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最后一桶脏水泼进后巷的下水道,冰冷的脏水溅回我脚踝上,刺得我一哆嗦。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十一月底,北风就像一把没开刃的钝刀,一下一下地刮着人的骨头。
我的小面馆,就开在老城区一条半死不活的巷子里。
晚上十点,我送走最后一个喝得半醉的客人,开始收拾。
一地狼藉。
红油、葱花、没喝完的啤酒,混杂成一股让人反胃的酸腐气。
我拖着地,腰像要断了。
二十八岁,没男人,没存款,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店。
这就是我,林晚。
我把最后一桶脏水泼进后巷的下水道,冰冷的脏水溅回我脚踝上,刺得我一哆嗦。
“他妈的。”
我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天气,还是在骂自己。
就在我准备拉下卷帘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猫叫。
是一种更微弱的,像小奶猫,但又更……更像人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老城区,什么破事都有。
我不想惹麻烦。真的。
我只想赶紧关门,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我的出租屋里,刷刷手机,假装自己还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但那声音,又响了一下。
就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边。
我犹豫了三秒。
三秒钟,足够一个人的好奇心战胜理智。
我走了过去。
一个纸箱。
一个挺大的,装过电饭锅的纸箱。
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活了二十八年,看过无数社会新闻,最坏的那个念头第一时间就冒了出来。
我伸出手,指尖都在发抖,慢慢掀开了纸箱的盖子。
里面裹着一床旧得发黄的棉被。
棉被里,是一个婴儿。
一个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但眼睛睁得大大的婴儿。
她没哭。
她就那么看着我。
黑漆漆的眼珠,像两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曜石,映着我惊恐的脸。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第一反应是关上盖子,扭头就走。
假装没看见。
对,假装没看见。
这不关我的事。谁扔的谁负责。
我转身,走了两步。
风更大了。
吹得巷口的破塑料袋哗啦啦地响,像鬼在笑。
我停住了。
我脑子里全是那双眼睛。
那么安静,那么黑。
她为什么不哭?
被冻傻了?还是……没力气了?
“操。”
我又骂了一句,这次是骂我自己。
我走回去,把那个纸箱整个抱了起来。
比想象中要轻。
轻得让人心慌。
我把她抱回店里,拉下卷帘门。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
我把她从纸箱里抱出来,棉被里掉出一个红信封。
不厚。
我打开,里面是五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
“腊月初八,女。求好心人收留。”
腊月初八……
我看了看手机,今天就是腊月初八。
所以,她今天出生?
今天出生就被人扔了?
我看着那个小得像个猫崽子一样的东西,她身上只裹了一块破布,皮肤皱巴巴的,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
我突然觉得一股火冲上头顶。
“什么爹妈!!”
我把她放在一张椅子上,用我自己的羽绒服裹住。
然后我开始烧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报警?
警察来了,把她送去福利院?
我脑子里闪过福利院的样子,电视上演的,一个大房间,好多好多床,好多好多孩子。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会在那里,变成和其他孩子一样的,麻木的,没有光的眼睛吗?
水开了。
我找了个盆,兑了点温水,又找了块新毛巾。
我笨手笨脚地给她擦身子。
她的身体小得吓人,我的手掌比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大。
她很乖,一声不吭。
擦到屁股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拉了。
黄绿色的,黏糊糊的。
一股臭味。
我忍着恶心,给她擦干净。
然后我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我没有她穿的衣服。
也没有她吃的东西。
我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
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只有一家药店和一家便利店。
我把店里的暖气开到最大,把她用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放在离暖气不远的地方。
“你等着,别死啊。”
我对她说。
然后我冲了出去。
药店里有奶粉和奶瓶,最贵的那种。
我咬了咬牙,买了。
又买了婴儿纸尿裤。
便利店里没有婴儿衣服,我只好买了一包最厚的毛巾。
回到店里,她还在睡。
呼吸很轻,很匀。
我松了口气。
我冲了奶粉,试了试温度,笨拙地把奶嘴塞进她嘴里。
她好像天生就会一样,立刻开始吮吸。
咕咚,咕咚。
那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店里,显得特别清晰。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就软了。
就那么一小团,那么需要人。
喂完奶,她睡得更沉了。
我用毛巾把她一层一层包起来,像一个春卷。
我不能把她放在店里,晚上太冷了。
我的出租屋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把她小心翼翼地放进羽"绒服的兜帽里,拉上拉链,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
然后把那五百块钱和纸条塞进口袋。
我背着我的双肩包,胸前揣着一个婴儿,一步一步地爬上五楼。
累得像条狗。
打开门,一股冷气。
我先冲进卧室,打开空调。
然后把她放在床上。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我这个只有十几平米,乱得像狗窝的家。
我今晚,捡回来一个大麻烦。
一个可能会毁掉我本就一团糟的人生的麻烦。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看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报警。
我不能养她。我养不起。我也没资格。
我拿起手机,110三个数字都按好了。
就在我要按拨出键的时候,她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对我笑了。
一个没有牙齿的,纯粹的,像阳光一样的笑。
我的手指,僵住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
“妈的。”
我认栽了。
我给她取名叫安安。
林安安。
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养一个孩子,比开一个面馆难一百倍。
这是我养了安安一个月后得出的结论。
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
面馆的生意,只能上午开半天。
因为下午我要抱着她,或者用一个背带把她绑在胸前。
客人看着奇怪,有几个老主顾还好心劝我。
“小林啊,你一个姑娘家,带个孩子不容易,还是送走吧。”
我笑笑,不说话。
送去哪?
我试过去民政局问。
工作人员一脸公事公办地告诉我,要走程序,要登报,要等。
等着有人来领养。
如果没人领养,就送福利院。
我问,有人领养的可能性大吗?是个女孩。
那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同情。
“不好说。现在都想要健康的,最好是男孩。”
我没再问下去。
我抱着安安走出来,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低头看看怀里的她。
她睡着了,小嘴巴一张一合的。
我突然觉得,我和她,是两条被扔进同一条冰河里的鱼。
只能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最初的日子,是金钱的焦虑。
奶粉,尿不湿,看病。
她黄疸,要去医院照蓝光。
她湿疹,要买死贵的药膏。
她半夜肠绞痛,哭得撕心裂肺,我抱着她在房间里走到天亮。
那五百块钱,三天就用完了。
我开始算计着过日子。
以前一天抽半包烟,戒了。
以前偶尔跟朋友出去吃顿好的,不去了。
面馆的菜单,我把最贵的牛肉面划掉了,因为牛肉进价高。
我开始卖最便宜的阳春面和重庆小面。
薄利多销。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说闲话的。
“听说了吗?林记面馆那个老板,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了个孩子,被甩了。”
“年纪轻轻不学好,活该。”
我听见了,就从厨房里拎着菜刀出来,站在门口,盯着他们。
他们就闭嘴了。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
我只在乎安安能不能吃饱,穿暖。
安安一岁的时候,会叫“妈妈”了。
她不是对着我叫的。
她是对着墙上的一张美女海报叫的。
我把海报撕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
“妈。妈。”
她看着我,咯咯地笑。
然后,她伸出小手,摸着我的脸,清晰地叫了一声。
“妈。”
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我觉得,之前所有吃的苦,都值了。
安安两岁,会跑了。
面馆就成了她的游乐场。
她从一号桌跑到八号桌,再跑回来,乐此不疲。
客人多的时候,我就把她关在后厨。
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看我下面。
油烟,热气,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这就是她的童年。
她很乖,比别的孩子都乖。
好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不敢给我添麻烦。
我有时候看着她,会觉得心酸。
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带着去公园,去游乐场。
我的安安,只有油腻腻的后厨,和一条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巷子。
我攒了三个月的钱,在她三岁生日那天,关了店门,带她去了市里唯一的那个游乐园。
她第一次坐旋转木马,吓得紧紧抱着我,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她第一次吃棉花糖,吃得满脸都是,笑得像个小傻子。
那天,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
用我那个早就该淘汰的破手机。
晚上回家,她累得睡着了。
我一张一张地翻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开心。
照片里的我,也笑得那么开心。
我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
我好像都忘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我守着我的面馆,守着我的安安。
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也挺好。
直到安安上了小学。
问题来了。
开家长会。
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来。
安安只有我。
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很委婉地问我。
“林安安同学的家庭情况,是不是有点……特殊?”
我点头。
“我是她妈妈。单亲。”
老师叹了口气。
“安安这孩子,很聪明,但有点内向,不爱跟同学玩。”
“我们老师也找她聊过,她说,她没有爸爸。”
“她说,同学都笑话她。”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天回家,我第一次问她。
“安安,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她正在写作业,闻言,抬起头。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像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她摇了摇头。
“没有。”
“那……有人说你没爸爸吗?”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
“他们说,我是捡来的。”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院里的王奶奶说的。她孙子跟我一个班。”
那个死老太婆!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真想冲到她家去,撕烂她的嘴。
但我不能。
我冲动了,安安在学校会更难过。
我蹲下来,扶着安安的肩膀。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安安,你听妈妈说。”
“你不是捡来的。”
“你就是妈妈生的。亲生的。”
“妈妈只是……跟你爸爸分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完整的谎。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疑惑,有不安。
“真的吗?”
“真的。”
我抱住她,紧紧地。
“以后谁再这么说,你就告诉他,你是有妈妈的人。你妈妈是开面馆的林晚,谁敢欺负你,我就用擀面杖揍他!”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个谎言,像一个定时炸弹。
总有一天会爆。
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只能祈祷,那一天,晚一点,再晚一点来。
从那天起,安安变了。
她不再那么沉默。
她会跟同学吵架,会打架。
有一次,她把那个王奶奶的孙子推倒了,磕破了头。
王奶奶领着她孙子,气势汹汹地找到我的面馆。
“林晚!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野种就是野种!没人教的东西!”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
当时店里还有客人。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没说话。
我走进后厨,抄起一把菜刀。
我走到王奶奶面前,把菜刀“哐”地一声,剁在桌子上。
桌子被砍出一道深痕。
“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王奶奶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都白了。
“你……你想干什么?杀人啊?”
“我不想杀人。”我说,“我只想剁了你的舌头。”
她没敢再说话,拉着她孙子,灰溜溜地跑了。
店里的客人,大气都不敢出。
安安站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衣角。
我转过身,摸了摸她的头。
“别怕。妈妈在。”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第一次喝了酒。
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哭了。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我教我的女儿用暴力解决问题。
我让她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和歧视的环境里。
我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我甚至,都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她就是我的女儿。
安安给我端来一杯水。
“妈妈,别哭了。”
她用小手给我擦眼泪。
“我不怕。我喜欢妈妈。”
我抱着她,哭得更凶了。
我的安安。
我的宝贝。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一个光明的,无忧无虑的未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晃,安安就上初中了。
她长高了,也越来越好看了。
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
一点都不像我。
我还是那个样子,在油烟里泡了十几年,皮肤粗糙,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夹着几根白发。
我们走在一起,越来越不像母女。
更像是……姐妹。
不,更像是,我是她家的保姆。
她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她会把日记本锁起来。
她会跟同学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说着我听不懂的明星和游戏。
她开始嫌我烦。
“妈,你别老问我学校的事,烦不烦啊。”
“妈,我说了跟同学出去玩,你别一个小时一个电话行不行?”
“妈,这件衣服太土了,我不要穿。”
我知道,这是青春期。
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
但我还是会难过。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开始推开我了。
我们的矛盾,在一次家长会上爆发了。
初二那年,她迷上了画画。
成绩一落千丈。
班主任又把我叫去了。
这次,话说得很难听。
“林女士,我很理解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是,教育不能放松。”
“她现在这个成绩,别说重点高中,普通高中都悬。”
“她还跟我说,她想当画家。这现实吗?你们家这个条件,能支持她学艺术吗?艺术是很烧钱的。”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回家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安安跟在我后面,也不说话。
回到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林安安,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成绩有多差?你还想考高中吗?”
“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看看我们家这个样子,我拿什么给你去学画画?”
我把所有的怨气,所有的焦虑,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攥着拳头。
等我说完了,她才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红的。
“你凭什么管我?”
她说。
“你又不是我亲妈!”
那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我头上。
我愣住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她,嘴唇在发抖。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她吼了出来,带着哭腔,“我早就知道了!我们院里的人都说我是你捡来的!我同学也知道!全都知道!就你,还天天骗我!”
“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破面馆里吗?我受够了油烟味!我受够了别人看我的眼神!我受够了你!”
她吼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手脚冰凉。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
她只是,一直在配合我,演戏。
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家。
原来在她心里,这里只是一个“破面馆”。
我以为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原来在她心里,我只是一个“骗子”。
我的心,疼得像要碎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好冷。
比捡到她的那个冬天,还要冷。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理谁。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做早饭。
她默默地吃了,然后背着书包去上学。
我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再也回不去了。
我没再逼她学习。
我也没再反对她画画。
我给她报了市里最好的一个美术班。
学费很贵。
我把面馆的营业时间,从半天,改成了全天。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
我更累了。
但我觉得,这是我欠她的。
因为我骗了她。
因为我不是她亲妈。
安安很有画画的天赋。
老师总夸她。
她的画,得了好几次奖。
她变得开朗了一些。
但我们之间,话更少了。
她不再叫我“妈妈”。
她叫我“林姨”。
有时候,她会客气地问我。
“林姨,今天生意好吗?”
“林姨,需要我帮忙吗?”
客气得,像一个借住在我家的远房亲戚。
我宁愿她像以前一样,跟我吵,跟我闹。
也好过现在这样,相敬如宾。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她考上了一所美术高中。
离家很远,要住校。
我去送她。
帮她铺好床,挂好蚊帐,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好。
宿舍里的其他家长,都在跟孩子依依不舍。
只有我们,沉默着。
临走的时候,我塞给她一沓钱。
“在学校,别省着。钱不够了,就给我打电话。”
她接过去,点了点头。
“嗯。”
我转身要走。
她突然叫住我。
“林……林姨。”
我回头。
“保重身体。”她说。
我的鼻子一酸。
我没敢回头,快步走了。
我怕她看见我哭。
她住校之后,我更闲了,也更空了。
面馆还是那么忙。
但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每天晚上,我回到那个空荡agisg的出租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习惯性地想去看看她的房间。
推开门,里面整整齐齐,但空无一人。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开始想,她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把她扔掉?
他们现在,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也在找她?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
我害怕。
我怕他们找到她。
我怕他们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我养了她十八年。
她是我用一碗一碗的面,一夜一夜的 sleepless nights, 一点一点的爱,堆起来的。
她是我的命。
高三那年,安安要参加艺考。
她想考北京的中央美院。
那段时间,她很拼。
每天画到凌晨。
人瘦了一大圈。
我心疼,但不敢多说。
我只能每个周末,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学校看她。
给她送我炖的鸡汤,排骨汤。
她每次都喝光。
但话还是很少。
艺考成绩出来,她考得很好。
全国前五十名。
只要文化课过了线,就稳了。
那是我那几年里,最高兴的一天。
我觉得,我的安安,终于要有出息了。
她可以离开这个小城市,去北京,去更大的世界。
她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高考前,她回家住了几天。
我们的关系,好像缓和了一些。
她会陪我一起看电视。
会跟我聊几句学校里的事。
她甚至,还给我画了一张素描。
画里的我,坐在面馆的桌子旁,低着头在穿针引线。
傍晚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给我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说:“林姨,你穿针的样子,挺好看的。”
我拿着那张画,看了很久。
我有多久,没碰过针线了?
好像,从捡到她开始,就再也没有了。
高考结束了。
她考得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她去北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们一起,等录取通知书。
那段时间,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我甚至在幻想,等她去了北京,我就把面馆盘了,也去北京。
在她学校附近,再开个小面馆。
或者,我就不干了。
我给她洗衣服,做饭。
我就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实现她的梦想。
我以为,十八年的养育之恩,足够抵挡血缘的羁绊。
我太天真了。
录取通知书还没到。
找上门来的,是两个人。
一对穿着体面,看起来很有教养的中年男女。
他们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我那破旧的面馆门口。
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男人走进来,环顾了一下我的小店,眉头微皱。
“请问,林晚女士在吗?”
我正在擦桌子,闻言,直起身。
“我就是。”
女人跟了进来,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盯住了正在后厨帮忙洗碗的安安。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激动,有愧疚,有难以置信。
然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安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从后厨走出来,疑惑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
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安安面前。
她伸出手,想摸安安的脸,又不敢。
“孩子……我的孩子……”
安安愣住了。
她求助地看向我。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我说不出话。
我感觉我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
男人开口了,声音很沉重。
“林女士,我们是安安的……亲生父母。”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男人叫周建国,女人叫陈静。
他们说,他们是安安上大学时的同学。
十八年前,他们意外有了安安。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穷学生,家里也不同意。
他们走投无路,才把刚出生的安安,放在了那个纸箱里。
他们说,他们本来想,等他们毕业了,稳定了,就回来找她。
可是,阴差阳错,他们毕业后就出了国。
在国外打拼了十几年。
现在,他们回来了。
事业有成,家财万贯。
他们一直在找她。
他们登报,找私家侦探,甚至……做了DNA入库。
“我们知道,我们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周建国说,他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歉意,“我们找了她十八年。这十八年,我们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陈静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拉着安安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安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比纸还白。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我看不懂。
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我不敢去想的,怨恨。
“我们想……接她回家。”周建国说出了我最怕听到的话。
“我们能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
“我们会弥补这十八年来,我们对她的亏欠。”
他看着我,又看了一眼这个油腻腻的小店。
“林女士,我们知道,你养大她,很辛苦。”
“我们会补偿你的。”
“你开个价吧。多少钱,我们都给。”
“钱?”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笑了。
“你跟我谈钱?”
我指着安安,对他吼。
“她十八年的人生,你用钱来买?”
“她发烧到四十度,我在医院抱着她一夜不敢合眼的时候,你们在哪?”
“她被同学骂是野种,哭着回家的时候,你们在哪?”
“我为了供她学画画,一天干十六个小时,累到吐血的时候,你们在哪?”
“现在,你们回来了?你们有钱了?你们想把她带走?”
“凭什么!”
我歇斯底里地吼着。
店里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都被我撕碎了。
周建国和陈静被我吼得面红耳赤。
“我们知道错了……我们……”
“滚!”我指着门口,“都给我滚!”
安安突然开口了。
“够了。”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甩开陈静的手。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你让我跟他们谈谈。”
她说。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一个人,坐在我的面馆里。
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看着桌子上,那把被我剁出痕迹的菜刀。
我突然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把她抱回来。
如果我狠下心,报了警。
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我不会有这十八年的牵肠挂肚。
也不会有此刻的,万念俱灰。
一个多小时后,安安回来了。
一个人。
她走到我面前。
“我跟他们走了。”
她说。
简简单单六个字。
像六把刀,插进我心里。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他们是我亲生父母。”
“他们能给我更好的生活。”
“他们可以送我出国留学,去法国,去意大利,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
“而你呢?”她看着我,眼神冷漠,“你只能给我一个破面馆,和一身油烟味。”
“林安安!”我终于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响亮。
我用了我全身的力气。
她的脸,立刻红肿了起来。
她没有躲。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泪水。
但那不是悲伤的泪。
是恨。
“我恨你。”她说,“我恨你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
“我恨你为什么骗了我那么多年。”
“我更恨你,让我过了十八年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
说完,她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
走了。
她走得那么干脆。
就像十八年前,她的父母扔掉她一样干脆。
原来,血缘,真的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原来,十八年的养育,真的抵不过一句“亲生父母”。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安安走了以后,我的世界,就彻底安静了。
面馆,我关了。
我不想再闻到那股油烟味。
那味道,时时刻刻提醒我,安安有多嫌弃它。
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
不吃,不喝,不睡。
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安安的房门。
我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推开门,对我喊:“林姨,我饿了。”
可那扇门,再也没有开过。
一个星期后,房东来敲门。
催我交房租。
我才想起来,我身上,已经没钱了。
所有的积蓄,都给安安交了学费,买了画材。
我打开手机,想找朋友借点钱。
却看到了安安发的朋友圈。
一张照片。
她站在一个豪华的别墅花园里,笑靥如花。
她身边,站着周建国和陈静。
他们看起来,才像真正的一家人。
配文是:
“新的开始。”
下面有很多评论。
都是我没见过的,她的新朋友。
“安安你家好漂亮啊!”
“哇,这是你爸爸妈妈吗?好年轻啊!”
“女神!求带!”
我一条一条地看。
心,像被凌迟一样。
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除了我给她画的那张素描。
她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她的房间里。
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画。
还有她从小到大的奖状,贴了满满一墙。
我走进她的房间,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我为她布置了十几年的小天地。
我在她的书桌上,发现了一个被锁住的日记本。
是她初中时用的那个。
我找到了钥匙。
我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打开了。
我想知道,在她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日记是从初二那年开始写的。
就是我们吵得最凶的那一年。
第一页。
“今天,我跟她吵架了。我说了最伤人的话。我看见她哭了。其实,我也想哭。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世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有爸爸,有亲生的妈妈?”
“她说她不是我亲妈的时候,我其实是知道的。王奶奶的孙子早就告诉我了。但我不敢承认。我怕承认了,她就不要我了。我怕我又变回那个被扔在纸箱里的小孩。”
“她说要供我学画画。我知道,那很贵。我看见她每天在店里忙到半夜,腰都直不起来。我好心疼。我想跟她说,我不学了。但我说不出口。画画,是我唯一能逃避现实的方式。”
“她叫我林姨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我想叫她妈妈。但我叫不出口。我觉得,我不配。”
“今天,他们来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很有钱,很爱我。他们说要带我走。我看着她,她那么愤怒,那么无助。我知道,我如果走了,她就一无所有了。”
“可是,我还是想走。我想知道,有亲生父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想去看看,那个不属于这个小巷子的,更大的世界。”
“我对她说了最狠的话。我看见她打我。那一巴E掌,打得我好疼。但我的心,更疼。林姨,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我带走了那张素描。因为那张画里,你才是我的妈妈。那个在夕阳下,为我缝补衣服的,温柔的妈妈。”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你,我一定会回来。妈妈,等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
我抱着日记本,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安安。
她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在保护她的自尊,也在试图挣脱她的命运。
我错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给她一个家。
其实,这十八年,也是她在给我一个家。
是她,让我从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可以为她扛起一片天的“妈妈”。
我爬起来,擦干眼泪。
我重新把面馆的卷帘门拉开。
我打扫卫生,和面,熬汤。
我要活下去。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要等着我的安安。
等她回来。
一年后。
我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
我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店面。
请了两个帮工。
我不再那么累了。
我学会了上网。
我关注了安安的微博。
她去了法国。
在巴黎一所很好的美术学院读书。
她的微博里,都是她的画,和巴黎的风景。
她很少发自拍。
也从不提她的家人。
她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给她发一条微信。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别老熬夜画画,对身体不好。”
她很少回。
偶尔,会回一个“嗯”。
或者一个“谢谢”。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
又一个冬天。
还是那个巷子口。
还是那个垃圾桶旁边。
我看见了一个纸箱。
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我走过去。
打开。
里面不是婴儿。
是一箱……车厘子。
最新鲜,最贵的那种。
箱子上,贴着一张快递单。
寄件人:A。
收件人:林晚。
电话号码,是我的。
我愣住了。
我抬头,看向巷子口。
一个穿着驼色大衣,拉着行李箱的女孩,正站在那里。
她比一年前,更高了,也更成熟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她看着我,笑了。
像十八年前,那个早晨,她对我笑得一样。
“妈。”
她叫我。
“我回来了。”
来源:暮至叶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