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方公司的老总,一个头发梳得锃亮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把笔递给我。
我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签一份价值三千万的合同。
对方公司的老总,一个头发梳得锃亮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把笔递给我。
“李总,您过目。”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垂死蜜蜂。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我皱了皱眉,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签完字,和对方握手,客套话像是流水线上的罐头,一个个蹦出来,标准,但没有灵魂。
送走客户,我靠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蚂蚁一样的车流,才回拨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你还知道回电话?”我妈的声音,像淬了冰碴子,又冷又硬。
我捏了捏眉心,“妈,我刚才在开会。”
“开会?你眼里除了开会还有什么?你还有没有这个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
“你是不是跟陈默办手续了?”
我沉默了一下。
“是。”
“你……你这个不孝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杯子摔碎的声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他离,你就别认我这个妈!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举着手机,愣在原地,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和陈默离婚,我妈要和我断绝关系。
这算什么?
我赚的钱是陈默的十倍,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他在家养花养草。
我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错了吗?
我只是……累了。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迎接我的永远是一室的清冷。
房子很大,一百八十平的江景大平层,装修花了两百多万,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昂贵”两个字。
但它不像个家。
它像个样板间,或者说,是我的一个战利品。
陈默不在。
他总是这样,在我下班前,悄无声息地消失。
桌上摆着温着的饭菜,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还用西兰花做了精致的点缀。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菜在锅里温着,汤别忘了喝,我出去走走。”
字迹清隽,和他的人一样。
我看着那张便签,心里一阵烦躁,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我没动那些饭菜。
我不想吃。
我只想看到他的人,而不是这些冷冰冰的,带着施舍意味的饭菜。
我给他打电话。
关机。
又是这样。
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柔软的皮质沙发将我包裹,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我和陈默,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想不起来了。
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清最初的模样。
我只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我们在大学的植物学社团认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站在一株叫“白鹤芋”的植物前,给我讲它的花语是“一帆风顺”。
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讲起那些植物,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说,地球上每一种植物都是一个奇迹,它们沉默着,却拥有最磅礴的生命力。
那时候的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专业第一,拿奖拿到手软,是导师最得意的门生。
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仰望他的小姑娘。
我追的他。
我给他送了一个月的早饭,风雨无阻。
他终于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接过了我手里的三明治和牛奶。
他说:“以后别送了,天冷。”
我以为他要拒绝我。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却叹了口气,伸手,用他那总是带着泥土清香的手指,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我的意思是,以后我来买,我们一起吃。”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毕业后,他进了中科院下属的一个植物研究所,研究一种濒危的菌类。
工作清贫,但那是他的梦想。
我进了当时最热门的互联网行业,从最底层的管培生做起。
我们租住在城中村,十几平米的小单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但那时候,我们很快乐。
他会在下班后,骑着一辆吱呀作响的二手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接我。
我坐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汗湿的后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觉得无比心安。
他会把微薄的工资攒下来,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草莓蛋糕。
而我,会把刚发的奖金,给他买一套他眼馋了很久的专业书籍。
我们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规划着未来。
他说,他要发现一种全新的菌种,用我的名字命名。
我说,我要努力赚钱,买一个带大阳台的房子,让他种满喜欢的花花草草。
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像我们规划的那样,美好而灿烂。
转折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我第一次升职。
我当上了项目组长,工资翻了一倍,也意味着我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出差是说走就走。
我忙得像个陀螺,连轴转。
有一次,我急性肠胃炎犯了,半夜疼得在床上打滚。
他二话不说,背着我下楼,在寒风里跑了十几分钟才打到车。
医院里,他跑前跑后,给我挂号,缴费,拿药。
我躺在病床上输液,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的疲惫,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念头。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跟他说,我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啊,等我这个项目结束,发了奖金,我们就去看看。”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的奖金,遥遥无期,就算发了,也只是杯水车薪。
从那天起,我工作得更拼命了。
我拿下了一个又一个大项目,职位越升越高,工资也水涨船高。
我们很快搬出了那个城中村。
先是换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然后是两室一厅,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
房子越来越大,我们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他等我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我半夜一身酒气地回来,他已经睡了,但总会给我留一盏昏黄的夜灯,和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他还是会给我做饭,研究各种新的菜式。
可我,却越来越没有胃口。
公司的应酬,客户的饭局,山珍海味,早就败坏了我的味蕾。
我觉得他做的菜,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他也渐渐不跟我聊他工作上的事了。
他说,那些菌啊,草啊,我肯定不感兴趣。
我确实不感兴趣。
我关心的是这个月的KPI,是下个季度的财报,是对手公司的最新动向。
他的世界,离我太远了。
终于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想辞职。
我以为我听错了。
“辞职?为什么?”
他低着头,摆弄着阳台上的一盆兰花,声音很轻。
“研究所的项目经费批不下来,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而且……你太累了,我想在家照顾你。”
我看着他,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穿着一件旧T恤,身上沾着泥土,眉眼间满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落寞。
那一瞬间,我心里涌起的,不是心疼,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失望。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
这就是那个说要用我的名字命名新物种的男人?
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几乎没有犹豫。
“好。”
我给了他一张卡,让他随便刷。
我想,这样也好。
我赚钱养家,他貌美如花。
至少,我回来的时候,能有个热饭热菜,能有个人等我。
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我错了。
他辞职在家后,我们的话,更少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我和这个家上。
地板永远一尘不染,衣服永远熨烫平整,冰箱里永远塞满了新鲜的食材。
他甚至学会了插花,茶几上每天都摆着一束赏心悦目的鲜花。
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我,却觉得越来越窒息。
他会算好我回家的时间,提前把饭菜摆上桌。
我只要晚回来半个小时,他就会不停地打电话。
他会检查我的手机,看我的微信。
他会问我,今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
而我的世界,却越来越大。
我开始厌烦他的电话,开始不回他的信息。
我宁愿在公司加班,也不想回到那个让我喘不过气的家。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件我忘在公司的外套,为了一场我没有提前报备的饭局。
每一次吵架,他都沉默。
他只是红着眼眶看着我,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他的沉默,让我更加愤怒。
我觉得他在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无声的控诉。
控诉我,剥夺了他的人生。
可当初,是他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爸妈的到来。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小县城。
我把他们接来,想让他们享享福。
可他们的到来,却成了我们婚姻的催化剂。
我妈看不惯陈默一个大男人,整天围着锅台转。
“一个男人,不出去工作,像什么样子?我们家女儿在外面辛辛苦苦,他倒好,在家享清福!”
“你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我女儿真是瞎了眼!”
这些话,她当着我的面说,也当着陈默的面说。
陈默不反驳,只是默默地,把排骨汤里最好的那块肉,夹到我妈碗里。
他的隐忍,在我妈看来,是窝囊。
在我看来,是麻木。
我爸虽然不说,但那眼神里的失望,比我妈的刻薄更伤人。
他会拍着陈默的肩膀,叹着气说:“小默啊,男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早上,矛盾爆发了。
我妈又在饭桌上数落陈默。
说他做的菜咸了,说他买的水果不新鲜。
我听得心烦,放下筷子,“妈,你少说两句。”
我妈愣住了,随即拔高了声音,“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我这是心疼你!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不是被他这个累赘给拖累的!”
“够了!”
我吼了一声。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默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天下午,他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带走。
除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他把它们一盆一盆,小心翼翼地搬上了叫来的小货车。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辆小货车,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车流里。
心里,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以为,离开我,他会过得更好。
他可以重新去找工作,去实现他的梦想。
我也可以,从这段令人窒息的关系里解脱出来。
我们很快就办了离婚手续。
很平静。
他净身出户,我把一套郊区的小公寓过户给了他。
他拒绝了。
他说,他什么都不要。
签字的时候,他手抖得厉害,名字签得歪歪扭扭。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明明曾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离婚后,我把爸妈送回了老家。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和平分手,让他们不要担心。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今天,我妈那个电话。
“断绝关系。”
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为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目光落在了书房的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上。
那是陈默的东西。
走的时候,他什么都带走了,唯独落下了这个箱子。
我曾经问过他,里面是什么。
他只是笑笑,说是他的一些“宝贝”。
我从来没想过要打开它。
我觉得,那是他的隐私,我应该尊重。
可现在,我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找来了锤子,一下,一下,砸开了那把铜锁。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沓厚厚的笔记本,和几个档案袋。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
封面上,是陈默清隽的字迹:
《菌种培育日志》。
我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七年前。
那时候,我们还在那个城中村的小单间里。
“6月12日,晴。今天在秦岭深处发现一种新的腐生菌,形态很特殊,初步判断属于鬼笔科。带回实验室进行分离培养。希望,这是送给瑶瑶最好的礼物。”
瑶瑶,是我的小名。
我愣住了。
我继续往下翻。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做研究的记录。
各种数据,图表,分析。
我看不懂。
但我能看懂,那些字里行间,透出的喜悦和期待。
我翻得很快,一页,又一页。
直到,日期停在了四年前。
也就是,他辞职的那一年。
那一页,只有短短一句话。
“瑶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不能再让她这么辛苦下去了。”
后面,是长长的空白。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拿起另一个档案袋。
里面是一沓医院的检查报告。
全都是我的。
胃镜报告,CT报告,还有……一张抑郁症评估量表。
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评估日期,就是在他辞职前的一个月。
我完全不记得,我做过这个评估。
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确实状态很差。
整夜整夜地失眠,掉头发,吃不下饭,莫名其妙地想哭。
我以为,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我拿起另一个笔记本。
这本的封面上,写着《瑶瑶观察日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翻开。
第一页。
“3月5日。瑶瑶今天又加班到凌晨两点才回来。她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我给她炖了汤,她一口都没喝。”
“3月10日。今天周末,她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话,她好像没听见。我很害怕。”
“3月18日。我发现她在偷偷吃安眠药。我把药藏起来了。她回来后到处找,找不到就对我发脾气。她哭了,说她觉得活着没意思。”
“4月2日。我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是托了以前的导师帮忙,找的最好的专家。我骗她说是去做个常规体检。结果出来了,重度抑郁。医生说,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立刻停止高压工作,好好休息。”
“4...4月3日。我怎么可能让她停止工作?那是她的梦想,她为之奋斗了那么久。我不能毁了她。医生说,需要一个安稳的,有支持性的环境。需要有人,时时刻刻陪着她,照顾她。”
“4月10日。我决定了。我要辞职。我的梦想,跟她比起来,一文不值。只要她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4月15日。我跟领导提了辞职。他很惊讶,劝了我很久。他说,我的那个菌种项目,马上就要出成果了,是国内的首次发现,意义重大。我说,我等不了了。我有一个,比我的梦想,更重要的人,需要我去守护。”
……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好像一个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的傻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放弃了梦想。
他只是……把他的梦想,换成了我。
我这个……把他当成累赘,把他推开的……混蛋。
我继续翻着日记。
他辞职后,日记还在继续。
“5月1日。今天开始正式在家照顾瑶瑶。我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吃了很多。看到她吃饭,我就觉得很开心。”
“6月15日。瑶瑶的情绪稳定了很多,晚上睡觉也不用吃药了。今天她还对我笑了,像以前一样。真好。”
“8月20日。今天带瑶瑶去复查,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已经从中度转为轻度了。我太高兴了,回来的时候,在菜市场买了她最喜欢的草莓,虽然有点贵。”
……
“11月30日。瑶瑶升职了,当上了部门总监。她很高兴,请同事吃了饭,喝了很多酒。回来的时候,抱着我说,老公,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我抱着她,想告诉她,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但我说不出口。”
……
“第二年,3月5日。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生病了,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我没敢跟瑶瑶说,怕她担心。我把以前攒的最后一点积蓄都打回去了,还是不够。我晚上睡不着,去阳台抽烟,被瑶瑶发现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她好像不相信,但也没多问。第二天,她给了我一张卡,说里面有五十万,让我给家里寄回去。她说,以后这个家,她来扛。”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很难受。我觉得自己,像个吃软饭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这份恩情,默默记在心里,加倍对她好。”
……
“第三年,6月18日。瑶瑶的公司上市了。她成了公司最年轻的副总。她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我给她打电话,她总说在忙。我做的饭,她也总是不吃。我觉得,我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
“第四年,我爸妈来了。他们不喜欢我。我知道。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让瑶瑶跟着我一起受委屈。我试着去找过工作,可是,我已经脱离专业领域太久了,没有人要我。我只能,把这个家打理得更好一点,让她回来的时候,能舒服一点。”
……
“第四年,10月7日。我们吵架了。因为我妈。瑶瑶维护了我。但是我知道,她也很累了。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光了。充满了疲惫和……厌烦。或许,我真的成了她的累赘。或许,我该离开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瑶瑶,对不起。祝你,一帆风顺。”
“一帆风顺”。
是那株白鹤芋的花语。
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却成了,我们的结局。
我抱着那些笔记本,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我亲手,折断了他的翅膀,却还嫌弃他,不会飞翔。
我把他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用我那可悲的,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自尊心,把他踩在了脚下。
我这个傻子!
我这个天底下最蠢的傻子!
我拿起手机,疯了一样给我妈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我爸的声音,带着疲惫。
“爸!”我哭着喊出来,“爸,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爸才叹了口气。
“瑶瑶,你都知道了?”
“爸,他……陈默他现在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泣不成声。
“他……”我爸顿了顿,“他回研究所了。”
“研究所?他不是已经……”
“是他的导师,一直没放弃他。当初小默辞职,把所有的研究资料都留给了他导师。他导师带着学生,继续研究下去,终于成功了。那个菌种,真的是国内首次发现,意义重大。研究所给他记了首功,给他保留了职位。他导师说,小默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他离开你之后,就回了秦岭。一个人,在山里待了快半年。前段时间才回来。他导师说,他现在在研究所的秦岭培育基地,谁也不见,就一门心思扑在研究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妈……她是不是也知道?”
“你妈……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当初,你状态最差的时候,小默给你妈打过电话。他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对不起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他说,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好起来。”
“你妈当时就想告诉你,是小默不让。他说,你自尊心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胡思乱想,对你的病不好。他求我们,千万不要告诉你,让他一个人,来当这个‘坏人’。”
“瑶瑶啊,我们不是气你跟他离婚。我们是气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把一个拿命对你好的人,给弄丢了啊!”
我爸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感觉整个世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看着这个空荡荡的,豪华的房子。
墙上挂着的,是我们当初一起去旅游时拍的照片。
照片上,他背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阳光下,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而现在,这片星辰大海,被我亲手,熄灭了。
我必须去找他。
立刻,马上。
我订了最快一班去西安的机票。
从西安,再转车去秦岭深处的那个培育基地。
一路奔波,等我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基地建在半山腰上,很偏僻。
几排简单的平房,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
周围,是连绵不绝的,苍翠的群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
我找到了基地的负责人。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
他告诉我,他就是陈默的导师,姓王。
王教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是……李瑶?”
我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王教授,我找陈默。”
王教授叹了口气,“他不想见你。”
“我知道。”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求求您,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王教授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在后面的三号温室。不过……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我跌跌撞撞地,往三号温室跑去。
温室的门没有锁。
我推开门,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背对着我,蹲在一排架子前,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刷子,清理着培养皿里的什么东西。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长了,有些凌乱。
他瘦了好多。
整个后背,薄得像一片纸。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他站起身,转了过来。
当我看清他的脸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左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
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
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清隽的脸上。
“你……”我失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
眼神里,没有波澜,像一潭死水。
他只是淡淡地,用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道疤。
“吓到你了?”
他的声音,也变了。
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的脸……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他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靠近。
“没什么,在山里采样本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他轻描淡写。
可我,却分明看到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
怎么可能,是摔的?
什么样的摔伤,会留下这么可怕的疤痕?
什么样的摔伤,会把嗓子都毁了?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陈默,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哭着问他。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才缓缓说道:“李瑶,你来干什么?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
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质问他?
前妻?
还是……那个伤害他最深的人?
“我……”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对不起。”我说,“陈默,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我就是个混蛋,是个傻子……”
我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他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悲伤,有无奈,还有……一丝我不敢去触碰的,深埋的爱意。
“都过去了。”
他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
都过去了。
多么轻描淡写。
可是,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践踏的时光,真的能过去吗?
他脸上的疤,他沙哑的嗓子,他消瘦的身体……
这些,又要怎么过去?
“过不去!”我冲他喊,“陈默,过不去!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我的情绪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
这时候,王教授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我们,叹了口气。
“还是我来说吧。”
王教授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小默刚回山里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有一次,为了采一个悬崖上的菌种样本,失足掉了下去。幸好被树枝挂住了,才保住一条命。但是……脸被划伤了,声带也因为呼救过度,受到了永久性损伤。”
“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样本盒。”
王-教授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把把刀子,一下一下,凌迟着我的心。
我转过头,看向陈默。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
我才发现,他的手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老茧。
那双手,曾经是那么干净,修长。
那双手,曾经给我弹过吉他,写过情诗。
那双手,也曾经,在我生病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给我擦去额头的冷汗。
而现在,这双手,却变得如此粗糙,不堪。
都是因为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看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灰暗。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让你同情我?可怜我?然后因为愧疚,回到我身边?”
他自嘲地笑了笑,牵动了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李瑶,我不需要。我陈默,就算一无所有,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施舍。尤其是你的。”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凭什么呢?
我凭什么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我对他所有的伤害?
我凭什么以为,我回头了,他就一定会在原地等我?
我把他伤得那么深,他凭什么,还要原谅我?
“我不是同情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爱你。”
说出这三个字,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
只是,这份爱,被我的自私,我的虚荣,我的愚蠢,给层层掩盖了。
直到今天,我才拨开这些尘埃,看到了它本来的样子。
他愣住了。
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随即,又被苦涩所取代。
“爱?”他摇了摇头,“你的爱,太贵了。我要不起。”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我。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的背影,决绝,又落寞。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如果我今天走了,我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留了下来。
就在基地山下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个房子。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长假。
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个假。
我把所有的工作,都交接了出去。
我每天,都会去基地。
他不见我。
我就在门口等。
从早上,到天黑。
王教授看不下去,劝我:“瑶瑶,你这又是何苦呢?给他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说:“王教授,我欠他的,太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离开他了。”
我开始学着,去做他曾经为我做过的事。
我学着做饭。
一开始,不是切到手,就是被油烫到。
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但我没有放弃。
我对着菜谱,一遍一遍地试。
终于,能做出几样像样的家常菜了。
我把饭菜装在保温饭盒里,送到基地门口。
他从来不出来拿。
我就拜托王教授,转交给他。
王教授说,他都吃了。
我听说,基地的研究经费很紧张。
我就用我自己的积蓄,匿名给基地捐了一大笔钱。
我知道,他不会接受我的钱。
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
我还去学了植物学的基础知识。
我看他看过的那些专业书籍,虽然很多都看不懂,但我还是硬着生生地啃。
我想,离他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山里的野花开了。
夏天,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秋天,叶子黄了,落了满地。
冬天,下了第一场雪。
我还是没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好像,铁了心,要和我划清界限。
我有时候,也会觉得绝望。
我觉得,我是不是,真的把他弄丢了。
可是,一想到他为我做的一切,我就觉得,我没有资格放弃。
除夕夜。
镇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此起彼伏。
我一个人,在租来的小屋里,包了饺子。
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非凡。
我看着,却觉得无比孤单。
我想他。
想得心都疼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是打错了,准备挂掉的时候,一个沙哑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新年快乐。”
是陈默。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陈默……”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饺子,很好吃。”他又说。
“……”
“天冷,早点回去吧。别等了。”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他的心,动摇了。
那道他亲手筑起的,冰冷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从那天起,他不再刻意躲着我。
我再去基地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还是不和我说话。
但是,他会默许我,站在温室外面,看他工作。
有时候,他会回头,看我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然后,他会迅速地,移开视线。
我知道,他在动摇,他在挣扎。
我需要做的,就是等。
等他,愿意重新向我敞开心扉。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山里突然下起了暴雨。
我没带伞,被困在了从镇上回基地的山路上。
雨下得太大,路面湿滑,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了。
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我试着站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
天色,越来越暗。
雨,越下越大。
我抱着膝盖,坐在泥地里,又冷又怕。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束光,照了过来。
我眯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撑着伞,朝我跑来。
是陈默。
他跑到我面前,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然后,他蹲下身,检查我的脚踝。
“骨折了。”他沉声说。
他背对着我,蹲下。
“上来。”
我趴在他的背上。
他的背,还是那么宽阔,温暖。
和很多年前,在那个夏夜,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时一样。
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在泥泞的山路上,走得异常平稳。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冷。
“陈默。”我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嗯。”他应了一声。
“对不起。”
“……”
“还有……我爱你。”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很久,他才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也是。”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的雨,都停了。
天边,甚至出现了一道彩虹。
他把我背回了基地。
王教授他们,帮我处理了伤口,打了石膏。
陈默一直,守在我身边。
他给我倒水,给我喂药。
动作,笨拙,却温柔。
晚上,我就睡在基地的休息室里。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我床边。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看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柔和爱意。
看到我醒了,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
“吵醒你了?”
我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陈默,别走了,好不好?”我看着他,祈求道。
他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他点了点头。
“不走了。”
我的脚,养了很久才好。
那段时间,我就住在基地。
陈默照顾我。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虽然,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但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伤疤,正在慢慢愈合。
脚好后,我没有回公司。
我辞职了。
我把市区的房子卖了,在镇上,买了一栋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把那些象征着我过去“成功”的名牌包包,昂贵首饰,全都处理掉了。
我开始,学着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我和陈默,复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宾客。
只有我们两个人,和王教授,一起吃了顿饭。
领证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走出民政局,他牵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忽然觉得,它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那是他爱我的,勋章。
我们的生活,很平淡。
他每天去基地上班,研究他的菌种。
我就在家,打理我们的小院子。
我种了很多花,也种了很多菜。
到了傍晚,他会回来。
我会做好饭,等他。
吃完饭,我们会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他会给我讲,那些植物的故事。
他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那种,我曾经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光。
我知道,他还是那个,热爱生命的少年。
他从未改变。
改变的,是我。
是我,被这个浮躁的世界,蒙蔽了双眼。
是我,忘记了,我们最初,为什么出发。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玻璃瓶。
瓶子里,装着一株小小的,正在发光的蘑菇。
幽蓝色的光,像夜空里的星星。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看着我,笑得温柔。
“它叫‘瑶光’。”
“我用你的名字,给它命了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哭。”他说,“以后,换我来,做你的光。”
我抬起头,吻上他的唇。
他脸上的伤疤,有些粗糙。
但我觉得,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触感。
我曾经以为,拥有金钱,地位,就拥有了一切。
我曾经以为,所谓的爱,就是势均力敌,是共同进步。
直到我失去了一切,又重新找回他。
我才明白。
真正的爱,不是用薪水来衡量的。
它不是加法,不是乘法。
它,是牺牲。
是成全。
是我愿意,收起自己的光芒,只为,照亮你前行的路。
而我,何其有幸。
在我迷失了方向之后,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找到,那个一直,为我提灯的人。
来源:心灵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