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搁那时候,28,在咱红星纺织厂的家属院里,那就是一棵老大难的歪脖子树。
我叫赵卫东,81年的时候,28了。
搁现在,28,小伙子正当年。
搁那时候,28,在咱红星纺织厂的家属院里,那就是一棵老大难的歪脖子树。
我妈见天儿指着我鼻子骂,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赵卫东!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你看看隔壁老刘家的小子,比你小三岁,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呢?你天天除了上班下班,你还干点啥?”
我还能干点啥?
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刨去给我妈二十,自己留十六块五。
这十六块五,得吃饭,得买烟,得应付厂里的人情往来。
兜比脸都干净。
拿啥娶媳妇?拿我这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还是拿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
我烦了,就把搪瓷缸子往桌上“哐”地一墩。
“行了!别念了!跟个苍蝇似的!”
我妈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
“我这什么命啊!养了这么个东西啊!没本事还冲我横!我不活了啊!”
左邻右舍的窗户“唰唰”就开了。
一张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脸,探头探脑。
我脸上臊得慌,像被人扇了十几个大嘴巴子,火辣辣的。
最后还是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好说歹说给哄回屋里。
我自个儿蹲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大前门”。
烟雾燎着我的眼,心里那股子憋屈,比烟还呛人。
这日子,没劲。
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着了的时候,王媒婆找上门了。
王媒婆是我们这一片儿的金字招牌,嘴皮子利索,死的能说成活的。
她那天来的时候,脸上那褶子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神秘兮兮地把我妈拉到一边。
我竖着耳朵听。
“嫂子,你家卫东这事儿,有眉目了。”
我妈眼睛一亮。
“真的?哪家的姑娘?”
“乡下的,叫林岚。那姑娘,长得……”王媒婆拖长了音,一拍大腿,“俊!跟画儿里的人儿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还有这好事儿?
乡下姑娘,长得俊,能看上我?
我掐了烟,凑过去。
“王婶儿,这里面……有嘛说道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天上掉馅饼的事,我赵卫东活了28年,可一次都没碰上过。
王媒婆那菊花脸僵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了。
“卫东就是聪明。是有点小情况。”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那姑娘……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我妈脸上的光,瞬间就灭了。
我也愣住了,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
像是一盆火被人“刺啦”一声浇灭了,还冒着一股子难闻的青烟。
哑巴。
娶个哑巴媳妇。
我赵卫东以后在家属院还抬得起头吗?
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不行!”我妈第一个蹦起来,嗓门尖得像厂里的汽笛,“我儿子再不济,也不能娶个哑巴!这传出去,我们老赵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没说话,心里乱成一锅粥。
王媒婆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嫂子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
“这林家呢,以前成分不好,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他们也不图啥,彩礼都不要,就想给姑娘找个好人家,能对她好,不受欺负就行。”
不要彩礼。
这四个字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而且,”王媒婆凑到我妈耳边,“那姑娘手巧着呢,做饭洗衣,纳鞋底绣花,样样都是一把好手。娶回家,那就是个宝。再说了,哑巴怎么了?不会说话,就不会吵架,省心!”
我妈不吭声了,眼神开始活泛起来。
我知道她心动了。
我心里也跟猫抓似的。
一边是男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一边是穷得叮当响的现实。
王媒婆从兜里掏出一张卷了角的黑白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件带补丁的粗布褂子。
但那张脸,是真俊。
眼睛大大的,像两汪清泉,清澈见底。
鼻梁高高的,嘴唇抿着,有点倔强,又有点怯生生的。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只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认命的平静。
我的心,就那么没出息地,被那眼神给戳了一下。
有点疼。
“就她了。”
我说。
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我妈愣了,王媒婆笑了。
我自个儿也愣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可能,就是不想再看见我妈拍着大腿嚎了。
可能,就是被那十六块五的工资给逼的。
也可能,就是为了照片上那双清澈的眼睛。
谁知道呢。
反正,婚事就这么定了。
快得像一阵风。
没有三转一响,没有像样的酒席,就几斤水果糖,两瓶西凤酒,请了几个厂里关系近的工友和领导。
我穿着唯一一套藏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
林岚也穿着一身红,是她自己连夜赶制的。料子不好,但手工极细。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低着头,任由院里的婶子大娘们围着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哎哟,这姑娘长得是真标致。”
“可惜了,是个哑巴。”
“卫东也是没办法,谁让他穷呢。”
“这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哟,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
那些声音尖酸又刻薄,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耳朵里。
我端着酒杯的手,青筋都爆起来了。
我想吼,想把这帮长舌妇都赶出去。
可我不能。
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把那些难听的话,连着辛辣的酒液,一起灌进肚子里。
酒席散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她。
我一身酒气,晕乎乎地看着她。
她还坐在床边,像一尊漂亮的泥塑。
红色的嫁衣衬得她脸蛋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
屋里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灯泡,光晕打在她身上,有点不真实。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床板“嘎吱”一声,她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我心里叹了口气。
“那个……林岚,”我开口,嗓子有点哑,“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她没反应。
“我……我没啥大本事,就是个工人。但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她还是没反应,头埋得更低了。
我有点泄气。
跟一个哑巴说话,累。
我脱了外衣,准备去打水洗漱。
刚站起来,衣角被人轻轻拽住了。
我回头。
是她。
她抬起头,那双清泉似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紧张,有害怕,还有一丝……恳求?
她指了指我的外衣,又指了指床头的针线笸箩。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
她要给我补衣服。
我那件中山装,手肘的地方磨得有点薄了。
“不用,”我说,“明天我还得穿呢。”
她却很坚持,摇了摇头,伸出手。
我拗不过她,只好把衣服脱给她。
她接过衣服,就着昏暗的灯光,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她的手指很巧,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那认真的模样,让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我没去洗漱,就坐在旁边,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和她针尖穿过布料的“簌簌”声。
那一刻,我心里那股子因为娶了个哑巴媳妇而产生的憋屈和烦躁,好像……淡了点。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甚至,有点好。
林岚真是个能干的媳妇。
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小单间,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我的脏衣服,不管多晚,她都会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做饭的手艺。
那时候物资匮乏,家家户户吃的都差不多。
白菜土豆,土豆白菜。
可同样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能变出花儿来。
酸辣土豆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醋溜白菜炒得爽脆开胃。
有时候,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点野菜,做成菜团子,或者拌个小凉菜,那滋味,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我每天下班,最期待的事,就是推开家门的那一刻。
屋里永远是暖的,饭菜永远是香的。
林岚会给我递上一条热毛巾,给我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吃,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点满足的笑意。
我吃得狼吞虎咽,她就在旁边给我添饭夹菜。
吃完了,她默默地收拾碗筷。
我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他妈的,才叫过日子啊。
厂里的工友们开始还拿我开玩笑。
“卫东,新媳妇怎么样啊?晚上用不用打手语啊?”
语气里满是戏谑。
我以前可能会涨红了脸,或者跟他们骂起来。
现在,我只是笑笑。
“挺好。”
我说。
“我媳妇,天下第一好。”
他们看我这样,反而没劲了,渐渐地也就不说了。
只有家属院里的那些长舌妇,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她们总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凑到我家窗户根底下,跟林岚搭话。
“哎,我说林家妹子,你这日子过得舒心不?”
“卫东没欺负你吧?”
“你娘家就没想着给你治治?这哑巴一辈子,多苦啊。”
林岚从来不理她们。
她就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那些人说得没意思,也就悻悻地走了。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正好撞见隔壁的刘大妈堵在我家门口。
刘大妈的嘴,是院里出了名的碎。
她正唾沫横飞地跟林岚比划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同情。
“……你看你,命苦啊。摊上这么个婆家,穷得叮当响。要我说,你当初还不如……”
我当时血就冲到脑子里了。
我把自行车“哐”地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刘大妈!你闲得没事干是吧?跑我家门口嚼什么舌根子?”
刘大妈吓了一跳,看见是我,立马换了副嘴脸。
“哎哟,卫东回来了。我这不是关心你媳妇嘛。”
“我媳妇用不着你关心!”我指着她的鼻子,“你要是闲得蛋疼,就回家把你家那口子的臭袜子洗了!别在我家门口杵着,晦气!”
我这辈子没这么骂过街。
刘大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灰溜溜地走了。
我回头,看见林岚站在门口,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有水光在闪。
我心里一软,走过去,有点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听她们瞎咧咧。以后谁再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揍不死她!”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就那么看着我。
然后,她突然踮起脚,用她那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衫的袖子,轻轻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又酸,又软,又涨。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拉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有点抖。
我把她的手攥在我的大手里,紧紧的。
“林岚,”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跟我过日子,委屈你了。”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反手,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明白了。
她不委屈。
我们俩,就像两棵在寒风里相互依偎的树。
虽然都长得不那么挺拔,但靠在一起,就能抵挡风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不咸不淡,却有滋有味。
我开始习惯了家里的安静。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不说话挺好。
省了多少口舌是非。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下班回家,往椅子上一瘫,她就知道我累了,会给我捶捶背。
她看着窗外发呆,我就知道她想家了,会笨拙地给她讲厂里的笑话。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我发了工资,三十六块五,一分没少。
回家的路上,我破天荒地拐到供销社,咬了咬牙,扯了二尺当时最时兴的“的确良”。
粉色的,带小碎花。
花了咱八块钱。
我一个月工资的将近四分之一。
心疼得我直抽抽。
但一想到林岚穿上这身新衣裳的样子,我又觉得值了。
回到家,我把那块布料献宝似的递给她。
“给,做件新衣裳。”
她愣住了,接过那块布,摸了又摸,眼睛里全是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又惊又喜的光。
她把布料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笑了。
“行了,别比划了。喜欢就行。”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两个菜,一个醋溜白菜,一个鸡蛋炒西红柿。
西红柿是林岚不知道从哪儿用野菜换的,金贵得很。
我喝了二两小酒,有点上头。
话也多了起来。
“林岚啊,”我叼着烟,眯着眼看她,“你说,咱这日子,啥时候能好起来呢?”
“等咱有了钱,我就给你买台缝纫机。蝴蝶牌的!你不是喜欢做衣服吗?到时候,你想做多少做多少。”
“再有钱,咱就把这破屋子修修。你看这墙,都掉皮了。”
“要是……要是能有好多好多钱,咱就……”
我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对于一个穷光蛋来说,想象力也是有限的。
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抒发一下酒后的感慨。
林岚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手里还摩挲着那块粉色的“的确良”。
屋里很静。
我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
正准备起身去睡觉。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一个很轻,很沙哑,像是很久没用过的,生了锈一样的声音。
“赵……卫……东……”
我浑身一个激灵,酒立马醒了一大半。
我猛地回头。
屋里只有我和她。
我以为我听错了,是幻觉。
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岚的嘴唇,在动。
她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紧张、恐惧和决绝的神情。
她看着我,又深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床……床底下……”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她。
她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床底下……有……黄金。”
轰!
我的脑子,炸了。
一片空白。
黄金?
什么黄金?
不。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她……她会说话?!
我像个傻子一样,指着她,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天花板,桌子,椅子,都在我眼前晃。
娶了快半年的哑巴媳妇,突然开口说话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我他妈不是在做梦吧?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钻心的疼!
是真的!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也不是好奇。
是愤怒。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的愤怒。
“你……你会说话?”
我的声音都在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岚被我吓到了,身子缩了一下,脸色惨白。
她点了点头。
“你他妈的会说话,你装了半年哑巴?!”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眼睛都红了。
“你耍我呢?你把我赵卫东当猴耍呢?!”
“全家属院的人都笑话我娶了个哑巴!我为了你跟人吵架,跟人动手!我他妈以为你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呢?结果你是在看我笑话!”
我越说越气,感觉胸口都要炸开了。
这半年来,我受的那些白眼,那些嘲讽,那些同情,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响亮的耳光,一巴掌一巴掌地抽在我脸上。
我像个天字第一号的大!
林岚被我吼得浑身发抖,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拼命地摇头,想说什么,但因为太久没说话,声带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她急得满脸通红,眼泪流得更凶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那股火,不知怎么的,又被浇熄了一点。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感觉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屋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挪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没理她。
她又拉了拉。
我烦躁地一甩手。
“别碰我!”
她被我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站稳了,没有再过来。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我听见她那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再次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怕……”
“怕?”我抬起头,冷笑一声,“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她摇着头,眼泪又涌了上来。
“怕……被人……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会说话?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怕的?”我完全无法理解。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
“知道……黄金……”
我的心,又是一跳。
黄金。
又是黄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什么黄金?你又为什么装哑巴?”
她可能是看我语气缓和了些,情绪也稍微稳定了点。
她擦了擦眼泪,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的故事。
她的声音还是很难听,像砂纸在磨木头。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脑子里。
林岚的家,在解放前,是地主。
不是那种恶霸地主,就是有点薄产,读过几年书的富农。
土改的时候,家里的地被分了,但因为成分问题,这些年一直抬不起头。
运动一来,首当其冲就是他们家。
她的爷爷,就是在那时候,被活活批斗死的。
她的父亲,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林岚的爷爷在临死前,偷偷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积蓄——几根金条,藏了起来。
藏在了她家老屋的床底下。
并且告诉她父亲,这是林家最后的根,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
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林岚从小就长得漂亮,十里八乡都有名。
这在和平年代是好事,但在那个疯狂的岁月里,却是灾难。
她十几岁的时候,公社一个干部的儿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
那是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林家当然不肯。
结果,他们家被各种穿小鞋,连工分都挣不到,差点饿死。
最后,是林岚的父亲,一咬牙,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对外宣称,林岚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嗓子,成了哑巴。
一个漂亮姑娘,人人觊觎。
一个漂亮的哑巴,就成了“残次品”,反而没人惦记了。
从那天起,林岚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一开始是装的,后来,慢慢地,就成了习惯。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一句无心的话,可能就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她就这么当了七八年的“哑巴”。
直到要说亲的年纪,她父亲愁白了头。
嫁到附近吧,知根知底,她装哑巴的事早晚会露馅。
嫁到远方吧,一个哑巴姑娘,谁家肯要?
后来,听说了我们这边的王媒婆。
她父亲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托人找了过来。
他们家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彩礼,不图富贵,只要对方人老实,能对林岚好,让她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我爹说……城里人,讲道理……”林岚低着头,声音很小,“他说……你看着,是个好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又酸又胀。
我一直以为,我娶她,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我从没想过,在他们一家人眼里,我,赵卫东,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工人,居然是他们千挑万选的,“讲道理”的“好人”。
是她和她全家的救命稻草。
“那……黄金是怎么回事?”我声音干涩地问。
“爷爷……藏的……”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抬起头,那双清泉似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你……对我好。”
“你想……买缝纫机……你想……修房子……”
“我……有钱……”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个傻姑娘。
我就是喝了点酒,随口吹了几句牛逼。
她却当了真。
为了我那几句不着边际的胡话,她竟然愿意把关系到她全家性命的秘密,告诉我。
我这个刚刚还冲她大吼大叫,骂她骗子,骂她耍我玩的混蛋。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感觉我的手,脏。
我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心里翻江倒海。
黄金。
床底下有黄金。
这事儿,比她会说话,还要让我震惊一百倍。
在1981年,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脚下踩着的,不是财富,是炸药!
是能把我们俩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私藏黄金,那可是大罪!
一旦被人发现,举报上去,轻则没收,批斗,重则……就是牢底坐穿!
我越想越怕,后背上全是冷汗。
“不行!”我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
“那黄金,谁也不能动!就让它烂在地下!”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有些不解。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林岚,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忘了黄金的事!你还是个哑巴,你不会说话!明白吗?”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她。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我不能再让她掉进另一个火坑。
林岚看着我严肃的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晚上的事,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我妈!”
我妈那张嘴,比刘大妈还快。
要是让她知道了,不出半天,全纺织厂都知道我赵卫东床底下有黄金了。
那我们俩就死定了。
林岚又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地看床底下的那几块地砖。
其中一块,果然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站起来,搬过桌子,死死地抵住那块区域。
然后,我又把家里唯一一个装杂物的大木箱,也搬了过去,压在桌子上。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稍微安心了一点。
“睡觉。”
我对林岚说。
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林岚也一样。
我们俩,躺在同一张床上,背对背,谁也没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醒着。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在敲鼓。
也像在敲响我们未来的警钟。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
变得……很奇怪。
林岚不再是那个只会点头摇头的“哑巴”了。
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会开口说话。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流利,虽然还是带着一点不易察uc察的沙哑,但已经完全能正常交流了。
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对话。
她会问我厂里累不累。
我会问她今天吃了什么。
她会给我讲她小时候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
我会给她讲家属院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
我这才发现,我的媳妇,不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有思想,有喜怒哀乐。
她聪明,善良,有时候还有点小俏皮。
我们之间的关系,飞速地升温。
白天,在人前,她依然是那个安静的,不会说话的林岚。
只有在晚上,关上门,她才会变回那个会笑会闹,会跟我拌嘴的,鲜活的林岚。
这种感觉,很奇妙。
像是拥有一个全世界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们的秘密。
当然,除了这个甜蜜的秘密,还有一个沉重的,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秘密。
黄金。
那几根金条,就像幽灵一样,盘踞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里。
我们谁也不提它,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
就在我们每天睡觉的床底下。
我变得格外警惕。
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那个角落。
看看桌子和箱子有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晚上睡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我惊醒。
我甚至做了好几次噩梦。
梦见联防队的人踹开我家的门,冲进来,撬开地砖,翻出金条。
然后,他们给我和林岚戴上手铐,在全院人的围观下,把我们押走。
每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然后,我会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看身边的林岚。
看到她安静的睡颜,我的心才能稍微安定下来。
林岚也一样。
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小心翼翼。
有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对着那个角落发呆,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黄金,是她爷爷留下的念想,是她父亲保全她的希望。
但现在,它成了我们最大的恐惧来源。
“要不……我们把它扔了?”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对她说。
林岚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不行……那是我爷……用命换的……”
她的眼圈红了。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是啊。
扔了?说得轻巧。
那不仅仅是黄金,那是一条人命,是一个家庭几十年的苦难和挣扎。
就这么扔了,谁能甘心?
可是不扔,我们俩就得天天提心吊胆,跟做贼一样。
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在厂里,动不动就跟人吵架。
回到家,也总是拉着一张脸。
林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不敢再提黄金的事,只是想方设法地对我好。
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捶背,给我洗脚。
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心情又很糟糕。
因为车间的一个小失误,我被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
还扣了我五块钱工资。
五块钱!
够我们家半个月的菜钱了!
我一回家,就把饭碗给摔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被人当孙子训,你们倒好!”
我说的是“你们”。
其实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我当时就是控制不住。
林岚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撒了一地的米饭,愣住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
捡着捡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瘦小,那么无助。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他妈的在干什么啊?
我把在外面受的气,撒在她身上。
她做错了什么?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我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对不起……林岚,对不起……我不是人……”
我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岚转过身,也抱住我。
她用她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不怪你……不怪你……”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心里苦……”
我们俩,就那么抱着,哭了很久。
哭完了,我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们俩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林岚重新给我下了一碗面。
我吃着热腾腾的面条,看着坐在对面,眼睛还红肿着的她。
我下了一个决心。
“林岚,”我说,“明天,我去找个地方,把那东西……处理了。”
林岚愣住了。
“处理?怎么处理?”
“埋了,或者……扔到河里去。”我说,“我们不能再留着它了。再留着,我们俩都得疯。”
林岚沉默了。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知道她舍不得。
但她也知道,我是为了我们俩好。
过了很久,她点了点头。
“好,听你的。”
下了这个决心,我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第二天,我跟厂里请了半天假。
我用一块破布,把那几根金条,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
然后,揣在怀里。
那沉甸甸的感觉,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跟林岚说,我去去就回,让她在家锁好门,谁来也别开。
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一路向东。
我们市东边,有一条护城河。
河水很深,也很急。
我想,把东西扔到那里,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我骑得很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掉。
可就在我快要到河边的时候。
我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围着一个地摊。
我本来没在意。
但我的眼角,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缝纫机。
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
在阳光下,那黑色的烤漆,闪闪发光。
我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挪不动了。
我想起了我对林岚吹过的牛。
“等咱有了钱,我就给你买台缝纫机。蝴蝶牌的!”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怀里,摸了摸那几根硬邦邦的金条。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脑子里疯长。
要不……就用一小块?
就换一台缝纫机?
林岚那么喜欢做针线活,有了这个,她该多高兴啊。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感觉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
理智告诉我,这是在玩火。
这是在悬崖边上跳舞。
可是……
我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
我想起了林岚为我受的委屈。
想起了她看着那块粉色“的确良”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想起了她为了我,愿意拿出她家保命的黄金。
我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连自己媳妇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满足不了?
我一咬牙,一跺脚。
干了!
我推着车,假装不经意地,凑了过去。
那是个黑市。
卖东西的人,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买东西的人,也都是东张西望,小心翼翼。
我转了一圈,大概摸清了行情。
一台缝纫机,要三百块。
三百块!
我十个月的工资!
我心里盘算着,一根小黄鱼(金条),大概是十两,也就是今天的312.5克。
80年代初,黄金官价大概是一克三块钱。
黑市上,价格会高一些,但也不会太离谱。
我揣着的这几根,最小的一根,也有一两重。
换一台缝纫机,绰绰有余。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从怀里掏出最小的那根金条。
用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上面掰下来一小块。
大概……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
我用布包好,攥在手心里。
手心里全是汗。
我走到那个卖缝る机的摊主面前,压低了声音。
“老板,你这机器,怎么卖?”
摊主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
“三百,不二价。”
“能不能……用这个换?”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摊开,露出那块小小的,黄澄澄的东西。
摊主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像狼看见了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旁边的巷子里。
“你这……是金子?”
“嗯。”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试金石,还有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
在金块上划了一下,又滴了药水。
然后,他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成色不错。你这块,太小了。换不了。”
“那要多大?”
“至少……这么大。”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是我那块的三倍。
我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
黑。
但我没得选。
我又从怀里,忍痛掰下来一小块。
合在一起,递给他。
他掂了掂,脸上笑开了花。
“行!成交!”
我们就这样,一手交钱(金),一手交货。
我把那台崭新的缝纫机,绑在我的二八大杠后座上。
推着车往回走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腿都是软的。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贼。
一路走,一路回头看,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
那短短几里路,我走得比长征还累。
等我终于把缝纫机推回家,关上门的那一刻。
我整个人都瘫了。
林岚看见那台缝纫机,眼睛都直了。
她围着那台机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
“你……你……”她指着缝纫机,又指指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喜欢吗?”我靠在门上,喘着粗气,咧着嘴笑。
“嗯!”她重重地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不过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她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卫东……你真好……”
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有了缝纫机,林岚的生活,一下子就丰富起来。
她把那块粉色的“的确良”布料,做成了一件漂亮的衬衫。
穿在她身上,衬得她人比花娇。
她又把我的旧衣服,改成了小孩的衣裳。
她说,留着,以后给我们的孩子穿。
我的心,又是一阵滚烫。
后来,她开始接一些私活。
家属院里的婶子大娘们,谁家需要缝缝补补,扯了新布料想做新衣裳,都来找她。
林岚的手艺,是真好。
做出来的衣服,又合身,又漂亮。
比国营裁缝店的老师傅,做得还好。
一开始,大家看她是“哑巴”,还不太放心。
后来,看她做出来的成品,一个个都服了。
找她的人,越来越多。
她不收钱,别人过意不去,就送点鸡蛋,送点蔬菜,或者送点布票。
我们家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餐桌上,开始经常能见到肉了。
我的烟,也从“大前门”,换成了“牡丹”。
林岚不再是那个只会低着头的“哑-巴”媳妇了。
虽然在人前,她还是不说话。
但她的腰杆,挺直了。
她的脸上,有了自信的笑容。
院里的人,再也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了。
她们现在见着林岚,都客客气气的。
“林家妹子,手真巧。”
“卫东,你可真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挺着胸膛,大声说:“那是!我媳妇,能干着呢!”
我以为,好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可我忘了,树大招风。
也忘了,人心叵测。
那天,我正在厂里上班。
车间主任突然把我叫了过去。
“卫东,你家是不是来了个亲戚?”
我愣了一下。
“没有啊。怎么了,主任?”
主任皱着眉头,说:“刚才,有个自称是你媳妇表哥的人,来厂里找你。说是有急事。我让他去家属院了。”
媳妇的表哥?
林岚从来没跟我说过她有什么表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跟主任请了假,疯了似的往家跑。
还没到家门口,我就听见了我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争吵声。
一个陌生的,流里流气的男声。
“……小岚,你别给脸不要脸!舅舅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现在攀上高枝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拿出一百块钱来,我就不走了!我就住在你家!我还要到你男人厂里去闹!去告诉大家,你林岚,根本不是什么哑巴!你爹当年是怎么骗人的!”
我当时,血冲到了天灵盖。
我一脚踹开院门。
院子里,站着一个瘦高个,三角眼,穿着一件不伦不类的喇叭裤。
一脸的无赖相。
他正指着林岚的鼻子骂。
林岚被他逼在墙角,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旁边,还围着刘大妈那几个看热闹的。
我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我什么都没说,冲过去,一拳就砸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我用了我全身的力气。
那个男人惨叫一声,鼻血长流,仰面就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指着地上的男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来撒野!”
那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鼻血,又惊又怒。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表哥!”
“我管你他妈的是谁!”我上去又是一脚,把他踹了个趔ě,“你再敢说一句废话,我今天就废了你!”
我那样子,估计是吓到他了。
他捂着肚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好……好你个赵卫东!你等着!我……我这就去街道举报你们!举报你们私藏黄金!”
他说完,转身就跑了。
我愣住了。
院子里,瞬间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怀疑,还有贪婪。
黄金。
他怎么会知道黄金?
我回头,看向林岚。
林岚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我知道,完了。
天,塌了。
那个男人跑了之后,院子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全变了。
以前是同情,是羡慕。
现在,是审视,是探究。
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
“卫东啊,刚才那人,说的是真的?”刘大妈第一个凑上来,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心。
我心里烦得要死,但脸上不能露出来。
“刘大妈,你别听那瘪三胡说八道!他就是个骗子,想来讹钱的!”
“哦?是吗?”刘大妈拖长了音,显然不信。
我没再理她,拉着林岚,回了屋。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把所有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外面。
屋里,林岚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抖。
“他……他怎么会知道的……”她喃喃自语。
我心里也全是这个疑问。
“他是谁?”我问。
“我舅舅家的儿子……林建军……从小就不学好……”
“他怎么知道黄金的事?”
林岚摇了摇头,眼泪又下来了。
“我不知道……我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我心里一沉。
那就是说,问题出在她爹那边。
可能是酒后失言,可能是被这个林建军套了话。
但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
林建军那句“举报你们私藏黄金”,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去举报。
但我们不能赌。
“不行,”我说,“我们必须马上把东西转移走!”
“转移到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
藏在家里,肯定是不行了。
埋在外面?万一被人发现,更是说不清。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林岚看着我,突然说:“卫东,要不……我们去自首吧?”
“自首?”我吓了一跳,“你疯了?自首也得没收!说不定还要坐牢!”
“可是……现在这样,我好怕……”她带着哭腔说,“我宁可把东西交出去,也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看着她满是恐惧的脸,心里一阵刺痛。
是啊。
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沉默了。
自首,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是墙上刷着的标语。
把黄金上交国家,说清楚来历。
我们没有用它做什么坏事,就是换了台缝-纫机……
也许,国家会从轻处理?
我心里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和林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是林建军带着人来了吗?
我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棍,深吸一口气,把林岚护在身后。
“谁?”我厉声问。
“卫东!是我!李科长!”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厂里保卫科的李科长。
他来干什么?
我心里更慌了。
难道,林建军真的去举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李科长,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不认识的人。
看样子,是派出所的。
我心凉了半截。
“李科长……”我声音干涩。
李科长看着我,脸色很严肃。
“赵卫东,有点事,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他说着,就带人进了屋。
那两个派出所的同志,眼睛像鹰一样,在屋里扫视了一圈。
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堆着杂物的角落。
我感觉我的腿都软了。
“赵卫东,”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公安开口了,“今天下午,有人举报你,私藏黄金,倒买倒卖。有没有这回事?”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汗,顺着我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疼。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林岚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了。
看着她惨白的脸,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勇气。
事到如今,躲是躲不过去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我要去换缝纫机的,是我财迷心窍。
不能连累她。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突然,林岚开口了。
她那沙哑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屋子。
“报告政府!我们家没有私藏黄金!我们是要把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上交给国家!”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李科长和那两个公安,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林岚。
他们都知道,我娶的是个“哑巴”媳-妇。
“你……你会说话?”李科长惊讶地问。
林岚挺直了腰杆,看着他们,不卑不亢。
“报告领导,我以前生过病,伤了嗓子,最近才刚刚好。”
她这个理由,找得天衣无缝。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
接着,她走到那个角落,搬开桌子,移开木箱。
她指着那块有问题的地砖,对那两个公安说:
“东西,就在这里。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丈夫赵卫东,是个正直的工人,他一直劝我,要把这些不义之财上交给国家。我们今天,本来正准备去街道上交,没想到,被我那个不争气的表哥,抢先一步,诬告了我们。”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义正言辞。
把被动的“被举报”,瞬间变成了主动的“要上交”。
把我和她,从“罪犯”,变成了“思想觉悟高”的先进群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安安静静的媳-妇,脑子转得这么快,口才这么好。
那两个公安对视一眼,也有些将信将疑。
他们走过去,用带来的工具,撬开了那块地砖。
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露了出来。
盒子打开。
几根黄澄澄的金条,静静地躺在里面。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年轻点的公安,拿出手电筒,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金条上的印记。
“民国时候的……看样子,她说的是真的。”
年纪大的那个公安,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不少。
他看向我们,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赵卫东同志,林岚同志,你们能有这样的觉悟,很好。这件事情,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如果真如你们所说,是主动上交,政府不但不会处罚你们,还会给予奖励。”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那个举报你们的人,如果查实是恶意诬告,我们也会对他进行严肃处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谢谢政府!谢谢政府!”
他们把金条登记,封存,然后带走了。
临走前,李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你小子,有福气啊。娶了个好媳-妇。”
我看着他,咧着嘴,傻笑。
是啊。
我赵卫东,何德何能,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送走了他们,我关上门。
回过头,看着林岚。
她也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慧黠的笑意。
我走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林岚……你……你吓死我了……”
“现在不怕了。”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你什么时候想好这么说的?”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冲出去打林建军的时候。”
我愣住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不能再躲在你后面了。你是我男人,我得护着你。”
我的眼圈,又红了。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感觉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头里。
这个女人,是我赵卫东的命。
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街道和派出所经过调查,证实了林岚的说法。
林建军因为敲诈勒索和恶意诬告,被抓起来,关了半年。
而我们,因为主动上交黄金,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市政府奖励了我们五百块钱奖金,还有一张“先进群众”的大奖状。
五百块!
在那个年代,那是一笔巨款!
我和林岚拿着那笔钱,手都在抖。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林岚的父母,汇去了一百块钱。
并且在信里,告诉他们,林岚的嗓子好了,我们过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剩下的钱,我们把那间小破屋,彻彻底底地翻新了一遍。
墙刷白了,窗户换成了新的玻璃。
我们还买了新的床,新的柜子,新的桌椅。
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那台用一小块黄金换来的缝纫机,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窗边。
林岚正式在街道备了案,成了一名“个体户”。
她的小小裁缝铺,生意越来越好。
我还是在纺织厂上班,每天骑着我的二八大杠。
但所有人都知道,我赵卫东,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
我有一个会说话,会笑,会赚钱,还上过报纸的,能干的媳妇。
我每天下班回家,推开门。
听见的,不再是死寂。
而是缝纫机“哒哒哒”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还有林岚清脆的招呼声。
“卫东,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了。”
我会“哎”地应一声,把自行车停好。
走进屋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林岚会笑着从缝纫机旁站起来,给我一个拥抱。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常常会想,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什么?
是81年的那个夏天,王媒婆敲开了我家的门。
还是那个晚上,林岚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床底下,有黄金。”
现在我知道了。
那几根金条,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财富。
我真正的黄金,是她。
是林岚。
是我那个,曾经是“哑巴”的媳妇。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