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脑勺像是被一千根针扎过,又像是被一柄钝器狠狠砸中,整个颅腔都在嗡嗡作响。
头很痛。
后脑勺像是被一千根针扎过,又像是被一柄钝器狠狠砸中,整个颅腔都在嗡嗡作响。
我试着动一下,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粗糙的绳子捆着,勒得生疼。
妈的。
我被绑架了。
这个念头在混沌的脑子里炸开,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昏沉。
我最后的记忆,是加班到深夜十一点,一个人走向地下车库。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刺眼的车灯,还有一块捂上我口鼻、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毛巾。
我挣扎了,用我刚健完身还残存着力气的腿狠狠踹了对方一脚,似乎听到了他一声闷哼。
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现在,我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廉价方便面混合的怪味。
我冷静下来。
或者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林薇,三十四岁,在一家投行做项目经理,见过的人比鬼多,处理过的烂摊子能绕地球一圈。
哭喊和求饶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开始分析现状。
手腕上的绳子是那种最常见的尼龙绳,绑法很粗糙,是个外行。
我被扔在地上,而不是床上,说明对方不讲究,或者说,条件很差。
空气里的味道……这里像个久未住人的储藏室或者毛坯房。
绑匪要什么?
钱。
这是最直接的答案。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我的资产。房子有贷款,车子刚换,卡里流动资金大概七八十万。
不算大富大贵,但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只要是为了钱,事情就好办。
我最怕的,是那种随机的、变态的、不为钱财的恶性事件。
“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年轻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紧张。
他就在不远处。
我没做声,继续装昏迷,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信息。
脚步声。
很轻,有些拖沓,穿着一双不怎么合脚的拖鞋。
他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带着一股劣质香烟的焦油味。
“别装了。”他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听见你呼吸都变了。”
我心里一沉。
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要敏锐。
我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黑暗,勉强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很高,很瘦,像一根电线杆,穿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帽子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你是谁?要多少钱?”
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镇定,但还是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干涩。
他似乎被我这种“开门见山”的谈判态度搞得愣了一下。
“……不急。”
他沉默了几秒,扔过来一瓶矿泉水。
水瓶滚到我脸边,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先喝点水。”他说。
我看着他,没动。
“没下药。”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语气里有点不耐烦,“我要想弄你,刚才在车上就弄了。”
这话糙,但理不糙。
我侧过身,艰难地用嘴唇和牙齿去拧瓶盖。
这是一个非常屈辱的动作,但我需要水,我的喉咙快要冒烟了。
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一把拿起水瓶,拧开,递到我嘴边。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嘴唇。
很粗糙,指甲缝里似乎还有黑泥,但很温暖。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久旱的甘霖。
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点。
“谢谢。”我说。
他没说话,收回瓶子,又退回了黑暗的角落里。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我再次开口,“只要数字合理,我能给。我不想死,也不想受罪。”
“我说了,不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烦躁,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你总得有个目的吧?”我追问,“图财?图色?还是寻仇?你划个道出来,我们才好谈。”
“谈?”他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公司会议室里做PPT汇报吗?”
这句嘲讽,精准地戳中了我的日常生活。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我的工作?
他调查过我。
这不是一次随机绑架。
“你认识我?”我试探着问。
黑暗中,他长久地沉默着。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道X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射。
那目光里没有淫邪,没有贪婪,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是……怨恨?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亲近?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你叫林薇。”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三十四岁,生日是八月十五。在‘华创资本’做投资经理。年薪……很高。”
他顿了顿,补充道:“开一辆白色的保时捷Macan,住在城西的‘天悦壹号’。一个人住,养了一只英国短毛猫,叫‘煤球’。”
我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对我了如指掌。
这不是简单的调查,这是长期的跟踪和窥探。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三岁的时候,在院子里玩,被邻居家的狗追,吓得尿了裤子。”
“你五岁生日,爸妈给你买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你抱着睡了一个星期。”
“你六岁那年,发高烧,妈背着你跑了三条街才到医院。你烧得迷迷糊糊,一直喊着要吃草莓味的冰淇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事……这些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童年碎片,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事,只有……只有我爸妈才知道。
可我爸妈,在我七岁那年,就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我几乎是尖叫出声,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门缝里透进来的那点光,终于勾勒出了他帽檐下的半张脸。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皮肤黝黑,颧骨很高,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
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我像被雷劈中一样,浑身僵硬。
那双眼睛,和我爸的,一模一样。
单眼皮,眼尾微微上翘,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倔强和执拗。
“你……”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然后,缓缓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一张完整的、陌生的、却又带着致命熟悉感的脸,暴露在我眼前。
这张脸,有我爸的眼睛,我妈的鼻子和下巴。
像是他们两个人的结合体,被岁月和苦难随意揉捏了一番,呈现出一种粗粝而又顽强的模样。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建设。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颤抖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姐。”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塌了。
“你他M的说什么?”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一定是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离奇的、狗血的噩梦。
我是一个独生女。
我爸妈早就死了。
我没有弟弟。
“你再说一遍?”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往后缩了一下,但还是固执地看着我。
“姐,我是林超。”
林超。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用力一拧。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在我脑海里闪现。
一个穿着开裆裤、跟在我屁股后面、口水流了满身的小屁孩。
一个总是抢我玩具,被我揍得哇哇大哭,然后又会把唯一的糖分我一半的小跟屁虫。
“超超……”
我的嘴唇无意识地吐出这个乳名。
眼前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姐,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哽咽了。
“不!”我尖叫着打断他,“不可能!我弟弟早就死了!跟我爸妈一起!在那场车祸里!死了!”
这是爷爷奶奶告诉我的版本。
他们说,那天下着大雨,爸爸开车带着妈妈和两岁的弟弟去走亲戚,路上出了车祸,三个人……都没了。
那时候我七岁,在奶奶家,逃过一劫。
我哭得撕心裂肺,我恨那场大雨,恨那辆失控的卡车。
我恨了二十七年。
现在,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绑架了我,告诉我,他没死。
这他妈的算什么?
“那场车祸是假的。”
林超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什么?”
“没有车祸。”他一字一句地说,“爸妈……也没死。”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说什么胡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说胡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本陈旧的、已经泛黄的相册。
他翻开相册,递到我面前。
第一页,是一张全家福。
年轻的爸爸抱着一个婴儿,笑得一脸灿烂。年轻的妈妈站在旁边,温柔地挽着爸爸的胳膊,她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那个婴儿,就是林超。
这张照片,我也有,夹在我最珍贵的日记本里。
他继续往后翻。
照片里,我们渐渐长大。
我穿着公主裙,他穿着小背心。
我在弹钢琴,他在旁边搞破坏。
我上小学了,背着新书包,他还在玩泥巴。
这些照片,我一张都没见过。
照片的背景,从我们家那个熟悉的小院,变成了一个陌生、破败的筒子楼。
照片里,只有妈妈和他。
妈妈的笑容越来越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开始夹杂着银丝。
而他,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长成一个眼神桀骜的少年,再到现在这个……一脸沧桑的男人。
“这……这是哪里?”我颤声问。
“南方的,一个很小的县城。”他说,“我们后来……一直住在那里。”
“为什么?”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说你们死了?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二十七年的委屈、孤独和怨恨。
他沉默地看着我哭,没有劝阻,也没有不耐烦。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声音都哑了,他才重新开口。
“因为爸。”
“爸?”
“爸不是个好人。”林超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好赌,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的心,又是一沉。
在我记忆里,爸爸是个英雄。
他高大,帅气,会把我举过头顶,会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他是个完美的父亲。
“一开始,只是小赌。后来,越赌越大,还借了高利贷。”
“债主找上门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还说,再不还钱,就要爸的一只手。”
“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爸和妈在房间里吵架,吵得很凶。我躲在门外偷听。”
“爸说,他没办法了,他想跑路。”
“妈哭着求他,说他跑了,我们娘仨怎么办。”
“爸说,他认识一个道上的人,可以帮他‘金蝉脱壳’,制造一场意外,让他‘死’掉。这样,债主就不会再追究了。”
“妈一开始不同意,她说这是犯法的,是骗人。”
“但爸跪下来求她,说他不想死,也不想变成残废。他说,他以后一定改,一定重新做人,等风头过了,就回来找我们。”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几乎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我记忆中那个伟岸的父亲形象,正在一点点崩塌,碎裂。
“所以……所谓的车祸,是你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是。”林超艰难地点了点头,“妈……同意了。”
“为了保护你,也为了……给我们留条活路。”
“她把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分成了两份。”
“一份,连同你,一起送到了爷爷奶奶家。”
“她告诉爷爷奶奶,我们都死了。让他们把你养大,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再跟我们这边有任何牵连。”
“另一份,她自己带着,还有我,连夜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画面。
一个绝望的女人,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挤在拥挤、嘈杂、气味混浊的车厢里,奔向一个未知的、没有希望的未来。
而我,在爷爷奶奶温暖的怀抱里,为了“死去”的他们,哭得肝肠寸断。
何其讽刺。
“那爸呢?他去哪了?”我咬着牙问。
“不知道。”林超摇了摇头,“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就是个骗子!懦夫!混蛋!”我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不仅骗了债主,骗了所有人,他还骗了我们!
骗了他的妻子和儿女!
“是。”林超的眼圈又红了,“妈后来也总这么说。”
“那你们呢?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看着他,看着他这张被生活打磨得粗糙不堪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开启一段漫长而又沉重的回忆。
“我们到了南方那个小县城,举目无亲。”
“妈为了躲避追查,连名字都改了。她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只能打黑工。”
“在饭店洗过碗,在工地上搬过砖,在服装厂踩过缝纫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我们住的地方,是那种最便宜的出租屋,一个月几十块钱,一下雨就漏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想象,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把一个孩子拉扯大的。
“我小时候,很不懂事。总问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为什么姐姐不跟我们在一起?”
“每次我问,妈就抱着我哭。后来,她就不哭了,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超超,你要争气。你还有个姐姐,她很优秀,你以后要像她一样,要有出息。’”
“姐姐”,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我不是一个孤儿。
我是一个被弟弟和妈妈惦念着的,“优秀”的姐姐。
“我上学了,因为没有本地户口,只能上那种最差的民工子弟学校。”
“学校里的孩子,都很野。我因为是外地人,个子又小,总被欺负。”
“我开始打架。一开始是为了不被欺负,后来……就打习惯了。”
“我成了老师眼里的坏学生,同学眼里的‘小霸王’。”
“妈为我操碎了心。她一次次地去学校给人家赔礼道歉,回来就打我。用那种最细的竹条,抽得我满身是血印子。”
“她一边打,一边哭,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爸,也对不起你。”
“她说,她把我教坏了。”
我闭上眼睛,不忍心再听下去。
我的童年,是钢琴,是画画,是爷爷奶奶的宠爱,是重点小学和重点中学。
他的童年,是欺凌,是打架,是母亲的眼泪和竹条。
我们明明是亲姐弟,却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没读多少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不是我不想读,是家里实在没钱了。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我开始出去混社会。进过工厂,上过工地,送过外卖,摆过地摊……什么能挣钱,我就干什么。”
“我挣的钱不多,但至少,能让妈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嘶哑。
“直到半年前。”
“妈晕倒在了菜市场。送到医院一检查……”
他没说下去,但我已经猜到了。
“……是癌症。”
“肺癌晚期。”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心脏。
“医生说,如果不治疗,最多还有半年。如果做靶向治疗,加上化疗,或许……还能撑一两年。”
“治疗费呢?”我问。
“第一期,就要五十万。”
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是我半年多的薪水,是我一个投资项目的零头。
但对他来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只有不到五万块。”
“我去找所有我认识的人借钱,亲戚,朋友,工友……他们都躲着我。”
“我去借高利贷,人家看我那副穷酸样,都不愿意借给我。”
他苦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
“我走投无路了。”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妈在病房里,痛得睡不着,却一声不吭,怕我担心。”
“我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恨。”
“我恨那个不负责任的爸,我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也恨我自己的没用。”
“然后……我想到了你。”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
那眼神,不再是我一开始看到的怨恨和委屈。
而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那种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祈求。
“妈经常跟我说起你。她说你从小就聪明,学习好,长得也漂亮。她说,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在大城市,有体面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她有一张你大学毕业时的照片,是从爷爷奶奶那儿偷偷要来的。她把照片藏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她说,‘你看你姐姐,多有出息。’她为你骄傲。”
“在我心里,你就像一个……神话。”
“一个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遥不可及的,完美的神话。”
“我开始在网上找你。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和你大概的年龄。”
“我花了好几个月,用尽了各种办法,终于……找到了你。”
“我看到了你的微博,你的朋友圈。你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你去看画展,去听音乐会,去世界各地旅行。你吃的,是你用的,都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嫉妒。”
“我嫉TMD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是亲姐弟,你活在天堂,我却活在地狱?”
“凭什么我们的妈快要死了,你却还在朋友圈里晒你那只肥猫?”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我无言以对。
是啊,凭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是被命运推着,走上了一条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道路。
我从没想过,在这条路的背后,还有另一条泥泞、崎岖、布满荆棘的小径。
而我的亲弟弟,和我的亲生母亲,就在那条路上,艰难地跋涉了二十七年。
“我一开始,是想好好跟你说的。”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我想找到你,跪下来求你,求你救救妈。”
“我来了你住的小区,但保安不让我进。”
“我去了你的公司,前台说没有预约,不能见。”
“我给你发私信,给你留言,你从来没回过。”
我愣住了。
我的微博私信,每天都有几百条,大部分是广告和骚扰信息,我早就设置了“一键已读”。
我根本没注意过。
“我等了你一个星期。”
“我在你家小区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
“我看着你开车进进出出,看着你和朋友有说有笑,看着你……过着和我完全无关的幸福生活。”
“我的耐心,一点点被耗尽了。”
“妈的病情,一天天在恶化。医生催着我们交钱。”
“我没办法了。”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姐,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太想救妈了。”
“所以,你就绑架了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荒谬的颤音。
“是。”他抬起头,眼神里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我想,只有这样,你才能停下来,好好听我说话。”
“你这是犯罪!”
“我知道。”
“你会被抓去坐牢的!”
“我知道。”他惨笑一声,“只要能救妈,坐牢算什么?我这条烂命,本来就不值钱。”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弟弟。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和疲惫。
他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他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错事。
但他的动机,却让我无法苛责。
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儿子,为了救自己的母亲,用尽了最愚蠢、最极端、也最无奈的方式。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绑架我的,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他绑架我的目的,是为了救我们共同的母亲。
而这个母亲,为了保护我,对我撒了一个长达二十七年的弥天大谎。
这都叫什么事儿?
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项目,都要复杂一万倍。
“妈……她现在在哪儿?”我艰难地开口。
“在我们县城的中心医院。”林超立刻回答,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住院部,七楼,703床。”
“她……知道你来找我了吗?”
“不知道。”林-超摇了摇头,“我跟她说,我出来找朋友借钱,过几天就回去。”
“你真是个……蠢货。”我骂了一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一点力度都没有。
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任由我骂。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拿到钱,然后呢?把我杀了灭口?”
“不!”他猛地抬头,激动地反驳,“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想让你救救妈!”
“那你准备怎么收场?你绑架了我,这是事实。”
“我……”他卡住了,显然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计划里,只有“找到姐姐”和“拿到钱”这两个步骤。
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一片空白。
果然是个蠢货。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逼急了的蠢货。
“把我解开。”我说。
他愣住了,警惕地看着我。
“你怕我跑了,或者报警?”我冷笑一声,“林超,你听着。第一,这里是哪里我都不知道,我往哪儿跑?第二,如果我报警,你进去了,妈怎么办?等死吗?”
他被我说服了,或者说,他被“妈怎么办”这四个字击中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用一把小刀割断了我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
绳子被解开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被勒得发紫的手腕传来。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双脚因为长时间被捆绑,血液不流通,刚一站稳,就传来一阵针扎般的麻木感。
我差点摔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我一把。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这是一双干惯了粗活的手。
我甩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外面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厂房,空旷,寂静。
“这是哪里?”
“东郊的一个废弃仓库。”他说,“我以前在这里打过零工。”
“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没想过后果吗?”我转过身,看着他。
“想不了那么多了。”他低声说。
我走到他面前,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这张脸,真的和记忆里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但那双眼睛,那股子倔劲儿,却和爸爸如出一辙。
“把你的手机给我。”我说。
他又是一愣。
“干什么?”
“转钱。”我言简意赅。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你……你愿意?”
“我有的选吗?”我反问,“那是我妈,也是你妈。我能见死不救吗?”
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屏幕都碎了的旧手机,递给我。
“五十万,对吗?”
“……嗯。”
我接过手机,打开了他的银行App。
余额,两位数。
我一阵心酸。
我输入我的卡号,密码,然后是转账金额。
当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我看到林超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这个刚才还像一头凶狠的狼一样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他没有说谢谢。
他只是蹲在地上,抱着头,用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却又带着解脱的声音,一遍遍地,反复地,低声呢喃着。
“妈有救了……妈有救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原谅他。
绑架就是绑架,这是无法被抹去的罪行。
但我也恨不起他。
因为我知道,如果换做是我,为了救我的亲人,我或许会做出比他更疯狂的事情。
“别哭了。”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们得立刻去医院。”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我们?”
“不然呢?”我白了他一眼,“你一个人回去,怎么跟妈解释这五十万的来历?说你中彩票了?”
他语塞。
“还有,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妈?”我指了指他,“胡子拉碴,一身烟味,像个逃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走吧。”我说,“先找个地方,让你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去买点东西,再去医院。”
“买……买什么?”
“妈不是喜欢吃草莓味的冰淇淋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被我尘封了二十七年的记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没想到,它一直都在。
林超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姐……”
他这一声“姐”,和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
没有了试探,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祈求。
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亲情。
我没应声,转身拉开了仓库的大门。
外面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自由了。
但我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重获自由的轻松感。
反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沉重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从我走出这个仓库开始,我的人生,将不再是林薇一个人的了。
我多了一个叫林超的弟弟。
还有一个,我以为已经死了二十七年,现在却躺在病床上,等着我去救的,妈妈。
林超开着他那辆破面包车,载着我离开了废弃仓库。
车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烟味,座位上还有不知名的污渍。
我这个有洁癖的人,居然一声没吭地坐了进去。
“先找个宾馆。”我指挥他。
他默默地开车,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连锁酒店。
我用我的身份证开了个钟点房。
“进去,洗个澡,把胡子刮了。”我把房卡塞给他,“衣服我出去给你买。”
他拿着房卡,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子。
“快去啊,愣着干什么?”我催促他。
他“哦”了一声,同手同脚地进了房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然后转身去了酒店旁边的商场。
我不知道他穿多大码的衣服,只能凭着目测,给他买了一套从里到外的换洗衣物。
T恤,牛仔裤,运动鞋。
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款式。
我还给他买了一把新的剃须刀。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酒店房间时,他已经洗完澡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大概是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也一起洗了。
过了一会儿,他穿着酒店的浴袍走了出来。
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刮干净胡子之后,他的脸看起来清爽了很多,也年轻了好几岁。
他不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沧桑男人,而更像一个二十多岁的,略带青涩的大男孩。
只是眼神里的那股疲惫和阴郁,依然挥之不去。
“把这个穿上。”我把购物袋扔给他。
他打开袋子,看到里面的新衣服,愣住了。
“姐,这……得花不少钱吧?”
“废话。”
我没好气地说。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焕然一新。
合身的T-恤和牛仔裤,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虽然还是那么瘦,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副流浪汉的样子了。
“走吧。”我说。
我们退了房,重新坐上那辆破面包车。
“去高铁站。”
“啊?”他一脸茫然,“去高铁站干什么?”
“买票,回你家。”我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该不会想开着你这辆破车回去吧?开到猴年马月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调转车头,朝高铁站开去。
去他家乡的票很紧张,只剩下两张一等座。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当他看到票价的时候,瞳孔都放大了。
“姐,这也……太贵了。”一张票的价格,快赶上他半个月的工资了。
“闭嘴,开车。”
我懒得跟他解释。
我们把车停在高铁站的停车场,然后去候车。
等待的时间里,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他好几次想开口,但看到我冷若冰霜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则是在用手机处理这半天积压下来的工作。
请假,交接项目,回复邮件。
我的上司在电话里都快爆炸了。
“林薇!你知道你今天无故缺席,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吗?A项目的合同今天必须签!你人呢?”
“抱歉,王总。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
“什么急事比几千万的合同还重要?!”
“我妈病危。”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一阵绞痛。
电话那头的上司沉默了。
“……需要多久?”
“不知道。”
“项目我先让别人顶上。你处理好家里的事,尽快回来。”
“谢谢王总。”
挂了电话,我感觉一阵虚脱。
我的人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彻底颠覆了。
我从一个事业有成、无牵无挂的都市白领,变成了一个有“前科”的弟弟、一个病危的母亲,还有一堆烂摊子的“长姐”。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远在小县城的母亲,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是惊喜?
是愧疚?
还是惊吓?
高铁启动了。
窗外的城市,在飞速后退。
那些我熟悉的、为之奋斗了十多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离我越来越远。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拖离了原有的轨道,推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姐。”
旁边的林超,突然叫了我一声。
“喝水吗?”
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已经拧开了瓶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就像几个小时前,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他给我递水一样。
只不过,我们的身份和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
“林超。”我叫他的名字。
“哎。”他立刻应声。
“回到家,见到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绑架你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钱的事呢?怎么解释?”
“我……我就说,我找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他发了财,借给我的。”他想出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你觉得妈会信吗?”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他再次语塞。
“就说,钱是我给的。”我说。
“啊?”
“你就说,你在街上偶遇了我。然后,我得知了妈生病的事,所以拿了这笔钱给你。”
“这……这也太巧了吧?”
“总比你那个‘发财的老同学’听起来靠谱一点。”我顿了顿,补充道,“你记住,我们是‘偶遇’。你不要表现出我们很熟的样子,更不要提我们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他不解。
“因为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我害怕。
我害怕见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我害怕看到她愧疚的眼神。
我更害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质问她,怨恨她。
在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面前,这样做,太残忍了。
所以,我需要一个缓冲。
一个“偶遇的陌生姐姐”的身份,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伪装。
林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姐,对不起。”他突然说。
“对不起什么?”
“所有事。”他说,“绑架你,骗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打断他,“你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把妈照顾好。还有,以后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不会了。”他重重地点头,像是在发誓,“再也不会了。”
四个小时后,高铁到达了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南方小城。
空气湿热,带着一股草木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和上海那种精致的、现代的、甚至有些冷漠的气味,完全不同。
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县中心医院。
医院很旧,墙皮都有些剥落。
住院部大楼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走廊里,挤满了病人、家属和探视者。
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嘈杂,混乱,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我跟在林超身后,一步步走向七楼。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马上就要见到了。
那个我以为已经死了二十七年的,妈妈。
703病房。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跟林超说着什么。
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从医生严肃的表情和林超越来越沉重的脸色来看,情况……不容乐观。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靶向药的效果,可能没有预期的那么好。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最后用普通话,对林超说了一句。
林超的身体,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臂,冰凉,僵硬。
医生看了我一眼,问林超:“这位是?”
“我……我姐。”林超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医生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我扶着林超,站在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里面。
一个极其消瘦的女人,躺在病床上。
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戴着一顶蓝色的绒线帽。
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蜡黄,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胸口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
如果不是那起伏的胸口,我几乎会以为,那是一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
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记忆里的妈妈,是那个会把我抱在怀里,唱着童谣,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温柔女人。
眼前的这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枯槁的病人,真的是她吗?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怨恨。
而是因为……心疼。
一种血脉相连的,无法割舍的,尖锐的心疼。
林超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病床上的女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充满了疲惫和痛苦。
但当她看到林超的时候,那双眼睛里,还是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光亮。
“超……超超,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妈。”林超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
“钱……借到了吗?”她吃力地问。
这是她最关心的事。
林超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病床上的女人,也注意到了我。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这位是……”
“妈。”林超开口,“这是……我姐。”
“姐?”女人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我在街上……碰到了姐。”林超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姐知道你生病了,就……就……”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看着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看着她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
我准备好的所有伪装,所有“偶遇的陌生姐姐”的戏码,在这一刻,全都崩塌了。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了她另一只冰冷的手。
那只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像干枯的树皮。
“妈。”
我叫了她一声。
声音不大,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二十七年了。
这个字,我只敢在梦里,在心里,默默地喊。
今天,我终于,当着她的面,叫了出来。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着我的脸。
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薇……薇薇?”
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乳名。
那个只有她和爸爸才会叫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像个迷路了二十七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放声大哭。
“妈,是我……我回来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
只有我们母女俩,压抑了几十年的,痛苦的、委屈的、思念的哭声。
林超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这个刚刚还像个硬汉一样的男人,也跟着我们,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一家人,以这样一种奇特而又心酸的方式,在二十七年后,终于……团聚了。
那天下午,我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把那五十万,交给了医院。
医生告诉我,这笔钱,可以支撑第一阶段的治疗。
至于后续,还要看治疗效果和病人的身体状况。
换句话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用钱来延续生命的,无底洞。
我没有犹豫。
我告诉医生,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钱不是问题。
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看到林超和妈妈,正在病房里说话。
或者说,是林超在说,妈妈在听。
林超正在手舞足蹈地,跟妈妈描述着我。
说我的公司有多大,我的职位有多高,我的车子有多漂亮。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骄傲。
仿佛我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他的荣耀。
妈妈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浅,却像一道阳光,照亮了她整张脸。
看到我进来,他们停止了交谈。
“薇薇。”妈妈叫我,“过来,让妈好好看看你。”
我走到床边,坐下。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脸。
她的手,还是很冰。
“瘦了。”她说,“工作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不辛苦。”
和她这二十七年吃的苦比起来,我那点所谓的辛苦,算得了什么?
“对不起,薇薇。”她突然说,眼泪又流了下来,“妈对不起你。”
“别说这个。”我打断她,“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摇着头,泪水打湿了枕头,“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梦到你哭着找妈妈。我心疼啊,薇薇。我不是个好妈妈。”
“你是个好妈妈。”我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保护了我。”
虽然方式极端,虽然代价惨重。
但她的初衷,是为了保护我。
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她哭得更厉害了。
仿佛要把这二十七年的愧疚和思念,一次性,全部哭出来。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酒店。
我和林超,一人一张折叠床,守在病房里。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
是妈妈。
她又开始疼了。
她蜷缩在床上,身体不停地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怕吵醒我们。
林超也醒了,他冲过去,按了呼叫铃。
护士很快赶来,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
药效发作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熟睡的、憔悴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这就是癌症。
一个吞噬生命、吞噬尊严、吞噬一切的恶魔。
“姐。”林超在我身边坐下,声音沙哑,“妈一直都是这样。她从来不喊疼。”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妈妈掖了掖被角。
“医生说,这种止痛针,不能经常打,会有依赖性。”林超说,“可是不打,她根本睡不着。”
“那就换更好的药。”我说,“明天我就去问医生,有没有副作用更小的进口药。”
“那……很贵吧?”
“钱的事,你不用管。”我看着他,“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妈,让她开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恨妈吗?”
我沉默了。
恨吗?
或许,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是有的。
我恨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但当我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当我握住她那双冰冷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时,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不恨她。”我说,“我只恨,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找到你们。”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真相。
如果我早一点找到他们。
或许,妈妈的病,就不会拖到今天这个地步。
或许,林超,也不会走上绑架这条绝路。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姐,谢谢你。”林超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认我们。”
我转过头,看着他。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脆弱和不安。
“林超。”我叫他的名字,“我们是亲姐弟。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家人。”
“妈的病,我们一起扛。”
“以后的人生,我们一起走。”
我说得很慢,很用力。
像是在对他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黑暗中,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抛下了工作,专心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我请了最好的专家团队,用了最先进的治疗方案。
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我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我卖掉了那辆我开了不到一年的保时捷。
然后,我开始着手卖掉我在上海的房子。
那是我奋斗了十年,才拥有的,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
但现在,和妈妈的命比起来,它变得无足轻重。
林超看着我为钱的事情奔波,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把自己打工攒下的那几万块钱,硬塞给我。
被我骂了回去。
“你这点钱,留着给妈买点好吃的。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看着我,眼圈红红的,什么也没说。
但他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分担我的压力。
他包揽了所有的杂活。
打水,喂饭,擦身,倒尿盆。
他做得细致而又耐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他每天变着花样,给妈妈讲笑话,讲他小时候的糗事。
虽然那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妈妈每次都听得很开心。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妈妈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她开始跟我讲我小时候的事情。
讲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叫“妈妈”。
她的记忆力很好,那些我早已忘记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我从小就爱美,喜欢穿漂亮的裙子。
她说,我从小就犟,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说,我长得像她,但脾气像我爸。
提到爸爸,她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神里,有爱,有恨,有怨,有无奈。
我问她,后悔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后悔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也后悔……把你一个人扔下,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但我不后悔,保住了你们。”
她说。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身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对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手镯。
“这是你满月的时候,我给你买的。”她说,“本来想一直让你戴着。可后来……我怕你爷爷奶奶看到,会起疑心,就收起来了。”
“我一直带在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亲手再给你戴上。”
她说着,拿起一只手镯,颤抖着,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手镯很小,我的手腕已经戴不进去了。
只能,勉强套在小指上。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里。
“薇薇,妈知道,妈快不行了。”她握着我的手,轻声说。
“别胡说。”我打断她,“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你别骗我了。”她笑了笑,那笑容,虚弱而又通透,“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们姐弟俩,能好好地在一起,我死也瞑目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你爸……”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如果……如果他还活着,你们能找到他……别为难他。”
“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走错了路。”
“告诉他,我不恨他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做不到。
我无法原谅那个,毁了我们一生的男人。
但看着妈妈祈求的眼神,我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
得到我的承诺,她像是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再醒过来。
葬礼很简单。
我和林超,捧着她的骨灰,把她安葬在了这个小县城的一片公墓里。
墓碑上,没有刻她的名字。
只刻了一行字。
“一位伟大的母亲”。
葬礼结束后,我开始处理后续的事情。
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
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剩下的钱,我打给了林超。
“这笔钱,你拿着。”我说,“去做点小生意,或者,去学一门技术。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他看着银行卡里的那一长串数字,愣住了。
“姐,这太多了。”
“不多。”我说,“这是妈留给我们的。”
“以后,好好生活。别让我失望,也别让妈失望。”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姐,你呢?”他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笑了笑,“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辞掉了工作。
那个我曾经为之奋斗、引以为傲的投行经理的职位,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背上行囊,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西藏,新疆,云南……
那些我曾经在朋友圈里晒过的地方,我又重新走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是为了拍照,为了炫耀。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尽这世间的风景。
在路上,我会定期和林超联系。
他用我给他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车行。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机械。
他的生意很好,因为他手艺好,人也实诚。
他给我发照片,照片里,他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满足。
他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隔壁奶茶店的女孩。
女孩很善良,不嫌弃他穷,也不嫌弃他没读过多少书。
他们准备结婚了。
他说,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喝我们的喜酒。
我说,好。
一年后,我结束了旅行,回到了那个南方小城。
我参加了林超的婚礼。
婚礼不奢华,但很温馨。
新娘子很漂亮,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像极了年轻时的妈妈。
林超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像个大人了。
他站在台上,对着所有来宾,大声地介绍我。
“这是我姐!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坐在下面,看着他,看着他身边笑靥如花的新娘,看着他们洋溢着幸福的脸。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婚礼结束后,林超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信封很厚。
“姐,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
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了风霜。
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搬着砖,扛着水泥。
“这是……”我心里一动。
“是爸。”林超说,“我找人打听到的。他当年没跑多远,就在邻省的一个小工地上,躲了起来。这么多年,一直靠打零工为生。”
“他……知道妈的事了吗?”
“知道了。”林超说,“我告诉他了。他一个人,在工地的角落里,哭了一整天。”
“他不敢来见我们。他说,他没脸。”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苍老的男人。
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片,空茫。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林超。
“我不知道。”林超摇了摇头,“姐,你说呢?”
我沉默了。
我想起了妈妈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别为难他。”
“告诉他,我不恨他了。”
我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
“把他接回来吧。”我说。
“给他养老送终。”
“这是我们作为子女,该做的事。”
“至于原谅……”
我顿了顿,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天空很蓝,云很白。
像妈妈的笑容。
“那,是上帝的事。”
来源:花开星为伴
