信你问她自己。”
村长转头看向苏婉。
苏婉咬着嘴唇,没说话。
李建国得意起来:“你看,她自己都默认了!老同志,这是我们农场的内部事务,还请你们不要插手。”
“内部事务?”村长冷笑一声,“跑到我们村里打人,也算内部事务?在我们青石梁子的地界上,就得守我们青石梁子的规矩!你们今天要是敢动金山一根手指头,你们这车,就别想开出我们村!”
村长话音一落,围观的村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往前站了一步,手里抄起了扁担、锄头。
王婶也在人群里喊:“对!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城里人了不起啊!城里人就能随便打人啊!”
民意,一下子就倒向了我们这边。
李建国父子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们没想到,我们这穷山沟里的人,这么抱团,这么不讲理。
“你们……你们这是妨碍公务!我要去县里告你们!”中年干部气得直哆嗦。
“去告啊!”村长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倒要问问县里的领导,你们红星农场,是不是就能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抢人打人!我们青石梁子村虽然穷,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场面僵持住了。
李建国他们只有四个人,我们这边却有几十号人。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占不到任何便宜。
最后,还是那个中年干部先服软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苏婉。
“好,好得很。苏婉,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他拉着不甘心的李建国,上了车。
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狼狈地开走了。
人走了,围观的村民们才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苏婉赶紧扶住我。
“金山哥,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看着她,咧嘴笑了笑。
嘴角的伤口被牵动,疼得我直咧嘴。
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金山,好样的。像个爷们。”
然后他又看向苏婉,叹了口气。
“女娃子,这事……怕是还没完。你以后有啥打算?”
苏婉看着我,眼神很亮。
“村长,我不走了。”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但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要嫁给金山哥。我要在青石梁子村,安家。”
我整个人都懵了。
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周围的村民们先是安静,然后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好啊!办喜事!”
“金山有福气啊!”
王婶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苏婉的手就不放。
“好孩子,好孩子!婶子给你做媒!”
我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满脸通红却眼神坚定的苏婉,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她说要嫁给我?
这不是做梦吧?
那天晚上,等客人都散了,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婉给我嘴角的伤口重新上了药。
她的手指轻轻地碰着我的皮肤,痒痒的。
“你……你今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吗?”我终于鼓足勇气问。
“哪句?”她抬起头,故意逗我。
“就是……要嫁给我的那句。”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她笑了。
“当然是认真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盛着一整条银河。
“金山哥,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是为了找个庇护。不是的。”
“在上海,在农场,我见过很多有文化、有地位的男人。但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算计。只有你,”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只有你的眼神是干净的。”
“你救了我,收留我,保护我。为了我,跟全村人对峙,跟那些恶霸拼命。我苏婉这辈子,没遇到过比你更好的人。”
“我不想再跑了,我累了。我想有个家。一个有你的家。”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我感觉自己抱住了全世界。
一个星期后,在村长的见证下,我和苏婉领了结婚证。
没有像样的婚礼,没有三金四银。
我就杀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请村长和几个帮过我的邻居吃了顿饭,就算成亲了。
那天,苏婉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服。
是我托人去县城里买的,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她穿上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我们俩站在一起,给爹娘的牌位磕了头。
我看着牌位,在心里说:
“爹,娘,我成亲了。你们有儿媳妇了。”
婚后的日子,跟做梦一样。
每天早上醒来,看见身边躺着的她,我都觉得不真实。
我还是每天下地,上山。
但心里,有了盼头。
我知道,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苏婉把我们那个破旧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
她会在窗台上养一盆不知名的小野花。
她会用我们这儿最粗糙的布,给我做最合身的衣服。
她还会教我认字,写我的名字。
“陈金山。”
我拿着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这三个字。
她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
“你的名字,很好听。”她说。
李建国那家人,后来没再来过。
我听去县城赶集的人说,红星农场那个干部,因为贪污腐败,被人举报了,被抓了。
他那个宝贝儿子,也因为流氓罪,被送去劳改了。
恶人,终究是有了恶报。
我和苏婉,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第二年春天,苏婉怀孕了。
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走路都像踩在云彩上。
我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换了钱,给她买肉买鸡蛋补身子。
她总是说我乱花钱,但每次都把肉和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十月怀胎,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听着她痛苦的叫声,心都揪成了一团。
当稳婆抱着孩子出来,跟我说“母子平安”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我有了媳妇,又有了儿子。
我陈金山这辈子,值了。
我们给儿子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苏婉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相遇的那个秋天。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水,平淡,但绵长。
儿子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了,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爹,爹”地叫。
苏婉在村里的小学当了代课老师。
她教孩子们念书,唱歌。
孩子们都喜欢她,村里人也都尊敬她。
再也没人叫她“外来人”,都亲切地叫她“苏老师”。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还是会想起八一年那个秋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一时心软,把她从山坡上背回来。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还是那个在青石梁子村,抽着旱烟,看着别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此残生的光棍陈金山吧。
我常常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不是在山上捡到了一个媳妇。
而是在我最贫穷、最卑微的时候,我选择做了个好人。
又是一个秋天。
晚饭后,我和苏婉坐在院子里。
儿子在院子里追着一只大黄狗,咯咯地笑。
苏婉靠在我肩膀上,跟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我看着她,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但笑起来,还是像当年我第一眼见她时那么好看。
“媳妇。”我叫她。
“嗯?”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在做梦。”
她笑了,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疼吗?”
“疼。”
“疼就不是梦。”她说,“这是我们的日子,陈金山。”
是啊。
这是我们的日子。
我搂紧了她,看着满天星斗,心里一片宁静。
想起当年把她背回家,擦干净她的脸,被她的容貌和来历吓得“傻眼”的那个晚上。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让我觉得摊上大事的麻烦,后来,却成了我一辈子的福气。
来源:聪明雨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